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
關(guān)于肉包子理論,是它打狗還是狗打它,這個問題有兩種人測不準,一種是牌桌上的人,另一種是借錢給別人的人。
進入包廂,一眼看見了一幅畫,抱水罐的女孩。二眼看見了屋中央有一張八仙桌,桌上有鮮紅的跑胡子牌,它們被燈光照得像一堆吸飽了油的殼蟲。
訂包廂的是縣招商局副局長張華斌,今晚,他在這里安排了一場牌局。腳下的節(jié)奏是一首歌,王菲的蚊子哼哼加一個傳奇。
張華斌靠心臟的地方長了個砣,到醫(yī)院檢查說是心事糾結(jié)。張華斌做了十八個俯臥撐,才弄明白是被錢害的。呸呸,金錢如糞土的至理名言太假。差錢的原因千百種,張華斌差錢的原因是兒子太優(yōu)秀,從北京到美國,好好學習天天需要錢才可以向上。豪邁是豪邁,兩口子壓力忒大了,每個月要寄六七千塊錢,只好省了又省。近幾個月,張華斌家里連鍋火都省了,早晨到大排檔吃一碗米粉,中午單位有工作餐,晚上老婆說不吃可以長壽,張華斌非常贊成這個道理,但肚子有時候不顧全大局,張華斌只好到處去蹭飯。有一次,張華斌沒把吃結(jié)婚酒的煙交出來,老婆打銅鑼說,一百塊錢一包的煙,你抽了死。第二天,老婆把隔夜菜倒掉了,張華斌說,你大手大腳充富婆,難怪老子一輩子窮。老婆哭了,張華斌眼不見心不煩出差了。回來老婆眼不見心不煩下鄉(xiāng)扶貧去了,張華斌一個人睡在沙發(fā)上,早晨一睜眼,還以為自己睡在棺材里。
張華斌發(fā)脾氣,一口吐沫吐向了天花板。說,老子也是有本事的人,受這個窮罪怎么行。紀律肯定犯不得,但可以打擦邊球。至于怎么打,張華斌發(fā)現(xiàn)揩老板們的油是個辦法。他們錢多得發(fā)燒,不揩白不揩。張華斌把這件事想出了和諧進化論,接下來跟老板嗨在一起,辦了事,有時候收一個紅包,有時候收兩條王煙。有一次他幫他們搞貸款,辦好了,抽水提成三萬塊,那感覺驗證了一句名言,工作著快樂著。
張華斌熱衷打牌。跑胡子是當?shù)氐囊环N紙牌游戲,花樣繁多,趣味大大。老板們被張華斌拉起來,三盤五盤上癮了,天天喊張華斌組織人馬來拼搏。張華斌懂得老板的心理,帶點兒目的性。當官的陪有錢的,有錢的伺候當官的,這是一本紅與黑的大書。
今晚牌客精英組合。許志強是縣信用聯(lián)社副主任,專管貸款。林瑞華招商引資的座上賓,億源服飾有限公司董事長是他的頭銜。另一個是本地土豪,紅星磚廠廠長古東山。定的標準是一百元一底,興多名堂和大六八翻,以這種檔次和這個排陣,驚心動魄在今晚絕對是一個好詞兒。
張華斌做了精心準備,到堂弟那里討了點藥水涂在眼鏡鏡片上,居然看到了垛子上的第三張牌。張華斌不露聲色,把官場上的派頭用到牌桌上,堅持原則是尖尖角遇到快刀磨。嘿嘿,接下來就看各人的狠處了。
張華斌通知的時間是晚上九點鐘,選擇香香會所是這里條件好,有額外消遣。張華斌想,如果哪個賭徒還當色棍,那下半夜他就會乘機殺暈他們。
張華斌到了,問許主任到了沒有。他是今晚的太陽,照到會所會所亮。許志強在,老板們看張華斌也是一身的金光。
吧臺的服務(wù)生告訴張華斌說許主任七點多鐘就來了。
來了?在哪里?張華斌問服務(wù)生。
服務(wù)生很有素質(zhì)地搖搖頭說,不曉得。
張華斌拍了一下自己臉頰,好蠢,啊喲,許志強愛好蠻多嘛。
張華斌把心思轉(zhuǎn)投林瑞華,今晚的牌局是專門為他設(shè)的。經(jīng)濟搭橋,跑胡子唱戲。林瑞華是在東莞的陽青人,四十來歲,喜歡把馬云的格言掛在嘴邊。政府給他在景山工業(yè)園批了五十畝土地,現(xiàn)在那里被紅色的圍墻圈住,有一種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的架勢。吃晚飯的時候,張華斌請林瑞華喝小酒,兩個人面對面舉杯,嗨起來了,張華斌對林瑞華說,今晚一起打牌的是陽青縣的錢袋袋,一個官方的一個民間的,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將來你的事業(yè)肯定興旺發(fā)達,到時候縣政府為你慶功,陽青人民會為你喝彩。
這話說得林瑞華心里一片大響,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六個謝謝。
林瑞華喝得暈乎了,被張華斌帶到香香會所來了。到了香香會所,張華斌壓低喉嚨對林瑞華說,會所新來了四川女伢兒,要不要去體驗一下?
我沒那個癮,你去玩啰,酒喝多了頭疼。林瑞華的緊急任務(wù)是睡覺,話音沒落,一頭倒在沙發(fā)上了。
張華斌更沒那個癮,老婆仍舊是親愛,陽青縣的一枝花就在自己家里杵著,玩什么玩,惹上病了不得了。
張華斌沒事吆喝服務(wù)員,拿幾瓶啤酒送到這邊來——
來了來了,吧臺那邊像唱山歌。
只等古老板了,張華斌看表。
窗外,黑夜重圍,一腳踩不倒底。張華斌打電話說,喂,你哪么搞的,被小媳婦兒纏住了是不是。
電話那頭的人撒一把鐵釘子過來說,急個懶,你急狠了要輸錢,錢在袋里癢不過了。
看樣子張華斌跟古東山關(guān)系也不錯。的確,不是一個圈子不上一個牌桌。
張華斌決定去吧臺那邊等許志強。要緊的話不在辦公室說,在會所里說。
林瑞華想嘔,迷迷糊糊用粵語罵了一句丟。他鼻子有不舒服就想罵丟。他猛地坐起來,有三秒鐘發(fā)愣,四秒鐘回想,隨即一股熱浪蓋過來。剛剛張華斌說了,自己在景山工業(yè)園的那塊地,已經(jīng)漲到七百萬了。哈哈,短短一年多就賺了四百萬,這比搞什么都強。只要打著為家鄉(xiāng)做貢獻的旗號就行。不對,不是打旗號,是真的有這種想法。
門口的燈籠忸怩了,一輛乳白色奔馳車來了。司機拉開后面的車門,那個叫古東山的人下來了。
古東山五十多歲,小老鼠模樣,小平頭倒八眉,面色灰黃像得了肝炎。他喜歡咬腮幫子,臉上不時鼓起一道道肉棱。呸,他嘴巴里吐出了一個東西,是根牙簽,被他嚼成了拖把的樣子。這年頭都興搞政協(xié)委員,他搞了,大家覺悟提高了,改口喊古委員。
古委員來了,會所老板變成一只土狗子從里面撒歡跑出來。搓著兩只手說,大哥您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來了。
古委員不作回答,面孔像鍋底子。他可能不滿意這個人,徑直往里面走。到了藍布簾子門口,他回頭望一眼,土狗子立馬上前開門。
進屋了,古委員手指往耳邊一翹,土狗子立馬送來紙煙。
土狗子給古委員泡了一杯茶,拿出一本賬冊,向古委員匯報這兩個月的經(jīng)營情況。原來這會所真正的老板是古委員。古委員聽見本月盈利多多,情緒稍好了。點點頭問,八字路那邊這個星期的利息到了多少?
三分。土狗子小心翼翼回答。
還剩好多錢可以周轉(zhuǎn)?古委員問。
兩百萬。
明天到四喜子那里周轉(zhuǎn)一個星期。你跟四喜子講,我們喊抽就要抽,莫放遠了。古委員說的是錢生錢的生意,原來這里還是個地下錢莊。
好的好的。土狗子連連點頭。是的,資金跟時間性質(zhì)一樣,一天都不能耽擱。
過了一會兒古委員口氣一轉(zhuǎn)問,林老板來了沒有?
來了,酒喝多了在睡覺。
許主任呢?古委員問。
在丹丹房間。土狗子說。
古委員抿了一口茶又說,林老板有來頭,不要輕視他了。你們?nèi)|莞了解一下,這年頭套政府的籠子的人若干,我要看看姓林的究竟是不是紅漆的馬桶表面光。
好的好的。
靜默片刻,古東山又說,可能的話,還是用搞王老五的辦法搞定他。
古東山把一個關(guān)于王老五的往事從牙縫里剔扯出來,品味道。
縣鋁合金廠老板王老五前幾年沾房地產(chǎn)的光發(fā)腫了。近兩年房地產(chǎn)降溫,王老五的廠子也降溫。某日,王老五找古東山借錢。古東山說,六分的利息給你,本利連帶,時間六個月。王老五苦笑了一下,說,古老弟,你看我現(xiàn)在的情況,能不能低一點,三分如何。
古東山嘿嘿一笑說,大哥,我從民間弄起來就是兩分,還養(yǎng)了這么一幫人不要開支嗎,六分雷打不動,要不然你到四喜子那邊看看。
四喜子也是放錢的,規(guī)模和資質(zhì)比古東山小。
王老五想起欠工人薪資四個月了,耽擱不得了。而且他剛剛從四喜子那里來,便趕緊說,行行,就六分利息,你先貸我一百五十萬。
八個月很快過去了,王老五一臉土色來找古東山,說,大哥對不住你了,硬是還不出來,怎么辦呢?
古東山嘿嘿一笑說,大哥,你問我我問哪個。我現(xiàn)在馬上要給人家算利息。這么的吧,你把廠子抵給我,也算是我?guī)土四恪?/p>
古東山早就瞄準王老五的廠子了,他的廠地方好,靠近開發(fā)區(qū),有一千多號工人。自己有個磚廠,聯(lián)合在一起,就可以壟斷陽青的建筑材料市場。現(xiàn)在開發(fā)區(qū)發(fā)展起來了,引進來那么多老板,他們都是要建廠房的。好事好事。
王老五也在低頭算帳,他不蠢,但是欠賬太多沒辦法,欠古東山三百多萬了,自己的廠雖說號稱一千多萬,但實際上賣機器的話,最多只能搞個幾十萬,算了算了,古東山有能耐,說不定能把廠子搞起來,那么工人就安定了,自己也省得背官司。
行啊。王老五當場答應(yīng)并簽了字。
現(xiàn)在,這個廠果真在古東山的手里經(jīng)營起來了。效益不錯,一年一百萬的純利潤。
不曉得是肝疼還是牙疼,近段,古東山站在窗戶前嚼牙簽的時候多了。去年深秋的一天,他要土狗子陪他到開發(fā)園區(qū)散步,看到一塊又一塊的土地被圈了,深有感慨地說,還是土地生意好做啊,怪不得都說土地為王。之后,古東山向外來老板靠近,接觸了幾個,他看出了卯竅,發(fā)現(xiàn)有錢有實力的有,不多,吹牛皮套籠子的有,不少。古東山像看紙老虎那樣看他們,心底里說了兩個字,鳥人。
林瑞華倒是低調(diào)一點,不海吹。他的土地是開發(fā)區(qū)里面最好的,靠馬路沿線,赭紅色的土壤,幾朵白云點綴,像極了一幅畫。古東山好幾次在畫中逗留,羨慕了,滋生一個秘密,遇到有一顆星星暗示,這個局也就布下了。
關(guān)于土豪古東山,他的文憑只限于加減乘除的高度,十二歲立志當霍元甲,十四歲紋青龍。十六歲去珠海,在一個廠子里面當保安。十八歲在一個要賬公司里面大展拳腳。二十歲的時候,他身上多了十幾道刀印,少了一個腎。多的也還有臉上的刀疤做蜈蚣爬。古東山真正出名是捅了一個人三十四刀。那是一個要賬回來的路上,一個黑影向古東山撲過來,同時有一道閃電在呼嘯。古東山知道自己遭暗算了,反身與之搏斗。當劇烈的疼痛激怒古東山時,他刷刷刷,一連飛舞三十四刀,為此他坐了八年牢。
出獄后,古東山做起小生意,搞了一個電游賭場。他網(wǎng)羅爪牙,土狗子就是那時候跟來的。古東山的人緣也有情節(jié)可絮叨——那天,土狗子又來打電游,不想逼債的來了。幾個人把土狗子按在地上說,剁手還是還錢。土狗子說,剁手可以,不過我的老母親七十多了還是瞎子,你們幫我養(yǎng)就是。逼債的說,手要剁,你的老母親我們不養(yǎng)。土狗子又說,剁手觸犯刑法,欠錢是民事糾紛,你們衡量。他媽的,你還威脅老子。逼債的火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與空氣交接了。正準備剁手,古東山出現(xiàn)了,說,這么點錢你們怎么能讓人家老母親餓死,這么的,三個月,每到今天的這個時辰你們找我拿錢。好好,逼債人喜出望外,走了,土狗子留下了,他是讀過大學的人,不上進,從小沉迷電游賭博,到珠海打工偷竊幾回被開除了。古東山說,你跟我干就得守規(guī)矩,我這里需要人管理。這句話讓土狗子想起自己曾有過的抱負,于是振奮起來。
小生意做得好,古東山定在窗前看著空洞的遠方,嚼著一根牙簽,嚼啊嚼啊,腮幫子上的蜈蚣千回百轉(zhuǎn)。有一天,古東山突然對土狗子他們說,咱們殺回陽青去。
為了回陽青,古東山去洗紋身。那過程異常痛苦,過去紋身的技術(shù)不好,顏色都到真肉里面,要洗干凈,等于是剝一層皮刮一層肉。古東山一聲不吭地接受了清洗。青龍一點點地消失,血,烏黑的,徑直流進陰溝里。
古東山回到陽青人模大樣了,穿夾克穿西裝后來又穿唐裝。手里端著一個紫砂壺,悠哉游哉。有一天,有人找上門來說,喂,古老板,搞個政協(xié)委員怎么樣,他們正在建辦公樓,給一點支持吧。古東山哈哈大笑說,要的唦,他們看得起我,我肯定支持。
當了政協(xié)委員,古東山開始做臉面上的事。正好有人賣廠,他去看了,雖然是個破紅磚廠,但畢竟搖身一變成了企業(yè)家。紅磚廠生意虧,沒關(guān)系,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到二零一二年,古東山在陽青的商鋪已有七八家。
工業(yè)園建起來以后,古東山開了香香休閑會所,他把定位放在高端上。設(shè)施是進口的,按摩女是從職業(yè)學校招來的。這些女伢兒有人權(quán)宣言,定期體檢,定期休假,定期送出去學習。捧殺就是一個個都寵著慣著。高端的含義還有一個,就是瞄準高層人士,聚集社會精英。土地賺錢,關(guān)系也賺錢。
古東山的錢莊在陽青排老大,四喜子排老二。老大老二平時井水不犯河水,如有聯(lián)手也是互利共贏。民間資本有時候互相轉(zhuǎn)圈圈,轉(zhuǎn)活了即可得利。
古東山替林瑞華算賬,五十畝地,第一期開發(fā)出來起碼要三百萬,啟動資金要一百萬,林瑞華到底籌集了多少。聽說許志強跟林瑞華是同學,那他肯定會支持林瑞華。但林瑞華必須是土地購買以后,有了抵押,信用聯(lián)社才會給他貸款。而這第一桶金,林瑞華恐怕只能是找他古東山了。古東山一笑,虎牙陪刀疤客氣相拜。
古東山派人去東莞了解林瑞華的情況,以往,他是考察借款人的償還能力,而這次,他希望林瑞華是窮光蛋。
想到許志強,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古東山拿出一只包袱說,這是一把紫砂壺,已經(jīng)養(yǎng)出包漿來了,去送給許主任,貴人要供。
好的好的。土狗子應(yīng)道,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抱在懷里。
咱們過去吧,張華斌的爪子都從喉嚨里伸出來了。古東山說。
好的好的。土狗子歡著開門了。
許志強從丹丹房間里出來,用很大聲響擤了泡鼻涕,將其甩出窗外,然后兩手一搓,算是搞了衛(wèi)生。他大概有四百斤重,肚子像個鼓,肉多褲子前門窮,勉強糊住了口。他走路呼呼喘著粗氣,像拖了一車日貨。
張華斌站起身迎了上去,許志強有點尷尬,但只有一秒鐘他便恢復(fù)了派頭。
人都來了嗎?許志強問。
林老板來了,古老板還在路上。不急,你休息一下。張華斌說。
最近手氣怎么樣?許志強找話題。
一般般。張華斌說??丛S志強蠻高興的樣子,便壓低聲音說,老哥,這回要請你幫個忙。
幫什么忙?我跟你講哦,現(xiàn)在貸款要集體審批。許志強有敏感性。
張華斌說,你是老資格,一言九鼎,哪個都得給你面子。
那也不見得。許志強說,不過笑容很得意。
喂,我可是第一次向你開口喔,再說,貸款的那個人跟你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張華斌裝作不經(jīng)意。
哪個唦?許志強問。
今天打牌的其中一個。張華斌說。
許志強明白了,問,你是講林瑞華嗎?
嗯。張華斌點點頭。
他不是發(fā)財了嗎?許志強問。
發(fā)財也要貸款嘛,你們五厘多的息,不貸是憨砣。張華斌說。
到時候再說吧。許志強用官腔打住了。
張華斌一笑,也打住了,他心里有幾分快活,憑他對許志強的了解,這事有譜。
腳步聲驚醒了睡覺的林瑞華,他突然緊張起來。那腳步聲像一只鉤子,使勁拽著他往隧道里走。他不愿意去,抗拒著,不行,鉤子力量大。林瑞華一陣掙扎,汗出來了。
兩秒鐘的功夫,林瑞華的手臂上冒出了奇怪的結(jié)晶,粗一看,像土著人的圖騰刺紋。
許志強到了包廂門口,光線暗,沒看見里面有人,便說,人吶,來個鬼毛呀。
林瑞華騰一下坐起來,想,真是他,還是那個喉嚨,盡管二十多年過去了,自己仍分辨得出??磥磉@人最不會變的就是聲音,像指紋一樣,哪怕老了。
那會兒,林瑞華和許志強都是陽青縣一中的學生,兩個人是同班同學。但許志強是天上的伢兒,林瑞華是泥巴里的伢兒。同樣是打掃教室,許志強做了班主任會表揚他,因為他爸爸是糧食局長。而林瑞華做了好事等于沒做,他是個山里伢兒,穿得破爛沒有人看得起。
林瑞華仰頭看許志強,他不明白班上的男同學為什么都心甘情愿當他的狗腿子,也不明白女同學為什么都喜歡胖子。慢慢地他明白了,選擇了一個詞兒:高級。高級遠聞像松果子的油,近聞像薄荷糖。
五月,學校在縣體育廣場舉辦運動會,林瑞華和許志強在看臺上為同學們加油。晚上睡覺的時候許志強說,我掉了五塊錢,在體育館的椅子底下,唉,算了不要了。
林瑞華睡不著了,一張紫色的票子在眼前飄來飄去,一會兒像床單那么大,一會兒像操場那么大。父親一個月給他五十塊錢生活費,他用的毛巾是母親用舊蚊帳布縫的,牙膏是一罐子鹽。平時他基本上不吃菜,學校的湯不要錢,他總是用湯泡飯。
林瑞華抑制不住去了體育廣場,他買了一盒火柴,一個位置一個位置地找,火柴劃完了也沒有找到。天亮后,他問許志強,你掉的那五塊錢沒看見吶。
這回輪到許志強吃驚了,說,你還真去找?我開玩笑的,你也當真。
轟,這個世界炸了一個大響,林瑞華感到了羞辱,怎么走出寢室的不知道。
接下來,林瑞華變得愛說愛笑了,對許志強也恭維巴結(jié)起來。他像馬仔屁顛顛跟許志強后面,經(jīng)常帶一些農(nóng)村的土特產(chǎn)孝敬許志強??即髮W的時候,他們兩人已經(jīng)相處得不錯,在討論考什么學校的時候,許志強說我報湖南大學,林瑞華說那我也報湖南大學。但遺憾的是他們都沒有考上。
你怎么辦呢?落榜以后林瑞華問許志強。
許志強聳聳肩膀說,看爹老子怎么搞啰,應(yīng)該會給我想辦法。
等通知的那段時間林瑞華搭一個同學繼續(xù)睡在學校,白天找點臨工做,夜里焦慮了,躺在床上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馬兒,直到深夜還在天穹下橫沖直撞。
林瑞華心里一直在笑許志強,當一個人什么力量都沒有的時候,裝假也成了力量。林瑞華想,欺騙許志強就等于戰(zhàn)勝他,如果以后他能幫一幫自己,那他就上大當了。
想去想來,林瑞華覺得要發(fā)財才行??纯搓柷啵孟駴]有他林瑞華的機會,于是踏上了南去的火車。到了珠海,命運考驗他的毅力,臺灣人要他扛麻包。麻包兩百多斤一個,很多人累吐血了,林瑞華堅持下來了。一年后,臺灣老板發(fā)現(xiàn)了這個年輕人,把他從倉庫調(diào)到了車間,之后當組長當班長當車間主任。
老板決定要去墨西哥建分廠,問林瑞華去不去,林瑞華一聽有雙份工資,立馬說去去去。墨西哥好遠,遠到了地球那一邊。林瑞華坐在飛機上研究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云彩,像錢一樣多,但林瑞華行囊空空,為此,他流下了悲催的眼淚。
林瑞華在墨西哥干了兩年,因為語言不通,周末大部分時間窩在宿舍看書。書舍不得花錢買,把老板墊咖啡壺的書拿來讀,是一本《瑪雅文明》。林瑞華翻了翻,對書里面的圖騰符號發(fā)生了興趣。有的是太陽,有的是昆蟲,有的是五馬六道??赐炅?,他明白了一個事實:錢,才是人類最大圖騰。丟,這是林瑞華發(fā)明的排泄語。
之后,林瑞華又跟著老板去了越南和柬埔寨,三十歲后回到了國內(nèi)?;貋砹?,林瑞華異??仗摚蠼稚夏敲炊嗷?,林瑞華大部分沒享受過。林瑞華決定去找小姐,進了一家休閑會所,一眼看見了一張熟悉面孔。誰,當初廠里的一個山西女孩。山西女孩說,我一直都暗戀你不知道吧。林瑞華搖搖頭說不知道。山西女孩撲哧一笑說,現(xiàn)在知道了,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好,當然好。林瑞華受寵若驚。朋友關(guān)系往前走就是結(jié)婚,林瑞華結(jié)婚了。蜜月過后,他著手辦制衣廠。廠子規(guī)模不大,三十幾個工人,在郊區(qū)租了廠房。第一年訂單不錯,每個月有幾萬元收入。第二年勉強盈利。第三年比較艱難,第四年不見好轉(zhuǎn),第五年林瑞華撞上了一契機。那是四月的一天,林瑞華忽然接到了陽青同鄉(xiāng)會的邀請函,說月底在香港有一個招商會請他參加。林瑞華高興了,趕緊買禮物去找商會的陳會長。見了,林瑞華說,我想搞那個副會長了,這是一萬塊錢會費,以后我保證年年交。陳會長說,行啊,現(xiàn)在怎么愿意交錢了呢?林瑞華嘻嘻笑笑說,有個帽子戴著,好聽些嘛。
嗯,果然是好聽些。當老板扎堆以后,其他的身份就起作用了。招商會上他受到重視了,陽青縣的父母官邀請他回家鄉(xiāng)投資,林瑞華看到了佛光在頭頂閃耀,一個箭步?jīng)_上臺,用慷慨激昂的聲音表示了自己為家鄉(xiāng)做貢獻的雄心壯志。身份的轉(zhuǎn)化就在一剎那,林瑞華成了陽青縣的投資人,意向性投資達一億元。陽青政府大喜,作為回報和獎勵,以五萬元一畝的價格,賣給林瑞華五十畝上好的土地。一切竟來得如此自然,好像積攢了一輩子的運氣,突然厚積薄發(fā)了。
林瑞華整理好自己,許志強進包廂里來了。
咦,原來你在?聽講的你回來投資了,一直沒見到,當大老板了,不簡單吶。許志強說。
什么大老板啰,我是到處討飯吃。老同學你才混得好,當這么大的官,到時候討米討到你門下了,還望多多賞賜喔。林瑞華說。
莫諷刺我好不好,以后用得著只管說。許志強胸脯挺挺地說。
真的么?林瑞華問。
真的。許志強回答干脆。
那就拜托了。林瑞華雙手抱拳說。
不談錢了,話突然中斷了。兩個人試圖尋找新的話題,這時,張華斌進來了。隨即,古委員也到了。四個人禮節(jié)性地介紹認識,寒暄了幾句,牌局正式開始。
先摸方。摸了,林瑞華坐古委員對面,許主任坐張華斌對面。
坐定了。許主任說,打牌不怕輸,只怕對家是個豬。他的意思是張華斌要跟自己好好合作才行。
是的,就怕對面坐個豬。張華斌說,也不示弱。其實,跑胡子每一盤只需要三人打,剩下一人數(shù)完二十張底牌后在旁邊休息,術(shù)語叫守醒,沒有什么對家不對家的。兩個人同一個級別,蔑視就不好了。
洗牌了,嘩嘩嘩,很有節(jié)奏。洗好了,起牌了,手一觸牌,這個世界便翻了個底朝天。拼殺,任何手段都不過分,貪婪自私吝嗇虛偽盡管拿來好了,痞話假話恐嚇欺詐吹噓耍陰謀也盡管使好了??傊?,凡是人的劣性都可以在這里顯擺和過招。這人也真是奇怪,享受這些比享受冠冕堂皇的東西更有大趣味。
張華斌裝作手不給力,時不時多起一張牌。下手是許主任,張華斌看第一張牌的時候他無所謂。看第二張牌的時候他皺眉頭,看第三張牌的時候他終于憋不住了。說,喂,你怎么老是拖泥帶水唦,莫耍賴皮好不好。許志強說。
對不起對不起,看了也不記得,嘻嘻。張華斌自己會笑死。
你他媽的手上多沾點水唦。許主任說著扯了一坨餐巾紙,沾了茶水摔在他的面前。
多謝多謝。我的指頭沒摩擦力,摳不住。張華斌依舊笑呵呵地說。
許主任一拿牌嘴巴就多起來了,痞話黃段子笑話揉在一起。這蠻起作用,林瑞華幾次分心了,好幾次打錯牌。哦,許主任善于用分心法。
只有古委員不做聲,他眼睛半閉,縫隙里射出的光像匕首。他嘴角常駐一根煙,紫色嘴皮子有許多干裂紋,像千年的枯樹皮。他打收章,也就是起一張牌便像收扇子那樣一把捏緊了,到出牌時再打開,他記憶力驚人,該打什么牌不該打什么牌非常準確。
林瑞華守醒的時候,站起來倒茶,繞到古東山身后,用眼睛瞟了一眼他偶有張開的牌。哇,此人太精,一個小八,與其他的牌不相干,但古東山就是不打出去。而那邊,林瑞華看見許主任手里有三個,如果他打了,跑起這個小八,許主任接著吊小四,那么就是一個超小對胡。算一算,這盤胡了的話,許主任至少要進一萬多塊錢。但是古委員就是不打,他掌控著全局,結(jié)局是黃了。
林瑞華守了個黃醒,有點惋惜,又有點同情許志強,起那么一手好牌,居然黃了。林瑞華這時候發(fā)現(xiàn)老同學的變化驚人,除了那個大肚皮還結(jié)實外,其余的肉像要散掉搞一地雞毛似的。他還擺臭架子,把嗯嗯啊啊當過門。這么多肉,死的肯定早。過了一會兒,林瑞華心軟了。剛才許志強說要幫助自己,那祝他長命百歲,肉多怕什么,天生富貴相嘛。對了,他出國嗎,到過哪些國家,看見過海嘯遇到過翻船嗎。他真的享福,搞的女人肯定比自己多,他的錢也肯定比自己多,但是明年就不一定了。
林瑞華重新回到桌子上,終于忘掉了許志強有多少錢這個重大命題。玩心瘋漲,且有張狂,除了有興奮劑,還有麻醉劑,還有PM2.5,魂一般的薄紗,把人纏繞了又隔開。
張華斌摸牌的時候用好大的力,一旦有了好牌,手背上的青筋立馬鼓脹起來。林瑞華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一見到張華斌青筋鼓了,便立馬胡牌。結(jié)果是用小胡子沖了張華斌的大胡子。爽歪歪。
許志強輸了,脾氣越來越大,張華斌贏錢的時候,他說張是雞腸小肚錢看得重,以后死了人都是彎的。古東山贏錢的時候,他說古是除了販毒沒搞其他的都搞了,說不定那一天會吃槍子兒。那些話,像玩笑又不像玩笑。贏錢的人當然有好脾氣,隨便你說。只有林瑞華贏錢的時候,許志強不講,熟中有生,生中有分寸。
打牌很累人,脖子痛,眼睛花,腰酸手麻,林瑞華吃不消了,打了一串哈欠,噴出幾大口酒氣,可能還有食物發(fā)酵的臭。古東山扭過頭看了林瑞華一眼,說,拐了伙計,嘴巴扯破了。
搭上話了,古東山第一次主動乘專列送話給林瑞華。之前,他說的都是公話。比如來遲了對不起,莫亂彈琴,快點出牌。
林瑞華鼻子發(fā)緊,聞到了古東山的牙齒味。牙齒味是一個人最原始的氣味。林瑞華忽然緊張起來,這個人有一種捉摸不透,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巴結(jié)了。
嘿嘿。林瑞華笑,眼角掛有一滴打完哈欠的眼淚。
古東山又回頭看了一眼林瑞華,嘴巴咧了咧說,林老板是個福氣人。
咦,你還會看相?林瑞華問。
有一點。這不,這么多朋友幫你,將來發(fā)達了不要忘記我們這些人啰。古東山手一劃拉,把自己也劃拉進去了。不過,他的笑并不好看。
這話林瑞華聽了十分高興,古東山這么說,等于把錢袋袋打開了。
哈哈,托大家的福,我發(fā)達了一定請客,當然不發(fā)達也可以請客。今晚我買單。林瑞華說,
要你買什么單,有許主任張局長的地方,所有的單都姓古。古東山說。
古老板,今天你無論如何給我面子,讓我買一回單。林瑞華說。
還早著哩,講么子買單,出牌出牌。張華斌說。
說話間,許志強胡了個大胡子,四十二胡的紅大對。許志強一盤進了一萬二,張華斌守醒進了一千八。
狗屎坨。輪到古東山不高興了,捏牌。
呸呸呸,林瑞華使勁打自己的手,說,該放棄就放棄,我發(fā)賤。
罵的是手氣,氣的也是手氣。手氣是牌運,牌運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都說牌桌上離魔鬼最近,也離上帝最近。任何一個軟蛋都會有血性,而任何一個現(xiàn)實中的贏家都有應(yīng)對不了的局面。拼殺,與友誼無關(guān),與義氣也無關(guān)。
忽然,佛光閃耀了,林瑞華手氣來了,接二連三地胡牌。打跑胡子有一定章法,林瑞華不精通便什么章法也沒有。而有章法的人遇到無章法的人,那就是秀才遇到了兵。時間到了零點,水平最差的林瑞華不僅沒輸錢,反而還贏了點錢。
你說不會,怎么這么厲害,簡直是殺手。張華斌講林瑞華,百思不得其解。
我哪里會,亂甩的。林瑞華說。
牌逢新手沒得法。許志強搖搖頭說。
休息休息,吃夜宵去。張華斌將牌一摔,煩躁地走出包廂。
贏錢的怕吃飯。許志強說,也站了起來。
是的,老子吃了夜宵再跟你們干。張華斌說。
我才不信這個懶話,輸了的想趕本,那是下水道眼里趕雞兒,越趕越深。古東山的意思是宜將剩勇追窮寇。他贏了。
夜宵是牛肉面條加荷包蛋,林瑞華看一眼往回走了,他不吃牛肉。不是不吃,是算命先生不許他吃。陰間的事情說不好,雖然沒有科學依據(jù),但最好嚴格執(zhí)行。林瑞華相信命,所以經(jīng)常算命。今年春天算了一次,說是六七月有貴人相助,現(xiàn)在正是七月,看來貴人就在這三個人當中。
離開牌桌,林瑞華的心情又焦慮起來了。那塊地,政府合同上清清白白地寫著開發(fā)期為兩年,兩年過后如果還不開發(fā),政府是要收回的。為此,林瑞華會急死。今年是他特別難過的一年,東莞很多廠子都倒閉了。特別是一些制衣廠,因為勞動力漲價,各項費用到位,一個工人的平均費用到了五千多,很多工廠都背負不起關(guān)停并轉(zhuǎn)了。林瑞華信用卡嚴重透支,銀行貸款有困難,還欠老板的房租。而訂單是越來越難接到了。制衣業(yè)的訂單分三種,一手單是最好的,也就是最原始的FOB單,利潤高數(shù)額大,也好做。二手訂單是人家挑剩下的,利潤低數(shù)額小,還不好做。三手訂單則是大廠的外發(fā),即把做不完難做的發(fā)給小廠做。像林瑞華,這幾年基本上是吃大廠的殘羹剩飯。利潤的大頭都被他們拿走了,留下的僅一點渣滓,然而質(zhì)量要求還是一樣的高。最近幾個月,就連這些三手單都難拿到了,東莞的廠子每個月虧損二十幾萬。半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虧損了一百多萬。但是,林瑞華還得撐,不僅要撐,還要作秀。把廠子表面搞得一片繁榮,是做給大廠看的。他們以貌取廠,給訂單前考察一下廠子,看了覺得不錯,符合人權(quán),才給你做。第二個原因,不撐下去怎么會當?shù)蒙仙虝母睍L,不當上副會長,又哪里有參與招商引資的機會,又哪里買得到便宜的土地,這都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事。
至于拖欠工人工資,林瑞華以前也有,但是如今心境不同了。過去,他一直站在打工仔的角度看這事,心里有理解有憐憫還有感恩。但是現(xiàn)在,他認為自己每天馬不停蹄找訂單收貨款,求爺爺拜奶奶辛苦得要命。而他們則當上帝,怨言卻不斷,根本不曉得老板的辛苦。到頭來,辛辛苦苦賺的一點點錢全給他們了?;貓蠼o林瑞華的是欠銀行的錢,欠老板的房租,還擔刑事法律責任。這么一想,林瑞華欠薪不內(nèi)疚了。別的老板賴,他也學著賴。如今的工人很不好對付,動不動跑勞動局告狀。不過,背霉的日子快要結(jié)束了,陽青的土地基本弄妥,馬上就要開發(fā)。前些天,林瑞華來到了自己的地界里,看見政府已經(jīng)在平整土地了。林瑞華走過去問工人師傅什么時候可以平整完。工人師傅說,老板負責的那部分資金沒到位,工人兩個月沒發(fā)工資,大家都在磨洋工。
工業(yè)園不是已經(jīng)拿錢嗎?林瑞華說。
拿鬼,老板吹工業(yè)園的泡泡,工業(yè)園吹工人的泡泡。都講的有錢,就是沒看見。工人師傅說。
哦。林瑞華臉熱了,想了想,給工業(yè)園高主任打電話。
高主任哪,工地進度這么慢,影響建廠房的速度莫怪我喔。另外土填少了,比馬路低太多,這寓意很不好,我是個講風水的人,起點就比別人低,我心里不踏實吶。
高主任說,莫信迷信,如果你硬要那么講,再填一層土就是,那還不好說,我保證填到你滿意為止。
那費用呢?林瑞華問。
我們工業(yè)園撿賬好了。高主任是個搞事不收煙酒的人,既然說了不要林瑞華出錢,那絕對不是開玩笑。
高主任在電話里表揚另一個企業(yè)說,龍興集團的第一期資金已經(jīng)到位,人家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你應(yīng)該向人家學習。
學習學習。林瑞華忙不迭地說。高主任作風正派,林瑞華說一句假話心里都有犯罪感??墒?,有什么辦法呢,先要把三通一平的五十萬元搞到才行。然后把二百六十萬買地錢湊齊。這些事不搞好,信用聯(lián)社的錢也貸不出來。林瑞華把情況如實告訴張華斌,張華斌的建議是先找古東山借錢,等土地手續(xù)辦完了,再去找許志強貸款,返過來再把古東山的錢還掉。當然,這個一來一去的過程不能超過三個月,超過了,利滾利,水牛被虱子壓死。
林瑞華內(nèi)心并不贊同張華斌的建議,來陽青一年多了,他對陽青的民間資本多少有了解,丟。之后,他的心思還是回到了張華斌的建議上,因為別無他法。
緊要關(guān)頭,林瑞華總是會請馬云先生出來幫他打氣:如果早起的那只鳥沒有吃到蟲子,那就會被別的鳥吃掉。于是,一咬牙,借。
想去想來,林瑞華覺得關(guān)鍵點還在許志強這里,他要向他借錢。有一句名言說這世界是圓的,果真如此。轉(zhuǎn)去轉(zhuǎn)來,林瑞華又要拜倒在許志強腳下了。這是宿命,還是慣性?難道許志強是自己的貴人?唉,林瑞華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相信。是貴人就是貴人吧,利用他,把自己的土地開發(fā)出來。利用就等于戰(zhàn)勝。希望這段時間許志強不節(jié)外生枝,菩薩保佑許志強吧。
林瑞華當機立斷,東莞那邊該破產(chǎn)就破產(chǎn)。把機器轉(zhuǎn)到陽青,租個地方,招幾十個工人,弄一點訂單做著,也是做給縣政府看的。在陽青,一個工人的費用只有兩千多,林瑞華算了細賬,覺得這樣是一箭雙雕,既可以增加盈利,也可以讓縣政府滿意。
前幾天,林瑞華給東莞的廠長打電話,說盡快申請破產(chǎn)。廠長去辦了,林瑞華又給老婆打電話,叫她以房子作抵押去弄錢,將錢交給廠長做清算工作。一切都指望陽青的這一塊地以及今晚的這局棋。
張華斌很快回到包廂里來。
我已經(jīng)跟許志強說了個初步,那事應(yīng)該沒問題。張華斌說。
那事,宏大而模糊的主題。
他態(tài)度還好唦?林瑞華有點擔心。
態(tài)度蠻好,應(yīng)該沒問題,你先把第一桶金搞好就是了。張華斌說。
林瑞華低下頭說,只有找古委員借錢了,你替我講點好話看看,利息能不能放低一點,我現(xiàn)在是起步階段。
張華斌說,古東山這人講義氣,他應(yīng)該會給面子。
那就好,到時候我一定感謝你。林瑞華說。
我們兄弟講什么感謝啰。張華斌說。
那不行,去是去,來是來,我肯定要感謝的。
這話悅耳,張華斌立馬站起身來說,我先去跟古老板說個大概,讓他準備好資金。
林瑞華這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又出了一身汗,手臂上的結(jié)晶。
林瑞華打算出去透透氣。穿過走廊慢慢走,燈光曖昧,植物像假的。一摸,發(fā)現(xiàn)是真的。天曉得這些植物怎么長的,長期在陰暗不透風的地方,居然有這等茂盛。
依稀聽見吧臺那邊有聲響,誰在哭?林瑞華朝里面看了看,發(fā)現(xiàn)吧臺后面有一個女伢兒在聳肩膀。在那里,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fā)。
林瑞華四下望望,這個時候醒著的恐怕不多,亢奮的更少,除了棋牌室。便走過去問,小姐,有什么要幫忙的嗎?
女伢兒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瞠視著林瑞華。哦,是個半裸的女伢兒,雪白的兩個肩膀聳動著,上面蒙著一層膠質(zhì)的光。黑瑪瑙似的眼睛迷迷蒙蒙,蒼白的嘴唇尖尖的下巴。十七八歲的樣子。
林瑞華有點愣,怎會有跟畫上一模一樣的女伢兒?包廂里那個抱水罐的女伢兒,她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女伢兒有點緊張,忽然一扭頭跑了,白色的衣裙從林瑞華眼前飄過,什么香味呢?林瑞華習慣性地用鼻子去搜尋和捕捉,是梔子花的清香。
古東山正在研究東莞發(fā)來的短信,短信上說林瑞華快破產(chǎn)了,工人準備起訴。
牌,一直打到凌晨四點才散場。最終的贏家是許志強和張華斌。當官的贏,當老板的輸,這是偶然也是必然。為了強調(diào)它的偶然性,古東山說,輸?shù)腻X暫時放在你們那里,下回老子要拿回來的。
許志強得意地說,對不起了古老板,下次你也不一定拿得回去,哈哈。
什么時候,我們約起再干一場?張華斌意猶未盡說。
要得,你安排就是。古東山說。
許志強和張華斌坐古委員的車走了。林瑞華說這時候回廠難得喊人開大門,于是睡在包廂里等天亮。
林瑞華很快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和抱水罐的美女坐在一條黑色的巨蟒上,周圍的錢像白云一樣多。飛啊飛啊。
天亮了,土狗子來喊林瑞華吃早飯。林瑞華一邊吃飯,一邊指著墻上抱水罐的女伢兒說,你們這里有個女伢兒長得蠻像她,叫什么名字?林瑞華問。
土狗子像看怪物似的看林瑞華,搖搖頭說,沒得,有的話我們就發(fā)財了。
林瑞華愣了,他懷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碰到鬼了。
這個世界的玄妙就在于某個地方某個神靈掌握著每個人的底牌。神靈的脾氣不好,嫉惡如仇,時不時會顯擺一下。于是,正因為那天晚上的一場牌,這幾個人以后再沒有了牌局。
一個月后,許志強被舉報嫖娼,被縣紀委雙規(guī),問題步步深入,直至經(jīng)濟問題。
許志強倒了,多米諾骨牌缺了支撐。林瑞華沒貸到款,古東山的借款到期,林瑞華找張華斌想辦法,張華斌說,古委員有辦法。真的,古東山出了個好主意。但是,林瑞華的老婆把房子賣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林瑞華東莞的廠子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清算,被勞動局起訴,判了九個月的徒刑。
景山工業(yè)園依舊美麗喧囂。林瑞華的那塊地已經(jīng)易主了,古東山占百分之八十股份,林瑞華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圍墻內(nèi)推土機來回穿梭,腳手架一層比一層高,建設(shè)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狂R路是門面和廉租房,里面是十幾棟標準化的廠房。高主任見了非常滿意,說,很好,以后老板來只要投產(chǎn)就行了,廠房是現(xiàn)成的。然而,好事多多壞事也湊熱鬧,古東山的身體出了毛病,他患了晚期肝癌。每天他都在園區(qū)里散步,手里捧著紫砂壺,嘴里長時間嚼著牙簽。土狗子一步不離地陪著他。這人,還都是老樣子。
張華斌這邊,縣里整頓干部作風,他被撤職了,理由是把一些企業(yè)拉入了高利貸的泥潭。現(xiàn)在,他離那些老板遠遠的了,每天晚上陪老婆散步,步子里沒有了王菲的蚊子哼哼加一個傳奇。
責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