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麻雀的微暴力
對麻雀最初的認知,啟蒙于魯迅筆下的閏土了。我們都是閏土的粉絲。對于捕捉麻雀,從很大程度上說,閏土是我們極其智慧與質(zhì)樸的導(dǎo)師。一只額匾或者竹筐,一把可憐的秕谷(有時只是癟了的稻殼),還有一根綴滿著陰謀的繩索,隱蔽在冰天雪地里。明晃晃的陽光,明晃晃的雪光,一場陰謀與殺戮就這樣拉開帷幕。在我看來,這就是人間的殺戮,赤裸裸地帶血的暴力屠殺。俄頃,會看到大批餓得暈頭轉(zhuǎn)向、失去理智和判斷的麻雀們,停落于此,走進人類搭建的陷阱。當(dāng)我寫出這樣的文字,內(nèi)心一陣眩暈。雪地上的小黑點——麻雀們,天地間生動的精靈,究竟如何面對人類預(yù)謀的劫難?
也許這并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捕鳥,只是一種兒童游戲。就這小小的把戲,隱藏著陰暗的謀略和人性的幽暗。幾粒稻谷,在動物們的饑餓路口,就把小小的麻雀們引誘至籮筐之下,然后等待著這群人的審判與嬉弄。人的智商居然用在這些麻雀身上。更可悲的是,就這么隱秘著殺戮與暴力的殘酷游戲,隨著人類識字課本傳承至今,在鄉(xiāng)村的舞臺上,演繹成經(jīng)典的現(xiàn)實屠殺。也許讀者看出我的矯情。是的,面對著人類的麥田,辛苦的勞作,這些徜徉在田野里或者鄉(xiāng)場上的麻雀們,是那么地不合時宜,甚至有過分的嫌疑??墒牵槿競儾话涯抗饽墼邴溗氲舅肷?,那還是它們自己么?活著,是動物們生命的本能,誰也無法改變。
這就是我們眼中的麻雀。一群群圍繞村莊,棲息在大樹內(nèi)部、屋檐下的麻雀,在晨起或晚歸中,對著這個世界,用嘰嘰喳喳的聲音叩問。這群活潑單純、無心無肺的精靈們!說是精靈,并非言過其實。在南方現(xiàn)代化工業(yè)園區(qū)里,麻雀居然是檢測輻射污染的標(biāo)尺。鳥雀不生或眾鳥棲居,都是對人居環(huán)境的如實回答。一時間,在樹林里,在蘆葦蕩,在林立的水泥森林間,尋找麻雀,成為健康安居的某種證據(jù)。在電子對抗的時代里,麻雀居然是一群不死的勇士。
抵抗住鋼筋電子侵蝕的麻雀,卻抵擋不了稻草人的搖擺。鄉(xiāng)村稻田里,一個個身穿奇裝異服、手拿蒲扇的身影,在風(fēng)中發(fā)出戰(zhàn)斗的號角,使得它們每一次降落,都要面對一次死亡的恐懼。這大地上的稻田,已不再是大地的所有,是私人化的領(lǐng)地。我還見過更加殘酷的看守。為了防范麻雀們的入侵與騷擾,田園的周圍加裝上了帶電的鐵絲網(wǎng),一張巨大的撲向麻雀們的恢恢天網(wǎng)。網(wǎng)下,凌亂地堆積著早已死去的麻雀的尸體。同為大地上的生靈,人與麻雀竟然如此迥異。種上莊稼的田疇,就演繹成人類的各自領(lǐng)地。如果人類能決定天空與大地的所有,那么大地上的生靈呢?它們的家園在哪?又在何處安居?人類的田園,從某種意義上說,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上的侵略與占有。如此,向大地要生存,麻雀們何罪之有?田園逐漸消失,村莊漸行漸遠,城市水泥大廈日益膨脹。多年后,麻雀們,如何面對無縫插嘴的水泥家園?何枝可棲?
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你我,還做過這樣的殘忍游戲——打麻雀。受戰(zhàn)爭影片的污染,我們都變身為勇敢的獵人,不死的勇士,夢幻在戰(zhàn)場上刀光劍影,殺敵立功??上У氖俏覀兊膽?zhàn)場就是鄉(xiāng)村,敵人就是麻雀,武器換成了彈弓。月黑風(fēng)高。我們梭巡在樹林里,頭頂一只手電筒,在黑黝黝的樹杈間、密葉里尋找麻雀。拉滿彈弓,隨著“嗖”的一聲,一粒圓形石塊帶著無聲的呼嘯射向睡夢中的麻雀,接著一記悶響,墜地,死去。饑餓的年代里,瘦小的麻雀成為鄉(xiāng)村生活里的獵物。
烤麻雀,則是童年里另一場驚心動魄的盛宴。我見過都市夜晚的燒烤攤,在炭火的炙烤中,一些動物的尸體在鋒利的刀刃下,四分五裂。有經(jīng)驗的伙伴們,把打死的或奄奄一息的麻雀,迅速地脫毛,開膛剖肚,然后用黃泥巴包裹好,置于火塘中燒烤。帶血的羽毛散落一地,鋒利的刀刃上面,血持續(xù)滴落。而此際,尸體的肉香已經(jīng)在火焰里彌漫開來。
美味吞噬了所有殺戮者的冷酷、殘忍、驚悸和傷痛。
桑樹的另類解讀
對鄉(xiāng)土的解讀,有多重形式;而我愿意從一棵叫桑的樹出發(fā)。這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的那句經(jīng)典敘述,“在我家的后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我不知道魯迅先生在所謂重復(fù)的修辭中,抵達的是園中樹種的匱乏,還是以期達到所謂文字的音樂節(jié)奏感,甚至飽含著當(dāng)時現(xiàn)實的彷徨與內(nèi)心的執(zhí)著。至少,從我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來說,我讀到的是棗樹這個意象在魯迅先生心中的鏡像,亦如我對桑樹的情懷。我姑且復(fù)制先生的話:在我的故鄉(xiāng),有兩棵樹,一棵是桑樹,另一棵還是桑樹。先生與我,各自視野里唯有棗樹和桑樹,其他事物都在風(fēng)中模糊或隱去。
民間對樹種的選擇,似乎在隱秘中契合著某種神秘與玄機。這絕不是我危言聳聽或信口開河。有過鄉(xiāng)村生活履歷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村莊房屋的四周,注定要栽上一些這樣的樹,諸如椿樹、柳樹、榆樹、泡桐、棗樹等。就木材使用美學(xué)來看,像柳樹、棗樹由于枝干彎曲、成材周期長,已經(jīng)失去作為棟梁之材的奢望,椿樹、泡桐因木質(zhì)疏松也無法挑起大梁,多數(shù)是炊事燃料。但這些看似無用之樹,遍布鄉(xiāng)村。這似乎是鄉(xiāng)村自身的文化,或者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圖騰與宿命。比如榆樹,花開之后,蒼白的圓形花瓣,恰似墳?zāi)骨帮w起的紙錢,在清明時節(jié),使得多少人在風(fēng)中黯然神傷與失魂落魄?再如椿樹,父輩們早就在我們的童年里栽下這樣的樹,隨著年輪的遞增,從幼苗到挺拔、參天,直至樹蓋成蔭,巨傘狀;樹干壯如水牛腰身,郁郁蔥蔥,葳蕤,神秘的紫氣氤氳其中。農(nóng)人植樹,總要預(yù)留一棵樹給自己,伴隨一生,直到生命盡頭才砍伐,作死亡的最后歸宿。這樣的樹,關(guān)乎著生死。
桑樹秉性柔軟、溫婉,就像肌膚接觸潔白的蠶繭,在內(nèi)心深處下了場紛飛的大雪,圣潔的雪片棲滿山頭、村莊和阡陌。對視桑葉,我們是需要勇氣和力量的。桑葉的美好去處,是蠶。蠶吃桑葉,吐出銀色的絲,結(jié)出潔白的繭,澤披民間的寒暖。絲絲縷縷的線,纏繞著日子,我們就在黑暗中得到光亮,在寒冷中享受溫暖。四月,面對一片片闊大嫩綠、嬰兒般的桑葉,蓬勃的綠,總使人心生恐懼、抖顫和敬畏之感。摘桑葉的手不自覺地在中途停頓下來。撫摸桑葉,分明就是在與自身肌膚相親,綠色的水系在其葉脈里奔流。桑葉哪里知道自己的最終歸宿?然而絲毫不能阻擋生命的肆意瘋長。生活有時正是因為我們的未知才充滿著誘惑和絢麗,我們才能夠深切感知生活的真相與生命意義。面對桑葉與蠶,我多次潰不成軍,從桑條傳遞過來的柔軟,觸摸到世界的樸素與美麗。
在鄉(xiāng)村,栽種果樹,無論野果樹或是家果樹,即蘋果樹、桃樹、杏樹或者棠梨樹、桑樹、槐樹等,這已是一成不變的景致。父輩們在惘然中完成冥冥之中的安排。他們無法說出這其中的隱語與禪機,但自發(fā)地完成這個動作。這實在是民間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桑樹與棗樹等無異,形條彎曲,屬于不成材類樹種,多作為燃料或者農(nóng)具之柄、搟面杖等。我對桑樹的用途有切身的體悟,她那柔軟的枝條,是父親的鞭子,經(jīng)常在我的身上留下深刻的吻痕,以至于我對柔軟與堅硬有了新的詮釋,越柔軟,也就越堅硬。
我終于可以說說桑果(桑果,準(zhǔn)確地說叫桑葚,但我愿意按著民間的充滿乳汁的、土得掉渣的叫法,桑果。)了,這于我而言,是秘而不宣或敝帚自珍的珍品。沿著闊大碧綠的葉子,順著一只蠶的腳步,抵達枝梢,這就是紅紅白白綠綠的桑果了。這果實結(jié)得確實不一般,一路上,面對桃紅柳綠,越過綾羅綢緞,還有內(nèi)心那股隱秘的柔軟,然后在日月里暗結(jié)小拇指頭大小的果子,星星狀,落滿細密的心事?;蚝?,或紅,或青,或白,或者雜糅參半,半紅半綠,紅白相間,外黑內(nèi)紅等,斑斕無比,意蘊悠長。這滋味,不正是人生的況味?曾經(jīng),我和鄉(xiāng)村里的伙伴們,就抱著這些桑果,喂養(yǎng)童年喂養(yǎng)歲月喂養(yǎng)我們貧瘠慘淡的人生。我們吃盡了黑桑果、紅桑果,還有白桑果,有的甜膩,有的酸澀,有的無滋無味,寡若白開水。在饑餓面前,我們依舊囫圇吞下?;氖徤n白的年代,還有什么不能一口咽下?重要的是,我們要活著。
我曾問過已老態(tài)龍鐘的父親,為啥要在屋檐前后栽種些無用的桑樹?父親笑而不語,一副哲人的面孔,似乎萬般風(fēng)雨都收攏于他的寧靜無言之中;即使矗立在他面前是鋼筋水泥的立體村莊,瞳孔里映射的還是遠方枝椏間或紅或綠的桑果。
是的,這哲學(xué)般的桑樹,背負著民間的生存之道。果實,分明是大地上的鏡像,綠葉婆娑或大紅大紫,終究離不開生命的母題。
故事與野草莓
寫下野草莓這幾個字,本身就是個謬誤。因為在那個特定年代里,我們根本就不認識草莓,更別說野草莓。大地上我們面對的,是荒涼的土地和蕪雜的野草。我所說的野草莓,其實不是草莓,她真正的名字叫蛇莓。蛇莓,伊甸園里的水果?繞過華麗柔軟的軟體動物,帶著巫氣,在草叢里潛行。與蛇有關(guān),更與女人有關(guān)。女人與蛇,本身就是很鬼魅的統(tǒng)一體。
我對蛇莓的準(zhǔn)確認知,源于童年。那個荒野般的日子,不長莊稼、歡樂、星辰與大海,只長饑餓和瘋狂的野草。我不知道蛇莓是如何落生在那片山坡草叢,以極其罕至的方式,隱匿在灌木叢里,從碧綠里結(jié)出帶血的果實,向每一個路人的眼睛里露出誘惑、妖嬈和性感的紅唇。我們初見蛇莓,以為是傳說中的野草莓。這種難得一見的果實,成為我們夏日里采摘的對象。在草叢中尋找,成為我們少年時期徜徉日月的方式。整個村莊,滿目是野草、低矮破舊的茅屋、貧血的人群還有摳出骨骼來的土地。一切都裸呈著傷痕累累的慘狀。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自然中填飽肚子,獲得生存。這本身就是在做家庭的英雄了。
如果當(dāng)初我們要是區(qū)別出什么是蛇莓與野草莓,估計就是餓死也不會摘的。這個長著猩紅舌頭的蛇莓,確實有著蛇的陰毒,草莓的姿色。蛇莓本身就是一味中藥,民間說可以治療吐血、湯火傷等,但這不能意味著她與人類的關(guān)系親近。據(jù)說蛇喜歡在她下面休息,大多數(shù)蛇莓下面都有蛇吐的唾液,蛇的唾液有大毒,蛇莓也有小毒。在蛇巫的光影下,我們再審視蛇莓,紅色的果實上,突出的似乎是吃人的紅舌;而真正的草莓在表面上裸呈著晶瑩的瑪瑙,害羞,內(nèi)斂,溫潤,平和。據(jù)中草藥書記載,蛇莓吃多了會致人非命。幸好,我們那時在邂逅蛇莓時,大家謙讓著、民主地對待它,否則會帶來滅頂之災(zāi)。這讓我膽戰(zhàn)心驚。在后山上,我曾聽到寺廟里飄來過這樣的箴言,活著就是修行。
原來,修行,也能使人更好地活著。這不免把我?guī)У搅撕笊降哪亲鶑R宇里。那廟宇不甚排場,香火寂寥,香客一二。更多的時刻,那廟宇沉寂在時間的深處,與林中的月亮、山上的蟲子,一起奏鳴在天地間,各自安好。廟里人不多,常見就一年老色衰的老尼姑和一清秀的小尼姑。后來那老尼姑也不見了,間或可見到那小尼姑,憂郁的臉,陰郁的氣息,一絲絲死亡的氣息逼迫而來。讓人好奇的是,小尼姑的庵旁,居然種植著為數(shù)不少的蛇莓,在林間與廟宇的空地上,發(fā)出眩目與奇幻的色譜,使得原本死氣沉沉的廟宇布滿著神秘的咒語和鮮亮的血液。我們經(jīng)常光顧后山,目的就是那猩紅的蛇莓。當(dāng)然,也看看神秘的小尼姑。聊勝于無。可惜每次我們都來晚了,蛇莓,成熟的蛇莓被人提前摘了。我們有理由認定,非那小尼姑莫屬。可她為什么要吃蛇莓呢?女人與蛇,本身就高深莫測,而尼姑則是女人中更具奇幻與神秘的那種了。蛇與尼姑,可謂都是黑暗中的修行者。
后山的蛇莓,我們一顆也沒有等到。當(dāng)然,青澀的蛇莓我們不愿意采摘。這不是采摘的問題,而是道德問題。在蛇莓成熟前,我們都是公平的競爭者。否則,過早地采摘,對植物蛇莓來說,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俗語說,吃了不疼舍了疼。也許還會運氣糟糕地碰上葉子下的蛇呢,吐你一身唾液。我們知道,所有的蛇莓都進了那個小尼姑的籃子里。我們也不氣餒,畢竟她和蛇莓都是在黑暗中生長的布道者,尼姑捷足先登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但又隱約有著不安,琢磨不出,一種莫名的擔(dān)憂隱秘在眉宇間。我們只是一群在大地上游手好閑的浪子,玩世不恭、頹廢甚至帶點絕望的心理。這種沙漠般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何時才是盡頭?好在后山有座廟,給我們近乎絕望的生活帶來一絲漣漪。以至于我們對原本死水般的日子有了期待。每天的鐘聲,給了我們新生的早晨。每一個早晨都充滿著蛇莓的色澤。
擔(dān)心的事終將登場。認識蛇莓后,我就懷疑,它是一種充滿著咒語和神符的野果。那猩紅的色彩,似乎就是那勾人心魂的死亡之舌。果然,小尼姑死了。這是我們意料中的??吹搅撕笊缴祥L著的蛇莓,我就無端地心神不安。在小尼姑的床前,我們看到還遺留著為數(shù)不多的蛇莓,腐爛的果實,沿著古銅色的條桌,奢靡一地,格外猩紅。
山芋的私生活
每一種食物的出現(xiàn),注定不是一個孤獨的偶然,它與萬千世界有著錯綜復(fù)雜的聯(lián)系。山芋,印象中以江淮平原居多。江南也有芋頭,諸如烙印著長江水系的香沙芋,但小如雞蛋;蘇北的芋頭,膨脹如拳頭。地域?qū)ι接蟮倪x擇,誠如晏嬰筆下的柑橘,這是宿命。山芋與人,兩者如斯。
我所說的山芋,其時針指向蘇北的八十年代。山芋,整個民間的寵兒。鄉(xiāng)場、院子和堂屋,小山似的堆積,泥頭泥腦地,半裸著紅色身子,斜躺于地面。在米面缺失的生活戰(zhàn)場上,山芋成為灶臺的主力軍。它以加速度的繁殖方式,在泥土里潛滋暗長。這是山芋值得榮耀的地方。找到被人關(guān)注的尊重。吃不完的山芋,就挖地窖儲存,以備越冬享用。山芋家族不可小覷。黃心山芋、紫心山芋、黑心山芋相繼出現(xiàn),成為都市餐桌上稀罕的粗糧。吃一口粗糧,就會與心窩里的那個故鄉(xiāng)親近些。
山芋,農(nóng)人地里命中的親人。在鄉(xiāng)間,沒有人不是踩著山芋的肉身茍活過來的。山芋的日子,也就是鄉(xiāng)村的日子,集結(jié)著中國民間的生活智慧。生活的目光一道道一絲絲捆綁著它,與炊煙近,與血脈近。
母親最常做的飯食就是山芋稀飯。山芋稀飯在當(dāng)下飯店可謂鳳毛麟角,而在生產(chǎn)力低下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的我們是把山芋當(dāng)作干糧的,也就是主食。誰家不是山芋稀飯?稻子和麥子是有的,但在上繳國家征購糧后,就所剩無幾了?;厮萜饋恚覀円朽稗r(nóng)人對山芋的匠心侍弄。山芋,味甜,面糯,吃多不易消化;正是這不易消化的缺點,堵住了鄉(xiāng)村饑餓的胃。吃膩了山芋稀飯,母親就給我們來個蒸山芋宴。洗凈的山芋切成塊狀,置于草鍋里的竹笆,在熱量與水蒸氣的炙烤中蒸熟,一鍋金黃,發(fā)出誘人的香氣。過上一陣子,母親再改為燒山芋,即把從田里新拔來的山芋,帶著泥土碎渣的山芋,潮濕地掩藏在土灶堂里,隨著樹葉與枯枝的粉身碎骨,涅槃成褐皮黃心,剝開后香氣四溢,如斯禪香。
鄉(xiāng)村人也諳悉山芋的淺加工,即利用一些簡單的機械對山芋加工,做成諸如山芋粉、山芋粉條、山芋糖、山芋干等食物,使得原本只可以吃得一季的山芋,居然可以越過時間和地域的柵欄,走出田疇,躋身都市的盛宴,成為四季美食。
我們是山芋喂養(yǎng)大的。我親歷過山芋干的加工與制作。在冬天即將抵達之前,母親站在晚秋的鄉(xiāng)場上,開始一冬的盤算。母親與山芋,對我而言,都是苦難中智慧的化身。在她們身上,總是蘊藏著生命無盡的故事與風(fēng)霜。母親說,秋霜打過的山芋,出過汗的山芋,格外地甜。我見過山芋流汗,是在一場霜降之后。這是讓人困惑的。從大地深處長出的食物,為誰流汗?山芋的下一路口,就是眾生的煙火生活。它是為農(nóng)人、生活還是人生的苦難?在顛沛、輾轉(zhuǎn)、苦澀和辛酸的日子面前,母親和山芋一道,在沉默的跋涉中,完成對生命成長的呵護。
制作山芋干不難,難得是吃山芋干。母親說在長木板凳的一端,綁上把鋒利的鐮刀,以一定的角度,然后就可以把山芋送到鐮刀的刃前,不停地推送,這樣,一片片雪白的山芋干就從鐮刀下抽出來,肌膚純白,在月光的照射下,發(fā)出銀色的光澤。我們把這些切好的山芋片撒到田里,幾個太陽過后,山芋干就晾曬好了,歸攏后置于口袋,待寒冬里與歲月繼續(xù)耳鬢廝磨。風(fēng)干的山芋干有利于收藏,啥時想吃,啥時都可品嘗。一碗碗山芋干稀飯,定叫你一口咬到故鄉(xiāng)的疼痛。我還曾生吃過山芋干呢,伴著發(fā)面餅,一口餅,一口山芋干,牙齒嘎嘣嘎嘣地咀嚼下去,管飽;對比以前清苦的日子來說,還管甜呢。
吃山芋的人,本色很難轉(zhuǎn)移,即使進了城。我在蘿卜李巷口多次看到那個烤山芋的老人。一到冬天,他就推著燒煤炭的爐子,支立于路口,在大雪飛舞的黃昏,烘烤山芋。爐子四周,彌漫著寒冷而又噴香的氣味。干柴般的老人,與憨頭憨腦、土里土氣的山芋抱在一起,我怎么看他就是只出過汗的山芋呢。多年后當(dāng)我再次走過那個冬天的巷口,他不見了。后來也沒見過。當(dāng)然,還包括那與鄉(xiāng)村生離死別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