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仿
為有源頭活水來
——劉炳善先生編纂《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紀事
張秀仿
劉炳善先生編纂的《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是中國莎學研究的里程碑,也是他與莎翁60年情緣的見證。這60年,并非彈指一揮間。從流亡的青年學生到專情于莎翁的耄耋老人,劉炳善先生用“鍥而不舍”譜寫了壯麗的莎翁戀歌。他在人生的春季與莎翁相遇,在夏季與莎翁愛戀,在秋季結出愛的果實,在冬季把種子撒向大地,幻化為打開莎翁寶庫大門的金鑰匙。
劉炳善;《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莎學研究
在中國莎學翻譯與研究的歷史進程中,劉炳善可以與朱生豪先生和梁實秋先生并稱為“中國莎學研究的三個里程碑”。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譯本是國內的權威譯本,梁實秋先生翻譯完成的注釋版莎翁全集具有極高的學術研究價值,而劉炳善先生編纂的《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則被屠岸先生譽為“中國莎學研究的里程碑”。遺憾的是,當梁實秋先生的譯本和莎學研究思想受到人們關注的時候,劉炳善先生的《大詞典》還是曲高和寡?!洞笤~典》的編纂受到我國莎學研究專家的高度評價,李賦寧先生和戴鎦齡先生為《大詞典》作序;汪榕培先生、鄭世生先生和徐盛桓教授在詞典正式出版之前,撰寫書評發(fā)表在《外語與外語教學研究》上,向有志于莎學研究的人們推薦這部具有極高學術價值的工具書。然而十五年過去了,這部恢弘浩瀚的巨著依然只是莎學研究專家的厚愛,而對于一般的莎學愛好者和學生來說,《大詞典》離得那么遠,就像鑲嵌在莎翁寶庫的一顆寶石,可望而不可即。河南人民出版社為了完成劉先生的心愿,不懈地向讀者推介這部詞典,旨在讓劉炳善先生執(zhí)著一生嘔心瀝血完成的成果能惠及更多人,也希望讀者了解先生和莎翁六十年的情緣,以及詞典編纂背后的故事和學術價值。
1996年,劉炳善先生(以下簡稱先生)到洛杉磯參加世界莎學大會,偶遇版畫家和書法家格雷厄姆·克拉克的作品展銷,因畫家本人不在場,先生憑個人直覺,錯把“在美國的代理人涅維爾·朗格里當作畫家本人了”。后來,他按照地址寫了信。這次接到了畫家的親筆回信,英國式的幽默消解了這次誤會:“無論如何,那次誤會總算把你介紹給真正的格雷厄姆·克拉克本人了?!雹賱⒈疲骸队囆g家想象中的少年莎士比亞》,《讀書》2009年第10期。隨信寄來的有畫家創(chuàng)作的 《威廉·莎士比亞君親筆手記》,以及按照先生的要求特別畫出的莎翁手持鵝毛筆凝神寫作的畫像。這個畫像被燙金用到《大詞典》的絹面硬紙封套上,成為這部詞典的一個藝術標志。先生去參加莎學大會,為什么會對木刻感興趣?我們在《作者 學者 師者——回憶萬曼先生》一文中可以找到答案:先生對于木刻版畫的興趣是在甘肅清水讀書的時候培養(yǎng)起來的。讀中學的時候,劉炳善先生每天沉迷于梨木雕刻畫作,刻印出來便會興致勃勃地送到萬先生和周震中老師那里,請他們鑒賞,萬老師贈給他“鍥而不舍”四個字。先生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況:
周老師說我缺乏藝術才能 (這大概是真的),不贊成我搞木刻。可是年青人一旦對什么事入了迷,那勁頭大得很。我還是畫下去、刻下去,而且成了一個“多產藝術家”,把作品源源不斷地往兩位老師家里送。可惜,我的作品很少受到表揚。有一次,我去送“作品”,萬先生問了一句:“你天天刻木頭呀?”我作了肯定回答。他說了四個字:“鍥而不舍”。①劉炳善:《作者 學者 師者——回憶萬曼先生》,《河南大學學報》1985年第5期。
除了學識淵博和鍥而不舍的治學精神,萬老師還踐行“人活著不能獨善其身”的人生信條。為了支持進步學生楊翱,萬老師兩次失去工作,先后離開甘肅清水和重慶北碚,最后輾轉到了河南大學,一直工作到退休。萬老師一直影響著劉炳善先生,促使他為了中國學生能夠直接閱讀莎士比亞原著而編纂了《大詞典》。在《大詞典》出版之際,屠岸先生激動地說:
這部大詞典與中外大大小小的莎士比亞詞典不同,這是專門為中國學生編的。當年徐志摩對他的學生說 “你們看不懂原文,不配插嘴,就對個耳朵聽行了!”有點奚落學生的味道。我很佩服徐志摩,但他這樣說不太好。他如果像劉先生一樣編出這樣一部工具書,我們更要感謝他。②同上。
也許憑著學識,徐志摩可以更加容易地編纂出這樣一部詞典。只可惜,那時候他留學英倫半島,沒有像先生一樣的經歷。劉先生對莎士比亞的作品如沐甘霖地渴求,卻因經濟拮據和學校條件所限,在圖書館找不到合適的工具書,更買不起莎士比亞的作品。這種困境對劉先生來說,既是人生的一種考驗,也是一顆萌芽的種子。
高中時,先生懷揣文學夢,讀到了曹禺先生的《柔蜜歐與幽麗葉》。此后,《柔蜜歐與幽麗葉》像一個精靈藏在一個流亡中讀書的青年心里:“漂亮優(yōu)美、瑯瑯上口的臺詞,凄美的愛情悲劇,活靈活現的人物,使我大為迷醉。我像蜜蜂吮吸花蜜似的盡情吸取莎劇的甜美芳香?!雹蹌⒈疲骸稙橹袊鴮W生編一部莎士比亞詞典——〈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自序》,《外語與外語教學》1999年第1期。曹禺先生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詩劇體譯本像一粒種子,在先生心中種下了希望,也燃起了先生對浪漫主義莎評專家的喜愛。在評論赫茲里特的《莎劇人物論》時,先生說:“此書不少地方寫得不錯,對莎劇的興趣和感情主要來自這一派。其根本原因是自19世紀浪漫派莎評之后,莎士比亞之為英國民族詩人及世界最大戲劇家的地位已定?!雹軇⒈疲骸峨S感錄》,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頁。此前,從本·瓊生到塞繆爾·約翰遜,新古典主義的批評家一直沿襲亦褒亦貶的風格。本·瓊生一方面說莎士比亞“不是屬于一個時代而是屬于所有時代”,一方面又說 “他的拉丁文的教育太少”。而塞繆爾·約翰遜則是一方面說莎士比亞是天才作家,一方面又指責他的作品缺乏道德訓誡。浪漫主義批評家則忽略了作家生命、生活和作品中的瑕疵,把他視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天才作家。這樣的態(tài)度與劉炳善先生愛憎分明的人生哲學非常契合,也使他在重慶大學讀書期間對莎翁的戲劇世界增添了無限的向往。
1947年,先生進入重慶大學讀書,專業(yè)是中文系,后來轉到了英文系。當時,朱文振先生教授英國文學史,吳宓先生教授歐洲文學史和英國小說。先生深受吳宓先生和朱文振先生治學精神的影響,對莎士比亞的認識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貞涍@段大學時光,先生說是吳宓先生講授希臘文學史點燃了他對文學和歷史的熱愛,而朱文振先生翻譯六部莎劇的艱辛和治學精神則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朱文振先生是朱生豪先生的胞弟,除了教授英國文學史,還用詩劇體譯出了六部莎翁歷史劇,結果卻沒能刊行。多年之后,朱文振先生翻譯莎劇的艱辛和無奈,劉先生還感覺歷歷在目:
我曾親眼看到他在清寒的條件下,如何嚴謹認真地進行著譯莎事業(yè)。他那堆在書桌上的改了又改的莎劇譯稿,以及那部經過千萬次查閱、翻破了又粘補、幾乎散架的(抗戰(zhàn)期間龍門書局翻印的)《簡明牛津詞典》,至今仍留在我的腦海之中。朱先生譯莎,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認為從時代背景、語言特色來說,莎劇類似中國古典戲曲(包括昆曲、京戲)。因此他用“仿戲曲體”的中文來譯莎劇,把朱生豪未譯的歷史劇全部譯出,并在解放初期的《翻譯通報》上發(fā)表了他的《莎劇譯例》,征求意見。①劉炳善:《英語學習:回憶與感想》,《外國語》2003年第3期。
對于朱文振先生用戲劇體翻譯莎劇的方法沒有得到當時學者的認可一事,劉炳善先生深感惋惜,這也促使他秉承師業(yè),為了文學和莎士比亞,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在重慶大學讀書期間,先生與莎翁譯本再次邂逅。某日,在重慶商務印書館見到了孫大雨先生譯的《黎琊王》與《李爾王》。每個譯本分為兩部,上部是大字體的譯文,下部是從《新集注版》(New Variorum Edition)選譯的詳注。這個譯本被先生稱為“當時中國僅有的一部體大思精的莎譯精品”。②劉炳善:《為了莎士比亞》,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 4頁。面對這樣的文學精品,一個經濟拮據的大學生只能看看封面,然后帶著遺憾轉身離開。多年以后,劉先生有幸得到孫大雨先生親筆簽名的譯本才了卻心愿。劉先生后來花五元錢買到一套牛津版的 《莎士比亞全集》,并在書上寫下“Read four pages every day!”這五元錢是先生向系主任借來做一個月生活費的,結果拿到手的錢還沒有焐熱就花出去了。雖然生活沒有了著落,先生與莎翁的緣分卻越來越深。有以前閱讀《柔蜜歐與幽麗葉》的基礎,先生這次讀了Romeo and Juliet,Two Gentlemen of Verona,Julius Caesar和The Tempest等四部作品,同時也發(fā)現,要真正讀懂原文,單靠書末的詞匯表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依照詩人徐遲的觀點,“要讀懂莎士比亞,必需有詳注的好版本和工具書”。但這兩者重慶大學圖書館都沒有,先生遂放棄了在大學期間通讀莎士比亞原著的計劃,并立下豪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看懂莎士比亞?!雹蹌⒈疲骸队⒄Z學習:回憶與感想》,《外國語》2003年第3期。后來,以為自己的工作與英文沒有關系,先生把用五元飯錢買來的牛津版莎翁全集送給了自己敬重的英文老師。
因為思念家鄉(xiāng),在重慶大學讀完二年級后,先生帶著吳宓先生寫給湯用彤先生和朱光潛先生的信,到北大參加轉學考試,卞之琳先生是主考官。雖然考試通過,但因為身體問題沒能繼續(xù)讀書,由此劉炳善先生中斷了大學生活,進入河南省文化局戲劇委員會從事戲劇文學創(chuàng)作。當時在文化局當導演的朋友崔志江深知他喜愛莎士比亞,在開封一個書攤上花了15元給他買了一套40本的莎氏全集,是由牛津大詞典初創(chuàng)者之一、著名學者弗尼瓦爾博士(Dr.F.J.Furnivall)在19與20世紀之交編訂的,這部全集是劉先生最珍愛的版本,也在后期編纂大辭典的過程中提供了很多疑難詞匯釋義。
1978年之后,先生在河南大學教授莎士比亞課程,第一次接觸到Arden版《哈姆雷特》的單行本。后來又從北京和上海的舊書店買到幾個劇本的較好單行本,靠著其中的詳注完成了備課任務。先生喜歡Arden版《哈姆雷特》的注釋,把它們一點點地抄到Furnivall版《莎士比亞全集》上面,他將這種讀書方式稱為“螞蟻啃骨頭”,并以此精神研讀了一批莎劇。在莎士比亞課程教學的過程中,除了研讀作品,他還閱讀莎評著作《莎士比亞的悲劇》《莎士比亞的喜劇》《莎士比亞筆下的政治人物》《莎士比亞時代的劇院》《莎士比亞悲劇論痕》,以及蘇聯學者莫洛佐夫和阿尼克斯的莎士比亞傳記成果,先生一直尋找適合學生使用的莎士比亞研究詞典。1987年,先生在上海的舊書店偶然買到了英國學者編纂的A Pocket Shakespeare Lexicon,這是先生擁有的第一本莎士比亞研究的工具書。欣喜之余,發(fā)現詞典的內容遠遠不能滿足中國學生學習英語的需要,更不用談嚴肅的莎士比亞研究了。在先生看來,“任何嚴肅的莎士比亞研究,必需以攻讀莎士比亞原作為其根本的基礎”。但工具書這個根本問題“已經懸而未決50年了”!于是,他下決心要親自為中國學生編撰這樣的工具書,遂寫信給北京大學的李賦寧教授、馮亦代先生和三聯書店沈昌文經理,向他們說明自己的想法:
目前我國莎學研究實際上處于一個青黃不接的狀況:一方面,老一輩的專家學者由于自己早年負笈海外,學有積累,撰文寫書,成績卓著;另一方面,對于廣大青年學生來說,莎劇原文仍是一部“天書”,深入的莎學研究仍為一門帶有一定神秘性的學問。莎劇原文的特殊語言困難構成了我國學生不能直接攻讀莎士比亞的一大障礙,而這種障礙又構成了目前我國莎學研究既不能廣泛普及又不能深入提高的根本原因。①劉炳善:《為中國學生編一部莎士比亞詞典——〈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自序》,《外語與外語教學》1999年第1期。
三位先生都非常支持編纂詞典的工作,具體計劃1989年開始實施。
不過,蕭乾先生對先生編纂詞典的想法不支持,說做莎劇研究的人太多了。其實是蕭乾先生完成了《尤利西斯》翻譯之后,向譯林出版社推薦劉先生翻譯喬伊斯的另一部巨著 《芬尼根守靈》(Finnegans Wake)。對此先生自謙地認為,蕭乾先生可能基于他翻譯的蘭姆的《伊利亞隨筆選》過高估計了他的力量。因為他覺得《芬尼根守靈》是比《伊利亞隨筆選》更“天書”的“天書”,需要幾年時間才能完成,而且當時他已經承擔了編纂《大詞典》的工作,所以在接到譯林老總的約稿信之后,先生婉言謝絕:“滬寧想必另有通人高才,定能當此重任也!”②劉炳善:《蕭乾先生印象——一位厚道的北京老人》,《書屋》2008年第11期。雖然蕭乾先生一開始反對,但在劉先生啟動編纂計劃的過程中仍盡力幫忙。蕭乾先生寫了兩封信,幫他尋找資料和爭取出國的機會。一封是寫給英國大使館文化處,請他們提供些資料,不過先生沒有把信寄出去。另一封是給美國福杰莎士比亞圖書館的推薦信,想給先生爭取一筆經費到那里去研究莎劇,信寄出了,但未成功。此后,先生覺得還是“應該走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道路,但蕭老的一片心意,我仍然感激”③同上。。二十年后,先生在大學期間許下的心愿像一顆種子,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編出了這部詞典。
1986年,先生參加了上海戲劇節(jié),回到開封后寫了《莎士比亞演出中國化述評》《莎士比亞與曹雪芹》和《莎劇與改編》,相繼發(fā)表在《河南大學學報》。上海戲劇節(jié)不但讓先生從閱讀作品走向莎翁研究之路,也讓他找到了實現對夫人承諾的希望。先生與夫人儲國蕾結婚時承諾跟她回上海,可一直未能實現諾言。因此,對夫人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每每溢于言表,剛好借助編纂詞典的契機,希望能為夫人創(chuàng)造這樣的機會??墒?,詞典編纂對年輕人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更何況對一個花甲之年的老人,要不是有夫人的陪伴和幫助,詞典編纂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對夫人的付出,也使先生對肖伯納的夫人贊美有加:
他(肖伯納)業(yè)已到了創(chuàng)作事業(yè)的盡頭。他的一個朋友讀了一部貞德傳,覺得根據這些資料大可編成戲劇,就把這部傳記拿給肖伯納。但肖伯納并未重視。肖伯納夫人(夏洛特·肖)卻留下一個心眼。她在家中凡是肖伯納常去的房間里都放一本關于貞德的書。這樣,在一段時間之內,肖伯納就自自然然看起了關于貞德的材料。一天,他終于構思成熟,把劇本寫了出來——這就是《圣女貞德》。④劉炳善:《肖伯納的歷史名劇〈圣女貞德〉》,《河南大學學報》1986年第2期。
在編纂詞典的二十年,除了照顧先生的起居,夫人蕾蕾還承擔詞典卡片的所有技術工作,在先生2010年去世之后,夫人幫助完成了先生未竟的事業(yè),使《大詞典》續(xù)編終于在2015年出版。這次詞典的封面上有夫人儲國蕾的名字,后面寫著助編。只是不知道詞典的出版能否給夫人蕾蕾在上海買一個居所,讓她離開古城開封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還是她愿意守在和丈夫共同鑄就夢想的地方。先生自己畫了一幅圖說明詞典編纂的動因⑤劉炳善:《隨感錄》,第63頁。,從中我們可以明白先生對夫人蕾蕾的愛情、對文學的熱愛和對莎翁的執(zhí)著。
圖中,開封是一個離弦的箭,箭的中心是莎士比亞,先生也許是想,夢圓的時候,夫人就可以離開開封回到上海。
1989年詞典編纂工作正式啟動,先生那時63歲;2010年12月22日,先生停止最后一張卡片的編寫,先生已經83歲。在這二十年中,有十年是幸福的時光,有十年是與疾病搏斗的歲月。兩個十年,出版了兩本《大詞典》,用先生自己的話來說一個是《正編》,另一個是《續(xù)編》。因為“二者所涵蓋的莎氏作品內容各有不同,不相重復,都可獨立使用?!m(xù)編’里增加了《莎劇版本述略》和《歷代莎評輯要》兩個附錄,因而篇幅要大于‘正編’。”①劉炳善:《為中國學生編一部莎士比亞詞典——〈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自序》,《外語與外語教學》1999年第1期。《正編》是在第一個十年完成的,于2002年5月出版發(fā)行。從1989年到1997年暑假,先生編寫了 24紙箱的詞典卡片,共23部莎劇。期間,先生參加了1996年美國洛杉磯第六屆世界莎學研討會,他發(fā)言的主題是“為中國學生編纂一部莎士比亞字典”(Compiling a Shakespeare Dictionary for Chinese Students),贏得了與會學者的贊揚。會后,先生請教某教授,哪些是莎士比亞的重要(major)著作時,他說莎士比亞就沒有不重要(minor)的著作。也許先生覺得完成了重要著作的注釋,就可以松一口氣了,得到這樣的答案使他又一次老驥伏櫪,繼續(xù)編寫剩下的所有莎士比亞戲劇和詩歌作品。用先生自己的話來說,第一個十年是幸福的:
我坦然面對莎士比亞,向他求教,他似乎并沒有將我拒之門外。依靠著中外前輩學人的引導,依靠著自己的辛勤努力,我游泳在莎翁的語詞海洋里,通過了一個又一個暗礁險灘。每當我毀掉一張又一張卡片時,解決了一個難題,最后謄清為一張定稿卡片時,我都如釋重負、無比高興。這個學習過程,到現在為止,給了我十年的愉快勞動的時光。②劉炳善:《永遠做學生——我的求學之路》,《外語與外語教學》2000年第6期。
除了編纂詞典,先生還堅持莎劇教學,進行莎劇研究與翻譯。1998年,譯林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收入了先生翻譯的 《亨利五世》和《亨利八世》兩部歷史劇。
2002年,《大詞典》正式出版之后,在自序中,先生對自己的評價是低調的,而支持他編纂詞典的李賦寧先生用更加淡然的語言表揚了一下這部著作:“劉炳善教授的這部 《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既有學術價值,又針對我國高等院校英語專業(yè)學生的實際需要,為他們提供了一本入門的工具書,值得表揚?!雹劾钯x寧:《〈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序》,《外語與外語教學》1999年第12期。著名美國文學研究專家董衡巽先生說:“劉先生的這部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詞典,對于廣大中國學生,它具有‘莎士比亞百科全書’的性質?!雹芄∪A責編:《皇皇巨著 功在千秋》,《大河報》(文化新聞版)2002年9月19日。董先生建議再補充一個附錄,即“400年來對莎士比亞的評論”。后來先生接受建議,在《續(xù)編》的附錄中增加了這一部分內容?!洞笤~典續(xù)編》的卡片是在第二個十年完成的。從1998年開始到2008年,先生已經從70歲到了80歲出頭,經歷疾病的困擾,工作進度不得不從每天30張卡片降為每天20張或稍多一點。他把注釋詞典的工作當作爬山,每完成一部就像爬一座山。在完成了41座大山的工作之后,先生對工作進行了一個評價:
我敢說,在中國有志于攻讀莎劇原著和鉆研莎劇語言 (以至于研究英語語言文學)的人,將會從我們這部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中找到非常豐富的語言資料——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其他專書可以代替的。這是我從合成“續(xù)編”中所深深感到的印象。而且我相信這句話并非憑空亂說。因為英國、美國、日本、澳洲、臺灣、香港已有人或撰文、或表示肯定。20年的心血勞動沒有白費的。①劉炳善:《隨感錄》,第158頁。
這樣的自信在朱生豪先生翻譯完《威尼斯商人》之后寫給夫人的信中也曾出現過:
無論我怎樣不好,你總不要再罵我了,因為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 《梵尼斯商人》(威尼斯也改成梵尼斯了)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譯文學的杰作!把普通的東西翻到那地步已經不容易,莎士比亞能譯到這樣,尤其難得。那樣俏皮,那樣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沒有見到過。②吳潔敏、朱宏達:《朱生豪傳》,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劉炳善先生與朱生豪先生都為莎翁作品在中國的傳播燃盡了生命最后的燭光,鑄就了與莎翁的一生情緣。不同之處在于,一個忍受著貧困與病痛的折磨,一個經歷著歲月和健康的風霜;一個用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將莎翁寶庫中的寶藏呈現在眼前,另一個則把最美不過夕陽紅的暮年用在鑄造打開莎翁寶庫的金鑰匙。我們不能說誰比誰更偉大,我們只能說歷史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英雄完成了不同的任務。只是,面對寶藏我們可以直接品味;有了鑰匙,還需要自己打開寶藏的大門,進入莎翁的世界探尋。尋寶,是神秘而艱辛之旅,鑄造寶庫的鑰匙更需“鍥而不舍”的精神,先生為這個事業(yè)奮斗了二十年。
先生與莎翁六十年的情緣,在 《大詞典》的“正編”與“續(xù)編”的編纂中留下了艱辛而又浪漫的印記。詞典的編纂過程是辛苦的,每爬完一座山之后的欣喜與釋然讓先生繼續(xù)前行,直到爬完了41座山,先生已經燃盡了生命的燭光,沒有力氣端詳身后的風景,永遠地安息了,而他留給我們一座學術寶庫。先生用浪漫情懷,不顧年老,不顧病痛,不顧名利,歷經20年編纂詞典的過程和行為,對莎學研究人員來說更是一座豐碑。歷經十年之久,河南人民出版社將先生二十年“鍥而不舍”鑄造的、打開莎翁寶庫的金鑰匙呈現在我們面前,既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遠見。
《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的編撰不是一種資料搜集行為,而是劉炳善先生在比較文學視野內對莎士比亞作品進行的系統的基礎研究,是莎學研究評論的基礎。先生采用傳統批評方法與新批評方法相結合的方式,對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進行了注釋與考證,將有關資料做成索引整理后逐一辨析,并做出科學判斷,以詳實的第一手材料和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進行史考注釋與翻譯,是中國莎學研究的典范。從中國學者的角度、根據中國學生的需要編纂《大詞典》,對莎翁作品進行以文本為中心的語義分析研究,這一成果有利于推動中國莎學基礎研究,也有利于促進中國學者在世界莎學研究領域取得更加豐碩的成果。同時,先生編纂的《大詞典》也是莎士比亞比較研究的里程碑。自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成立之初,曹禺先生就將比較作為首要原則,而比較原則也是現代莎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先生將每一部作品進行注釋,然后再通過合成的辦法將詞義合并編纂為《大詞典》。我們可以設想,以先生注釋的卡片為基礎研究莎士比亞作品,出版發(fā)行一套單行本的《莎士比亞全集》,完成先生讓學生能夠閱讀原著尤其是有注解的原著的心愿。在先生二十年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編注這樣一套具有學術價值的注解版《莎士比亞全集》既是中國莎學基礎研究的需要,也將豐富世界莎學研究成果。要完成這一艱巨的任務,需要更多像先生這樣不慕名利、具有浪漫情懷的莎學專家的努力。
【責任編輯 孫彩霞】
張秀仿,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河北工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莎士比亞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