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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星劃過夜空(中篇)

2017-01-06 12:10夏榆
山花 2016年12期
關鍵詞:黃巖孫臏

夏榆

孫臏不想跟人打架。出門在外,遇到亡命徒,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

各種麻煩也是他厭惡的。打壞了別人得醫(yī)藥賠償,被人打壞要忍受疼痛。警察也會沒完沒了地找麻煩,弄不好會被刑拘。最重要的是耽誤時間,影響專注做事情的心情,他不愿意被不相關的事情耽誤自己,不愿意心情變壞,這是他處事的原則,也是謹言慎行的緣由。

就性情而言,他是個隱忍的人,但這次沒能忍住。那天他和江山行走在北京火車站東的地下通道,地下通道有擺攤的外省人,賣假金銀首飾工藝品的,賣獸骨羽翎針織掛毯壁畫的,還有捏面人吹糖公雞的,各種小販沿著幽暗的地下通道排開。他們從那些攤位前走過,眼睛在各種貨物前瀏覽,腳步卻不停下來。地下通道是連接著地下商城,通過一道旋轉(zhuǎn)門之后就是各種菜系的餐館、郵電局、茶館和酒吧。他們是走在地下商城通往火車站的樓梯時遇到麻煩的。開始是被人騷擾,后來是搶劫。那時孫臏的身體開始有邪氣在竄,邪氣在體內(nèi)的竄行讓他頭疼,太陽穴的神經(jīng)琴弦般錚錚作響。他有過五年的軍旅生涯,做過偵查兵,在部隊是優(yōu)秀的狙擊手。他酷愛拳擊,精通擒拿格斗,有過越南叢林戰(zhàn)的經(jīng)歷,在那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他身上殘留著越南軍人帶給他的彈片創(chuàng)痕。因為服役后期和人打架,他從部隊提前轉(zhuǎn)業(yè),那次沖突使他的鼻梁骨受傷,至今他的鼻梁都襯著鋼針。被迫離開部隊時他發(fā)誓以后再不跟人打架,但是這次,不打架的戒律被拋到腦后。他對著一群服飾怪異的街頭青年揮動訓練有素的拳頭,迅猛出擊的拳頭打在那些人的身上讓他產(chǎn)生久違的快感。

那天是他和江山去北京火車站接羅迪。從成都老家回北京,羅迪在行駛的列車上用諾基亞手機打電話讓他接站。羅迪以前是先鋒作家,后來是兩家餐館的老板,也是光華學院作家班的學員。羅迪說話的口氣象薩達姆·侯賽因——不知為什么他會有這個感覺。在1997年的時光里,薩達姆被看作是一代梟雄,敢跟美國霸權挑戰(zhàn)。當然后來的事實證明,在敵人侵犯家國的時候,他沒有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沒有地下王國,他只是個鉆在地穴里失魂落魄的草包。然而在這一年的深秋,孫臏會把羅迪看作是薩達姆,因為他身上散發(fā)的狂狷之氣,他擺平一切的豪勇。羅迪在電話里告訴他乘坐的列車車次,到站的時刻。孫臏是在午后站在寢樓的走廊接電話的,學院的公用電話就放在靠近寢室樓梯的走廊,電話鈴響,誰聽見誰接。那時他們都還沒有電話,通聯(lián)要依靠公用電話。但羅迪是有一部諾基亞手機的,這是身份的某種標識。在這所成人學院的學生身份不同,有商人,有黨務機關干部,有公務員,還有普通工人。他接完電話回到714寢室對坐在床邊用剪刀剪指甲的江山說:

“羅迪要回來了,我們?nèi)ソ铀??!?/p>

江山抬起頭看著他,手里的指甲刀卻不停下來。他用微型銼刀打磨著剪完的指甲。

他起身把剪完的指甲倒進放在門邊的垃圾桶里。

沒有反對就是贊成。兩個小時之后他們到了北京火車站。離列車到站還有一段時間,孫臏和江山就在車站的地下通道閑逛,從地下道往站前廣場走,廊道之間擠滿各種人,難民一樣隨地而臥。他們在人堆里穿行,不斷遇到為各種旅館拉客的女人的騷擾,孫臏身體魁梧,長發(fā)披肩,在人群里顯得極醒目。車站拉客的女人從不同的方向瞄準他,包抄過來:

“先生需要休息么?到我們的旅館吧,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有電視,還有漂亮的小妹?!?/p>

孫臏繃著一張冷漠的臉應對著女人的糾纏,他掏出不知什么時候裝在牛仔褲兜里的二鍋頭,呷了一口又將酒瓶揣到褲兜。他們沿著新建的北京站光滑的水磨石地面行走,鏡面般的地面映出他們落寞的影像。他們走著走著就迷路了,地下商場通往火車站的通道不再配置電梯,出口隱在不為人注意的暗處,他們本來都是缺少方向感的人,現(xiàn)在置身于迷宮般的建筑,更找不到出口。走在出售金銀首飾與電器的大廳,流光溢彩的珠寶首飾反襯出他們乖張的行跡,他們的模樣看起來像好萊塢電影里的殺手。

找不到出口,孫臏只好詢問像防賊一樣防著他們的超市服務小姐,那時超市沒有電子監(jiān)控器,小姐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在小姐鄙夷的目光監(jiān)視下他們狼狽地走出超市。那是一個通向衛(wèi)生間的出口。他們沿陰暗曲折狹窄的回廊走,聽到有人唱歌,唱歌的是女聲,歌聲遙遙地傳來,伴著排蕭的和聲,歌詞是英文,細致舒緩又有質(zhì)感,他聽出這是愛爾蘭女歌者恩雅的《水印》,他一直熱愛這個風格凌厲卻又脫俗的愛爾蘭歌者,能在這個幽暗的通道聽到她的歌聲很意外。他們循聲往下走,想找到聲音的源頭,在旋轉(zhuǎn)的階梯里看到三個被煙霧籠罩的姑娘,他們和兩個青年男子擠在狹小昏暗的樓梯間,有一個男子,頸上掛著十字項鏈,頭上纓穗般綴滿染成紅色的小辮子,男子坐在臺階上,他的頭部修飾得如同工藝編織品。恩雅的歌聲從她們身邊的一個播放器里傳出。一個膚色白皙剃光頭穿皮裙的姑娘旁若無人地抽煙,走廊被他們擠住,孫臏和江山要通過走廊就得穿過她們圍堵的空間,孫臏在前,江山在后,他們走過的時候,姑娘們擠在走廊沒有讓開的意思。光頭姑娘手腕掛滿金屬手飾環(huán)佩叮當,在孫臏走到面前時,姑娘手夾香煙啜起涂著黑色唇膏的唇,鼓起腮,青藍的煙圈一串一串飄出來。姑娘吐煙圈的技術不錯,拿煙的手指纖長白皙潤澤,她的面孔白皙、英氣十足。

在這座城市經(jīng)常可以見到舉止怪異的青年,搖滾歌手、畫家、癮君子、朋客、同性戀者,這些被稱為非主流的人類活動于深夜的街頭,風格前衛(wèi)的酒吧,或者類似的陰暗的長廊。如果不忙的話,孫臏倒是很想停下來跟她們聊幾句。他對那個穿皮裙的光頭姑娘很有好感,那個姑娘正有興味地看著他。孫臏是東北人,但他有一頭火紅的披肩長發(fā),眼睛深陷,看上去很像地中海某個島國的國民,他穿著草綠的軍用大氅,藏青綢褲,棕色高腰皮靴,他的這個樣子應該會吸引注重外表的女人。光頭姑娘看著他,她支著腿站在樓梯之間,他要上樓就得繞過她。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看出這幾個年輕人是有尋釁滋事的意思。

不想惹麻煩。這是他的本能反應。躲開這些年輕人,做他應該做的事情——他還要接羅迪,差十幾分鐘火車就要到站??墒沁@些年輕人不讓路。他們橫在那里。他在那個光頭姑娘的面前停下來,在孫臏要過樓梯的時候,那個姑娘挑戰(zhàn)性地摸了一下他的臉。一般而言,被漂亮姑娘摸一下臉算不得羞辱,只要不是愛滋病梅毒的攜帶者就成。他想躲在這里的姑娘一定非常寂寞。但是另一個姑娘也像同伴一樣伸手摸孫臏的臉時被他擋開,他目光凜然逼視著躲在黑暗走廊的人。突然他的腹部被人猛擊一拳,是那個男孩打來的,他叫了一聲,捂緊小腹就歪在墻上。躲在廊道的男孩迅速搶去他挎著的棕色書包,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搶包的男孩撒腿就跑。孫臏不想跟人打架,出門在外,打起架來總是兩敗俱傷。但是現(xiàn)在他的怒火驟升,他箭步?jīng)_出,劈手揪住那個搶劫想要逃掉的男子揮拳猛擊,他的拳頭砸住那個綴滿小辮子的腦袋時發(fā)出悶聲,那個男孩哀叫著栽倒在地。幾只空酒瓶飛過來,酒瓶打在墻上破碎,碎玻璃飛濺,飛過來的酒瓶使他出手更狠,他的拳頭在那個扔出酒瓶的男孩的身上猛砸,拳頭擊打在人體上發(fā)出的悶響帶給他快感,使他很過癮,姑娘們尖叫著逃竄,那兩個被打趴下的男子也爬起來跑掉。孫臏余興未盡,剛剛激發(fā)出來的快感沒來得及體味就沒了。

孫臏奪回了他的棕色書包。他掏出裝在后褲兜的酒瓶,打開蓋又呷了一口酒。

江山本來做好準備幫助孫臏,但看他的從容狀態(tài)也知道用不著幫忙。

“哥們兒干得漂亮。”江山對孫臏說。

“小菜一碟。”孫臏笑笑,他的表情有些不屑。

在他們準備離開地下通道的時候,突然看見有三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朝著他們走過來。

“聚眾斗毆,尋釁滋事,跟我們?nèi)ヅ沙鏊??!蹦莻€矮胖面色黑紅的警察對他們說。

列車駛到站臺停下來,羅迪隔著車窗看著站臺,沒看到他要等的人,只好自己下車。他拖著帶滑輪的黑色皮箱的拉桿,跟隨出站的旅客走出站臺,身邊是洶涌的人流,他穿著一件與北京季節(jié)和氣候極不相稱的黑色昵風衣,像只黑色蝙蝠。跟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站口的大門,陽光晃得他有些眼睛刺痛。秋天的北京陽光明媚,樹木蔥蘢,花團錦簇,有穿著漂亮衣裙的美女走過,但他無心欣賞,站在等候出租車的漫長的隊伍后緩慢移動。車站的出租車管理很嚴,一群身穿黃色制服臂戴紅袖箍的管理人員揮動著小紅旗指揮著出租車,來一輛走一個人。等到一輛紅色富康出租車,羅迪扶著自己的一條患過小兒麻痹的腿鉆到車里,坐到副駕的位置,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汽車開動,沿著火車站前的道路駛向長安東街。羅迪仰靠著椅背閉起眼睛,那時他頭腦昏沉,特別想有張床結(jié)結(jié)實實地睡一覺。

羅迪的褲管看上去像是空的,那是因為他的腿細。幼年患過小兒麻痹落下的殘疾使他的雙腿發(fā)育不對稱,但這肢體的殘疾沒有妨礙他成為一個性情囂張的人?;蛘咭部梢哉f因為這肢體的殘疾他成為一個囂張的人。羅迪是成都人,據(jù)說以前做生意,有混跡江湖的經(jīng)驗,也有黑道老大的派頭,至少在當時他在江湖中的名聲很響。平時有各路的朋友都來看他,文壇走紅的小說家,文學批評家,出版家,詩人和畫家,各種身份的人都來看他,714寢室經(jīng)常是訪客不斷,來者都是看羅迪的。每次來人的時候羅迪到學院外面的餐館喝酒,每次喝酒他都會帶著學院里的幾個美女學員,被眾人簇擁奉迎著,他總是一副志得意滿的勁頭。

在光華學院,到周末就會有同學們自發(fā)組織的燭光舞會。飯廳的桌椅被撤到邊緣堆積起來,留出空場。教研室的雙卡多聲道錄音機搬來,放出音樂就可以跳舞。有興趣的男女同學就會上場,隨著錄音機里的音樂起舞。那樣的情景很像現(xiàn)在流行的廣場舞。有舞會的時候,714寢室的三兄弟就會出現(xiàn),羅迪最先上場,他穿著棕色的皮夾克,黑色西褲,黑色皮鞋。那時李桂珍會像影子般跟隨著他,他帶著李桂珍跳舞,不管周圍的人姿態(tài)如何,他只保持一種姿勢,環(huán)擁著懷抱里的姑娘隨著緩慢而柔情的音樂貼面舞動。他的心無障礙也贏得同學們的尊敬,很多姑娘都愿意邀請羅迪跳舞。孫臏和江山也會上場,他們各自邀請看上的姑娘,都以貼面舞的方式跳舞。也有作風保守的女學員看不慣他們貼面擁抱著女生跳舞的狀態(tài),但也是敢怒不敢言。厭惡羅迪的女人們不敢招惹他,但是她們會算計跟他好的李桂珍。

在這個學院的作家班,女人之間也是有幫派的。這個幫派以趣味結(jié)盟,也以觀念成幫。有個江西籍的女生叫白玉霜,其身份是軍人,也是黨員,在學院里一身的正氣,以她為首的自然是黨員或準黨員的先進分子。她們自然看不慣李桂珍,背后經(jīng)常非議她,罵她“狐貍精”。李桂珍到北京讀書之前是成都某家報社的記者,業(yè)余時間寫詩。她是離異者,前夫是牙醫(yī),育有一子由姐姐照看,她來北京進修。李桂珍有著廣泛而神秘的社交關系,京城文化藝術界的很多名流跟她有交往,她經(jīng)常應邀參加文藝界的沙龍和各種聚會。很多年長者或者覬覦她的美貌,或者喜歡她的性情,對她多有關照。李桂珍的容貌儀態(tài)屬于那種嬌媚型的,梳著齊肩的直發(fā),五官精致,身材嬌小清瘦,說起話來也是嗲聲嗲氣。羅迪是帶著他慣有的作風來到光華學院的,那就是每到一地就尋找讓他心儀的女人。他看中了李桂珍,利用課間休息的時候跟她搭訕,這方面他自然有一套,一來二去就熟了。開學三個星期之后他就將李桂珍搞到了床上,她成了他形影不離的情人。然而作家班的女人們對李桂珍的態(tài)度卻復雜微妙。她們背后罵她,在她的面前表現(xiàn)出輕蔑之色。有時這些女人還算計她,一堂課結(jié)束之后,同學們走出教室去衛(wèi)生間方便,李桂珍要去衛(wèi)生間,那幾個憎恨她的女生就趕在她進去之前占據(jù)廁間,李桂珍內(nèi)急,憋著氣跺著腳忍耐著膀胱的壓力,但是沒有人出來,李桂珍憋到想哭。

羅迪知道這個情況后就趔趄著腿腳往女廁走,他邊走邊罵:

“老子倒要看看哪個站著茅坑不拉屎!”

幾個女生聽到他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就趕緊提起褲子逃掉。

四十分鐘之后羅迪獨自回到位于朝陽區(qū)紫衫路11號的光華學院。他拖著皮箱乘坐電梯到714寢室,用鑰匙打開房門,他看到自己的床上睡著一個人。寢室的三張床另外兩張空著,窗簾低垂,光線昏暗,空氣污濁,屬于他的那張床被一個人占據(jù)著,他只能看見那個人露在被子外的亂發(fā),扔在地上的軍警靴,那個人花花綠綠的衣服堆在床前的椅背上。羅迪看到桌上堆積的杯盤狼藉,一些喝空的酒瓶胡亂放置在那兒。這些東西告訴他這兒進行過怎樣的鏖戰(zhàn)。羅迪那時萬分疲倦,但他也不想叫醒睡在他床上的人,他抗拒著不斷襲來的困倦,拿出臉盆和洗漱用具到盥洗室洗漱。洗漱完畢,回到寢室,那個睡在他床上的人已經(jīng)醒來,他躺在被子里光著臂膀拿他的手機跟一個女孩子套瓷,他有點自得其樂,對著手機不住地笑,發(fā)出嘎嘎咕咕的聲音。

看見羅迪回來,那個人抬頭喊了聲:“老哥哎,你可把兄弟給想死了”。

躺在床上的人名叫黃巖,羅迪的朋友。他給了黃巖714寢室的鑰匙,他可以隨時進來。黃巖是個27歲的青年詩人,畢業(yè)于京城一所理工大學,做過一段時間電腦生意,賺了錢后來又轉(zhuǎn)行做文化公司,他是美國的一家華文人文刊物《北極星》的大陸編輯,他還是個基督徒,經(jīng)常在脖頸上掛著十字架的銀質(zhì)項鏈,睡覺的時候枕邊放著《圣經(jīng)》和《祈禱文》。

黃巖伸手給羅迪握:“老哥你終于回來了,我們正有一項偉大的事業(yè)等待著你。但是現(xiàn)在我要先喝一碗粥墊墊肚子。麻煩老哥幫我打碗粥,喝了一天燒酒,肚子非常難受。操丫的,我真他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墮落?!?

“日你媽吆?!绷_迪嘴里罵著他常使用的口頭禪。這是四川人的習慣用語,他對什么事情表示欣賞和愛的時候就會說這么說。羅迪視黃巖為小兄弟,見到他的時候總是提著手機風風火火地和什么人講話,這個理工大學的高才生把普通的講話都視為辯論,充滿咄咄逼人的氣勢。黃巖作為北京名流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各種場合,他住在三里屯使館區(qū),那里有外國人經(jīng)常出沒。他組織地下?lián)u滾樂隊,邀請先鋒詩人代表中國參加歐美詩歌節(jié),做圖書出版,包括以策劃人名義操辦藝術評獎,各種事務他都做。黃巖穿好衣服,臉沒洗口沒漱就喝羅迪找人買來的玉米面粥。喝下粥時黃巖對著羅迪說:“老哥,我有個偉大的計劃,你得幫兄弟一把?!?/p>

鼓手:孫臏;薩克斯手:江山;貝司:卓瑪;監(jiān)制:黃巖;策劃:羅迪。

四重奏是黃巖借用音樂的形式為他的寫作班子取的名字,

但是他們中間除了孫臏誰都不懂音樂,也根本沒摸過那些樂器。

黃巖說這只是象征,我們需要一種形式感的東西。

實際上黃巖的意思只是一個,就是雇傭714寢室的三個兄弟做槍手,外加一個從西藏來的作家卓瑪,組合成四重奏,為他制作暢銷書。然而在黃巖策劃著他的書寫行動時,孫臏被扣留在北京火車站的派出所里,警察將他帶進派出所時對江山說:

“沒你的事兒,在外邊待著?!?/p>

孫臏被警察帶到警室的時候,走在身后的警察看到他揣在褲兜里的酒瓶。

“小子還真有酒癮!”警察抽出酒瓶扔到門口的垃圾桶里對他喊:“身份證!”

他在身上摸出裝在上衣口袋里的皮夾,取出身份證遞給警察。

身份證要隨時帶在身上,要隨時準備接受警察的查驗,城市的這個規(guī)矩他是知道的。

這是那種街道派出所。戶籍室和內(nèi)勤外勤都在一起,各種身份的人在辦公室里出出進進,顯得凌亂嘈雜?!澳惴噶耸轮恢?,你這就是聚眾斗毆,尋釁滋事。”警察說。

“尋釁滋事的是那幾個人,我沒有,我只是路過地下道,結(jié)果那些人就故意找茬。”

“狡辯!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不招惹他們能動手么?”警察呵斥他。

“你們應該抓的是打人的人,而不是被打的人。”孫臏說,因為急躁他的聲音有些高。

“激動什么?我就看見你打人了。抓的就是你?!本煺f。

他被留在派出所里做筆錄,沒完沒了地接受詢問。

“你的包打開檢查?!本斓难劬Τ蛑吃谏砩系臅疽庵?。

“沒什么可看的。里邊就是兩本書。錢夾?!睂O臏回答。

他當著警察的面兒,翻揀著書包里的東西亮出來看。兩本書,一本是《里爾克詩集》,一本是加繆的小說《異鄉(xiāng)人》,這是兩本他隨身閱讀的書。他把錢夾也打開給警察看里邊的東西。警察的眼睛的視線從書包收回落到孫臏的臉上。他暗自松了口氣。他暗自隱藏起來放在書包里的那把隨身帶的藏刀,警察要是看到這把藏刀必定會沒收,那是他舍不得的。

警察局里還有別的人在跟警察吵嚷,那是幾個在洗浴中心接受特殊服務被抓來的中年男人,他們的手上戴著手銬,蹲在地上。有個塊頭很大的中年男神情緊張地跟警察解釋著什么。忍耐一下事情就過去,否則惹惱了警察會更麻煩。被拘留也不是不可能的。孫臏想。

江山等在外邊,看不到孫臏出來不敢離開。他焦躁地等待著,來回踱步。

警察問了幾句話后離開,孫臏就待在一個有鐵柵欄的關押室里。

“為什么沒人管啊,放我出去,圈在這里是什么意思?”孫臏對著來來往往的警務人員說,他的神情有點可憐巴巴。沒有人搭理他。

“你得交納罰金才能離開。”那個帶他來這里的警察對孫臏說。

知道這是警察在消遣他,但是他又不能表現(xiàn)出不耐煩,更不能表達抗議。

“被人打還要交罰金?誰給規(guī)定的?”他的聲音又高起來。

“甭在這兒廢話,交兩千元你走人,要不就拘留,你選。”警察說。

“這不是訛詐么?哪有這個道理?”孫臏說。

“甭廢話,交還是不交?”警察壓低聲音但是話語里充滿威脅。

“我沒帶那么多錢?!睂O臏還是服軟了。他想交納罰金總比被關押好。

但是他身上沒帶那么多錢。想到兩千元可以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有些心疼。

“跟你朋友借吧,不行讓你朋友去跟人借??傊?,罰金不交就別想出去。”

他身上所有的錢找出來是四百二。其余的錢放在他寢室的皮箱里。那時也沒有銀行卡,他每次出門時只帶少量的現(xiàn)金。警察允許孫臏到門外跟江山借。江山把身上帶著的錢都掏出來給孫臏,也只湊夠八百元?!澳阏f你就這德行還敢惹什么禍?”警察奚落著他。

罰金被減少到八百元。警察清點完錢放到抽屜里,給他開了一個手寫的收據(jù)。

“以后老實點,別惹是生非?!本炜偹闶墙Y(jié)束了他的訓誡。

等孫臏被從派出所放出來,時間已過去三個小時。

孫臏和江山返回光華學院的寢樓已經(jīng)是傍晚。

推門進入714寢室,里邊沖出一股濃烈的煙味。有很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聚在寢室里喝酒。羅迪對著孫臏喊:“格老子怎么才回來,說好接老子跑到哪兒去了?”孫臏不好意思,不住地道歉解釋?!盎貋砭秃?,我們有個偉大的計劃等著兄弟們來實現(xiàn)。”黃巖亮著尖細的嗓門用京腔對他們說。羅迪回到學院的這個夜晚,四重奏的成員買來酒菜慶祝四重奏的誕生,一干兄弟圍著書桌依次而坐,羅迪居于首位,他的邊上是李桂珍,羅迪大叫著上酒上酒。羅迪的派頭很像影視劇中老大或舵主。孫臏和江山則像個跟班。這是一群無中生有的人,就像那些孵著蛋的母雞。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吃著大餐 ,在胡吹神侃中創(chuàng)造著歷史和神話。

在餐桌前坐定后黃巖重復了他對羅迪說過的話。

“今年有一批英國科學家宣布,他們成功地使用“克隆”技術,復制出綿羊“多莉”,“克隆”技術可能給醫(yī)學帶來突破,但同時,更多的人開始為這樣的前景擔憂或亢奮。一些科學家預言,人的軀體“克隆”已經(jīng)指日可待,盡管人的軀體“克隆”還會遭遇許多技術難題。但是“克隆”一個替身留給丈夫脫身而去;政治要員們企圖“克隆”幾個軀體,應付各種場合的繁雜工作,而社會學家則看到了人體“克隆”可能產(chǎn)生的種種猝不及防的社會問題,他們呼吁盡快立法阻止人的軀體“克隆”。

黃巖環(huán)視了一下大家說:“克隆”如同一個潘多拉盒子,沒有人預知生物技術可能隱蔽什么樣的危險。黃巖說:“我們要搞這么一個東西,那就是生命被復制的現(xiàn)實和歷史,我們以此表現(xiàn)人類生命的歷史。同志們,我們要用這部書震撼迷失于經(jīng)濟時代的中國人。”

黃巖是青年才俊,知識精英。他曾經(jīng)熱衷于廣場政治,他不倦地演說、辯論、奔走、策動革命,那時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熱情,他把自己看成救民于水火中的啟蒙知識分子,但是不久到來的經(jīng)濟時代消解了他的政治情結(jié)和熱情,他和那個時期的許多精英知識分子一樣向時代妥協(xié)了,他開始從商,現(xiàn)在他眼里只有金錢,金錢成了激勵他的旗幟。

黃巖的哥哥是旅美詩人,也是人文雜志《北極星》的主編。黃巖擔任雜志的編輯,也擔任著哥哥在國內(nèi)的聯(lián)絡人。在他的周圍經(jīng)常聚集著政見異議人士,失去權力的政治人物,先鋒作家和前衛(wèi)詩人,自由畫家和地下音樂人。

羅迪說:“歷史是什么?歷史就好比在深宅大院中舉行的一次圓桌會議,只有通過了重重門檻,擠到了桌子邊才有討論歷史的資格,就像司馬遷被閹割了的同時也就獲得了書寫歷史的資本。但是現(xiàn)在我們也有了書寫歷史的資格,我們有了手中作為武器的筆,又有口袋中的金幣,還有這個實利時代物質(zhì)時代的共謀,我們臆造現(xiàn)實又創(chuàng)建歷史,全在我們手中的武器?!?/p>

黃巖舉著酒杯說:“一部人類的歷史將從我們手中誕生,現(xiàn)在我們也像起事的農(nóng)民,奪取一次話語的霸權,我們把歷史這道大菜按照自己的方式烹調(diào),端給未來的食客,讓他們上癮以后說味道好極了,想想這是多么棒的一個游戲呵?!?/p>

羅迪說:“我們就給這部書冠以全球1997年最暢銷書?!?/p>

黃巖說:“我們將要制作的這部書,要有亂倫、情殺、惡死,要有神秘感有宗教情調(diào),我們將要吸收暢銷書制作的一切原則,要離奇驚險,要扣人心弦引人入勝,要有震撼力,對這世界我們要徹底地媚一次俗?!?/p>

操作暢銷書要有大綱,有脈絡筋骨結(jié)構(gòu)走向,大家都想看到這個,大家都想成竹在胸。

卓瑪是編故事的能手,這個故事的大綱就由她來做,卓瑪是西藏的作家,信仰藏傳佛教,她剛剛應上海電影制片廠之約改編了一部由她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卓瑪端坐的上方有一幅變形的人體油畫,身穿青色藏裙頭挽發(fā)髻信仰藏傳佛教的卓瑪就在那幅畫下,那幅畫作為她的背景使她的形象充滿神秘肅穆之氣。卓瑪虛構(gòu)了一個故事,講述一個克隆人的誕生成長以及他和人類的關系,這個故事如同一個瓶子,可以任意為里邊添加情殺、亂倫、暴力、惡死,添加宗教、巫術和革命?!翱雌饋磉@很荒誕,但是如果這虛構(gòu)以某種形式確定并呈現(xiàn)出來呢,比如說它成為一部設計雅致裝幀考究的暢銷書呢?”卓瑪為她的大膽虛構(gòu)自圓其說。

大綱確定之后。四重奏的成員們就可按照結(jié)構(gòu)劃分責任區(qū)。

黃巖從隨身帶著的黑色皮包里取出現(xiàn)金給大家分。

“這是預付金,每人六千,全書完稿之后再付八千。”他清點著現(xiàn)金對眾人說。

人們各自領取分到名下的錢,領取各自的寫作任務分頭實施。

學院規(guī)定學員們每日三餐都要在學院的飯廳吃。

總務處的工作人員每月會發(fā)飯票。飯票都是錢買的。飯廳的伙食也還說得過去,各種菜譜每餐都會用粉筆寫在賣飯窗口一側(cè)的黑板上。學員們會看著黑板上的菜譜選擇要買的飯菜。孫臏帶著鋁制的飯盒站在排隊買飯的學員的后邊。來自新疆的姑娘劉英走到他面前,她對著他耳語幾句就站到了他的前面。這是加塞兒。不過排隊的人們都沒什么意見,因為大家都會有加塞兒的時候。一個學期不到,作家班里相互契合的男女學員就開始結(jié)對兒戀愛。

孫臏沒有在飯廳里表現(xiàn)出跟誰是親近的,在教室和寢室里也沒表現(xiàn)出。

他是個低調(diào)而沉郁的人。這是性情所致,也是身體的狀況所致。

他做過一次開顱手術。有炸彈爆炸,彈片迸濺到他的頭部。

那是越南軍人向他們所在的陣地投來的炸彈,在那座名為法卡山的山地,越軍不斷派兵騷擾守衛(wèi)陣地的解放軍,在他們發(fā)起反擊的時候,越南士兵向陣地投擲了炸彈。那些炸彈都是中國制造,作為援助的軍用物資贈送給越軍,炸彈后來成了對付解放軍的武器。當時戰(zhàn)友們都以為他沒命了,醫(yī)生也以為難以救治,但他們還是將他用軍用卡車運送到后方急救。直徑一厘米的彈片被醫(yī)生用手術鉗鑷出來,傷口縫合之后就是靜候,或者蘇醒,或者死亡,那是他遇到的生死之界。后來他是蘇醒了,但是頭痛和眩暈難以消減,頭腦里的創(chuàng)傷難以治愈。

前來光華學院就讀的人們幾乎都過著雙重的生活。公開的學生生活和隱匿的個人生活。來學院授課的老師多是外請的,課程表提前發(fā)下去,每到有課的時候,學員們可以按照自己的興趣選擇。有的老師來授課時聽者寥寥,有的卻坐滿教室。但聽課學員的多寡是由不得任何人的,那是人們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出現(xiàn)在教室里的學員多是成年人,年齡不同身份也各異。可能只有學院教研處的老師們了解學員的情況,學員們彼此是互不知情的。他們的真實身份,各自的生活狀況,社會背景都是相互隔絕的。

在714寢室的人們?yōu)檎Q生的四重奏舉杯慶賀時,孫臏想到他做狙擊手的年代。

1978年他在內(nèi)蒙古草原腹地的一個訓練營接受偵察兵訓練,那是一個四季狂沙吹襲的荒地,遠離塵囂。每天都是在強度密集的訓練中度過,擒拿格斗,瞄準射擊,攀爬飛越,各種技術都訓練。那個時期他作為神射手不斷受到連隊的嘉獎。

但在19歲入伍以前他甚至都不會說話,他幼年時跟隨父親在勞改營生活,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國民黨軍隊效力,創(chuàng)辦并主持一份報紙,這份報紙一度成為國民黨東北軍的喉舌。這段經(jīng)歷使父親早年驕傲自得使他在家鄉(xiāng)一帶聲名卓著,但是后來卻使他屢遭困厄、蒙受苦難。

1967年,他的父親還在東北一個偏遠小城生活,作為被釋的解放軍戰(zhàn)俘他選擇了避囂絕塵的生活,返回原籍以圖安度余生。但是后來的政治運動還是把他從僻靜之地卷到政治的漩渦,他被揪出來,被打成反動分子,發(fā)配到新疆一個名叫芳草湖的勞改營地改造。母親因為驚嚇過度,精神分裂。年幼的他就跟隨父親一起在新疆勞改營生活。夏天采摘棉花,耕種農(nóng)田,秋天修建公路,修建水庫,在沙漠里種草,這些都是父親在勞改期間干的活兒。孫臏跟隨父親住在干打壘的土房子里,夏天暴曬,冬天酷冷,他放羊、拾糞、在田里干活,直到父親獲得平反,他跟隨父親重返東北家鄉(xiāng)。

他的入伍是對父親十年勞改營生活的改正和補償。他坐著軍列跟數(shù)百名新兵蛋子開到內(nèi)蒙古一個秘密基地,他的命運在這個時刻出現(xiàn)轉(zhuǎn)機,長期的被迫害被排斥使他不僅喪失了語言的權力還喪失了語言的功能,他懼怕人群,人群總是使他緊張驚恐沒有安全感。長期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他到了秘密基地,那時候與外界交流的困難和障礙使他更加幽閉,同時他的內(nèi)心也頑強地生長出表達和傾訴的欲望,他不僅熱愛手中的武器,同時也熱愛拳擊,那時他長成了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人,在子彈從彈膛噴射而出時、在他日益鐵硬的拳頭擊到沙袋擊到對手時他都感到一種力量,心里涌動著快樂的激情。

1979年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他所在的部隊發(fā)出戰(zhàn)前動員令,年輕士兵們寫血書發(fā)誓言要求上戰(zhàn)場,幾天后他們奉命開往中越邊境。出發(fā)的當夜,暮色籠罩大地。中國西南邊境至友誼關的大路上,停著經(jīng)過精心偽裝的漫長的車隊和各種火炮。夜色幽暗,沒有車燈,沒有喧嘩。車上端坐著一排排頭戴鋼盔,身穿綠色軍裝,腳蹬“解放鞋”的士兵。這是一只龐大的隊伍,孫臏是其中的一員。部隊行進的時候,公路上汽車、炮車馬達轟鳴,震耳欲聾,無數(shù)車燈撕開夜幕,照向前方。這支部隊越過友誼關,跨越越南國境,按指定路線向各自集結(jié)地開進。他在老山前線度過了一個軍人最嚴酷的戰(zhàn)爭狀態(tài)。

不止一次身處險境。在越南境內(nèi)的叢林里,在荒涼的山峰和丘陵之上,各種狙擊戰(zhàn),每經(jīng)歷一次都是在死亡線上的穿行。最初走上前線他是膽怯的,深懷恐懼。震穿心肺的炮火,密集掃射的槍彈,大片倒地的士兵,血流成河,內(nèi)心恐懼幾乎吞噬了他的心靈和頭腦。要不戰(zhàn)死,要不就頑強地活下去,這是他在那時的信念?;钪托枰職饽懽R,更需要競擊的力量。他就是這么訓練自己的。在戰(zhàn)場上除了聽從長官的命令出生入死,但也要暗中訓練自己。后來有炸彈爆炸,炸裂的彈片擊中他的頭部,他倒在血泊之中,他以為這次是犧牲了,結(jié)果被戰(zhàn)地的醫(yī)護人員搶救下來,運到后方急救治療,這也使他獲得喘息的機會。

多年來讓他無法忘記的是他和一個作了戰(zhàn)俘的女兵的故事,那個女兵在戰(zhàn)場上被越軍所擄,然后被輪奸,他見到女兵的時候已是氣息快絕的時候,他試圖把女兵帶回陣地,但女兵拒絕了。她要求他開槍斃了她,她說我不想活了。他鼓勵她說活下去,要活著回家。女兵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她借了他的半自動步槍,把槍口對準自己的頭顱,女兵開槍了。他說他看到了女兵飛出去的頭骨,和她失去了頭顱的倍受摧殘的身體。

后來過時的憤世嫉俗和那些彈片創(chuàng)痕一樣留在他體內(nèi)。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持續(xù)了兩個月之后中國政府宣布撤軍。他跟隨部隊撤回原駐地。因為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良好,他榮立三等功,升任排長。從硝煙彌漫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歸來,重返駐地也重歸和平生活。

經(jīng)歷過死亡的人也等于重新活過來。然而重新回到軍營之后他就不能再適應軍營復雜的人際關系。有以不同的原籍地形成的“老鄉(xiāng)幫”,也有依附上級軍官形成的“兄弟幫”,官兵們拉幫結(jié)派互相爭斗,人為地制造各種糾葛。他的連隊有個新兵是高干子弟,作風囂張跋扈,他看不慣經(jīng)常會批評這個新兵,但是新兵依仗著擔任副市長的父親的庇護跟他對抗,不服從管理。有次在軍訓時偷懶躲在兵營里喝酒。這新兵還偷偷溜出軍營穿便服去城里跟人廝混。他知道這樣的士兵多半是有來頭的,但他就是看不下去,有一次終于在暴怒之下?lián)]拳暴打了那個士兵。對方也不是好惹的茬兒,他們互相斗毆。那個士兵撿起磚頭砍在他鼻梁上,頓時他的眼冒金星,一口鮮血從嘴里噴出來。新兵對他的攻擊惹怒了他,他掐住對方的脖頸摜到地上揮拳暴打一頓。這次斗毆震動軍營,他和那位士兵雙雙受到處分。但因為各自背景的差異,結(jié)果還是有所不同,士兵被關禁閉,他被勒令退伍轉(zhuǎn)業(yè)。

現(xiàn)在孫臏成了另一種意義的槍手。他和714寢室的兄弟們活躍在私營出版的領域,江山的武器是一臺586型筆記本電腦,孫臏的武器是他使用了20年的老式“英雄”牌鋼筆。一些被人奉為神示詩篇的典籍不斷被他們制作出來,他們自我包裝,自我炒作,此前他們出版過《世界文明史》《世界通史》《中國通史》《上下五千年》,那些有著豪華裝幀被精心制作出來的典籍通過京城的圖書批發(fā)商,通過布滿街頭的大小書店四處傾銷。每部書都號稱匯集了眾多一流學者專家的研究成果,但是實際上只是他們躲在自己的居所用刀剪把諸多同類著作剪貼拼湊而成的偽劣知識體系。作為城市新涌現(xiàn)的文化槍手,他們的阻擊看不到流血聞不到硝煙,但對人類文明更具殺傷力。

京城有一個私營出版商的圈子,早年醉心于街頭政治,也醉心于體制叛逆的一些作家和詩人成為私營出版商。孫臏參加過他們的聚會,那是一群沉溺于驕奢淫欲的人,他們經(jīng)常在午夜出入于夜總會、KTV和歌舞廳,出入酒吧茶館各種高檔會所。有次在喝醉酒之后這些書商們在比拼焚燒人民幣,用打火機點燃百元鈔票,一張一張地燒,誰燒的多誰勝出。這是無聊的游戲,孫臏看了一會兒就中途退場。他還參加過一個由書業(yè)精英參加的時尚聚會,有商人在舞臺上將百元人民幣成疊地拋擲到半空散開,讓舞臺下的人們哄搶。

這就是京城的富豪階層,發(fā)跡了的知識精英。那些私人出版商視書籍為自己斂財?shù)钠骶?,他們和這個城市的很多文化商人、影視工作者、新聞記者甚至畫家一道,劫持文化和藝術來為自己服務,他們或明或暗,拉虎皮作大旗,打著為讀者服務,為觀眾服務的旗號,為自己聚斂錢財。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也是他們的工作。這樣的生活和工作成為這個時代和這個城市墮落和誠信喪失的一個象征??赐閭冊诰谱泔堬栔笈谥莆淖种畷?,那些書籍以這種方式制作出來,然后四處傾銷,它們被那些熱愛書籍熱愛知識熱愛文字的人捧讀并對他們產(chǎn)生影響。這時候他想到那些閱讀的身影,明白槍手所具有的毀滅性殺傷力。

“克隆”事件成為一個懸置的事件,限定的交稿日期日漸臨進,為了這個“克隆”的作品,孫臏改變了作息習慣,每天早早就起床,坐在書桌前寫字。他平時狀態(tài)萎靡,精神不振,即使是剛起床也會困倦。他需要喝點白酒醒腦。江山說他的狀態(tài)是酒精中毒,或者酒精成癮。他幾乎離不開白酒,不喝酒就會昏沉。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至此,當年的偵察兵,強悍的狙擊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硝煙和血腥拼殺的戰(zhàn)士,如今成為一個被酒精麻痹的廢物。他經(jīng)常會陷于自責中。對自己身心的缺陷和弱點他看得很清楚。這種意識令他精神痛苦。到北京進修是他幻想的自我拯救的方式。他希望逃離生活之地。逃離他的家庭。

明知道所做的事情是壞的而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這是沉淪和墮落。

孫臏輕蔑自己也輕蔑朋友們的緣由即出于此。他沒有拒絕黃巖給他的預付金,也是無力拒絕。即使他是黨總支書記,他所在的制藥廠也難以發(fā)出工資。這樣的情形已經(jīng)由來已久。

714寢室的兄弟們放棄在學院的學業(yè),拒絕去聽課,整天關在寢室里炮制暢銷書。

他的原籍在東北一個小鎮(zhèn)。在那個小鎮(zhèn)有各種工礦企業(yè),他是一家制藥廠的黨總支書記。在這個學院里沒有人能看出他的這個身份。他是希望能擺脫這個身份的限制的。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他渴望新的愛情能更新自己的身心。他當然是有家室的男人,他的老婆是小鎮(zhèn)中學的老師,她為他育有一雙兒女。但是他的家庭將他拖入庸常的生活之中使他身心幾乎陷于窒息的狀態(tài)。他渴望擺脫這一切,渴望新的生活和新的情感更新自己的精神。

714寢室的兄弟們都知道孫臏愛上了一個姑娘。有一天孫臏早晨沒能起床,他的高大身軀在床上如拋錨的車子,他想盡辦法都無法使自己移動一下,這個樣子令他很恐懼。人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在孫臏的神智還比較清醒,他說:“叫沈秋子來?!?/p>

這個學院的男人們——至少在714寢室的男人們看來,他們應該有女性的愛才是正常的,有女性的愛表明作為男人的魅力,不能贏得女人的愛說明做人的失敗和無能。男人對失敗和無能的懼怕超過對危險和禍患的擔憂。孫臏自然是希望他是有女人愛的,在羅迪高調(diào)地展示他和李桂珍的愛情時,他們都不能落在后邊。

無疑他是愛上了沈秋子,他墜落到自己單戀情感的泥沼中。沈秋子被人叫來,他就像等到救星一樣,他熱切主張沈秋子幫他刮痧,說這個辦法肯定能緩解他身體的疾病。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沈秋子身上,他很希望沈秋子在這一刻能表現(xiàn)出跟他親密無間關懷備至的樣子,希望這個樣子能被大家看到。沈秋子卻極力推托,她坐在距離他有三五米遠的書桌前,這個距離是一種界限,沈秋子很清楚地和他保持著這種界線。這樣的冷靜讓大家為他急,他也十分難過。大家慫恿沈秋子幫助他刮痧,沈秋子一副無奈的樣子走到他跟前。

沈秋子讓他把背心卷起,羅迪嚷嚷著讓他脫去背心。他不好意思在沈秋子面前裸露身體,沈秋子也不允許,她只讓他露出肩胛的部分,她要一碗水,要一個硬幣,江山準備好,置于她面前,沈秋子手握成拳,用彎曲的食指中指做夾子蘸水夾他袒露部位的皮肉。大家看到那些部分在沈秋子手指的運動下很快就成了血色,像被鞭打的樣子。沈秋子這樣做的時候一直是鄉(xiāng)下赤腳醫(yī)生的口氣和態(tài)度,這讓大家很失望,他們更希望她的態(tài)度是戀人的態(tài)度。

孫臏是在來學院報到的第二天就看上沈秋子的,他一見到她就有種親切感,他就在校園的藍球架下和沈秋子聊天。他們身后是開滿鮮花的花壇,綠色的藤蔓爬滿他們背后的教學樓。他一直盯著沈秋子的臉,他凝望著她被原野的風沙吹得粗糙發(fā)紅的臉和她有著硬繭的雙手,這個帶著鄉(xiāng)村氣息的美麗女子觸動他記憶中最溫柔深摯的部分。他們只談農(nóng)事,兩個生活在城市的人比賽著彼此對鄉(xiāng)村的熟知程度:插秧、耙地、收秋,沈秋子如數(shù)家珍,她的言談機智風趣,在看多了衣飾新潮容貌講究的女人之后,生長在小縣城的沈秋子渾身漫溢的鄉(xiāng)土氣息,契合了他縈繞多年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

他經(jīng)常到北京的各種畫廊看畫,每到一處,他停下的地方多半是那些繪有鄉(xiāng)村景致鄉(xiāng)村少女肖像的地方。站在那些古老的河流、老舊的房屋、斑駁的城樓、粗糙的農(nóng)具面前,那時他的神色多半是沉醉入神的。他一直對鄉(xiāng)村女孩情有獨鐘,在他跟隨父親勞改的后期,父親被管制得不像以前那么嚴苛,他們可以參加一些勞動。他十八歲那年在勞改營附近的鄉(xiāng)村認識了一個鄉(xiāng)下姑娘,他喜歡上那個姑娘,也因此有了一段不成功的戀情,那段情感令他刻骨銘心。他是厭倦城市迷戀田園農(nóng)耕時代的人,遇到沈秋子重新喚醒了他初戀般的情感,就像撿回遺失多年的寶貝。

第一學期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北京有過一陣子地震的驚嚇,滿大街都是惶恐的人群,傳言很多也很奇,有的說各大院校接到通知要組織疏散學生,學生晚上不能在寢室睡覺,有的說部隊在集結(jié)準備投入抗震救災的行動。據(jù)說北緯40度線是一條神秘的百慕大三角恐怖線,在北緯40度線及鄰近的這一緯度發(fā)生過許多著名的大地震。北京處于北緯40度又位居首都,所以北京人的恐慌也有道理,受各種氣氛影響,家在外省的同學格外不安,他們是遠離這個緯度線的人,地震在他們的經(jīng)驗中只是一種傳說,現(xiàn)在他們踩到這個緯度線上來就像螞蟻爬到熱鍋上親歷著這種恐慌。

那幾天大教室窗簾低垂燈光幽暗,見不到一個人。到晚上,學生們不敢就寢,在飯廳里搞通宵舞會,在散發(fā)著飯菜氣息的飯廳點起明明滅滅的蠟燭,簡陋的卡式錄音機放出音樂,大家跳舞,地震謠傳最盛的時候,大家整夜都在隨舞曲漫游,直到雙腿如鉛,撐不住的時候就在飯廳的廳子上和衣而睡,在昏暗的燭光下人呈現(xiàn)出各種古怪的睡態(tài)。

然而在這些驚慌的人群里就沒有他的意中人,那時沈秋子仍在她五樓的寢室里酣然入睡,她不怕死。他很牽掛她,勸她到飯廳避一避,沈秋子說她不怕死。

沈秋子有個習慣,睡覺時身體伸展平臥在折疊整齊的被子里,手臂規(guī)整地置于身體兩側(cè),她的解釋是隨時準備赴死,她引用莊子的話說:不知死焉知生。但他說她睡覺采取這樣的姿態(tài)是在等待覆蓋,他說她需要被人覆蓋。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拼命掙錢,掙到的錢又都接濟了鄉(xiāng)下的窮苦人,到現(xiàn)在沈秋子還負擔著她家鄉(xiāng)五個孤兒的救助,她供他們上學但自己卻節(jié)衣縮食,過著簡陋的生活,他說有一個人覆蓋,肯定不會這樣。

沈秋子同意他的說法。但能覆蓋她的人是誰呢?肯定不是你。沈秋子看著他說。

第一學年結(jié)束的時候,學員們都放假?;丶揖陀龅酱汗?jié),在年三十孫臏期望和家人吃一頓年夜飯,但是妻子沒有心情做,他就和妻子爭吵,一怒之下他揮拳打了妻子,又憤然出走。在那個萬眾歡慶的時刻,他孤獨地在大街走,忍著饑餓的折磨,在那個時刻他找不到能賣給他食物的地方。那時遙望著夜空他就想念沈秋子。忍受不了這種念想他就去郵電局連夜給沈秋子發(fā)電報,同時乘當晚的列車開赴沈秋子所在的中原縣城,幾天后他出現(xiàn)在沈秋子面前。沈秋子是那個縣城的名人。在這個偏遠縣城沈秋子過著獨身女人靜如止水的生活,她的舉手投足都被鄉(xiāng)人關注。沈秋子在她的故鄉(xiāng)精心設計著自己的生活,她懼怕任何成年男性的造訪。他以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沈秋子的面前,他在她身邊的出現(xiàn)成為那個保守偏遠縣城引人矚目的事件。

他在巡看了小縣城的風光之后愛上了那個清潔安靜的小縣城。在觀察了沈秋子的生活現(xiàn)狀之后,他產(chǎn)生了覆蓋沈秋子的想法。他想辭職離開所在的污染嚴重的城市,他幻想跟沈秋子過一種男耕女織夫唱婦隨同時又著述不輟的生活,但實際上這一直是他的一廂情愿。在寒假結(jié)束沈秋子快要返校的幾天,他寢食不安,他一直等著去車站接沈秋子,但在他這樣苦苦等待的時候,大家已看到沈秋子在飯廳里和人悠閑地聊天。沈秋子經(jīng)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xiàn),在她神秘的行蹤之間,他只是一個旁觀者,無法介入。

很多事情都是被意外改變的。

現(xiàn)在孫臏眺望他的生命之流時將1997年的深秋作為定格。在那一年世界發(fā)生很多重大事件,鄧小平先生去世,蔣經(jīng)國在臺北病逝,戴安娜王妃因車禍喪生,克隆羊多莉誕生,日全食與彗星同時在中國漠河的夜空出現(xiàn),北京持槍搶劫運鈔車的主犯被槍決,美國鄉(xiāng)村歌手丹佛墜機身亡,臺灣歌手張雨生遇難,中國政府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紅色高棉總書記波爾布特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海地發(fā)生特大海難,伊拉克武器核查危機趨于緩和。跟這些對世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事件相比,他命運的變遷微不足道。事物總是相對的。當他以個人為軸心的時候,世界同樣微不足道?!叭f古永恒的山嶺并不勝于瞬息即逝的玫瑰?!边@是他熟悉的詩句。

那年是日全食和彗星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按照家鄉(xiāng)人的說法,彗星等于晦氣。

“我或許是被彗星照到了,所以在那段時間是霉運連連?!倍嗄旰髮O臏對江山說。

回想起來他的命運逆轉(zhuǎn)發(fā)生在深秋的某個午后。逆轉(zhuǎn)如同玄機遍布他生活的道路。

孫臏能成為今天的樣子多半是緣于那個時刻。

他在人群中尋找一個穿睡衣拿畫冊的女人,這樣的一個女人如果出現(xiàn)在大街上一定非常醒目,但是他沒有找到,他從那些店鋪中看過去,掠過那些樓房,看見晾曬在樓房陽臺的衣物,穿行其間的覓食的鴿子,他看著那些樓群,想那個神秘的女人,將從這些樓群的某個房門走出,她將穿過蜂擁的人流來到大街上,他想象那個穿睡衣的女人,這種想象使他興奮。

黃巖打來電話,電話在四樓,有人在樓道喊,他去接,黃巖在電話里說你們要的東西我已經(jīng)托人帶過去了,你打電話給65007618,找宋小姐,跟她聯(lián)系。黃巖說的東西是兩張軟盤,用來拷貝完成的書稿,宋小姐是黃巖的一個性伴侶,黃巖有不少這樣的女人。作為青年才俊,加之有錢,黃巖在不同的城市有著不同的性伴侶,沒有愛情只有性的關系,這就是黃巖的私人生活。他信奉獨身主義,不婚主義,欠了無數(shù)的情債,也得罪了眾多的女子?,F(xiàn)在黃巖對孫臏說拿到東西你們就到我這兒,給你們看看新鮮的玩意兒,你們也應該知道大師們是如何操作暢銷書的。不過還是提醒一下老哥,沒事可別讓這女人給纏住啊。黃巖說。

孫臏掛了黃巖的電話,又撥了黃巖留下的那個號碼,65007018,響過三次,那邊有一個女人睡意朦朧地問:“找誰呵。”他說請問宋小姐在嗎?女人說我就是。他說黃巖說有東西由您帶過來了。自稱是宋小姐的女人說沒錯兒。他說我怎么找您呵。女人說我就住在鑫帝大廈邊兒上,離你那兒不遠,我就在大廈前等你吧。他說我怎么才能知道您是宋小姐呢?女人說這樣吧,現(xiàn)在不是才早晨么,我就穿睡衣去,我拿一本畫冊,紅封面的,你來了,就照這個樣子找,成嗎?他說成。放下電話他竟然莫名的興奮,這種反應令他意外,電話里女人的聲音很溫暖,他奇怪自己有這種感覺。他喜歡那些神秘的事物,就像喜歡巫術、佛道、詞語,喜歡色彩一樣喜歡那些虛無抽象處于冥冥之中的東西 ,現(xiàn)在一個電話中的女人的聲音帶給他無邊的想象,在一個實存的世界現(xiàn)實總令他疲倦,而這個女人的行為方式讓他感到有趣。他是常常被這些神秘事物所蠱惑的人,他依據(jù)聽到的聲音在想象中勾勒著那個女人的形象。

他收拾了一下就去鑫帝大廈接頭,出門的時候帶著他的佩刀,那是一柄半尺長名為花紋鋼朱雀武士刀,插在豹紋牛皮刀鞘里。那時國家對刀具的管制相對寬松,攜帶佩刀是容許的,不像現(xiàn)在主婦購買菜刀也要實名。他的佩刀是父親給的,當年父親在新疆勞改,后來獲得平反之際,有位新疆牢友送給他的。新疆男人不能離了刀,不能離了酒,刀是新疆男人的魂酒是新疆男人的魄,當然還有美麗的姑娘。帶著佩刀出門,在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城市行走,有一種安詳?shù)母杏X,佩刀更多是一種裝飾,就像這座城市的男人喜歡佩金戴銀一樣。

走在那條商販云集市聲不斷的路上,想著那個穿睡衣手拿紅色畫冊的神秘女人,他覺得這件事很有趣,自己正成為某個戲劇里的人物,他像一些戲劇或影片中的神秘接頭者,豎著衣領,表情詭秘,他希望即將邂逅的是一位風格獨特的女人,希望自己開始的是一個有趣的游戲,至少能讓他開心一次,鑫帝大廈前的廣場蜂擁著各色人流,廣場的邊側(cè)店鋪林立,人聲鼎沸,有一些魚販子在為早市的魚剖膛,滿大街彌漫著魚腥氣息。

然而他無法找到那個穿睡衣的女人。在那條街巷里來回走著,半個小時都沒有看到那個人。他沒有手機,在街上也找不到公用電話,只能在那條人流熙攘的長街來回尋找。

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依靠激情和想象生活,這個出生在東北冰雪之地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排長,在長達五年的草原荒漠中養(yǎng)成想象的習慣,在他服役的那個地方,對面就是蒙古國,那是成杰思汗的故鄉(xiāng),荒漠中沒有女人,終年吹襲著沙塵暴,他在那兒吃不到蔬菜,缺少維生素,嘴裂成兔唇。沒有電話,沒有報紙,連隊三個月送一次信,在那種與人群隔絕的狀態(tài)中,是想象、激情和寫作支撐著他的生活?,F(xiàn)在他到了京城,變化的只是背景、環(huán)境,他的心境沒有改變,他感到自己和這座城市的抵觸、沖突。他在廣場前徘徊,他找遍了廣場也沒有找到那個女人,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接頭的地點,在等待的焦慮中他甚至懷疑自己早晨從睡夢中醒來打的那個電話是不是真的,他站在大街上,他突然就對事物失去了感覺。

黃巖說我們要看看大師的作品,看看大師們是怎么制作的,他邀請四重奏的兄弟們到他的住處。黃巖找出幾張VCD光盤,他坐在地毯上手拿遙控器給大家放VCD,法國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導演的《紅》《白》《藍》,由美國導演米洛斯·福爾曼執(zhí)導的《飛越瘋?cè)嗽骸?,法國新浪潮導演阿倫·雷乃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在VCD放映機前放著一個竹編的正方形箱子,里邊插滿VCD碟片,看完藝術電影之后,他找到《羅馬帝國艷情史》看,看到中途他突然有種想要嘔吐的沖動。那是一部情色片,演繹的是羅馬君主荒淫的生活。那當然是夸張到荒誕的劇情,但是他看到影片里的男女混亂交媾的場景還是覺得惡心。

“媽的,這么變態(tài)還是人么?”他想。

四重奏里的女槍手卓瑪沒有看片子,這個來自拉薩的西藏姑娘躲在黃巖的臥室里跟黃巖竊竊私語。黃巖當著714寢室兄弟們的面說他看上了卓瑪。“這是我的姑娘,你們誰也不許碰!”他跟714寢室的兄弟們開玩笑說。羅迪很樂于黃巖能把卓瑪搞到手?!斑@個班里也就這個姑娘還算是出眾的?!绷_迪對黃巖的眼光頗多贊許。

后來黃巖的臥室里就響起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低語。

孫臏喝著黃巖冰箱里的啤酒看那些光碟,卓瑪和黃巖的親密狀態(tài)讓他覺得尷尬。

他們顯然是搞到了一起。這樣的情況他在714寢室就經(jīng)歷過。學院有規(guī)定禁止男女生同宿,但是這禁令對有些人就是形同虛設。羅迪經(jīng)常會把李桂珍帶到寢室里睡覺,他也會去李桂珍的寢室過夜。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在一個午夜寢室里黑著燈,他就聽到過李桂珍與羅迪做愛時發(fā)出的呻吟聲。那聲音如同黃巖與卓瑪發(fā)出的聲音。

孫臏不愿意再待在黃巖的居所里,他想出去走走。

離開黃巖的住處大約在晚上10點左右,竹編的門簾在他出門時落在他的身后,他下樓,他走路的樣子有點飄??吹綐窍码娫捦[在窗臺的紅色電話,他停下來,他想起那個電話,想起那個女人來。在他打電話時那個女人惡聲惡氣地罵他是傻逼。女人在電話里奚落他說你是個傻逼呵,我說你找的人不住在這里你怎么還沒完沒了地打電話?你腦子是不是有病呵?女人沒等他反應就扔了電話。

聽聲音是個年輕姑娘?;蛘呱賸D也可能。她說話的口音里帶著京腔,聲音是很有磁性的那種。不知為什么他沒來由地就覺得這個女人是那種有趣的類型。他覺得可以跟她聊一聊。這是他的無聊時刻。有時候他的內(nèi)心就出現(xiàn)這樣的時刻,看什么都沒有意思,也沒有趣味。

人生無意義。這是他最強烈的意識。厭世感會控制他。有的人在這時候就會采取極端行為,比如那些自殺的人選擇的那些極端行為。跳樓、觸電、服藥、墜崖、撞車、臥軌,人類通過各種方法棄絕世界。在他到這個學院報到的時候就遇到過一個女孩,他以為這是男孩,事實上是女孩。學期開學的時候校方組織了文藝聯(lián)歡會,孫臏使出了他拿手的技藝,二胡獨奏,在故鄉(xiāng)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給朋友表演,《萬馬奔騰》是他最拿手的曲目,每次表演的時候都會贏得掌聲和歡呼聲。那天他就那么表演了,在飯廳搭建的演出場里他坐在一把木椅上面對著眾多的新同學表演,在演奏到激情高潮時他的琴弓抖動,手指飛動撥弦,這表演贏得滿堂喝彩。接下來表演的是戲劇,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片段,他看到那個很像男孩子的姑娘戴著黑框眼鏡披著斗篷上場。她扶著借來的佩劍沉吟和獨白,她大段地背誦著哈姆雷特的臺詞,激情酣暢時激起觀眾的熱烈掌聲。后來他知道這孩子名叫雷娜。在那個學期的最后幾天,也就是寒冬降臨城市的時候,雷娜從她住的417寢室的陽臺躍身而下,最終摔殘致死。他記得這個孩子扮演哈姆雷特默誦的臺詞,后來他特意找到莎士比亞的戲劇集找到她表演的那段臺詞:啊,但愿這一個不太結(jié)實的肉體會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殺的律法!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間的一切在我看來是多么可厭、陳腐、乏味和無聊!那是一個荒蕪不治的花園,長滿了惡毒的莠草。后來有醫(yī)生為校方提供醫(yī)檢報告,他作為班長去接洽,醫(yī)生對他說:“這個名叫雷娜的女孩子是因為被診斷出患有白血病而絕望自殺的。來光華學院讀書之前她在湖南的家鄉(xiāng)做著一份會計的工作,愛好戲劇和文學,到北京希望能有新的機會,結(jié)果疾病葬送了她的夢想,破碎的夢想又瓦解了她的生命。雷娜從417寢室的陽臺躍身而下的那個夜晚,李桂珍慌亂地敲響714寢室的門,她看到出來開門的孫臏就撲到他懷里,她驚魂甫定地念叨著:嚇死了,嚇死了。羅迪披著棉被裸露著肋骨畢現(xiàn)的胸膛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雷娜跳樓了,我是看著她從陽臺跳下去的,我看她在陽臺上發(fā)呆就覺得不好,想勸她進寢室里,還沒等我跟她說話,她就跳下去了。嚇死我了。李桂珍跟羅迪說。那段時間李桂珍是跟雷娜住在一個寢室的,跟這個相貌如男孩一樣的姑娘同屋令她很不安。我喜歡你。有一天雷娜對李桂珍說。她要擁抱李桂珍,她的眼神熾熱仿佛燃燒著激情的火焰。這使李桂珍害怕,她對同寢室的這個男兒相貌的姑娘懷有莫名的驚恐。她甚至擔心雷娜會襲擊她,睡覺的時候會用被子把自己裹緊。然而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使她得到解脫,同時也使她深懷負罪感。如果我能理解她的情感,多聽聽她的傾訴而不是冷漠而畏懼地拒絕,她會不會就不會選擇自殺的方式與人世訣別?她不止一次對羅迪表達這種自我譴責。光華學院作家班的學員們都以為那個墜樓的同學是患了白血病。據(jù)說醫(yī)生是這么說的。然而事情過去兩個月之后,李桂珍對羅迪說:“真正讓雷娜下決心告別人世的并不是白血病,而是雙性人。是的,她長著陰陽兩種性器官,她既是女又是男,這是她絕望的真正原因?!?/p>

這是他看到的存在的真相。人各有困境。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言說的疑難和困苦。那些厭世者和失敗者體驗到的人生可能更符合世界的真相。然而自殺者選擇的棄世的方法都不是他接受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父親從小這么教育他。他突然就想讓自己無賴下去。這個夜晚跟這個陌生女人玩玩也不錯。他想。反正他們彼此不認識,他可以讓自己無所顧忌。他握住那個電話,重新?lián)苣莻€號碼,電話里響著忙音,沒有辦法接通,他放了電話。他在路邊注視著街上的行人,他不知什么時候養(yǎng)成這個習慣,沒事就在街上看奔走的行人,看那些忙碌的表情僵硬的人。半個小時以后他又撥響了那個電話,現(xiàn)在他特別想找那個陌生的女人聊聊天,這個念頭在心里變得非常執(zhí)著,心里的這個念頭像在口袋里擺動的一條蛇,他無法控制它。那邊想起那個聲音,他說我找宋小姐。

那個聲音說我就是。他說你好,我是上午給你打電話的那個人,你沒把東西給我。您還說了難聽的話。沒錯,我說你傻逼,你神經(jīng)病。宋小姐沒等他說完把電話扔了。他再次撥那個號碼,他內(nèi)心執(zhí)著。這一次宋小姐沒扔電話,她換了一種口氣,很有耐心的說你是不是現(xiàn)在特無聊,我也是,我現(xiàn)在煩著呢,心里特瘋直想砸東西,媽的。

他說那你干嘛不出來呵,出來走走散散心,我們聊聊,我可以請你喝酒,我肯定不會讓你失望。行呵。宋小姐這次爽快地說那怎么見你呵?他說了一個街區(qū),說了一個酒吧的名字,說我等你吧,你來了找一個手拿畫冊的人。他手里拿著從黃巖家?guī)С鰜淼牡囊槐井媰?。放下電話,他重又陷在幻想的激情中。他好像特別不能過平靜正常的生活,總是渴望激情迷戀夢幻冒險動蕩。

酒吧在那一帶比較有名氣,酒吧孤零零的,用他一個詩人朋友的話說像一個丑陋的后腦勺突出在大街的中部,屋檐塞滿凌亂而枯黃的稻草,其中的支柱與門廊都是由未曾加過工的木頭釘成的,粗糙,低矮,雖然頗有藝術趣味,但仍然可以看出它的廉價。過了幾分鐘,一個女人從一輛黃色夏利出租車下來,女人穿著天藍色絲綢長裙,腳上一雙白色皮鞋,梳著麻花長辮,女人的年齡在三十歲左右,她朝他走來,手里拿著那本紅色封面的畫冊,看到這個女人他想笑,他習慣地給這個女人打分,75分,這個分值恰到好處,這是他易于把握的分數(shù)。

他們在靠近吧臺的一個位置坐下來。酒吧剛開始營業(yè)還沒多少客人,侍應生在吧臺里聊天,這是一家音樂酒吧,晚上請的樂隊還沒有到,樂隊的位置只有一排爵士鼓寂寞地擺在那里。這個時候正好說話,他要了科羅娜啤酒,宋小姐要了葡萄酒,他們慢慢呷著。

現(xiàn)在他看著這個從電話中走到現(xiàn)實來的女人,這個女人和他想象中的基本吻合,沒有讓他意外,也沒讓他失望。現(xiàn)在他知道她叫宋真,是一家證券公司的職員,這是個看上去有教養(yǎng)的人,安靜、淑雅,這樣的一個女人曾經(jīng)是黃巖的性伴侶,這個事實令他匪夷所思。

“你最好別提這個叫黃巖的小子,我被他騙慘了。媽的。有段時間我實在是不想活了?!?/p>

女人端起酒杯呷了口酒,吸了口點燃的香煙又吐出來。他自然會提到黃巖,本想可以拉近跟這個女人的距離,結(jié)果是觸到了她的隱痛。人總是有難以被外人覺察的隱痛吧。

“年輕的時候我經(jīng)常想到死,我有過兩次自殺的經(jīng)歷,24歲那年,當時從越戰(zhàn)前線回到原來的部隊駐地,在內(nèi)蒙古的戈壁灘,就是不想活了,厭世感強烈,覺得人活著沒意義,手槍就在枕頭下壓著,子彈頂上了膛,隨時可以開槍,有好幾回我舉著槍對著自己的頭,但一直沒有扣動板機。”他很有耐心地回答宋真的“活著真沒勁兒,真不想活了”的話。

“還有一次是想跳樓?!彼f:“營區(qū)圖書館有個姑娘跟我很要好,她是非軍籍人員,有一次到她宿舍看她,突然之間我頭痛的毛病就犯了,她讓我躺在床上休息。后來連隊有人發(fā)現(xiàn)我去了姑娘的宿舍,就懷疑我跟這個姑娘發(fā)生了性關系,那時候這不得了,可那次真的沒有,那時我還是個純潔青年,根本不往那上邊想,但是連隊就逼供,撤了我的職,想不開就想跳樓,但我有恐高癥,站在7層樓頂腿發(fā)抖,心里數(shù)1,2,3,正要跳,摸上樓去的戰(zhàn)士把我攔腰抱住。”

“現(xiàn)在我不想死,好死不如賴活著,再說死了也不能算完,變小鬼更苦?!?/p>

跟一陌生的萍水相逢的女人說這些,他很明白自己多余,所以他的講述一直猶猶豫豫,像一團飄動力學的曖昧不清的影子。他們聊了近一個小時,宋真也擺脫了她初來時的抑郁,不時會有機智的話語應對,這使他們的聊天有些趣味,兩個陌生人因為酒吧這種環(huán)境而走近,變得親切,沒有距離感。樂手和歌者來了,樂手長發(fā)披肩,歌手卻光著頭,客人也多了起來,酒吧開始嘈雜。宋真對他說:“我們走走好嗎?”他跟宋真走出酒吧,她說要帶他到她的住處。他們離開燈火通明的街區(qū),深入到一個幽深的隱蔽在黑暗中的胡同,宋真說她一個人住。你不用害怕,她對他說那里很安全。他問她我害怕了嗎?他們走進一幢舊樓,樓道很黑,他們上到六樓,宋真沒有開燈,從手包里取鑰匙,開門,他們走進房間,他看到一間女人的居室,屋里沒有床,只有地鋪,但裝飾得舒適簡潔極有情調(diào),宋真對他說你隨便。她背對孫臏說:“好了,來吧。”

衣服被她扔到地毯上,宋真走向他,她擁住他,用手撫摸他的長發(fā)。

他還是感到突兀,有些不能適應。他看著宋真,他不能想象自己在沒有任何感覺時擁抱這個女人,宋真唇上紫黑的唇膏,她的濃重的眼影,還有她臉上沒能掩蓋的雀斑,甚至她手指上的戒指在切近的距離中都構(gòu)成障礙。他看著宋真,他什么也不想干。

“老哥見到這個女人可千萬別讓她給纏住了啊?!秉S巖跟他開玩笑說的話回響在腦海。

可是他還是真實感覺到這個女人帶給他的溫暖。他心里愛著沈秋子,但是這個女人對他保持著難以突破的距離。他無法跨越她為他設置的重重障礙。宋真撫摸他的胸脯,解他的皮帶,宋真說裝什么假正經(jīng)呵。她伸手摸住他的陰莖。他往后撤了一下身子。他對宋真說你看起來像只雞。他準備離開宋真,這個女人又一次抱住了他,她親吻他,從嘴唇到脖頸。她身體彌散的幽香撲面而來。他突然橫下心來,接受她的親吻。他的腦海里飛快地閃動著他的念頭。能怎么樣呢?這個女人顯然是孤獨的。她或許就是想體驗一下激情。她會帶給他危險么?什么樣的危險會令他恐懼。沒有。只有他的恐懼令他恐懼。他不應該害怕什么,尤其在面對一個沒有攻擊性的女人的時候。他這么想著漸漸放松了內(nèi)心的緊張。他開始擁抱她,手隔著她的衣裙摸到她的乳房上。她騰出手解開衣裙的暗扣,他的手順著解開的衣裙伸到她的乳房上。她的神情沉醉,癡迷。她突然俯下頭來吻著他的陰莖。這個女人對性物的迷戀讓他匪夷所思。他想到看到的VCD碟片里的影像,想到那部《羅馬艷情史》。他承認有很多事情是不懂的,人的內(nèi)心的欲望和人的肉身的欲望,很多方面是他不懂的。他不再拒絕,任由那個叫宋真的女人撫摸他,他現(xiàn)在不需要任何理性,讓意識回到他的生物性。

那時候他感到作為人的迷惘。

進入城市之后的過程,也是他內(nèi)心的詩意消褪的過程。

他一直覺得內(nèi)心充溢著古老的激情和詩意。這激情和詩意是他的血液帶給他的。

這血液和氣質(zhì)是母親遺傳給他的。他的母親是蒙古族歌者,從小跟隨著父輩在草原放牧,在廣袤的蒼天之下,在茫然無邊的草原之間,經(jīng)常飄蕩著悠揚而空靈的歌聲,那是母親的長調(diào)和歌吟。后來母親嫁給時任國民黨騎兵連上尉連長的父親,從內(nèi)蒙古大草原遷徙東北吉林,母親歌唱的時候少了,但是她的歌唱天賦遺傳給了不久之后出生的兒子孫臏。

父親孫占元給兒子取名孫臏,也是為紀念他欣賞的兵家先祖孫臏。

他希望兒子能歌能舞,能文也能武。然而父親的愿望永遠無法抵御現(xiàn)實對兒子的命運塑造。當然后來父親無法再管他,無論他有怎樣的人生,父親也難以顧及。

母親也難以顧及他。后來反倒是他要為母親身體的疾患和人生的安危焦慮憂心。

很長時間以來他覺得要面對形而上的困境,也要面對形而下的紛擾。

到北京兩個月左右,他跟同寢室的江山去逛街。他們是要去西直門外的魯迅博物館,作為寫作者他自然對魯迅懷有尊敬之心。他們在路上經(jīng)過一條街巷,他突然就看到一家名叫“桃花島”的性用品店。作為外省的一個鄉(xiāng)巴佬,記憶里這應該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性用品店。雖然只看了一眼,但他看到的內(nèi)景讓他在走出五、六米遠之后又停下來,他對江山說:“我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彼鄯祷厝ビ挚茨莻€店面的櫥窗,這次看清楚了,懸掛在玻璃櫥窗的是各種形狀色彩各異的性用品,男女性生殖器也赫然懸掛在櫥窗里。他看著那些東西的時候有些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他很想走進去看看,但是羞恥感阻止了他想要走進店里的腳步。他帶著眩暈感離開那里,然后再走進魯迅博物館的時候,他的腦海里一直縈繞著的是那些懸掛在玻璃櫥窗里橡膠制成的男女性器。

從根本上說他擺脫不了生物性對他的困擾,他不能超越生命的根性對他的制約。

就像1997年的那個午夜。因為無聊他墜入了一個混雜的泥潭。

門突然就有一種響動,是鑰匙插在鎖孔的聲音。

孫臏聽到鑰匙在鎖孔轉(zhuǎn)動,那聲音突然讓他昏眩。日光燈突然被打開,熾白的燈光照徹屋宇。他驚異的看到一個粗壯的男人。一個光膀子的大頭男人。他后來覺得這是一個圈套,他中了這個女人的奸計。他想離開,可那個男人堵在門口,男人推搡著他說想溜么,哪能兒這么便宜。他問那個男人要干什么?你說干什么搞雞搞到老子頭上了,你也不看看馬王爺長幾只眼。男人訓斥他。他不想辯解,他想自己真是咎由自取。這是無聊惹的禍端。

拿一萬塊錢來,否則就甭想離開。男人在他脫下來的衣服口袋搜,想找出錢來。

翻出一只打火機,一張舊月票,一張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證。

錢呢,把錢拿出來。男人說。不老實老子廢了你。

那人踢了他一腳罵道。還作家呢,把你這德性告訴你老婆告訴你單位領導。

他沒有反抗。隱忍著那個男人對他的羞辱。他感到自己的心被羞恥感噬咬著。出門的時候藏刀放在書包里留在黃巖的居所。沒有帶藏刀他很懊悔,這是個預兆。藏刀是他的護身符,沒有藏刀他感到自己的無力和衰弱。沒錢你今天就別想離開。男人說。他想找到宋真,希望她能跟他站在一起,能幫他解釋一下,但宋真披了一件浴袍抱著她的衣服跑到別的房間躲開了他們。城市里充滿騙局和陷阱。這是他知道的。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如此謹慎還是會栽到這騙局和陷阱里。到后半夜,他還是被丟在街上,他被幾個男人一頓拳打腳踢,他不能反抗,也不能還手,他找不到反抗的理由。那個男人對他一臉的鄙夷,返身回去時又朝他踢了一腳。

他一直沒有反抗,他覺得自己應該挨這頓臭揍。在深夜的街頭,他滿身傷痛,從地上爬起來,他不知道該往哪走,周圍沒有任何能讓他熟識的東西。他靠在馬路的路燈下,試圖減緩他的痛楚。那時他竟然想起他讀到的里爾克的詩句: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笑

無緣無故在夜間笑

在笑我

現(xiàn)在回看昔日的時光如在夢幻。在作家班里孫臏還是出色的。到北京的時候他是帶著一部未完成的書稿,他準備在進修期間完成這部反應他個人家族史的長篇小說。他也有別的書籍出版,長篇小說和隨筆集都有出版,非虛構(gòu)類型的報告文學也有出版。在作家班里同學們都要打探各自的寫作背景。獲得過嘉獎的,受到過批評家好評并有影響的都會贏得一點尊敬。然而孫臏的志向已經(jīng)不在寫作上了。他希望能依靠將要出版的這部書換取更現(xiàn)實的利益。只要這部長篇小說完成和出版,只要引起重要的批評家的關注和好評,他就有可能獲得全國文學獎,只要獲獎他的工作就會變動,升職和調(diào)動的可能性都有,最好的情況是能調(diào)到北京的某個文化單位。這樣他就可以安心度日了。但是他的生活還是會被一些偶然因素改變。那些瑣屑的看起來完全是無厘頭的事情會改變他的生活道路。

“哥們是被女人纏上了。這男人心太善可不是好事,活得累?!?/p>

背著孫臏,714寢室的三個兄弟在說他壞話。他們是剛剛從外邊回到寢室的。說話之前,在走廊剛剛看過一場熱鬧。那個叫劉英的姑娘在走廊堵住孫臏不讓他走,他們爭吵,開始是小聲地爭吵,后來變得大聲。孫臏幾乎是用咆哮的聲音喊叫著,劉英不為所動,揪扯著他的衣袖不撒手,一副任打任罵的架勢。走廊里的爭吵把很多同學吸引出來,人們圍著他們看熱鬧。有的女生穿著睡衣臉上敷著面膜就出來看熱鬧。這種時候總會有好事者出來調(diào)解,但是劉英很軸,誰的話都不聽,她只要孫臏的一句話:“你要答應我跟你老婆離婚,答應娶我?!边@句話為什么不能回寢室里私下說呢?不行,就得當著人面公開說,因為私下在寢室里他不會理睬她。走廊的熱鬧使孫臏和劉英的隱秘關系公開化了。人們懷著各種意緒復雜的心態(tài)看著他們的吵鬧。

“這哥們是太善良,想不到這高大壯實的西北漢子是這么個面瓜。”羅迪回到寢室時說。

他是為孫臏感到可惜。因為那個劉英實在是太普通了。臉上長滿雀斑,而且還是大舌頭,說話口齒不清,作為女人幾乎沒有過人之處。孫臏怎么會搞這樣的女人呢?這是多么差的品味啊。714寢室的三個男人不休不止地議論著。他們猜孫臏是被劉英纏上了,猜測孫臏是睡了劉英,不然她不會這么糾纏他。這男人稀里糊涂就陷于泥潭。

羅迪在說孫臏壞話的時候,語氣里很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認定這孫臏是個慫貨。

“馬善遭人騎,人善遭狗欺。看著吧,哥們以后的麻煩不會少?!?/p>

羅迪這么說,言語之間遺憾多多。

被糾纏得心煩意亂的時候,怒火就在孫臏心里升騰。

按照他的性情揮起老拳將這女人暴揍一頓就OK??墒撬€是下不了手。

打人沒深淺,他這拳頭出手很可能就把人打壞。想到被打壞的各種麻煩他忍下來。

“好好好,我離婚,行了吧,跟你結(jié)婚行了吧?!睂O臏幾乎是央求著對劉英說。

他希望她能放過他讓他回到寢室里好好睡一覺,那時他心里絕望身體倦怠。

在回學校以前他洗了臉??吹揭患衣灭^就走進去,借著上廁所的機會在盥洗間洗了臉。

臉上的淤血洗凈,但是臉上的淤青是留下了。還有身上的疼痛感,這都是令他屈辱的烙印。他本以為夜已深,可以悄無聲息地回到寢室。結(jié)果剛上五樓就被劉英堵在走廊。

看他答應下來,劉英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她的神情變得愉悅。摟著孫臏的腰回寢室。

“你要吃什么東西么?餓了吧我給你做東西吃?!眲⒂⑿那楹玫臅r候總是殷勤的。

他什么都不要就是想栽到床上沉沉地睡一覺。最好是永不醒來。

但事實上這個夜晚他失眠了。身心困倦,精神沮喪,但就是無法入睡。

劉英跟他做愛。她要他,沒完沒了地要。他厭倦的時候陰莖很難勃起,但是劉英可以使它興奮起來。她吻著它,她癡迷而深情地吻著它的陰莖,在它勃起的時候爬到他的身上,她用上體位跟他做愛。她的身體充滿激情她的樣子很像個蕩婦。在他射出精液的時候才算是結(jié)束了肉欲之戰(zhàn)?!斑@日子不能這么過。這么過日子還不如去死?!痹谒麩o法入睡徹夜失眠的時候,他這么想。劉英裸露著身體趴在他身上睡著,她在睡夢中咬牙,咯吱咯吱像是老鼠啃噬木頭。她還說他無法聽清楚的夢話,所有這些都令他厭倦。

他想念的其實是來自鄉(xiāng)野的姑娘沈秋子。他迷戀著她,她是他內(nèi)心神殿里供奉的女神。

但是現(xiàn)實中的沈秋子與他隔絕著。她對他冷漠以待。這使他沮喪和倍感挫折。

身體殘留著的傷痛和內(nèi)心充塞的侮辱感又使他絕望。

在最后的時刻他的眼睛四處搜尋。他看到掛在墻上的那把藏刀。

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狀態(tài)。他感到晦氣。不知道那段時間為什么被晦氣籠罩。

要是想繼續(xù)活下去而且是舒暢地活著,他就要清除掉籠罩著他的晦氣。

藏刀見血。這是他想到的清除晦氣的方法。在他生活的那個小鎮(zhèn),有巫師這么說。

陽光穿透墨綠色窗簾照進寢室的時候,孫臏已經(jīng)醒來。

他把胳膊從劉英枕著他的脖頸下輕輕抽出來,避免她醒來。他躡手躡腳地穿衣,把褲子套上身,扎緊褲帶,穿好襯衣再套上皮夾克的外套,從床下取出洗臉盆,拿起毛巾和漱口杯出門到盥洗室去洗漱。時間還早,盥洗室里沒人,走廊也安靜。在洗臉的時候他的腦子里想著那幾個人的面孔。他要找這些人去算賬,他準備把這些人帶給他的羞辱感還回去。

從墻上取下掛在鐵釘上的藏刀,他在心里說:“老伙計,這次要用得著你了。”

藏刀被他放到棕色的羊皮書包里。他要去找那些侮辱過他的人,他要讓藏刀見血,洗掉自己的晦氣。那晦氣也是他們給的。他就這么想著上路了。

步行二十多分鐘就到了公共汽車站。他要做912公共汽車到他要去的地方。上車前他看到車站跟前有賣煎餅、油條和豆?jié){的,他掏出一塊錢買了一份豆?jié){和兩根油條。在公共汽車到來之前就把它們吃了。吃飽了才好做事情。他想??匆姽财囻傔M車站停下來,自動門打開他上車?!拔揖褪且逃栆幌逻@些操蛋的家伙。不會出人命的。給他們放放血,也讓他們難受一下。不然他們是太猖狂了?!彼谛睦飳ψ约赫f。是的,在那時候他的心里一直響著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在質(zhì)疑他的行為,試圖阻止他的行動。他必須要說服自己才能安心乘坐公共汽車前往他要去的地方。他打定主意,即使是帶著藏刀也不會輕易出手。他有兩只拳頭就可以對付那些人。在前天夜里他沒有還手是因為他被自己的沮喪和絕望感給湮沒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這個衰樣。他殘存的自尊心拒絕接受他現(xiàn)在的狀況。

平庸麻木,隨波逐流,渾渾噩噩。這是他的人生狀態(tài)。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

他想要改變自己一下,讓自己重振生活的信心,重振對自己的信心。

不然的話這樣下去很危險。這么渾渾噩噩地活著還不如去死。他想。

公共汽車每經(jīng)過一個小站都要停,到他要去的鼓樓大街要經(jīng)過數(shù)十個小站,汽車走走停停,他的腦子里一直有兩個聲音在對話,辯駁或釋疑。好在這都沒能阻止他前行的腳步。兩個小時之后他下了車。步行往那個叫霍家營的街區(qū)走。他是在午夜離開那里的,但是怎樣走到那個地方他確實記不得了。他不斷地在記憶里回放昨天夜里的情景,試圖憶起前往那里的路徑,但是他的努力顯得徒勞,因為無論如何他都想不起來昨夜經(jīng)歷的事件的具體細節(jié)。

他只有充塞在內(nèi)心間的羞辱感,只有這個是真實的,其余的恍如夢境。越往前走他的恍惚感越嚴重?!拔艺娴慕?jīng)歷過昨夜的事情么?那個引誘和構(gòu)陷他的女子,那些冷酷暴打他的人,他們都是出現(xiàn)過的么?還是僅僅是他的一次夢游?走在那個巷口他感覺自己有些轉(zhuǎn)向,記憶也開始缺失,他的頭腦和內(nèi)心出現(xiàn)一陣真空般的空白。

他就那么懷著自我的質(zhì)疑往前走,看到街邊的垃圾箱腦子突然亮了一下,他知道要找的地方到了。看到那扇陳舊的油漆斑駁的鐵門他的心里更加確定了。彎起食指敲響鐵門,里邊沒有人應。他又握起拳頭敲門,還是沒有人應。他有點失望。站在走廊間愣怔了有五六分鐘,看著緊閉的鐵門,他想這是白跑一趟,在白天這里沒人。然而就在他掉頭準備離開的時候,身后的另一間房門開了。還沒等他回頭,就有人撲過來。不容他反應就有一只空麻袋罩到他頭上。那個襲擊他的人動作迅猛,很快他就被人用麻繩捆綁起來,他被捆綁著手腳丟到一間房屋里,有人用腳踩著他,隔著罩住他頭的麻袋狠踢。

“我現(xiàn)在真的成了廢物,喪失了反擊之力?!倍嗄旰笏麑秸f。

在這城市里潛伏著黑惡勢力,他們坑蒙拐騙搶劫偷竊。對妨礙他們的人施以毒手。

孫臏覺得自己是因為晦氣才遭遇這樣的人。

同氣相吸。他身上的晦氣和那些人的煞氣相互吸引。這是他墜入人生幽谷的時刻。

他被捆綁著手腳麻袋罩著頭躺在水泥地上,他在等待松開的時刻。他想這一次必須拼了。

那些人也沒想到他們遇到的是一個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的偵察兵,前狙擊手。

有人要問他話。套頭的麻袋被摘下來的時候,他閃身躍起,揮動拳頭擊向那些人。

這些天來所感受的晦氣和侮辱使他的拳頭在出擊的時候威猛凌厲,也使他的內(nèi)心像野草一樣充塞著狂暴和復仇的欲念。有人試圖反抗,反手跟他對打。還有人抄起一根鐵棍朝他砸來。孫臏躲開拳頭和鐵棍的襲擊,這一次他橫下心來,就抽出放在書包里的藏刀,他手握藏刀刺向用鐵棍襲擊他的人。是的,這一次他必須下手,否則他的頭顱就會被開瓢。他刺了那個人一刀,拔出藏刀時看到鮮血噴濺,他的頭腦突然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闖了禍。

“人生就是被偶然性改變的。偶然性改變生活,也改變?nèi)说拿\?!?/p>

孫臏后來對著江山說,也對著自己那顆飽經(jīng)憂患又充滿失敗感的心說。

帶著鋁制的飯盒下樓準備到飯廳去用餐的羅迪聽到他放在長褲口袋里的諾基亞手機響,他掏出手機邊走邊貼在耳邊聽?!按蟾纾嬖V你個消息你別驚著,我殺了人?,F(xiàn)在被警察帶到公安局了?!绷_迪聽出打電話的是孫臏,他的頭腦轟響了一下。

短暫的耳鳴之后羅迪放下電話,對江山說:“格老子,孫臏出事了,他說他殺了人?!?/p>

“他這個雞巴衰樣怎么可能殺人呢?”羅迪對他接到的這個電話難以置信。

他們帶著飯盒推門走進食堂。下來吃飯的學生很多,羅迪排在隊伍后。

十幾分鐘之后他排到了窗口。他把鋁制的飯盒遞到窗口,對著站在窗口賣飯菜的年輕女服務員心不在焉地說:“來只雞吧?!彼麤]想到這句話引起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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