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靜
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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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古詠史詩對傳統(tǒng)及民間題材的歌詠
劉 靜
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詠史詩在中古時期進入到一個蓬勃發(fā)展期,內(nèi)容主題深刻豐富,題材多樣,其中反映傳統(tǒng)題材和民間題材的詠史詩占據(jù)了相當(dāng)重要的地位,詩人通過對傳統(tǒng)民間題材中出現(xiàn)荊軻、三良、王昭君、班婕妤、列女等一系列人物的歌詠,體現(xiàn)了中古詠史詩在詩歌題材方面的開拓。
中古;詠史詩;傳統(tǒng)民間題材;歌詠
所謂“中古”,采用王瑤先生在《中古文學(xué)史論》中的稱法,所討論問題的時代“起于漢末,訖于梁陳,大略相當(dāng)于舊日所謂八代的范圍”。中古詠史詩除了繼承前人描寫的熟悉題材外,并配合自身的際遇和觀點,在題材的廣度與深度上盡力發(fā)揮。在內(nèi)容層面,則以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為主要對象。這一時期的詠史詩所詠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交融不分,歷史人物總是在歷史事件中凸顯本色。在中古詠史詩的歌詠類別中傳統(tǒng)題材或民間題材占有很大比重,也可以充分體現(xiàn)出這一時期詠史詩在內(nèi)容題材方面的拓展。下面分述之:
漢魏六朝,群雄逐鹿,風(fēng)云際會,歷史宛如回溯至春秋戰(zhàn)國。對俠士的歌詠一直是漢魏以來詠史詩的傳統(tǒng)主題。動蕩不安的現(xiàn)實生活,漢末魏初文學(xué)意識的覺醒,詩人們的個體意識也自覺地激發(fā)出來,他們渴求人生的轟轟烈烈,追尋生命價值的存在與意義,希望像俠士那樣甘愿以性命報知遇之恩,實現(xiàn)自己的人格信念和道德理想。錯綜變幻的時代與強悍悲壯的俠風(fēng)相對接,正好迎合了中古文人士子對完美人格的理想追求,因而俠義之士便為詩人們形諸歌詠,成為感發(fā)意志的載體。詠荊軻系列成為中古詠史詩中的一個亮點。
荊軻是布衣之俠,其刺秦之事婦孺皆知,詩人們多從積極的角度看待歷史,對荊軻敢于除暴安良的俠義精神、視死如歸的英雄膽略以及易水悲歌的送別場面反復(fù)唱嘆,欷歔不已。中古時期阮瑀首開其端,在《詠史》二首其二中擷取易水送別、漸離擊筑、圖窮匕見等標(biāo)志性的畫面,將其俠義行為在“舉坐同咨嗟,嘆氣若青云”的贊嘆聲與惋惜聲中讓讀者深深體味。
再來看左思《詠史》八首其六:“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震。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雖無壯士節(jié),與世亦殊倫。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边@首詩贊美荊軻睥睨四海,蔑視豪門勢族的英雄氣概。左思滿懷壯志,希望能施展自己的才能,為國出力。但在門閥統(tǒng)治壓抑下,英雄無用武之地,仕途蹭蹬,壯志難酬,他借荊軻之口發(fā)出了這樣的心聲:“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闭J為荊軻雖不是理想中的壯士,但比起那些只知食祿的貴人,卻如千鈞和塵埃之差,詩人的傲岸態(tài)度清晰可見。
陶淵明的《詠荊軻》更是通過對荊軻的歌詠抒發(fā)寒士的雄闊之氣,壓抑不平之情,全詩摹寫荊軻出燕入秦,悲壯淋漓,詩末對荊軻刺秦不中這一千古恨事表達了惋惜之情:“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馀情?!贝嗽娨啾憩F(xiàn)其積極進取的精神,“金剛怒目”式的面孔。故朱熹云:“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
此外,宋孝武帝劉駿《詠史》、陳周弘直《賦得荊軻》、陳陽縉《賦得荊軻》等都是歌詠荊軻之作,大體上表達了這類詩歌的共同情感。
如果說俠士荊軻讓詩人們傾慕不已,多為歌詠,那么忠義之士“三良”亦吸引了眾多詩人的目光。三良本事見于《詩經(jīng)·秦風(fēng)·黃鳥》,《黃鳥》詩除了哀思三良外,也表現(xiàn)了人們對殉葬事的憤懣情緒,對秦穆公殺三良這段史實,歷代史書題詠多批判穆公的臨終無道。在六朝時期,王粲《詠史》是首次將秦國三良現(xiàn)諸筆端。其詩歌詠三良“結(jié)發(fā)事明君,受恩良不訾”,對其“臨沒要之死,焉得不相隨”的自甘殉葬明君,表示出沉郁悲壯之情。阮瑀《詠史》二首其一,也是以秦穆公殺三良殉葬為本事,歌詠三良之一諾千金,隨軀就死之壯慨。約與王粲作于同時的曹植的《三良》詩卻表現(xiàn)出不同的意蘊。首句“功名不可為,忠義我所安”不僅詠贊三良,而且融入了詩人的情思,一方面把三良從葬說成是忠義,一方面也慨嘆其捐軀之可悲,立功立名非人力所能強為,而忠義卻是自己所慕,賦予三良以自身的人格理想,因而具有了較豐厚的情韻。可以看出,詠史詩至王粲、曹植已漸啟變革,賦予其一定的情采,初步改變了班固“質(zhì)木無文”的格局。
詠三良的主題在晉代陶淵明筆下表達得更為完滿:“彈冠乘通津,但懼時我遺。服勤盡歲月,??止τⅰV仪橹嚝@露,遂為君所私。出則陪文輿,入必侍丹帷。箴規(guī)響已從,計議初無虧。一朝長逝后,愿言同此歸。厚恩固難忘,君命安可違。臨穴罔惟疑,投義志攸希。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詩人以富有想象力的筆法將三良的忠義行為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對其“臨穴罔惟疑,投義志攸?!钡纳嵘×x的忠君壯舉給予歌頌的同時又深表悲憐。
在傳統(tǒng)題材的歌詠上,詩人們似乎對女性有著特殊的眷戀,他們對世間女子的命運及精神予以歌頌,讓后人在體驗她們生命悲劇的同時也感受女性的真美。在中古時期歌詠女性的詠史詩中,有后宮哀怨,有普通人的苦難,有烈性女子的愛恨情愁,諸多思緒匯聚于女性系列創(chuàng)作。
(一)王昭君系列
王昭君的故事,最早見于《漢書·匈奴傳》:“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边@一段簡單平淡的文字,隱含了人類歷史上一個永恒的悲劇。班史關(guān)注的是這一悲劇的歷史背景,而對于悲劇中被踐踏的個人命運,則以客觀的近似冷漠的筆調(diào)輕輕帶過。之后,《西京雜記》卷二對這段文字作了如下發(fā)揮:“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招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yīng)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畫工有杜陵毛延壽,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同日棄市,京師畫工,于是差稀?!边@則記載提供了歷代昭君詩歌所吟詠的全部素材,如元帝的昏庸好色,畫工的貪婪、棄市等。于是,以西晉石崇的《王明君辭》為濫殤,昭君故事開始進入到歷代文人的吟詠中。
在人們反復(fù)詠嘆與敘述的過程中,故事的主題不斷得到修正,事件的意義逐漸明朗,人物形象日益豐滿。王昭君首先以她獨特的個人經(jīng)歷引起了文人的注意。身份由宮女變?yōu)閱斡陂懯?,環(huán)境從溫柔富貴之鄉(xiāng)的皇宮換成冰天雪地的大漠,便給故事奠定了悲劇性的基調(diào)。以同情的眼光哀嘆昭君的不幸遭遇,成為人們面對這一事件最早采取的態(tài)度。悲哀怨思成為這一時期詠王昭君系列的主題。如鮑照《王昭君》、沈約《昭君辭》、張正見《明君詞》等詩歌或者以空間的間隔,寫昭君的垂淚離別,塞路之悲;或者以景托情,寫昭君在邊塞荒漠的郁郁思歸。
王褒、庾信同為自南至北且留北之人,他們對昭君歌詠亦可看做詩人自詠,王褒《明君詞》寫思戀家鄉(xiāng):“寄書參漢使,銜涕望秦城。唯馀馬上曲,猶作出關(guān)聲。”庾信《王昭君》同樣寫昭君怨,但不涉及畫師之事,寫昭君告別漢宮時的心境,“圍腰無一尺,垂淚有千行”,“別曲真多恨,哀弦須更張”,垂淚千行,別曲多恨,寫得真切動人。庾信還有一首《昭君辭應(yīng)詔》,則是寫昭君出塞途中越過漢胡邊境時的一段心情,“斂眉光祿塞,還望夫人城”,寫出了離開祖國對茫茫前途的憂思,詩人聯(lián)想自身際遇,也不禁憂從中來,怨從中來,身臨其境才能敘寫得出。
以上所述及的諸多詩作,多詠離別相思,多詠北地風(fēng)光,堅持的是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并結(jié)合著時代特征。
(二)詠班婕妤系列
表現(xiàn)后宮哀怨的不僅僅是王昭君,還有另一個有著命運悲劇的女子——班婕妤,亦構(gòu)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系列。據(jù)《漢書·外戚傳》載,班婕妤賢才通辯,雅善詩歌,幸成帝,為婕妤。后為趙飛燕所譖,退侍太后于長信宮。曾作《團扇》詩以自傷,辭極哀婉。歷來文人多以班婕妤怨為題,來吊念這位因賢遭忌的不幸女子。
陸機是這一時期首開其端者,其詩《班婕妤》“寄情在玉階,托意惟團扇”,“黃昏履綦絕,愁來空雨面”,對其辭別寵妃之林,與冷宮清月為伴的孤寂命運深深嘆息。陰鏗的《班婕妤怨》繼承陸機詩中主旨,而在蕭繹《班婕妤》、劉令嫻《和婕妤怨》、何楫《班婕妤怨》、徐湛《賦得班去趙姬升》等詩中,均以趙飛燕與班婕妤對比,對班婕妤之忍讓退避而遭遇可悲多表憐惜,對趙飛燕之盛氣凌人、讒言蠱惑表示憤然可鄙之情。
對王昭君、班婕妤的后宮哀怨,詩人們多直寫她們的悲憤之情,更大的用意卻在寄托自身命運不濟的深沉感慨。
(三)詠列女
在歌詠女性的詠史詩中,眾多的列女形象為傳統(tǒng)題材的歌詠增色不少。東漢班固《詠史》開啟了對傳統(tǒng)題材的進行歌詠的藝術(shù)之門,其詩贊頌了西漢初期的一位奇女子——淳于緹縈。正是由于她伏闕上書,不僅救了觸刑的父親,還感動了文帝下達了廢除肉刑的著名詔令。班固被緹縈的至情深深感動,對這位臨淄的民間少女給予了遠勝于天下須眉的贊嘆,“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對于列女的歌頌,還有顏延之的《秋胡行》,其本事見于《列女傳》和《西京雜記》,曹操、曹丕、曹植、嵇康《秋胡行》,均取其調(diào)而不取其事。今存最早以《秋胡行》詠秋胡事的,是傅玄的《秋胡行》二首,多議論,成就不高。顏延之的這首《秋胡行》,詩寫秋胡事,無所增損,字里行間,有深情在。與寫秋胡故事的同類詩作相比更動人情懷,被世人評為其中最上乘者,同時,它也是顏氏詩之佳作。全詩凡九章,章十句。其敘離別,謂:“驅(qū)車出東郊,行路正威遲。存為久離別,沒為長不歸?!笨羁顢⑹轮?,一種依依之情油然而生。敘別后閨中寂寞,謂:“歲暮臨空房,涼風(fēng)起坐隅。寢興日已寒,白露生庭蕪。”以白露庭蕪之景,襯托空房涼風(fēng)之思,情蘊甚濃。敘秋胡妻知秋胡之負己,一種悲苦情懷,如怨如訴,謂:“離居殊年載,一別阻河關(guān)。春來無時豫,秋至恒早寒。明發(fā)動愁心,閨中起長嘆。慘凄歲方晏,日落游子顏?!眲e后思念之深,感情之專一,真是寫得淋漓盡致。懷思之后,繼申失望決絕之情,末章謂:“高張生絕弦,聲急由調(diào)起。自昔枉光塵,結(jié)言固終始。如何久為別,百行愆諸己。君子失明義,誰與偕沒齒。愧彼《行露》詩,甘之長川汜?!笔?,予以數(shù)落,決裂之詞,凄婉出之,不僅更適合秋胡妻的身份,而且對秋胡妻當(dāng)時的復(fù)雜心理,也有更為深入而豐富的表達。
此外,曹植的《精微篇》亦是一首贊美女性的詩,詩中歌詠杞妻哭夫之哀慟,蘇來卿報仇之義舉,緹縈救父之可敬,女娟救父之善辯,諸多列女之行為,讓詩人感嘆不已。
無論是班固,還是顏延之、曹植,都對傳統(tǒng)題材中女性進行歌詠,對世間女子的命運及精神予以歌頌,將古代女性的精神氣質(zhì)、勇氣盡情地呈現(xiàn)于讀者眼前,讓人們感受女性的美。
綜上所述,中古時期的詠史詩對傳統(tǒng)題材和民間題材的關(guān)注和歌詠是很廣泛的,涵括人物眾多,性格各異,形象鮮明,中古詩人對這些歷史人物進行歌詠,豐富了人物形象,為后世同類題材的詠史詩進行了藝術(shù)開拓,對于豐富詠史詩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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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靜(1977-)女,河北定州人,河北師范大學(xué)在讀博士生,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