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順
《戰(zhàn)國策》是一部介乎子、史之間的典籍,主要記錄了戰(zhàn)國時代以縱橫家為代表人物的思想言論、外交辭令和政治主張等,同時也記載一些歷史事實。作為其中一篇記述縱橫家游說言辭的典范之作,《鄒忌諷齊土納諫》之所以歷久傳誦,很大程度并非鄒忌“說了什么”影響著后人的思想——建立制度性的言論通道,保障人民的話語權(quán)力,盡管這一民主思想,在現(xiàn)代社會依然彌足珍貴,但是,真正讓它流芳萬世、惠施無窮的,恰恰是憑借其“怎么說”的勸諫智慧與言語技巧,讓人津津樂道,回味無窮。在解讀這類作品時,需要我們回歸生活的本原,從日常交際時的演說情境、交流禮儀、論說互動、辭令“善說”等等,進行全面、綜合地考量與研究,或許會擷取別樣的收獲。其中,鄒忌勸諫時選“準”趣味話題、找“準”傾心對象、用“準”表達技巧等交流藝術(shù),隱蘊著豐富的生活智慧。
一、永恒的美及審美——選“準”趣味話題
美,一個誘人而迷人的字眼,與人們的生活緊緊相連、密不可分。發(fā)現(xiàn)美、崇尚美、追求美是人的天性,也是社會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審美則是永恒的話題,一頭系于亙古,一頭延綿未來。鄒忌是一個愛生活、富情趣、懂審美的人,盡管《鄒忌諷齊王納諫》并未全面地、立體地展現(xiàn)其生活、興趣、愛好、才智等情狀,但像他那樣天生出落美、關(guān)注美、推介美,無論是古代還是當下,無論是生活中還是官場上,實難尋覓。我們在嘖嘖贊嘆于鄒忌以“比美”話題巧妙地諷勸齊王納諫之余,更是為他慶幸:“美”總是厚贈予他——讓他具有天生麗美的優(yōu)越感,使他擁有消遣評美的閑情心;特別是讓他遇到明君美政的“悅”己者。正是這些諸多“美”事,最終成就了鄒忌這段“美”的佳話。
美,客觀的存在,既是審美的對象,又是美感的源泉。“一方面‘美是物質(zhì)的感性存在,與人的感性需要、享受、感官直接相關(guān),另一方面‘美又有社會的意義和內(nèi)容,與人的群體和理性相連。”①文章從鄒忌與徐公比美落筆,潑墨成文,揭示自然美、社會美的內(nèi)涵。
自然美。人的天生麗質(zhì)美貌,主要指外表、體貌之美,屬于自然美。文章提及兩位“美男”,一是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一是鄒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鄒忌偏偏要弄出鄒忌“與徐公孰美”的疑問——盡管徐公之美,文章及史料并無寫實,單從“齊國之美麗者也”——齊國美男子的品牌代言人,便不言自明恐怕徐公要略勝一籌。鄒忌雖說難摘齊國“美男”的桂冠,但憑其堂堂相貌、滿腹才情,足稱齊國乃至戰(zhàn)國時代的“極品”。天生出落得如此標致、帥氣,是與生俱“得”的厚愛,是獨一無二的資本;愛美、呵護美,則需要后天的培育與付出?!俺鹿冢Q鏡,”鄒忌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穿齊衣服,整好帽子,唯恐有細微差誤,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一身整衣束帶、儀表堂堂的正裝,鏡子里透出著衣飾、帥氣的渾成之氣。這里與其說是對鄒忌衣著美、關(guān)注美的行為描述,不如說更是一種愛美、呵護美的心理閃現(xiàn)。只有關(guān)注自身之美,持之以恒地培育美,付出心血地呵護美,“美”便成了他的理念追求,愛美自然就成了他的生活習慣。
社會美。貌美是出于人的本源,愛美是出于人的信念,政美則是發(fā)乎人的品性。政美屬于社會美范疇?!吧鐣朗侵复嬖谟谏鐣I(lǐng)域中的社會事物的美和人的美”②,“不簡單是指個人的行為、活動、事功、業(yè)績等等,而首先是指整個人類的生長前進的過程、動力和成果?!雹酃磐駚恚軐⑿蚊仓?、品性之美有機融合、達到完美境界的,則少之甚少?!班u忌便由好色的層次躍到了好德的層次,由個人的心理活動、私生活的狹窄圈子飛升到了政治哲學的思考與實踐的層次,第一次使‘好德與‘好色兩種互相沖突的人生追求得到了和諧的統(tǒng)一與完美的展示?!雹苷\然,“好色”“好德”與“美貌”“美政”相去甚遠,鄒忌竟能處方寸居室,不沉湎“美”“色”贊譽之聲,保持“慎獨”靜思,找尋自己的缺陷,并能正視、明辨“美我”言語的曲直是非,觸類旁通,推及治國施政理念。鄒忌“入朝見威王”,設(shè)身處地,推己及人,坦誠“王之蔽甚矣”,美在其“言”;讓齊威王欣然接受建議,納諫除弊,美在其“行”;廣開言路,不戰(zhàn)而勝,達到“平天下”的政治目的,美在其“果”;由尋常家事聯(lián)系國家大事,為國恪盡職守,全心匡扶明主、建立霸業(yè),美在其“德”。鄒忌的可敬可愛之處,未茍且于個人的形貌美,也不在乎別人的是非評判,勇敢地將私生活赤裸裸地曝光于大庭廣眾之下,率真地表白內(nèi)心的惴惴不安,隱喻地表達施行“美政”的希翼。推行美政,實現(xiàn)強國夢,展示崇高的境界美。至此,鄒忌完成了由感性存在美的認知、到理性社會美的相連,直至提升至美政的踐行,從而完成從日常性情之表現(xiàn)轉(zhuǎn)向“好德”秉性之展示的高度。
發(fā)現(xiàn)美,是一種良好的生活態(tài)度;欣賞美,是一種積極的人生體驗;品評美,則更是一種絕妙的審美智慧,需要借助體驗去覺察。“審美是介于感性功利實踐與理性抽象思考之間的一種主體心理活動?!雹萼u忌做事認真踏實、細致考究,從“窺鏡”這一細小舉止可窺見一斑。借助于鏡子,鄒忌發(fā)現(xiàn)身上的存在之美,縱然出自三分天姿、七分打扮,仍然令他自我陶醉。在打量自己、自我欣賞之余,鄒忌向身邊親近者發(fā)出了一場趣味橫生、傳揚千古的“超級美男大比拼”的征詢:鄒忌懷著忐忑之心,怯怯地問妻、妾“我與徐公孰美?”面對“比美勝出”的答復(fù),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向圈外的客人打探,以證真?zhèn)?,客人的回答如出一轍。而當真實的美男徐公出現(xiàn)在眼前時,其沖擊是鑿鑿的,能撕破那些遮蔽的幕簾或謊言,讓真相昭然若揭于世人面前。透過徐公這面“人鏡”,鄒忌認清自己身處謅媚阿諛的圈子,易遭“私我”、“畏我”、“求于我”者的蒙蔽,清醒地意識到把“比美”的權(quán)力交由別人,自己只做結(jié)果的看客,顯然是不可取的。這才是鄒忌于朝思暮想、徹夜難眠中尋得的真正答案。
“比美”,話題味趣盎然,卻足足折騰了鄒忌三天三夜并連帶一個早晨?!俺┤铡魅铡?,問詢的事發(fā)生于第一、第二天,實際觀察、比較則在第三天,上述諸事均發(fā)生在白天;剖析答案則在觀察當晚,“暮寢而思之”得到的;至于“于是入朝見威王”,陳述事實原委,自然是“暮寢”睡了一夜,官員早朝上奏之事。在三天之中,“比美”的話題充斥著鄒忌的生活:他不停地與妻子交談,向小妾問詢,還與客人閑聊,當眾人話語不能釋懷其郁結(jié)的心田時,他自己便反復(fù)“窺鏡”,省察自我之美,傾心留意“徐公”之美,實際考量、細心比照、細致猜度,真謂費盡心思。由此可見,“以美為主題”的生活,在鄒忌那里,是居家尋常不過的事件。
“美感是人類獨有的精神活動,是人在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對象世界中直觀自身的心理活動?!雹蕖懊栏兄兴膶θ祟惿鐣钣幸嬗杏玫膬?nèi)容,能滿足人類社會生活中有益有用的要求?!雹哙u忌的妻、妾、客之所以“美我”而作出與事實相反的審美判斷,誠如鄒忌“暮寢而思之”所悟,出于“私”“畏”“欲有求”等感情因素和心理態(tài)度。理性的分析和翔實的事實足以證明:偏見式的審美判斷實質(zhì)上是一種附庸性的審美判斷。鄒忌妻子說鄒忌比徐公美,出于對丈夫的偏愛和敬重,美的判斷附庸于偏愛的情緒,本能地作出偏袒于丈夫的情感抉擇,至于丈夫究竟美不美,已全然不具意義??芍^“情人眼里出西施”。美是令人愛慕和喜悅的對象,美的背后潛藏著功利性,必然對人有利、有用。鄒忌妾與客人以“美于城北徐公”,皆系于情感私念:妾害怕鄒忌,出于迎奉諂媚的心理,必然作出可以想見的審美判斷;客人有求于鄒忌,也會迎和、吹捧鄒忌之美。顯然,審美主體一旦以混雜功利私念的眼光來審視客體對象,是不可能作出正確的審美判斷的,只會誤解乃至歪曲美的事實;審美主體只有經(jīng)歷非功利性的審美體驗,才能對客體作出正確的鑒賞判斷。
審美意識是情與理的統(tǒng)一。審美感受帶有濃厚的主觀情感因素,而情感是人對客觀現(xiàn)實的一種特殊反映,帶有“趣味判斷”“鑒賞判斷”的特質(zhì),與實際的利害無關(guān)。據(jù)此,我們不能斷然下結(jié)論:鄒忌妻、妾、客的審美判斷全都是虛偽的。畢竟鄒忌的妻、妾、客所肯定的對象確實具備存在之美的客觀事實——“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他們就“比美”作出的審美判斷和評價,盡管因情感因素和利害關(guān)系有別而存在細微差異,但總體上保持一致的默契。單從程序上說,審美結(jié)果是可信的。審美判斷并非科學判斷,更何況這里的審美主體與客體之間存在種種情感的維系,曲折而間接地暗含著倫理、非純功利的因素,因而,鄒忌的妻、妾、客所作的審美判斷,完全合乎情、順乎理。至于另一番的判斷結(jié)果,看似貼切事情真實,但背離本心、違逆人情,這才是最大的欺騙性、蒙蔽性。依此類推,我們大可懷疑鄒忌勸諫齊王是否出于真心道義?齊王“蔽甚”的情形是否更為嚴重?齊國及戰(zhàn)國的歷史豈不要重寫?可見,鄒忌從事件中生發(fā)出的令人深思的道理,是這般自然、貼切,令人信服!
二、知音的“談奏”——找“準”傾訴對象
古代政治家的言語活動從來沒有制度的保障,完全依憑君主的道德修養(yǎng)和個人胸襟。在列國紛爭的戰(zhàn)國時代,作為特殊階層的“士”,對某一國君的依附關(guān)系相對松弛,言論活動相對開放,但總體上仍然擺脫不了與君王之間的依附關(guān)系,高才秀士們在成就君主霸業(yè)的同時成就自己的功名。然而,“君德淺薄”乃天下大勢,這是忠臣賢士面臨的生存境遇,也是不得不面對的政治生態(tài)。這種尷尬狀況,也導致了君臣之間互動上的犯難,想給君主說點意見、提個建議,都得煞費苦心,三思而后言,一言不慎,輕則丟官,重則腦袋搬家。鄒忌無疑是一位洞明世事的清醒者,他之所以選擇齊威王作為傾訴對象,是基于:
1.齊威王具備納諫的潛質(zhì)。首先,齊威王是一位胸懷大志、勵志圖強、知錯即改的能主。齊威王于公元前356年繼位,見吳越兩國俱稱王,自己不甘居下,便自稱“齊王”。即位伊始,貪圖享樂,“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于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雹喽旪R威王幡然醒悟,便下定決心王霸天下,欲以黃帝、晉文公般的功業(yè)來發(fā)揚父輩齊桓公的令名令德。他虛心納諫,勵精圖治,最終成就了春秋霸主的地位。其次,齊威王是一位求真務(wù)實、任能用賢的明君。他沒有躺在他的寶座上象征性地聽聽左右大臣的虛假匯報,也沒有任由官吏的亂紀擺布,而是走出去,實地考察,通過調(diào)查研究掌握真實情況。一旦了解實情,絕不姑息下吏,放任劣行,而是以果斷的態(tài)度、分明的獎罰,嚴厲的懲處,正綱紀,明視聽,立規(guī)矩。《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記載齊威王“治吏”之事:懲戒令齊國上下震動,“群臣聳懼,莫敢飾非,務(wù)盡其情。齊國大治,強于天下。”⑨從此,人人不敢隱過飾非,欺騙造假便沒有了市場。齊威王治吏的手法確實殘忍了點,但從這一治亂事件中,不難看出他是一個求真務(wù)實、“兼聽則明”的明君,是一個扶正壓邪、揚善除惡的智君。
2.齊威王待鄒忌以“知音”的禮遇。鄒忌主張革新政治,修訂法律,任用賢臣,鏟除奸佞,恤民養(yǎng)戰(zhàn),以善于辯論和敢于進諫著稱。起初還是一介布衣之時,鄒忌就得到齊威王的待見,第一次接觸是以彈琴為媒介,因相同志趣和好愛,共語三日,“談奏”十分相投,堪為“知音”。“鄒忌說琴諫齊王”⑩之事,《史記》作了記載:其時,齊威王不務(wù)正業(yè),迷戀彈琴,九年不理朝政,國力日衰,齊國內(nèi)外交困。而鄒忌以一介布衣,拜見規(guī)勸齊王,自稱是高明的琴師,能為齊王撫琴,齊王高興召見了他。鄒忌首先恭維齊王琴藝高超,大弦聲音莊重,就像一位明君;小弦清晰明朗,恰似一位賢相;情感指法靈活協(xié)調(diào),好比國家的政策法令。接著以琴喻理,用琴聲比治國理政,君臣齊心,才能政通人和;令行禁止,就會國富民強。當齊王要聽鄒忌彈琴時,鄒忌只擺出個彈琴的架勢,并未奏出美妙的琴音。齊王怒責鄒忌欺君時,鄒忌順勢規(guī)勸齊王改邪歸正,有國不治,就像有琴不彈一樣。齊王猛然醒悟,從此專心治國理政,整頓朝政;鄒忌三月后即被任命為相國,參與改革政治,官運一路亨通。從某種程度上說,鄒忌與齊威王互為伯樂、知音。
鄒忌先后說琴諫齊王、諷齊王納諫,有異曲同工之妙:先設(shè)法跨越“門檻”,取得進言的機會;進而投其所好,引起共鳴;最后,乘勢規(guī)勸齊王:獎勵臣民進諫,修訂法律,監(jiān)督官吏,嚴明賞罰,選薦得力之人堅守四境。齊威王立志改革,思賢若渴;鄒忌有才華有才干,頗有君子風范——明君賞識賢臣,賢臣被招之明君麾下,成為得力助手,君臣戮力同心,共理朝政,國運昌盛。明君賢臣也是儒家重要的政治理想,“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主從善如流,為政以德,以君主的明智,來換取臣子的忠賢。明君、賢臣二者缺一不可。缺少明君,臣子的忠心便是愚忠,有時還會招來殺身之禍。缺少賢臣,那么君主的王國便有傾危之險。我們雖然不能用儒家理念來規(guī)范齊威王、鄒忌的君臣之禮,然而,齊威王和鄒忌這一對明君賢臣多少給理想政治著上一道亮麗的色彩。
三、情理的關(guān)懷——用“準”表達技巧
與人交際,用自認為好的方法對待別人,是自作多情;用希望別人對你的方法對待別人,是將心比心;用別人期望的方式對待別人,是善解人意;為對方著想,才是最樸素也是最高超的技巧。談問題、提建議,婉言相勸,忠言順耳利于聽;諷言迂徐,謙言善諫宜于納,鄒忌在對齊王勸諫過程中,展示了高超的“善說”技巧和交流藝術(shù):從生活瑣事而及治國理政大事,從修身齊家推及治國平天下;采用換位思考方法,讓君主樂于納諫,從而走上強國之路。文章微婉善諷,貼情入理,頗得“善說”之要領(lǐng)。
1.修齊治平 家國同構(gòu)
司馬《史記》將鄒忌與孟軻同傳,據(jù)此,有人就認為“鄒忌是儒家人物”。對于鄒忌是否儒家人物,尚有存疑,不過《戰(zhàn)國策》的編定者劉向是一位經(jīng)學家,當他在收錄該文時,未嘗不在鄒忌身上著上一些政治色彩,更何況說鄒忌就是一個公共層面的政治人物。因而,以儒學的思維準則、為人準則與處世準則,推導鄒忌的政治作為,自然是可行的。
鄒忌是一個政治人物,既活在個人生活的當下,又活在政治生活的未來。私人層面的個人生活與公共層面的政治生活本是對立的,難能可貴的是,鄒忌能從個人生活中抽出政治生活的線索,透過個人生活的細微敏銳地察覺政治生活的秘密。孟子認為:“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家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由家推及國,須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对姟吩疲骸逃诠哑?,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蓖埔鸭叭耍缘路煜?,也是鄒忌諷諫成功的秘訣!
《鄒忌諷齊王納諫》中人物活動、演繹的線索十分清晰,感美—比美—反思—諷諫—戰(zhàn)勝于朝廷;隱藏在這條邏輯鏈背后并循此方向同步演進的是:(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條線索正是人生理想的演繹過程。《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而格物。”修身是“內(nèi)圣” 的準備及手段,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延伸和結(jié)果,最終達成“外王”。鄒忌出落得美,而且關(guān)注形象美;“朝服衣冠,窺鏡”,細心穿戴,十分在意外表美。外在美與內(nèi)在德行互為補充,內(nèi)外兼修,“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提高自我修養(yǎng),以優(yōu)良秉性感召和規(guī)范家人,整頓好家人,此為齊家。對妻、妾、客等家人的言行極為關(guān)注,鄒忌反復(fù)思考,慎之又慎;而國是家的放大,由家“推恩”出去方為實現(xiàn)國治。鄒忌由一家之事而想到一國之事,由自己的被蒙蔽而想到齊王的被蒙蔽,以小見大,以微見著,極具說服力。同時,也得到了齊威王的積極回應(yīng),遂下達懸賞令,全國上下群情振奮,臣民紛紛進言。自此,齊國大治,出現(xiàn)“平天下”的盛景。真可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蔽恼乱浴按怂^戰(zhàn)勝于朝廷”總結(jié)式和評點式的話語作結(jié),突出反映了“仁政”治天下的思想理念。
2.換位思考 成效見著
換位思考——即將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情感體驗、思維方式等與對方聯(lián)系起來,將心比心、設(shè)身處地,站在對方的立場上體驗和思考問題,從而與對方在情感上得以溝通,為增進理解奠定基礎(chǔ)。凡事未必謹慎思考,但說話過過腦子總是要的,更何況等級森嚴、動輒得咎的君臣之禮數(shù)?古往今來,有許多賢臣良相因直言進諫而慘遭殺身之禍,其中除“暴君”不能從善如流,也或因勸諫方式失當而招致禍害。勸諫進言,需考慮對方當時的情緒和心理狀態(tài),采取對方能接受的言說方式,使對方在良好的心境下心平氣和、心悅誠服地接受意見,才能達到預(yù)期目的。鄒忌自然是換位思考、謹行慎言的高手。
換位思考關(guān)注對方的需求,易于產(chǎn)生同理心,使自己的付出有良好的著力點。這樣既給自己減少不必要的煩惱與痛苦,又給對方減少些許麻煩,最終雙方都能有所收獲。鄒忌朝覲齊威王,不是出于說趣聞、道家常,幫助君主排遣寂寞,而是基于一則真實、有效的論說事實,創(chuàng)設(shè)一種和諧、融洽的交流情境,輕松自然地進入話題。由“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的境況拓展開來,讓齊威王醒悟自己所面臨的境況:“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nèi)莫不有求于王”。從和徐公比美這一尋常趣事,推及一國之君所面臨的境遇,指出齊王受蒙蔽極深、危局堪憂。因是站在齊王立場上想問題,給齊王留了足夠面子與思考空間,齊威王便愿意接受鄒忌的警示,并以鄒忌為“鏡”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掩藏著的種種問題,進而采取有力措施。勸諫前做好思維預(yù)設(shè),勸說時采用換位思考——正是鄒忌談話的高妙之處,也是其勸諫成功的秘笈。
換位思考是基本的道德教諭,是言語交際的行為準則,更是一種關(guān)愛!鄒忌就是換位思考的踐行者,他追求真實,不愿意被人蒙蔽,即使面對別人出于善意的溢“美”之辭,他都會晝夜惦量、輾轉(zhuǎn)反思地發(fā)現(xiàn)此中的端倪;作為忠君盡職的臣子,鄒忌自然不愿自己恪守效忠、又有知遇之恩的齊威王是飽受蒙蔽、整天渾渾然的一代昏君。于是,把 “不欲”“不悅”“苦悶” 訴說給君王,一方面是“知己”的交心,以排遣內(nèi)心的孤寂與苦悶;另一方面,不希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覆轍”在齊王那里“重蹈”。對于其個體而言,鄒忌式的蒙蔽或許是獲得一時的虛妄滿足,也或是造成片刻的心靈不寧;然而,對于一國而言,齊王式的蒙蔽則是國之災(zāi)難,也是百姓的禍患。無論是出于有心還是出于無意,鄒忌的勸諫實質(zhì)是忠君報國、心系蒼生,可謂勞苦功高、功德圓滿。
換位思考是人際交往的基礎(chǔ),融洽彼此的最佳潤滑劑。給人提意見、說建議,應(yīng)換位思考、善解人意,把話說到對方心坎上,交流起來便能改善和拉近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信任感,最終結(jié)果就是多一份理解、多一次接納,增進交流的效果。若一味直言相告,或多說逆耳之辭,勢必使對方心里不悅或處于難堪境地,極易產(chǎn)生抵觸情緒,從而損害交流效果以及融洽的人際關(guān)系。鄒忌是能言善辯的高手,在勸齊威王納諫中展示了高超的交流技巧——站在齊威王位置思考問題,讓齊威王體驗受“蒙蔽”之苦,勸諫語言含蓄委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齊威王愉快地接受勸諫,并采取有效措施,隨即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除弊熱潮。顯然,鄒忌那樣換位思考、巧妙“勸諫”的方法是可取的。
鄒忌生逢戰(zhàn)國亂世之時,九流諸子“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游說的技巧格外講究。“說之不行,言之不從者,其辯之不明者?!闭f得“善”否甚至關(guān)涉安國全身,并不虛妄、浮夸!劉向感慨道:“夫辭者,乃所以尊君、重身、安國、全性者也。故辭不可不修,說不可不善?!笔聦嵣?,跟君主“怎么說”遠遠超過“說什么”的問題,“怎么說”甚至決定著“說得怎么樣”——決定著說話預(yù)期最終能否如愿達成。我們從《鄒忌諷齊王納諫》這一“善說”“善諫”的典范之作中,可獲取人際交往之有益的生活智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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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劉向撰,程翔譯注:《說苑譯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80頁。
[作者通聯(lián):江蘇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