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雋
(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福建廈門361000)
辛棄疾《鷓鴣天》格律聲韻研究
張雋
(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福建廈門361000)
對辛棄疾全部63首《鷓鴣天》詞作①的定量分析,大致可以得出《鷓鴣天》一調(diào)變體極少而稼軒守律又極嚴,但辛稼軒仍在所剩不多的創(chuàng)作空間中因聲制宜,充分利用詞調(diào)體式來抒發(fā)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在聲韻上,稼軒的《鷓鴣天》用平聲韻,所壓韻字的韻部較為集中,整體呈現(xiàn)出低昂平和之感,然稼軒用韻時不及其在格律方面嚴謹。
辛棄疾;《鷓鴣天》;格律;聲韻
《鷓鴣天》又名《思佳客》《半死桐》《思越人》《醉梅花》等,雙調(diào)五十五字小令,《全宋詞》中共收657首,總量居于第三位,僅次于《浣溪沙》及《水調(diào)歌頭》。辛棄疾為南宋一代著名詞人,其詞作成果豐碩,計有620余首傳世,而單《鷓鴣天》一調(diào)就填有63首,占十分之一強,實有必要對其進行專門的探討。故本文欲采用定量分析的方法,以格律聲韻為研究對象,以期對稼軒《鷓鴣天》有進一步清晰的認識。
《欽定詞譜》載《鷓鴣天》“雙調(diào)五十五字,前段四句三平韻,后段五句三平韻”,以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為凡例,并言“宋人填此調(diào)者,字句韻悉同”[1],查考萬樹《詞律》及舒夢蘭《白香詞譜》此調(diào)所列體式亦僅有唯一正格,無其它變體。筆者將辛棄疾63首《鷓鴣天》集于一處,標其平仄格律及聲韻,如《欽定詞譜》所言,全部詞作字數(shù)皆相同,平仄有互異者,記為可平可仄,再參校三部詞譜所示范例,則辛棄疾《鷓鴣天》詞律為:
按此格律,稼軒63首《鷓鴣天》有59首完全合律,只有4首中各有1字不合律,摘錄如下:
1、《鷓鴣天·黃沙道中即事》:亂鴉畢竟無才思。此為下片第四句,“思”字平聲,按律應用仄聲。
2、《鷓鴣天·三山道中》:天生予懶奈予何。此為下片第三句,“予”字仄聲,按律應用平聲。
3、《鷓鴣天》(欲上高樓):歸休去,去歸休。此為下片首句,第一個“休”字處按律應用仄聲。
4、《鷓鴣天》(晚歲躬耕):只雞斗酒聚比鄰。此為上片第二句,“比”字仄聲,按律應用平聲。
然稼軒填《鷓鴣天》實有變體,并非完全如上述詞譜所言只有唯一一式,即:
此變體與正格唯一相異之處在于上闋第三句尾字,“浪”與“涼”、“廊”、“香”等同屬詞韻第二部下的七陽部,故此體是前段四句三平韻一仄韻,后段五句三平韻,相較正格多壓了一個仄韻。雖此種變體在稼軒《鷓鴣天》中僅有一例,且變動極小,但據(jù)《宋詞格律研究》一文,作者胡玉借用計算機編程及數(shù)據(jù)庫技術,對《全宋詞》中《鷓鴣天》一調(diào)做窮盡式的查考,得出“該調(diào)(《鷓鴣天》)還有兩個變體,分別是在正體的上片增加或減少一韻”,即上片首句不入韻或上片第三句加韻,“其中9句5韻的變體共有詞作6首,9句7韻的變體共有詞作11首,分別占總數(shù)的0.9%和1.6%”[2]。足以說明稼軒填《鷓鴣天》調(diào)并非都是整齊劃一,沒有絲毫變化的。
《白香詞譜》言“(《鷓鴣天》)實由七絕兩首合并而成;唯后闋換頭,改第一句為三字兩句。通體平仄,除后闋首、次兩句有一定,及前闋首尾,后闋末句第三字不能移易外,余均與七絕相通”。[3]之所以特意強調(diào)然前闋首尾,后闋末句第三字不能移易,乃是因為這三句格律為若按“一三五不論”法,第三字用仄聲,則會犯了孤平的忌諱。而通觀稼軒《鷓鴣天》,除了滿足《白香詞譜》所說的這些特征外,其上闋三、四句及下闋一、二句絕大多數(shù)采用了對仗的手法,據(jù)筆者統(tǒng)計,稼軒《鷓鴣天》上闋三、四句有對仗的詞作數(shù)量為54首,占比85.7%;下闋一、二句有對仗的詞作數(shù)量為55首,占比87.3%;四句皆用對仗的詞作數(shù)量也達到50首,占比79.4%。如若把上闋三、四句看成一聯(lián),下闋一、二句看成一聯(lián),其實是一首頷聯(lián)、頸聯(lián)對仗的仄起式七律,因此與其說稼軒填《鷓鴣天》是由兩首七絕合并而成,不妨說稼軒實際上是按照七律的標準來填《鷓鴣天》。
再看出律的四首:
句里春風正剪裁,溪山一片畫圖開。輕鷗自趁虛船去,荒犬還迎野婦回。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殘雪斗疏梅。亂鴉畢竟無才思,時把瓊瑤蹴下來。
拋卻山中詩酒窠,卻來官府聽笙歌。閑愁做弄天來大,白發(fā)栽埋日許多。
新劍戟,舊風波。天生予懶奈予何。此身已覺渾無事,卻教兒童莫恁么。
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經(jīng)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
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候?浮云出處元無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歲晚躬耕不怨貧,只雞斗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
千載后,百遍存。更無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謝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塵。
第一首詞作情感基調(diào)相較輕松愉悅,“亂鴉畢竟無才思,時把瓊瑤蹴下來”句看似譴責,實際上更接近于口吻親昵的調(diào)笑,所以用“思”字結句,“平聲平道莫低昂”,平聲語氣在四聲中最為平緩,表達的正是這種感情。第二首詞作嘲諷忿懟的情感相當明顯,可以輕易看出稼軒在填制這首詞時內(nèi)心之動蕩激越,“天生予懶奈予何”句四個仄聲連用,極好地表現(xiàn)出了稼軒的不平之鳴。第三首詞作主要表達的是悲愴無奈之情,開篇極言愁緒,后二句寫時光流逝,變化無常,一種無力感油然而生,“歸休去,去歸休”句,歸休意為歸隱,同字倒裝易用,說明稼軒的隱退之意是相當堅定決絕的。第四首表達的是歸隱后的閑適農(nóng)家生活與怡然自得的心境,“只雞斗酒聚比鄰”句四個仄聲相疊,“比”為上聲,“上聲高呼猛烈強”,在鄉(xiāng)村田園生活中的歡愉之情溢于言表。
綜上,從格律方面看稼軒的《鷓鴣天》調(diào),我們大致能得出如下結論:
一是《鷓鴣天》此調(diào)變體極為稀少,即使存在一二種變體,具體的詞作數(shù)量也不多見,不似其它詞調(diào),少則三四種變體,多則十數(shù)種變體,有時連確定正格都極為困難。蓋因其體式為七言律詩的變易,有平仄定式的字眼處本就非常之多,加之限用平聲韻,且上闋后二句與下闋首二句常常用對仗的手法,句式不易改動,留給詞人自由發(fā)揮的空間所剩不多。
二是稼軒雖被奉為一代豪放派的詞宗,詞風縱橫捭闔,句法疏宕不羈,實則守律極嚴,63首《鷓鴣天》詞作僅有4句各一字不合律,且大多數(shù)詞作沒有選擇相對簡單的“兩首七絕疊加”式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是用一首完整的仄起式七律進行填制,對仗工整精切,真可謂是“戴著腳銬跳舞”。
三是稼軒格律雖嚴,但也不是一味死守格律,而是因聲制宜,聲情相諧?!栋紫阍~譜》有言“(《鷓鴣天》)應仄起,不得用平起”[3],但據(jù)筆記統(tǒng)計,稼軒63首《鷓鴣天》中有13首是用平起,占總數(shù)20.6%。另稼軒能在詞調(diào)定式之外另創(chuàng)一體,別出心裁,且出律四字處皆極好地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時的真情實感,聲與情相得益彰,如若死守格律,反倒不美。
洛地先生在其詞學專著《詞體構成》中有云“詩詞曲,韻文也,韻是韻文的基點”,又言“凡韻文,必由句組成韻斷,韻斷組成篇章;韻斷是句與篇章之間自然形成、不可或缺的結構環(huán)節(jié)”。[4]韻在詞體中的重要地位可見一斑。當然,韻除了在文體結構中發(fā)揮作用之外,其自身的音色與詞作傳達的情感也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戈載《詞林正韻》言:“詞之諧不諧,恃乎韻之合不合。韻各有其類,亦各有其音,用之不紊,始能融入本調(diào),收足本音耳?!盵5]
由第一小節(jié)可知,稼軒63首《鷓鴣天》詞作有62首為9句6韻式,1首9句7韻式,共計379個韻字。筆者以《詞林正韻》為參照,標明這379個韻字所屬韻部及韻目,其數(shù)頻如表1所示:
表1 韻部及韻目
從中可以看出稼軒填《鷓鴣天》調(diào)的用韻及聲情大致有三點特征:
首先,平聲韻字的數(shù)量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僅有《鷓鴣天》(白苧新袍入嫩涼)一首中上闋第三句末字“浪”,雖屬七陽目,卻是仄聲。加之該詞調(diào)是隔句押韻,龍榆生在《詞曲概論》中指出:“韻位的疏密,與所表達的情感起伏變化、輕重緩急,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大抵隔句押韻,韻位排得均勻的,他所表達的情感都比較舒緩,宜于雍容愉樂場面的描寫;句句押韻或不斷轉(zhuǎn)韻的,他所表達的情感,比較急促,宜于緊張迫切場面的描寫?!盵6]所以稼軒的《鷓鴣天》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平和暢達之感,也從另一方面印證了稼軒遵守格律的謹嚴。
其次,從韻部方面看,稼軒的《鷓鴣天》詞作用韻遍及前十三部,尤以第三部、第五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二部為多。其中第五部、第九部、第十部、第十二部所屬韻字的數(shù)量實際上并不多,造成這種字數(shù)少的韻部出現(xiàn)頻率反而高的主要原因是稼軒填《鷓鴣天》喜歡壓同韻,往往幾首詞作都壓相同的韻字,且次序不變。例如《鷓鴣天》(千丈陰崖百丈溪)與《鷓鴣天》(莫上扁舟訪剡溪)用韻相同,都壓“溪、宜、奇、時、垂、詩”這六個字;《鷓鴣天》(點盡蒼苔色欲空)、《鷓鴣天》(病繞梅花酒不空)及《鷓鴣天》(桃李漫山過眼空)這三首都通壓“空、翁、中、容、松、風”這六字。押韻相同或相近的情況在稼軒63首《鷓鴣天》中多達九處。說明稼軒在填制《鷓鴣天》時心境情思狀況較為雷同。王易先生在《詞曲史》中提出“韻與文情關系至切”[7]的觀點,依照他的分析,第三部韻聲情縝密、第五部聲情開展、第九部聲情端莊、第十部聲情放縱、第十二部聲情盤旋。結合詞作具體內(nèi)容來看,稼軒這63首《鷓鴣天》大部分為酬和贈別或是紀行隨感,主要是抒發(fā)離愁別緒及郁郁不得志之感,亦不乏風格明快跳脫之作,整體基調(diào)不似稼軒其它長調(diào)中“金戈鐵馬”林立,豪壯之氣彌漫??梢哉f這幾個韻部的聲情特征很好地滿足了思想內(nèi)容表達的需要。
再次,從用韻寬嚴的角度入手,稼軒63首《鷓鴣天》中,同一詞作所用韻字屬于相同韻目的僅有29首,占比46%,而所用韻字屬于不同韻部的詞作則有34首,占比54%。其中還有10首詞作壓的是不同韻部的韻字,主要集中在第三部和第五部四肢和十灰(半)及第九部五歌、二十一個和第十部六麻之間,例如《鷓鴣天》(千丈冰溪百步雷),壓“雷、開、來、嵬、栽、梅”六字,其中“雷”、“嵬”、“梅”屬第三部,“開”、“來”、“栽”屬第五部;《鷓鴣天》(水荇參差動綠波),壓“波、蛙、花、多、戈、斜”六字,其中“波”、“多”、“戈”、“斜”屬第九部,而“蛙”、“花”屬第十部。從中可以看出,稼軒在用韻方面不似他守格那般謹嚴,跨目或跨部押韻時而有之,但只限于陽聲相近韻目或韻部,因而并不會使詞作在音韻上出現(xiàn)晦澀凝滯之感。
通過對辛稼軒63首《鷓鴣天》格律聲韻方面的定量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以豪邁放宕的詞風著稱于詞林的稼軒在實際的詞調(diào)創(chuàng)作中卻是風格多樣,靈活善變。他尊重格律,又能突破格律的牢籠盡情抒發(fā)自己的真情實感;他精通聲韻,即使跨部押韻亦能做到使詞作音韻節(jié)奏自然和諧??偟恼f來,稼軒填詞在合乎規(guī)范的前提下又達到了恣意揮灑的自由藝術境界,難怪清人劉熙載會在其《藝概》中盛贊稼軒說:“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廋語,一經(jīng)運用,便得風流,天資是何夐異!”[8]
注釋:
①本文研究統(tǒng)計所用底本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版《辛棄疾詞集》。
[1]王奕清等編纂.欽定詞譜[M].北京:中國書店,1983:746.
[2]胡玉.宋詞格律研究[D].武漢:華中科技大學,2006:20.
[3]舒夢蘭輯.白香詞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57.
[4]洛地.詞體構成[M].北京:中華書局,2009:130,133-134.
[5]戈載著,田松青編校.詞林正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5.
[6]龍榆生.詞曲概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190.
[7]王易.詞曲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78.
[8]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0.
(責任編輯:白琳)
An Analysis on Rules and Rhyme of Xin Qiji’s The Partridge in the Sky
Zhang Jun
(School of literature,Xiamen University,Xiamen,Fujian 361000)
Based on the quantitative analysis of Xin Qiji’s all The Partridge in the Sky,we can find that The Partridge in the Sky has very few variations and Xin Qiji observe law strictly.But Xin Qiji is flexible in the creation of the remaining space,make full use of the poetry style to express his feelings.On the rhyme,Xin Qiji use flat rhymes,the rhyming word categories are concentrated,present a peaceful feel.But when Xin Qijiuse rhymes he doesn’t set strict demands on himself.
Xin Qiji;The Partridge in the Sky;rules rhymes
I207.23
A
1674-2109(2016)10-0039-04
2016-04-20
張雋(1992-),男,漢族,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