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貫

【編者按】《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指出：“語文課程應特別關注漢語言文字的特點對學生識字、寫字、閱讀、寫作、口語交際和思維發(fā)展等方面的影響，在教學中尤其要重視培養(yǎng)良好的語感和整體把握的能力?！痹鯓勇鋵嵾@一要求？如何針對漢語言文字的特點，改進語文教學，提高教學的實效？本專輯聚焦這個話題展開報道，希望給讀者以啟發(fā)，并希望大家關注這一話題，在實踐中進行探討，踴躍來稿，我們將繼續(xù)進行這方面的報道。

2014年3月，馬伊琍在微博上用了“且行且珍惜”，對愛人的出軌，表達了原諒與寬容，不料迅速擴散成了網(wǎng)絡流行語。人們覺得很新鮮，說得很給力。“且”具有副詞的用法，起關聯(lián)作用，相當于“一邊（面）……另一邊（面）……”這樣的意思。它可以連接兩個動詞，表示兩個行為或事件同時存在。其實，這種句式在古代漢語中早就有之。如“且懷且威，則君道備矣?！保ㄎ鳚h《管子·形勢》第二）“若高山深谷，卒然相遇，必先鼓噪而乘之，進弓與弩，且射且虜”（西漢《吳子·應變》第五）等等。這說明了，在時尚圈里流行的所謂“超現(xiàn)代”，看起來新鮮，可實際上流淌的依然是漢語五千年來的強勢血脈。這不禁讓筆者強烈地意識到語文教學的當代發(fā)展，最重要的是必須弘揚中國精神、中國氣派和中國功夫。當前語文教學效率不高，一直為人們所詬病。論其歸因，可能會有很多，但不容忽視的一個根本點是漢語文教學需要呼喚中國精神、中國氣派和中國功夫，讓中國語文回歸到用中國的方式去教學，讓漢語文成為真正的漢語文。

漢語文教學需要中國精神、中國氣派和中國功夫，其實，早就被《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所強調(diào)。課標在“課程基本理念”中明確提出語文課程“要繼承和發(fā)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和革命傳統(tǒng)，體現(xiàn)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引領作用，突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弘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chuàng)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這絕不是“老生常談”，而正是漢語文教學必須弘揚的中國精神。以此觀照現(xiàn)行語文教材的選文，特別是教師的自選教材，這都是一個有待重視，有待強化的根本問題。

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蘊含其中的“中國氣派”。如第一部分的“前言”中，就顯示了在弘揚中國精神的同時也應有的中國氣派，如“要求人們具有開闊的視野、開放的心態(tài)、創(chuàng)新的思維”，要看到經(jīng)濟的全球化，現(xiàn)代科學和信息技術的迅猛發(fā)展，新媒體不斷出現(xiàn)，“給社會語言生活帶來的巨大變化”，而不可墨守成規(guī)，泥古不化。要與時俱進，勇于革故鼎新。

當然，“中國精神”與“中國氣派”是漢語文教學的應循之“道”，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但也還需要“中國功夫”，這同樣是漢語文教學賴以承傳發(fā)展實踐運作所不可缺失的“術”。用中國功夫教中國語文，其指向便是我們必須十分重視研究反思漢語文教學的傳統(tǒng)經(jīng)驗，以推進當代語文教學的深度改革，大力提升國人的語文素養(yǎng)。應當認識，漢語文從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文字算起，迄今已有五千年的歷史，在如此漫長的歲月里得以歷代沿遞，自有它深諳于漢語原生規(guī)律而積累的成功經(jīng)驗。只要我們今天仍在使用漢語，這筆傳統(tǒng)經(jīng)驗就有它得以生生不息的理由。無論今日的語文教學有了多少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都無法丟棄傳統(tǒng)，而另辟一個全新的教育生存空間。當然，這種“中國功夫”的承傳，也不是去完全恢復傳統(tǒng)，試圖在失去的時空中去建設現(xiàn)代的語文課程文化。然而，當下矛盾的主要方面在于語文教學中“中國功夫”的缺失。這不僅是因為世界的全球化，信息的網(wǎng)絡化和科技的超現(xiàn)代，更在于語文教師隊伍的結(jié)構(gòu)改變。在年輕教師已成為教師隊伍主體的情況下，一方面為推進教育的深度改革，增添了強大的活力；但另一方面也因為年輕教師有限的工作經(jīng)歷，難免會對縱向的漢語文教育發(fā)展歷史和傳統(tǒng)經(jīng)驗知之不多，對當代橫向的新理念、新信息，則接受更快，也更有興趣。這兩者的信息不對稱，就很容易忽略了對漢語文教學傳統(tǒng)精華的承傳，對“中國功夫”的漠視。因此，當然也就有了對用中國功夫教學中國語文的研究、探索之必要。

那么，有哪些歷經(jīng)傳統(tǒng)汰選而保留下的“中國功夫”，可以歷史地證明是學好漢語文的寶貴經(jīng)驗。筆者認為求其大端而言似有五個方面，可以用“五字訣”來概括，這就是“識”“讀”“寫”“思”“行”。

一、識：“識字為先”乃漢語學習之本

漢語文教學的最大特點之一，是要以識字為基礎。因為漢字不是絕大部分國家所采用的那種“拼音文字”，而是表意的方塊字。一個字有形碼、音碼和義碼，既有文字象形的形象性，又有部件組合字理的抽象性。這種獨有的文字，既具形音義的“三碼”融合，又兼具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的“復腦”雙關，使得每個方塊包蘊了很大的信息量，成一個“集成塊”。所以，傳統(tǒng)漢語教學的重要經(jīng)驗，正如王筠所總結(jié)“蒙養(yǎng)之時，識字為先，不必遽讀書”（《教童子法》）。正因為漢語文的識字，不僅僅是為了“掃除閱讀障礙”，它有自身增長見識，開發(fā)智能的重任，我們就不能輕慢了識字教學。有人以為中國語文能不能學好，關鍵取決于能不能過好文字關。這是學習漢語與外語的根本區(qū)別所在。從“識字”到正確、美觀地“書寫”，從“認得”到能準確靈動地“用得”，可以說是貫穿了每個人學習語文的全過程。文字驅(qū)遣的能力是中國人一輩子的修養(yǎng)?？谷諔?zhàn)爭時期，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從海外回來參加抗日救亡運動。春季里的一天，他到一所保育院看望無家可歸的受難兒童，并為孩子們講課。他把一個大大的“春”字寫在黑板上，說：“這是‘春字，現(xiàn)在春天來到了，從‘春字里可以看到我們的希望。你們看，這個‘春字由‘三‘人還有‘日這三個字組成的。三人為眾，只要我們團結(jié)起來，就可以把小日本打倒！”孩子們聽了這番通俗有趣的講話，不但認識了“春”字，從此不會忘記，還激發(fā)了愛國熱情。難怪著名特級教師韓軍會說：“語文課之獨立價值是文字。語文課首要上成文字課。語文教師首要是文字師。若關注精神，也須由文字引發(fā)，由文字貫穿，終落腳于文字，即‘著意于精神，著力于文字?！贝_實，識字教學對于中國語文教學的價值，無論怎么認識都不會過高。

二、讀：“誦讀為體”乃累積素養(yǎng)之道

教中國語文的中國功夫，歷來強調(diào)的是讓學生反復誦讀，以求自得，而不以教師的分析講解傳授語文知識為主。即使是文言時代也是如此，就別說是白話文了。語文教學的重要目的是為了提高學生的讀寫能力，這一點古今的認識基本一致，但為實現(xiàn)目的所采用的方式與途徑就不一樣了。

首先，以學生的自主、自由誦讀為本，著眼的是讀書可以綜合受益。這不僅是多讀可以鞏固識字、豐富詞匯、有益積累、感悟技法；更不可忽視的一面是發(fā)展思維、提升精神、培養(yǎng)語感、學會鑒賞。所以，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出之于口，入之于心”“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等等，成了千古名言。

另一方面，漢語是以漢字為載體的，每一個漢字都有極豐富的意蘊，而漢字的字數(shù)眾多，不是以采用拼音文字的國家那樣，不過是三十來個字母的拼合。所以，學習書面漢語，需要字字入目，點點入心。這就離不開各人都得按自己的速度去反復誦讀，逐步體味，乃至讀出自己的領悟意趣。這也就是西方語文教學無須強調(diào)“誦讀為本”的緣由所在。

再說，所有的學習都要靠學生自己在反復實踐中學會，語文學習尤其如此。魯迅先生在《人生識字糊涂始》中曾經(jīng)說過：“孩子們常常給我好教訓，其一是學話。他們學話的時候，沒有教師，沒有語法教科書，沒有字典，只是不斷地聽取，記住，分析，比較，終于懂得每個詞的意義，到得兩三歲，普通的簡單的話，就大概能夠懂，而且能夠說了，也不大有錯誤?！睂W口頭語言是如此，學書面語言基本也是如此，只是把“說”改成“讀”罷了。

以講練語文知識為主能提高聽說讀寫的能力嗎？不僅不能，而且事倍功半，徒費精力。因為所謂的語文基礎知識，只有放在各種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中才能充分顯示其作用，發(fā)揮其功能。如果將其從活的語言中抽出來花很多時間去講解、去記憶、做練習題，雖然可能在應試時得分，但不等于就整體提升了語文素養(yǎng)。

三、寫：“文具情顯”乃語文運用之要

重視寫作實踐，是中國語文教學傳統(tǒng)的又一精華。把文章稱之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甚至長時期地以文章作為科舉考試的基本手段。這與現(xiàn)代以閱讀為本位的語文教學頗有差異。重視寫作實踐，看重的是運用語言文字表達思想情感，提高生活交際的能力。誠如王充在《論衡》中所認為著文是“定意于筆，筆集成文，文具情顯”的過程，意思是人的思想和情意，都是通過調(diào)遣文字而集聚成為文章，在文章中充分表達的。馬正平教授認為：人類寫作行為不僅具有工具論意義，而且具有方法論意義，還具有存在論意義。因為寫作是一種創(chuàng)造，是一種生命生存自由秩序的締造行為。正是出于當代語文教學不無片面性的“閱讀本位”觀，因而淡化了寫作教學，潘新和教授在其宏著《語文：表現(xiàn)與存在》中提出了以“言語生命”作為語文教育的核心概念，建立“言語生命動力學”，從重閱讀轉(zhuǎn)向重表現(xiàn)、重寫作，關注每個個體言語生命潛能，扶助言語生命的成長。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寫作教學論，正是對中國語文傳統(tǒng)經(jīng)驗創(chuàng)造性的承傳和發(fā)展。學生的寫作活動和教師的寫作指導，本來就應當是關乎語文素養(yǎng)的全方位顯現(xiàn)。近日收到著名特級教師肖紹國的《用文字畫畫》寫作指導課實錄，要筆者點評，讀罷很受啟發(fā)。他不是采用諸如“怎樣開頭”“怎樣結(jié)尾”之類作孤立的過分形式化的寫作技法指導，而是以一種基于中國古代“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文學審美原則，實現(xiàn)了大視角的古與今、像與意、讀與寫的藝術統(tǒng)整，著意于學生寫作整體素養(yǎng)的提升。教師從王維三首詩中的選句開題，要學生描述這些詩句表現(xiàn)了怎樣的圖景，并進一步從學生的描繪中歸結(jié)出“寫意”與“工筆”兩種基本技法。這種歸結(jié)是結(jié)合回顧三篇已學課文來落實的——

這樣的寫作指導課，師生突破了那種單一、僵化的寫作技法的束縛，而著力于與中華傳統(tǒng)寫作經(jīng)驗的結(jié)合，著力于培養(yǎng)學生鑒賞素養(yǎng)與寫作的整體能力。其實，在這方面同樣有著一筆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除“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蘇軾評王維的畫）之外，諸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毛詩序》），“感物詠志，莫非自然”（劉勰《文心雕龍》），“立片言而居要”（陸機《文賦》），“文字須改，工夫自出（呂本中《呂氏童蒙訓》）等等。

四、思：“虛心涵泳”乃浸潤身心之法

“虛心涵泳”是朱熹提出的讀書方法之一，并被公認為是學習漢語文的重要傳統(tǒng)經(jīng)驗。何謂“涵泳”？曾國藩在家書中有一段相當精辟的解釋：“涵泳二字，最不易識，余嘗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yǎng)而浡興。泳者，如魚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于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快也?！薄吧谱x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保ā吨I紀澤》）這段話把中國的讀書過程，形象地比喻為如“春雨潤花”“清渠溉稻”（意為“涵”），水必須適度；而魚之游水和人之濯足，都會感到十分快樂（即為“泳”）。以此喻書就是“水”，而讀書人的心則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渲染于書之反復品味，猶如沉浸在水中一樣的快樂。這說明教學中國語文的中國功夫，不是重分析，而要重感悟；不是重外部授予，而要重自我內(nèi)化。正如陸九淵（宋）在《語錄》中所言：“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功夫興味長。未曉莫妨權放過，切身需要急思量”。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說過：“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意會，便欣然忘食?！泵枥L的也正是一種潛入涵泳的境界?！耙鈺奔葋碜浴昂尽?，而又在“涵泳”中沉醉迷戀，欣然忘食。從這里我們不難體會到“涵泳”獲得的感悟其實就是一種直覺思維，它需要閱讀主體的內(nèi)動力和個人素養(yǎng)，方能在讀物中知心見情，不自覺地去玩味揣摩。因此，語文教學教師不應在分析講解上大費力氣，而是要耐心引導學生自己在讀書中養(yǎng)成把玩文字、品賞內(nèi)蘊的習慣。可以這樣認為：“涵泳”既是中國語文教學基于漢字漢語特點的一種重要學習方法，也體現(xiàn)了東方文化和漢民族思維方式重在妙悟和直覺的讀書方法。以此反觀當下語文課堂上教師的過度講析和統(tǒng)一活動，不讓學生有充分自得自悟的空間，也就剝奪了學生涵泳之樂。這就難怪他們不喜歡語文課了。

五、行：“修養(yǎng)心性”乃語文立身之基

我們?yōu)槭裁匆虒W語文，當然是要通過學語習文，達到能說會道。但這只是一個方面，盡管這個方面很重要。須知，語文與其他學科的最大不同之處，更在于它是母語的教學?！笆侨祟愖钪匾慕浑H工具和信息載體，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課標”語）。所以，它不僅關乎要致力于學生語言文字運用能力的培養(yǎng)，更關系到三個根本問題：一是提升學生的綜合素養(yǎng)，為學好其他課程打下基礎；二是要促進精神家園的建設，形成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三是要助力于學生的全面發(fā)展和終身發(fā)展。一句話，語文還關乎“立身”。這就必須修養(yǎng)心性，落實于“行”，以實行人的成長發(fā)展為靶向。荀子在《儒教》中認為：“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于行之而止矣?！边@里就強調(diào)了教學的完整過程：不聽到不如聽到；聽到不如看到；看到不如認識到；認識到不如做到。學習能夠達到見諸行動，才是止境。這樣的境界也正是中國語文教學的中國功夫力求達到的目的。所以，今天的語文教學，我們在大力培養(yǎng)學生語言文字運用能力的同時，要關注學生核心素養(yǎng)的發(fā)展，即學生應具備的能夠適應終身發(fā)展和社會發(fā)展需要的必備品格和關鍵能力，其綜合表現(xiàn)為九大素養(yǎng)：社會責任、國家認同、國際理解；人文底蘊、科學精神、審美情趣；身心健康、學會學習、學會創(chuàng)造。這不是在語文之外，而是在語文之內(nèi)。它既是今天語文教學落實于“行”，實行學生生命成長發(fā)展之必需，也是承傳發(fā)揚漢語文教學中國功夫之必要。

（作者單位：浙江省紹興市魯迅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