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春
中國銀行密山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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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吃食
李曉春
中國銀行密山支行
那個年代,家里的孩子多,一家五六個稀松平常,八九個十來個不足為奇。孩子多有孩子多的好處。比如說,做大米飯鍋底的尜尜惹人爭著搶,如果是老哥一個,恐怕就興味索然,了無聲趣。爭的就是熱熱鬧鬧,爭的就是狼多肉少,爭的就是大人寵愛。和大人的事還不是一樣,大同小異,爭工資,爭待遇,爭名爭利,國家呢忙著爭地盤。什么優(yōu)勝劣汰,什么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簡直不通。
大約在春末夏初的時候,榆樹上長滿了榆錢,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壓歲錢,我們就擇揀根深葉茂的一棵,爬上去,折下滿滿一抱結(jié)滿榆錢的枝條,就在樹底下享用,香甜可口。當(dāng)河柳長出嫩芽,我們揪下嫩芽,將皮退下,放到嘴里,清甜極了,挑沒有癤子的枝條做叫叫,吹出童年最動聽的歌謠。這種東西也不是很常見,倒是垂柳遍地都是,但嘗一口苦澀異常,雖然它也有“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的婀娜多姿,但恁多嫩芽居然不能吃,簡直就像不中用的花瓶兒,真是浪費了好材料。
茄子、辣椒、豆角都下來的時候,還有什么好說的。凡事一樣,當(dāng)你物質(zhì)豐富的時候,你的心靈就會被漸漸麻痹,慢慢缺少了一些夢想和斗志,不過你有可能一點也意識不到,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也無所謂好,要緊的是日子的硬腿還得往前走,我們要學(xué)向日葵,無論生活怎么樣,它們的臉上總是充滿了希望和陽光。嫩茄子,嫩豌豆摘了生食,你們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嗎?不妨嘗一嘗,別有一番清新呢。海棠果才長到算盤珠那么大,吃起來雖然酸澀,但我們喜歡這個,就像我們喜歡童年。這個季節(jié)我們大抵是整日泡在河里,或者踏著朝露,披著輕霧去釣魚,認真體味鯽魚的奸滑,鯰魚的憨直,龍蝦的魯莽,回去美美地吃一頓醬鯽魚,喝一碗茄子鯰魚湯,幸福也不過如此吧。
秋天我們的吃食就更多了。到一片高粱地或玉米地——北方的青紗帳里,到處都有驚喜,到處都有寶藏,直到后來,郭小川的一首《青紗帳,甘蔗林》,又燃起我們童年的記憶。仔細盯著高粱的梢頭,會采到烏咪,生食或烀著吃都挺香,也耐饑餓。玉米上也結(jié)有烏咪,可以炸醬吃,有鮮蘑和醬雞蛋的味道,下飯,在童年的記憶里,似乎只有我的母親會做。掰幾穗青苞米,回家放入灶坑烤熟,滿屋飄香,再說那時苞米種類單一,既不用區(qū)分什么笨的、聰明的,也不用挑選所謂低產(chǎn)或高產(chǎn),都一樣好吃。茂密的青紗帳里,不經(jīng)意間會發(fā)現(xiàn)一處黑油油的天天,仿佛黑色的瑪瑙,它們是個頭兒、甜蜜都經(jīng)過濃縮的葡萄,也是亮晶晶的星星,令人垂涎欲滴,真想摘一串穿起來,送給鄰里的阿囡,阿囡戴在手上一定出落得更有模樣了。還有家菇娘,現(xiàn)在市面上多見,顆粒如黃色的貓眼兒,舍不得即食,放入嘴里一顆、兩顆,簡直就能甜脆整個童年。毛菇娘,個頭有小柿子那么大,有黃色紫色的,五彩斑斕,令人眼花繚亂,這種東西,不宜多食,吃多了鬧心,只在我的童年見到過,現(xiàn)在恐怕是絕種了吧,世事滄桑巨變,繁復(fù)里又失卻了幾多物種,單調(diào)中又滋生了幾種怪病。紅菇娘也有,像燃燒的火焰,須經(jīng)霜后才好吃。西紅柿長得像小燈籠,靜靜地映著,在綠色童話里,直逼你的眼,鉤你的饞蟲。這里似乎人跡罕至,就連苣荬菜也長得肥肥碩碩,使人不忍遺棄,隨手摞拾幾把,就算把青紗帳里的秘密和快樂捎給從不出家門的小鵝小鴨,這樣我們就增加了雙倍的快樂。
小河邊的蘆葦、蒲草搖曳生姿,徒勞地挽留匆匆的流水,不意卻增加了自身的韻致。"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說得的就是這樣的景致。河水中倒映著藍天白云,倒映夢幻般的草的飄搖,倒映著我童年的碎影。我們采食青蒲棒,老了就薅來玩,抓它身上的毛毛和著童年的夢幻,一起拋向空中,空闊無聊的天空就多了一絲期盼,天邊就呈現(xiàn)一條彩虹。河中的蓋蓋蟲、青蛙吃沒吃過我有些忘了,我家鄰居的三個男孩肯定吃過,毋庸置疑。蓋蓋蟲的樣子我不喜歡,如同你不喜歡的人,直覺提醒你敬而遠之,據(jù)說這種東西蛋白質(zhì)豐富,也很好吃,可見不能以貌取人。青蛙我自來就喜歡,無論是田間還是童話里,我都覺得它是當(dāng)之無愧的王子,這么好的東西我怎么能忍心吃它呢?但我大抵是吃了它的,不然,我現(xiàn)今的腳步何以空乏無力,還不是因為好久也沒有踩著它那清脆可人的歌聲了。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童年為什么那么喜歡青紗帳之類的清幽之地,就像我小時候喜歡躲在柜子里睡覺,鉆進草垛里藏貓一樣。我覺得在青紗帳這些類神秘的境域里,總有不為我所知的秘密,總有不期而遇的驚喜在某一時,某一處,靜靜地候著你。
我亦喜歡在向日葵地里做終日的遐思。選一塊籽粒飽滿未經(jīng)蟲嗑的葵花桃,用手掌搓去它毛茸茸陽光般的笑臉,飽食就要成熟的果實,消磨多如葵花籽粒的時光,用整片地的太陽驅(qū)散模模糊糊的惆悵??磸娜~的縫隙漏下的斑駁日光,聽蕙風(fēng)和暢捎帶的鳥鳴。這樣過著是不是更有意義呢?誰知道這樣的答案呢,沒人告訴我。人們都為著吃食忙活,哪有顧及你的閑心呢。
在我動筆的此刻,眼前生動地浮現(xiàn)出幾個與我一般的男孩子,上文已提及,他們的父親是吃供應(yīng)糧的,嗜酒如命。酒真是個好東西,喜悅當(dāng)然離不開酒,要緊的是它能使人拉開與苦難的距離,有了酒,苦難也能變成美,不妨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一杯濁酒下肚,就著幾?;ㄉ谆蛘邘灼岵税陜海嚯y就算不得什么,明天呢,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村野之人就算沒有這種情懷,躺在陰涼的黃豆地里燜一覺也不錯。要是我父親能喝點酒就好了,就不能真切地感受生活的利刃,暴躁的性子就會被馴服一些,這不也是一種很好的選擇嗎?
也許是口糧不夠吧,也許糧店里的米早已失卻了陽光青草土壤的清香吧,抑或家里的積蓄讓這位迷醉的父親就酒喝了個大半吧,只見他家三個男孩子整日價在外游蕩。他們能吃的東西可多了。他們能把捉到的蜻蜓摘掉頭、尾、細足、翅膀,生食;他們在秋收后的稻田里能挖到像花生一樣的狗卵豆回家煮著吃,冬天他們掏麻雀,摘樹上的蛘剌罐兒燒了吃;他們能在繁復(fù)的草地上準(zhǔn)確地認出酸莢兒,想起來都望梅止渴……沒有什么不能吃的,就像嚙食葉片的蚜蟲,葉子到處都是。他們一個個生龍活虎的,不像我大爺家的兩個男孩子,整天悶在屋里,而且均都令人痛心地早逝,哥哥死于上吊,弟弟死于疾病,平均壽命還不到四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