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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

2016-12-08 14:52杜蘊之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沈浩青青母親

→杜蘊之

青花

→杜蘊之

程羽從小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

長到二十三歲,長成一個漂亮的男人。

哪怕是穿著貼身的秋衣站在裁縫鋪里,哪怕秋衣的領(lǐng)口已經(jīng)松了,舊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程羽還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身子有些瘦。

買的料子是上好的,經(jīng)手的是城里最老到的裁縫。

老裁縫不時叫程羽站正了,挺直了,下巴高一點,胳膊抬起來。

程羽吸氣,呼氣。老裁縫的皮尺在程羽身上繞一個圈,再繞一個圈。

程羽的母親站在一旁望,望著望著就笑了起來。

程羽的母親總是這樣笑的。肚子里有了程羽的時候,是望著肚皮笑。程羽睡在她懷里的時候,是望著懷中笑。程羽會走了,會跑了,是望著程羽走著、跑著的背影笑。程羽跑得快了,一跑就跑遠了,跑得不見蹤影的時候,程羽的母親是望著自己的回憶和希望笑的。她總是想不起兒子做錯的那些事情。她總是忍不住,要把兒子的一切好處,對相干或不相干的人說。因此,老裁縫在量褲長的空當,隨口問起程羽的年紀,程羽的母親就忙不迭地搶過話來:“他二十三歲了。他要結(jié)婚了。那女孩子也是二十三歲。那女孩子性格好,長得也好。那女孩子自己有家店,就在前邊路口……”

老裁縫點著頭說:“好,好啊?!?/p>

程羽的母親又說:“不是要結(jié)婚,也不舍得來做這樣貴的西裝?!?/p>

老裁縫說:“人一輩子,總得有一套好的西裝。”

又說:“一套好西裝,好好穿,能穿一輩子?!?/p>

一面長長的穿衣鏡立在地上,正照著程羽。

能穿一輩子呀。程羽的母親從鏡子里望著自己的兒子,又笑了起來,仿佛已經(jīng)看見兒子穿著做好的西裝,胸口別了紅綢做的花??匆姺鬯⒁恍碌陌讐?。看見一個更小的嬰孩,胖乎乎的,爬來爬去,跟程羽小時候一樣漂亮。

那鏡子也用一個角落照著程羽的母親。

程羽的母親望了望鏡子里的自己,抹了抹鬢角的亂發(fā)。她的頭發(fā)開始白了,從發(fā)根白到發(fā)梢。眼睛也開始昏了,裁縫鋪的價格表拿在手里,要拉遠了,舉起來,瞇著眼看,還直怪上邊條目太多,字印得太小。這兩年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是那些事情讓她老得飛快。但是那些都過去了。現(xiàn)在這樣,她覺得很好。只要從此能夠這樣,日子不再興風作浪,她能夠在角落里望著,一直到死。她甚至看見兒子穿著漂亮的西裝,在她的棺木前,流淚同她告別。她希望自己的一輩子就這樣過完,再也不要發(fā)生一點別的事情。人總是要死的,這沒什么。

她已經(jīng)十分懂得滿足了。

程羽的母親總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這樣的情形有好多次。一次是程羽出生的時候。

看過報紙上說,自然生產(chǎn)生下來的孩子好,剖腹產(chǎn)生下來的孩子先天不足,她就在心里打算好,無論如何都要堅持著??墒翘?,太疼了,是一種她從沒體會過的疼,要死的那種疼。她疼得暈了過去。暈了過去,轉(zhuǎn)醒回來,又暈了過去。等她再轉(zhuǎn)醒回來,肚子上已經(jīng)開了一道口。

同意剖腹產(chǎn),是程羽的父親簽了字。

為著這件事,她在心里對丈夫存了埋怨。

這埋怨不大不小,一直存了好多年。

程羽好的時候,便好。程羽考試不及格,程羽個頭長不過同班的男孩,程羽逃學(xué),程羽撒謊,程羽偷拿家里的錢,程羽拿了家里的錢到街上混,程羽一夜不歸,都不能全怪程羽,是因為“先天不足”的緣故。

程羽的父親在城里許多陰暗的角落找到過程羽。

不能打,因為打會把他打傻。

不能餓,因為餓會把胃餓壞。

不能罵得太狠,因為小孩會說狠話,都是大人教的。

沒收的錢,要背著丈夫,從買菜的錢里克扣出來,偷偷塞還給他。塞錢給他的時候,她照例要叮囑他一些話。念得進的話,最好還是回學(xué)校念書。實在不念書的話,就好好找份事做,不要做幾天就丟開。沒事多在家里待著,老在外面做什么。在家里吃得也好些,想吃什么,媽媽給你做。接錢的時候,他冷冷的臉上總會出現(xiàn)一點柔和,但也不會多說什么。要出去的時候,他還是會出去的,不過關(guān)門的動作一定會慢一點,輕一點,不會再把鐵門摔得哐啷直響。那聲音總是震得她心里發(fā)顫,對著廚房水槽斑斑的銹跡,對著洗衣機里隆隆的漩渦,對著嬉鬧的電視,眼睛就流下淚來。但她會馬上抬起衣袖,把淚擦干。不論如何,是他們從他一出生就虧欠了他。

晚飯還是給他要多煮一點。

他房里的床單還是隔周要換。

在程羽的被褥底下發(fā)現(xiàn)針管的時候,程羽的母親一時間還只是奇怪。

她把那套東西攏起來,擱到桌上。她抖過幾下被單,再把窗戶打開,晴光照得桌上的一截針頭閃閃發(fā)亮。她漸漸想起上次看見他時,他青黑的眼圈,想起他每次在家過夜的時候,房間里整夜整夜亮著的燈,想起他有時莫名其妙地安靜,莫名其妙地遲緩,有時又莫名其妙地激動和快活。

她忽然明白過來,眼前一黑,膝蓋一軟,跌坐在床上。

那一刻,她又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楊青青又是一夜沒有睡著。

楊青青覺得,總是睡不著的感覺,還不如死了好。

程羽又消失了。算上今天,她已經(jīng)整整三個星期沒見到他。

她不是沒有找過他。就是在認真起來、覺得非找到他不可的時候,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盡管已經(jīng)交往了三個月,但她對自己的男朋友也許并不那么了解。

她知道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爸爸是汽修工人,媽媽原來是小學(xué)老師,退了休在家里。但她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把她帶回家、給爸媽看看的打算。她知道他有一幫朋友,不時要“聚一聚”,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那幫朋友,因為“男人聚會的時候,不興帶著女人”。

她平時總在店里,他要找她,就能找到。

可是她要找他的時候,便只有一個手機號碼。

楊青青不是沒有撥過那個號碼。兩星期以前,她就撥了。程羽的手機最開始是通的,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那女人自稱是程羽的媽媽,說程羽出去了。去外面了。回來可能要一段時間。那女人的語氣不熱情,甚至都不問來電話找自己兒子的女孩是誰。楊青青覺得受了委屈,發(fā)誓再也不打電話找他。第二天,她又忍不住打了一次,可是這次,電話就沒有人聽了。再打,電話被直接掛斷。再打,再打,就永遠地關(guān)機了。

楊青青覺得,自己不是喜歡胡思亂想的那種人。

睡不著的時候,她把手機摁亮,又摁熄,想的都是接電話的那個女人。

那個聲音,聽起來的確是上了些年紀??墒乾F(xiàn)在女人的年紀,又怎么說得準呢?自己就是賣化妝品的,當然知道怎么讓一個四十歲的女人,看起來只有三十歲,甚至二十歲。那么聲音呢?大約也有一些女人,明明剛過二十歲,就有了三十歲、甚至四十歲的嗓子。那個女人到底幾歲?那個女人到底是誰?有可能是程羽的另一個女人嗎?他有另一個女人嗎?

墻上的氣窗透進一些微光,又一個晚上過去了。

楊青青翻身起來,把折疊床收攏,推進后邊的小貨間,緊靠著貨架。

就是這張床。楊青青就是在這張床上,確定自己愛上了程羽。

程羽第一次走進店里,她的確多看了他兩眼。她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個漂亮的男人,但這并不代表什么。他東望西望,問她創(chuàng)可貼在哪。她說:“這里賣化妝品的,不賣創(chuàng)可貼。”他轉(zhuǎn)身要走,她又說:“你受傷了?”他回過頭,愣了一下。她再一次肯定,他的確很漂亮,幾乎是她親眼看過的男人中,最漂亮的一個了。她說:“我自己買的還剩幾個。我是說,如果你要得不多的話?!?/p>

當磁芯進入飽和后,其磁導(dǎo)率隨激勵磁場變化不可忽略,設(shè)其為時間t的函數(shù)μ(t)。則磁通門檢測線圈感應(yīng)電動勢為:

他卷起袖子,給她看他手臂上的一塊淤青。

她一看便說:“這個傷,創(chuàng)可貼不管用?!?/p>

這時,店里走進來一個相熟的女客人,要買蘆薈膠,她便叫他稍等一等。女客人看見程羽,眼睛亮了一下。又看看楊青青,臉上就笑開了,連聲說:“好,好?!庇肿哌M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女孩,要買那種“擦上以后看不出是擦了粉”的粉。挑粉的時候,年輕女孩的眼光也止不住地往程羽身上溜。楊青青送走了兩個客人,才得空對程羽說:“你是財神嗎?你一進來,我的生意都來了?!?/p>

楊青青給程羽擦跌打油的時候,程羽捉住了她的手。

她裝作不自覺的樣子,把手抽出來,用指腹在他的淤青處揉。

他在她嘴唇上親了一下。她推開他,紅著臉,看了一眼敞開的店門。

店門是鋁做的門框,大扇的玻璃拉門。玻璃上貼著膠紙的藍字,還有大幅的唇彩廣告。從膠字和廣告的縫隙里,可以看見人行道上,過路人的側(cè)影。人行道的后面是并不寬闊的馬路,馬路上稀稀拉拉地跑著一來一回兩行車子。馬路的后面是另一條人行道,另一些過路人,另一些店鋪的玻璃拉門、膠字和廣告。滿街都是這些東西。整個城市都是這種街。已近傍晚,云沉下來,下班的忙著回家,放學(xué)的還想在外邊多賴一會兒。沒有誰注意他們。他也沒有問她,今天要不要早點收工,就自做主張地把卷閘門拉了下來。

花樣很多,卻不潦草,每一樣都細細膩膩地雕琢,廝磨。

也不止是這一次。之后,一天兩次,或者兩天一次。每次都好。

有時候,興奮和幸福已經(jīng)讓她精疲力竭,他還昂揚著。

有時候,她已經(jīng)在精疲力竭中睡著,又醒來,看見他坐在床腳抽煙,地上有十幾只踩熄的煙蒂。她問他,怎么抽這么多煙。他不講話。她問他,是不是都沒有睡。他點頭。她問他,不睡都做什么。他說,看你。她問他,一個人精神怎么可以這樣好。他笑著說:“我不是普通男人。我是你的男人。”

他說過,他是她的男人。他不止一次地這樣說。

一個男人,當然可以是很多女人的男人。

但是,楊青青不無把握地想,程羽理應(yīng)不會有別的女人。若是他有別的女人,事情是做不到這樣的。有一個女人,就要做一個女人的事。若是要他把在她身上做的一切事情,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樣地做,持續(xù)地做上三個月,是會做死的吧。

程羽的母親睜著眼躺在床上。丈夫躺在她的身邊。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聽到丈夫的鼾聲,她知道他也一定還醒著。

他醒著,但他不會跟她講話。他是個汽修工人,他腦子運轉(zhuǎn)的方式,就像扳手擰動螺絲,擰一下,動一下,不牽連什么,也沒有太多想象。他做起事來一絲不茍。若是需要什么,他都知道,都說得出來。意思都清楚了,或者是事情都做完了,不再有多余的可能,他便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話。

這次,也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程羽的父親把程羽捉了回來。

捉的那個使勁拽住,被捉的那個假力掙扎兩下。

捉的和被捉的,兩個人原本都熟門熟路。

可是這一次竟有些不同。

程羽的父親在家里預(yù)備好一張竹藤圈椅,一捆粗繩,一把錘子,一堆木條。一進家門,程羽的父親就捉著程羽往竹椅上扔。程羽這才明白情況不對,用力踢打起來。程羽二十一歲了,程羽的力氣也二十一歲了。程羽的父親五十三歲了,五十三年的力氣都用在這一把上。他的力氣是拼死的力氣,如果治不了兒子,救不了兒子,還不如他自己死掉。他終于把兒子用粗繩捆在竹椅上,又把竹椅拖到兒子房中,和床頭的木欄綁在一起。

循著喊叫的聲音,瓷器打破的聲音,柜子倒在地上、在地上擦來擦去的聲音,有相熟的鄰居來敲門。從開了巴掌寬的鐵門中,鄰居看到程羽父親疲憊而陰沉的半張臉,臉上有抓痕,程羽母親伏在硬木沙發(fā)上哭。鄰居還想講些“老夫老妻”之類的話來勸,就被程羽的父親幾句“是,是”“沒事,沒事”堵了回去。鐵門不領(lǐng)情地關(guān)上了,好心的鄰居仍站在門前聽了一會兒,那叫喊聲小了,沒了,的確是一點都聽不見了,才放心離去。

程羽的母親也想做點什么。

只是看著,什么都不做,這感覺似乎比死了還難受。

丈夫要她抓緊繩子的一端,她手指發(fā)抖,手心出汗,汗水把繩子滑脫了手。

他要她找毛巾堵兒子的嘴,她怎么找不到一條合適的毛巾。所有的毛巾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是太濕,就是太干。不大不小、不濕不干的,就是不知沾了什么污漬,或者是長著霉點。她把不合適的毛巾扔在地上。誰知道那些污漬和霉點有沒有毒。她只是要堵兒子的嘴,不是要毒死兒子。

他要她找些長釘子,好把木條釘在窗戶上。她找來了,卻被扔在地上的毛巾絆住了腳,一盒釘子都撒在地上。她叫了一聲,仿佛撒在地上、七零八落的不是釘子,是她自己。

她覺得疼,哪里都疼,什么都疼。

繩子讓兒子的肉勒著,會疼。

毛巾被兒子的牙齒咬著,會疼。

釘子被錘頭敲直,敲彎,敲得滾熱,熱得融化,化成木板上薄薄的、指甲蓋大的一面圓餅,那是最疼的。

它們一疼,就要叫,就要喊。兒子的嘴被堵住了,兒子不能叫喊,可是它們能。它們吱吱的、嗚嗚的、咚咚的叫喊涌進她的耳朵里,她的耳朵嗡嗡響,她只好哭。她的眼淚太多了。她哭得眼睛都睜不開。

程羽的父親只好一個人做完全部的事,一件接著一件。

做完了自己的事,又對妻子交代完她能做的事,不能做的事,程羽的父親就再也沒有話說。程羽的母親哭著煮了晚飯,兩個人都沒有吃。

程羽的母親把飯端到程羽面前,只看見他脖子上的青筋,血紅的、怒氣沖沖的眼睛。丈夫交代過這件事,只要兒子還可能喊,就不能拿出他嘴里的毛巾。不拿出嘴里的毛巾,兒子就沒辦法吃飯。她想問丈夫,能不能讓兒子吃飯??墒且豢匆娬煞颍陀悬c怕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她不說話,他也沒有話說。事情都做完了,意思都清楚了,不再有別的可能,別的都是他們力不能及的。事情可能會好起來,可能從此就壞下去,他們都無能為力。盡管無能為力,她還是想找尋一點安慰。她扭頭看看裝睡的丈夫,想伸手碰碰他的胳膊,丈夫的呼吸深了,也許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也許不是。她又忽然怕起他來了。

往常不是這樣。往常都是他怕她怕得多些。

談戀愛的時候,他怕她嫌他只是個普通的汽修工人,身上總有一股洗不掉的機油的味道。結(jié)了婚,他怕他的少言和木訥惹毛了她,令她動不動就說:“沒法過,不過了!”懷了兒子,兒子生下來,漂亮得讓人喜歡,也頑劣得讓人頭疼,他怕她哭,怕她心疼,所以在該教訓(xùn)的時候,都放過了。

現(xiàn)在想起來,竟好像都是她的錯,她對兒子的責備和原諒都太溫柔,太草率。往常,她總是習慣地把錯都推到丈夫身上。一想到,這次錯的可能是她自己,她就忽然怕起他來了。

他太靜了。這個夜晚太靜了。

這個夜晚,比她大半生中所有的夜晚都靜,都長。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是兒子的。

丈夫翻了個身,沒有理會的意思。她慌忙起身去找。

她從卷在沙發(fā)一角的兒子的外套里翻出了手機,來電人是“青”。她猶豫了片刻,按下了接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孩。是兒子的女朋友嗎?若是兒子的女朋友,那么他的事,這女孩知道嗎?或者,這女孩也陷在其中?或者,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一旦知道了……她不知道該對那女孩說些什么,只好說,程羽出門去了。去了挺遠的地方?;貋淼脑?,可能還要一陣子吧。

第二天,相似的電話又有幾個。

“阿白”?!芭_球妹”?!胞惿?。

電話里的女孩,聽起來一個比一個焦躁。

都是些什么樣的女孩?她們能把程羽帶成什么樣子!

程羽的母親忽然覺得心里的恨都有了著落。她從來沒有見過她們,已經(jīng)開始從心里恨起她們了。手機再響,她就狠狠地掐斷。手機的電量耗盡了,她就索性不用再理了。

楊青青是個漂亮的女孩。漂亮,也很年輕。

讀書少也許有讀書少的好處,很早就能出來做事。讀書有讀書的見識。出來做事,也有出來做事的見識。有人幫是最好,一個人也沒關(guān)系。從替人打工,到擁有一家自己的小店,楊青青都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流行的色彩年年在變。玻璃門上的廣告從來都貼不長久。

楊青青踩在一張木凳上,把過時的廣告揭下來,換上新的。

新的一批貨,已經(jīng)從網(wǎng)上訂好,晚些就能送到。舊貨賣剩的那些,已經(jīng)貼好打折的標簽,預(yù)備擺去不大顯眼的地方。也有一些物件,價格好幾年不變,包裝好幾年不變,但總是不可缺少,總有人來找它。比如,黑色的扭絲發(fā)夾,透明的雙眼皮貼,花露水,蘆薈膠。楊青青以為自己一直想找的,是一個蘆薈膠那樣的男人,安全,妥帖,不曾受到熱捧,但也不會滯銷。她二十一年來的所有經(jīng)驗都告訴她,男人最好是那樣。

但她偏偏碰到了程羽。

程羽當然不是蘆薈膠。

程羽應(yīng)當是唇彩。最熱、最紅、最辣的那種。

被寵壞了。一碰就會著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燒掉。

當然應(yīng)該放棄他。把他扔進打折貨里,放去不大顯眼的地方。

當然應(yīng)該換上新的。因此,她接受了沈浩。

沈浩比楊青青年長幾歲。沈浩家也開了一間店,在同一條街上。不過,沈浩家的店要大得多,賣各式各樣的燈,沈浩就在店里幫忙。有一天上午,沈浩被他媽媽打發(fā)來買一支護手霜。那時,楊青青正在店里清點剛送來的新貨,小小的紙盒鋪了一地,五彩斑斕的。楊青青從五彩斑斕的紙盒中抬起頭來,笑著問他:“帥哥,要什么?”因為太忙,事情太多,她都來不及化妝。她沒有化妝,但沈浩一看見她,就把她看作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了。從此,沈浩就常來,問她買一支護手霜,一瓶潤膚油,一頂干發(fā)帽。沈浩買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越來越多,在她的店里待得越來越久。

楊青青踩在木凳上,換著廣告。

沈浩要替楊青青做,楊青青不讓,沈浩就在一旁看著她。

沈浩說:“這些雜事,你何必親自做?該請個人了。”

楊青青說:“要請人,少說一個月也要一兩千。不如自己做了。”

沈浩說:“自己做,太辛苦。”

楊青青說:“開店還借了錢。還是省省的好?!?/p>

沈浩問:“借了多少錢?”

楊青青說:“也不太多??礃幼?,明年就可以還清了?!?/p>

沈浩說:“我?guī)湍氵€好了。”

楊青青說:“你的錢是你的?!?/p>

沈浩說:“你一句話,我的都是你的。”

那天,沈浩一直待到晚上九點。楊青青說,要關(guān)店門了。沈浩說,你餓不餓?于是兩個人一起去吃夜宵,楊青青喝了一點啤酒,哭了。沈浩要送她回去,她說她不要回去。沈浩說,開個房間。楊青青說,誰要在外面開房。折騰到半夜,沈浩只好帶著楊青青去了他自己的地方。那是附近小區(qū)的一套住宅,面積不大,朝向很好,簡單地粉了墻,鋪了地板,除了一間房里有一張床,別的還什么都沒有。沈浩說,別嫌棄,他也很少來這里,這里是爸媽買給他結(jié)婚用的。

連一張沙發(fā)也沒有。沈浩扶楊青青坐在床上。

楊青青說:“我喜歡歐式的家具。雪白的木頭,雕花的那種?!?/p>

沈浩說:“那就全買那樣的?!?/p>

楊青青說:“我喜歡大屏幕的電視,掛在墻上,半面墻都占住。”

沈浩說:“投影儀更大。我?guī)闳タ?。?/p>

床上只有一張薄被,沈浩覆在楊青青身上。

沈浩的身子是軟的,糯的,溫吞的,跟程羽的精瘦全然不同。

沈浩吻她。沈浩的吻不是太輕,就是太重,要不就是吻錯了地方。她拼命把沈浩往自己的身體里塞。也許每一個動作都對,但總有什么不大一樣。她想責備他,忽然又可憐起他,就裝出激動的樣子,讓他釋放。

沈浩問:“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楊青青說:“你很好?!?/p>

沈浩問:“你喜歡我嗎?”

楊青青說:“你很好。”

丈夫上班去了。

程羽的母親推開程羽的房門。

房間里很暗。從木條縫里漏進來的幾道光,白亮如刀刃。

程羽的母親做了牛尾山藥湯。牛尾要用清水沖泡兩個鐘頭,山藥皮會扎得她手發(fā)癢,但這不算什么。他小時候愛吃的菜,她還記得一清二楚。自從他十五歲之后,這是第一次,她想看他,就能看到。

程羽的母親端著湯碗,站在程羽房間門口。

看到程羽低著頭,頭發(fā)蓬蓬亂,面孔埋在陰影里。

她叫他一聲。他猛地一抬頭,伸長脖子看她。他的眼神令她感到陌生。

她問:“冷不冷?”程羽搖頭。她問:“餓不餓?”程羽搖頭,又點頭。她要他保證,拿出嘴里的毛巾之后,他不會喊,會乖乖的。程羽用力點頭,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她走近他,忽然聞到一股異臭。她低頭看了一眼,看見他的褲子濕了一大片。她慌忙把湯碗放在地上,要動手解他的褲帶。他的腳扭動起來,不讓她再接近。嗚嗚,嗚嗚嗚,他說。

她心里酸痛,原本以為前一天已經(jīng)流干的眼淚,又涌出來。

她想起,他還是個嬰孩的時候,她替他換過的無數(shù)次尿布。

他來的時候,丈夫三十二歲,她二十九歲,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六年,努力了六年。原本以為他不會來了,但他來了,盡管是剖出來的,他也是她的寶貝。那時候,給他喂一勺飯、換一片尿布,心里都是歡喜的。每一勺飯、每一片尿布,都意味著他長大了一點?,F(xiàn)在他已經(jīng)長得這么大了,就在她面前。她又想,要他長大做什么呢?一直做個小小的嬰孩,該有多好。一個小小的漂亮的嬰孩,有無數(shù)個可能的未來,說不完的未來。

他被捆在竹椅里,無助得就像小時候那個捆在襁褓中的小小嬰孩。

她的心里更痛了,一把將毛巾扯出來,扔到地上。

程羽母親一邊哭一邊說:“我是你媽媽呀,你怕什么呢,我是你媽媽呀!”

程羽的嗓子干渴得講不出話。他咳嗽了一陣,撕扯著說:

“我想死……媽媽……讓我死吧……”

程羽的母親一踏進店門,楊青青就認出了她。

她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面。楊青青是從她臉上認出了程羽的眼睛,程羽的眉毛,程羽踟躕不定的時候、嘴角的姿態(tài)。

程羽的母親一走近,就抓住楊青青的手,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p>

程羽的母親在楊青青的店里坐了一整個下午。程羽的母親說了很多話,那些話每每被光顧的客人打斷,她就在那里等著,等楊青青忙完,再接著說。

“他求我去幫他弄那個東西,如果我不去,他就死?!?/p>

“他跟我保證,就一次。一次,他就戒,徹底地戒了。”

“我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第一次接觸那樣的人……剛開始,我很怕。我以為他們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很兇,很危險。見到他們,才知道不是……他們也就是一般的年輕人,跟我家程羽差不多大,不過是頭發(fā)留得長一點,牛仔褲上的破洞多一點,我看他們就像看小孩子一樣。我那時就想,從前我教過那么多小孩子,也許那些小孩子中間,就有那么幾個,跟他們一樣……比起我怕他們,他們怕我好像還更多一些……我說,我要‘四號’。剛開始,他們不相信我,避開我。我把錢拿出來,數(shù)給他們看,他們才肯給我那個東西?!?/p>

“那個東西真的很貴。幾百塊錢,只能買到很少的一點……我不敢解開他身上的繩子,怕他爸爸發(fā)現(xiàn)。他就教我該怎么做。他教我,把一點粉末用冷開水化開,吸進針管,打進他的肘窩。我推起他的衣袖,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肘窩里都是淤青……這是我第一次給人打針。我年紀大了,眼睛也看不清。他使勁催促我說,趕快,趕快。他著急的樣子,好像要發(fā)瘋……我終于在手背找到一根大些的血管。針頭扎進去,他沒有反應(yīng)。針推到一半,他叫了一聲。不是疼的那種叫,是舒服的那種。他臉上的表情也變了。柔和了,舒展了……我繼續(xù)推針。他叫了一聲,媽媽。他叫了好多聲,媽媽,媽媽,媽媽。是很幸福的那種叫。我很久都沒聽過他這樣叫我。我也覺得,很幸?!也钜稽c就哭了?!?/p>

“我問他,那是什么感覺。他說,爽?!?/p>

“我問他,爽是什么感覺。他說,爽就是爽?!?/p>

“他說就一次,再一次,他就徹底戒了。我不應(yīng)該相信他的?!?/p>

“我很快就沒有錢了。銀行里的錢我不敢動,怕他爸爸發(fā)現(xiàn)……我賣了一對金耳環(huán),又賣了兩只金鐲子。那些首飾,我平常不戴,只是收著,沒有了也看不出來……只要有那個東西,他每天都很平靜。他爸爸還以為他真的好了。一天晚上,他爸爸跟我說,怎么樣,要不,把他放開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能不能放開他,放開他會怎么樣。我只好說,再等一個星期看看……最后一個星期了。我跟自己說,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他弄那個東西,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去那個地方,找那個人。我把那個東西用塑料袋包著,藏在菜籃里頭,蓋上一把水芹。我一直都是這么做的……我回到家,給他打針。真的,我真的下定決心,這是最后一次。這時,我聽見,身后,他爸爸吼了一聲。”

“他爸爸舉起一把扳手,拿一頭指著他,問他,是什么感覺?我要奪那把扳手。他爸爸是真的氣急了,一甩手就把我推倒在地上……他爸爸舉著扳手繼續(xù)問他,是什么感覺?剛弄完那個東西,正在勁頭上,他什么都不會想,也什么都不會怕。他沒想過他爸爸可能會打死他。他說,爽……他爸爸又問,爽是什么感覺?他晃著頭說,爽,就是爽。”

“我嚇得蒙住了眼睛。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p>

“他爸爸的扳手沒有打著他。他爸爸自己先倒下去了?!?/p>

“他爸爸有腦溢血。他爸爸死了?!?/p>

沈浩約楊青青去他家店里,看新到的吊燈。

楊青青不愿撞見沈浩的家人。楊青青晚上九點準時關(guān)了店,兩個人在外邊吃了夜宵。吃得太飽,楊青青提議去逛逛夜市,他們就去了。

夏天的夜市,是這城市里最熱鬧的地方之一。

楊青青挽著沈浩,擠在人群中,插著縫走。她把沒有鏡片的鏡框戴在沈浩臉上,望著沈浩大笑。她盡心盡力地同攤主討價還價,買下兩條鑲大滾邊的花裙子。路過化妝品攤的時候,她都要停一會兒,先是東看細看、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一扭頭,便咬著沈浩的耳朵,狡猾地說:“大多是假貨,不值這個價錢?!?/p>

沈浩覺得,楊青青這天特別活潑,特別可愛,特別同他親近。

沈浩自己也活潑起來。他配合著她,把綁了蝴蝶結(jié)的大草帽戴在頭上,配合她拿手機拍照,做各種鬼臉。關(guān)于那兩條裙子,他心里實在認為它們顏色太花,式樣張揚,穿不出去??墒撬矚g,他就說好。

走出夜市,就像走出一個世界。

時間已近半夜。普通的街道,幾乎所有的店面都關(guān)上了。

一個巷口,一輛賣麻辣燙的小車正在收攤。大口的鋁鍋剛剛還冒著熱氣,木蓋一蓋,熱氣就都被關(guān)在鍋里了。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踮起腳,去摘掛在車篷上的一盞小燈。那燈閃了好幾下,終于不情愿似的,熄滅了。

同一條路,那中年男人推著小車在前邊走,楊青青和沈浩走在后邊。

楊青青說:“為什么他不一路走,一路把燈亮著?”

沈浩說:“不是有路燈嗎?有路燈,何必自己費那個電?!?/p>

楊青青說:“如果是我,有幾盞燈,我就要亮幾盞燈?!?/p>

沈浩笑著說:“那,我家的店就最適合你了?!?/p>

走到自家店門前,沈浩抬起卷閘門,“唰”的一聲。

這聲音楊青青原是聽慣了的,這時聽見,卻一陣發(fā)愣。

沈浩先走進店去,拉下一只電閘,一面墻上的一小片燈亮了。沈浩再走遠一點,拉下另一只電閘,另一面墻上的另一小片燈也亮了。沈浩一只一只地拉下電閘,直到店里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白的光。黃的光。粉紅的、臉頰一樣的光。幽藍的、鐳射燈一樣的光。沈浩說:“你說的,有幾盞燈,就要亮幾盞燈?!庇终f:“不能一齊亮得太久,電閘容易過熱。”楊青青點點頭。沈浩沿著原路兜回來,在兜回來的路上,把一半的燈關(guān)掉了。

沈浩領(lǐng)楊青青看先前說的那組吊燈。

那是一組歐式吊燈,燈頭是水晶花盞,燈架上纏繞著鐵制的玫瑰。

楊青青說:“很漂亮?!蹦樕嫌幸稽c黯然。

沈浩說:“你喜歡,明天我叫伙計弄一件,掛在我們客廳里。”

楊青青說:“那是你的客廳?!?/p>

沈浩說:“遲早也是你的?!?/p>

楊青青說:“不是我的。我不配?!?/p>

沈浩說:“你是我的女朋友,有什么不配?”

楊青青說:“你想想看,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是你的女朋友?”

沈浩說:“這種事情是有標準的。那天晚上……我們就算在一起了?!?/p>

楊青青說:“那是你的標準,不是我的。”

沈浩說:“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是實實在在想跟你結(jié)婚的?!?/p>

楊青青抬頭看著那頂玫瑰吊燈,說:“你看,我就是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庇侄抖妒种械乃苣z袋,說:“你看,買一條裙子,我也喜歡它多幾條花邊。”

沈浩說:“你不是虛榮的女孩。我知道。你吃過苦?!?/p>

楊青青說:“我吃過苦??墒俏也桓市钠降??!?/p>

沈浩說:“生活就是平淡的。你不要不相信?!?/p>

楊青青說:“我沒有辦法。一見到他,我就沒有辦法?!?/p>

沈浩不解地看著楊青青:“你在說什么呢?”

楊青青一低頭:“我是說,我們,還是算了吧。”

楊青青終于答應(yīng),和程羽的母親一起去戒毒所,看望程羽。

楊青青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好像也并不是她想的那樣陰森可怕。

探視間的墻壁是明亮的白,窗戶很大,淡黃色的窗上安著鐵欄,鐵欄也是淡黃色的。從窗戶往外看,能看到墻外的花圃。一叢月季花,嫣紅的花朵,深綠的葉子。陽光很好,是個晴天。她不由想起“窗明幾凈”這個詞語,想起小學(xué)時候自己坐過的教室。那時的窗外,也有這樣一叢月季。那時她靠著窗坐。晴朗的日子,那叢月季常常令她走神,老師在臺上不知講些什么,她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一朵花能長出幾層花瓣。

一面玻璃,把探視間分成里和外。

穿過玻璃,又有許多木板,把里外分成小小的隔斷。

楊青青坐在隔斷的外邊,透過厚厚的玻璃,看到程羽。

程羽由一名所警帶著,從一扇小鐵門里慢慢走出來。

程羽瘦了,瘦出了深深的眼窩和臉窩,頭發(fā)短得能看見青色的頭皮,穿著藍色棉布的短衣,同樣質(zhì)料的長褲。她覺得,他的打扮好像小學(xué)生參加體育比賽。他的身子很長,手長,腳長,但他的臉是孩子氣的臉,他看人的時候,眼睛里慣常涌動著熱烈的好奇和不安,表情慣常帶著輕松的喜悅和不屑。當然,今天不是這樣。今天,他看起來又沉重,又刻板。他的母親也是一樣。她不由得想,他的母親長得真像他,不,應(yīng)該說他長得真像他的母親。

程羽的母親只遠遠地看了程羽一眼,就把對講話筒往楊青青手里一塞。

程羽的母親說:“你們談,你們談?!苯韫首哌h了一些。

可是又走得不夠遠。楊青青說的話,程羽的母親都能聽到。

程羽看到楊青青,呆了片刻,之后,沉重的神色更沉重了些。

程羽低下頭,半轉(zhuǎn)了身,想走回鐵門里去,卻被身邊的所警推了出來。

程羽終于和楊青青面對面地坐下,拿起對講話筒的那一頭。

“你怎么來了?”程羽說。

程羽的聲音,像一把鑰匙,敲打著楊青青心里的那面玻璃。

楊青青不由地想起他對她講過的所有溫柔的話,霸道的話,想起所有汗水與汗水浹流的夜晚,想起他的嘴唇和手指給她的感受。她為了忘記那些感受,做了許多別的事,然而,做一切別的事,原來只是讓她更加懷念那些感受。

楊青青已經(jīng)知道,程羽早就沾上了那個東西,早在她認識他之前。

她也知道,程羽的父親死了,不是程羽直接殺死的,但也脫不了干系。

她知道,是程羽的母親把程羽送進戒毒所里來的。當然,不是他母親自己要這樣做的。事實上,他的母親根本沒想過要這樣做。當時,他的母親只是想救他的父親,自己的丈夫??墒钱斸t(yī)護人員趕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jīng)救不活了。他的母親只是忘了把他藏起來。當然,她想起來也不一定能做到。醫(yī)護人員一見到捆在竹藤圈椅里的他,就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還知道,程羽在戒毒所里并不安穩(wěn)。他幾次企圖自殺。

她知道若不是程羽企圖自殺,程羽的母親也不會如此焦急地要找一個也許可以開解、至少有所安慰的人。程羽的母親適時地想起了兒子的手機。程羽的母親找到了那只手機,插上電源,翻出兩個月前的來電記錄,找到了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程羽母親第一個來找的人。

是不是第一個,是不是唯一的一個。

雖然她沒有問,但她心里不是不介懷的。

可是她看到程羽,聽到程羽的聲音,那些好像就不重要了。

他太慘了。他需要她。他沒有別人。他是她的。

大約她這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走進真正的流沙,也不可能。但她忽然在一瞬間明白,為什么人會一走進流沙,就走不出來。

探視結(jié)束的時候,一名年輕的所警送她們出去。

年輕所警看了楊青青一眼,心里跳了一下。

楊青青早上畫的精致的妝,這時都讓眼淚泡花,絲質(zhì)的裙擺也在她自己手中揉得稀皺。盡管如此,那名所警還是覺得,他很少在所里,不,在現(xiàn)實中,見到這么美麗的女孩。他接手過各式各樣的強制戒毒人員,出去,又回來,他見多了,看慣了,他并不樂觀。然而,這個女孩的美麗和傷心,令他不禁有些心動。他罕有地對這女孩和她身邊的中年婦人說:“頂多兩年。表現(xiàn)得好,一年半,也就放出來了?!?/p>

程羽在戒毒所里待了一年零三個月。

一年零三個月里,楊青青幾乎每周都去看程羽。

給程羽帶去貼身的衣物,往程羽的伙食卡里存錢。

每次給在旁監(jiān)督的所警塞一包煙,楊青青還能私下里給程羽自己留一些錢,因為程羽說他想抽煙。楊青青說,以前沒見過你抽煙。程羽說,以前覺得煙不夠味,抽了也是浪費錢,又說,里面的人都抽煙,只是在里面弄煙,比在外面貴得多。不論如何,程羽已經(jīng)很認真地對楊青青說過,他已經(jīng)改了,出去以后,那個東西他決不再碰??雌饋?,他真的已經(jīng)改了。他受的教訓(xùn),已經(jīng)足夠多。他說過,最難受的是頭一個星期,想死,想把心、肺、腸子都掏出來,最難受的一過去,漸漸地就好了。所里的作息十分緊湊,但也有閑下來的時候。閑下來的時候,就想找根煙抽。楊青青想,不是別的,只是抽煙。男人嘛,有幾個不抽煙的。

每次見面,最親近的動作也不過是隔著玻璃,貼著手掌。

楊青青居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樣也很好。

程羽自由來去的時候,每次找她,最重要的事就是上床。那時,他們從來沒有時間用來好好聊天,就算聊天,講的也都是些空洞的話。當然,現(xiàn)在楊青青還是需要、也愛聽那些空洞的話,但她發(fā)現(xiàn),原來講些瑣碎平淡的事也很好。她覺得,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了解程羽,程羽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了解她。一周兩次,每次講四十分鐘,她都覺得不夠。

楊青青說:“我把開店借來的最后一筆錢也還清了?!?/p>

楊青青說:“我請了一個小妹。這樣我不在的時候,還可以做生意?!?/p>

楊青青說:“我在店面附近,另租了一間屋。屋子挺大,你來也住得下?!?/p>

楊青青說:“你媽把我叫到你家,做飯給我吃。牛尾山藥湯,她說是你最喜歡的。她還給我看你小時候的相片,好幾大本。她說,你講話早,走路也早。你三歲的時候,幼兒園的小朋友給你一顆糖,你放在口袋里,留著帶回去給你媽,糖放了一天,都化在口袋里了。你五歲就會騎自行車,兩個輪子的那種。七歲的時候,就有小女生偷偷親你,說喜歡你。說你八歲的時候呀,好不容易哄得你爸給你買了一支最貴的火炬冰糕,你舉著冰糕,在夏天的黃昏里走,口張得頂頂大,還沒咬到冰糕,就吃進去一只飛蟲。有人存心逗你,說飛蟲有毒,吃了會死,你還真的相信,冰糕也扔了,期期艾艾地哭到半夜,哭到睡著。醒來了,你還問你媽;‘我已經(jīng)死了嗎?’你說,你小時候怎么那么傻?!?/p>

楊青青說:“你真幸福。我小時候,就沒吃過那么好的冰糕。就算我爸媽舍得花那個錢,我們那里也沒有賣的。”

楊青青說:“我才不要你給我買一車冰糕?!?/p>

楊青青說:“你沒看見,燈具店老板的兒子結(jié)婚,奔馳十幾輛奔馳花車,從街頭排到街尾。”

楊青青說:“我才不嫁給你,除非你跪著求我?!?/p>

楊青青說:“你干嗎真跪?快起來!讓人家看了,笑話!”

十一

程羽期滿的那天,天上正下著這個春天的第一場雨。

春雨蒙蒙。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算天上落雹子,這天也是歡喜的。

早上,楊青青把店里的事情交代給請來的小妹,和程羽的母親一起去接的程羽。他們先一起回到程羽的家,吃了中飯,又吃了晚飯。程羽母親的目光,一刻都舍不得離開程羽,看著看著就笑,笑著笑著,眼角又涌出兩滴眼淚。直到吃過晚飯,又吃過了飯后的水果,看了一陣電視,墻上的掛鐘快走到九點,楊青青說要回去,程羽說送她,他們才終于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

樓是老式的單元樓,樓道的燈長久地壞著。

程羽的母親還站在家門口,開著屋門,讓屋里的燈光給他們照亮。

他們走下一截樓梯,轉(zhuǎn)個彎,又走下一截。燈光方才還飽飽滿滿地跑出來,迫不及待,但跑得愈遠,力氣就好像愈是不夠,愈是被障礙遮擋,無論怎樣不情不愿,都愈是稀薄。等他們走到樓底,那燈光只余兩小束,從縫隙里漏出來的時候,細得像硬幣,像星星。在落地的途中,光束愈走愈淡,淡成巴掌大的兩小片。

楊青青張開手掌,去接那光束。

光束落在她的手心,她感到手心有些暖意。

她想起以前的程羽。那時他總在換工作,工作有時好,有時壞,最后總是壞了。也有過好的時候。雖然不知道是怎么好的,但他會忽然很闊綽地帶她去有名氣的酒樓吃廣州菜。又不知道是怎么壞了起來,他會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問她手上有沒有兩百塊錢,一拿到錢,就急匆匆地走掉,也不說是去找誰,去做什么?,F(xiàn)在,那樣的日子,一定是永遠地過去了。

一切都在變好。她覺得很快樂。

從小到大,她都過得很樸實,很簡單。

她所遇到的所有的人,誰都沒有他給她的快樂多。

雖然他給她的快樂,總是和焦慮與牽掛緊緊聯(lián)系著。

還有熱情。她想念了許久、令她在睡不著的晚上獨自喘息的熱情。

一想到熱情,熱情就來了。他捉住她盛著光束的那只手,把她推向樓道拐角的陰暗處。她被他緊緊抱住。一貼近他,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一年多了,一年多她還是有這樣的感覺,她再一次確信自己是真愛他的。他在黑暗里親她的臉,親她的脖子和耳朵,把她的一只耳環(huán)含在他的嘴里。他的一只手伸進她的外套,放在她的腰上。他的手把她的襯衣從裙子里拉出來,拉出一個缺口。他的手沿著那個缺口爬上去,理所當然地。他的手有些冷。她的胸口被他的胸口擠著。她的后背貼到墻上,墻也是冷的,墻面貼著無數(shù)管道疏通和緊急開鎖的小張廣告,墻面粉塊剝落。但她并不覺得冷。她身上滾熱,她想要更多。

樓上“砰”的一聲關(guān)門,最后的光束也消失了。

她摸索到他牛仔褲的凸起處,兩根手指捏住拉鏈頭。

他忽然退下陣來,說:“不能。不吉利的?!?/p>

她說:“從來沒見過你這樣迷信?!?/p>

他說:“下個月,我們就結(jié)婚了?!?/p>

十二

程羽和楊青青要結(jié)婚了。

程羽的母親堅持要給程羽做一套西裝。

程羽的母親也要給楊青青做一套禮服,楊青青不要。男人的西裝,還可以在別的場合穿。女人的禮服,大抵就穿那么一次,再做不得用了。

楊青青的父母從鄉(xiāng)下出發(fā),轉(zhuǎn)了好幾趟車,進城里來。

女婿長得多好。親家母也是通情達理、沒有脾氣的人。他們很知足。

沈浩把楊青青叫出來,對她說:“你真的要嫁他?他是吸過毒的!”

楊青青說:“他已經(jīng)戒掉了。他在物業(yè)公司,找到一份工作?!?/p>

沈浩說:“只要是碰過那個東西,一輩子都戒不掉!”

楊青青說:“你怎么知道?”

沈浩說:“我認識的兩個,都是這樣。那個東西,力量太足了!”

楊青青說:“他是我的愛人。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們決定要在一起,過一輩子,還有什么力量,比這個更足?”

沈浩說:“我……”

楊青青說:“你是不是看不得我好?”

沈浩說:“我……”

楊青青的婚禮,就是廣州酒樓的一桌酒席。

楊青青穿著租來的大紅旗袍。旗袍領(lǐng)口的刺繡太硬,扎得她脖子刺癢。

但這沒有什么。鄰近的親戚都回去了,楊青青的父母暫時住在程羽母親的家。租來的屋子貼著紅紙剪的喜字,鑲金邊的鴛鴦。床上的鋪蓋都是新的。程羽把楊青青抱起來,扔到床上。終于要來了。程羽剝光了楊青青,又剝光了自己。程羽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一下,兩下。程羽哼了一聲,俯臥下來。

楊青青輕輕撫摸程羽的背:“沒關(guān)系。憋得太久了。正常的?!?/p>

十三

程羽胖了。

程羽喜歡睡覺。

程羽可以傍晚上床,一覺睡到中午。在公司值班的時候,也常常睡著。

開頭,程羽上面的動作總是做得很大,大到令楊青青覺得過于刻意。輪到下面動作的時候,程羽不行了。一次次不行,程羽還是一次次要來。后來,程羽一次比一次焦躁,上面都不管了,下面剛有點動靜,就捉著往里拱,生怕它稍縱即逝。它果然稍縱即逝,程羽就背過臉去,不看楊青青,也不和楊青青說話。楊青青覺得受了委屈,可想到程羽一年多來囚徒般的生活,程羽應(yīng)該比自己受了更多的委屈。會好的,他需要一段時間適應(yīng)。楊青青對程羽更好些,更小心些。楊青青弄來許多中藥,每晚煎了,要程羽喝。程羽時好時壞。壞的時候,根本硬不起來。好的時候,也不過兩三下,就泄了。

楊青青并不覺得快樂,但她懷了孕。

程羽知道她懷了孕,也沒有快樂的樣子。

程羽在值班的時候打盹,被經(jīng)理捉到太多次。接電話的時候,不夠殷勤有禮。他也不懂得申辯和討好??傊呀?jīng)丟了那份工作。楊青青到店里去,他就在家里坐著,或者到街上閑逛。楊青青也不知他逛些什么。有時候,過了半夜,他還不回家?;亓思遥部偸菚灂灪鹾?,像喝醉了。

頭三個月,楊青青都在吐,睡了就醒不過來,人腫了一圈。

第四個月,楊青青緩了過來,睡得少些。

程羽瘦了,比之前瘦的時候更瘦,整夜整夜不睡,煙卻不抽了。

楊青青心里存了戒備。她小心察看,發(fā)現(xiàn)了程羽藏在冬靴里的針頭。

楊青青把刀口貼著自己的肚子,對程羽說:“你戒不戒?”

又說:“不戒,我和孩子都死在你面前!”

程羽皺緊了眉毛,用力攥起拳頭。

程羽第一次打了她,拿走了她包里的一千多塊錢。

那不是程羽第一次出走,但是他們結(jié)婚之后,他第一次出走。

楊青青獨自一人去醫(yī)院做產(chǎn)檢的時候,問那醫(yī)生,現(xiàn)在還可不可以把孩子拿掉。醫(yī)生說,拿是可以拿的,不過,已經(jīng)長得太大了,要是現(xiàn)在拿出來,已經(jīng)是個活著的嬰孩了。楊青青一聽就有些害怕,有些猶豫?;畹膵牒?。若是把一個活的嬰孩拿掉,跟殺死一個人,又有多大分別呢?

猶豫一次,又猶豫一次,就到了孩子就要出生的時候。

孩子出生的時候,程羽不在。程羽不知到哪里去了。

程羽的母親坐在產(chǎn)房外的塑膠排椅上,雙手合十,求佛祖,求菩薩,甚至念了兩聲哈利路亞,求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或許有靈性的神秘力量。以前她什么都不信,現(xiàn)在她什么都愿意信。順產(chǎn),一定要順產(chǎn)。她覺得她已經(jīng)領(lǐng)受了教訓(xùn),一個人若是開頭不順,一生都會不順。開頭若是順,這一生就是順的。

孩子順產(chǎn)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很健康。

程羽的母親執(zhí)意要給這男孩取她早已想好的名字,叫做程凡。

程凡。希望他平凡,平凡就好。不要跑得太快,不要飛得太高。只要他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凡凡地過好他的一生。只要他不讓愛他的人傷心,給他們添太多麻煩。

十四

程羽不時地消失,但他總會回來。

程羽會回來問楊青青要錢,先是好言好語地。

楊青青勸他,求他,罵他。給他錢。不給他錢。

不給,就偷。偷不到,就打,還有搶。楊青青身上常有淤青。

楊青青也哭著把不到半歲的程凡摟到胸前,說:“你打死我們好了!”

程羽說:“我不是要傷著你們,我只是……你給我不就好了嗎?”

家里已經(jīng)沒有可以藏錢的地方,楊青青一開始以為十分隱蔽的床墊夾層,水槽底下,很久不用的舊皮包里,都被程羽找到。也不能放在店里,雖然程羽到店里要錢的時候,楊青青不能不把當天的流水給他一點。店里有請來的小妹,有客人,有貨,楊青青不能讓程羽在外人跟前鬧。楊青青有一點余錢,就存進銀行,把銀行卡放在沈浩那里。她想來想去,只有沈浩是可靠的。沈浩愛過她。沈浩是結(jié)婚了,但沈浩對她一定還沒有完全忘情。她要結(jié)婚的時候,沈浩還來勸過她。重要的一點是,沈浩不會貪她的錢。

每隔一陣子,楊青青就會找沈浩拿卡,取一點錢,付房租,買東西。

每次見面,沈浩都有勸楊青青離開程羽的意思。

楊青青說:“離開他之后怎么辦?程凡怎么辦?一個離了婚又帶著孩子的女人,要怎么辦?他呢,要是我不管他,誰還會管他?”

沈浩說:“你為他付出得太多了。”

楊青青說:“有什么辦法,我還是愛他?!?/p>

沈浩說:“你這只是感情的沖動?;橐霾皇强繘_動來維持的?!?/p>

楊青青說:“你的婚姻是靠什么來維持的?”

沈浩想了想,說:“她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p>

楊青青嘆口氣,說:“你也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p>

自動柜員機吐出一千塊錢。楊青青拿了錢,把卡仍舊交給沈浩。

沈浩說:“我知道你不愛我。從那天晚上……我就看得出來?!?/p>

楊青青說:“每個人都不一樣……”

沈浩說:“他是怎么做的?你告訴我,他是怎么做的?”

楊青青說:“你們是怎么做的?你的女兒比我的兒子還大半歲?!?/p>

楊青青跟沈浩分開,下午的時間還很多。本來應(yīng)該回去照料店里的事,但她忽然覺得很累,就回了家。程羽不在。程凡去了奶奶那里。

楊青青想喝水,卻想起家里的茶杯都已經(jīng)被程羽摔碎。

兩只茶杯蓋子還留在那里,也不知留來做什么。楊青青撿起那兩只杯蓋,扔到廚房的垃圾桶里,順便拿了一只小碗,倒了一碗水。

小碗是雪白的骨瓷,碗沿有一圈淺綠的藤花。結(jié)婚時,一個親戚送來這套餐具,楊青青很喜歡。那時是六個小碗一套,還有小圓碟,大圓碟,湯碗和湯勺。現(xiàn)在,六個小碗只余兩個。那四個,也都在和程羽吵鬧中打破了。

喝完水,楊青青把小碗放在折疊餐桌上。這張折疊餐桌,還是從程羽的母親那里搬過來的。程羽的母親說,她家里人少,用不著這么多桌子。還有用不著的椅子,用不著的木柜,用不著的棉被和拖鞋,也一并搬了過來。加上房東留在這里的床,沙發(fā),灶臺,又買了一些日常用具,過日子是足夠了。家里沒裝網(wǎng)絡(luò),因為店里裝了,電腦也放在店里。也沒裝電話,現(xiàn)在都有手機。原本沒有電視,程羽從戒毒所里出來的前一個星期,楊青青買來一臺時下流行的寬屏電視,花了五千塊錢。五千塊錢,對楊青青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但楊青青覺得,家里的東西幾乎都是舊的,總得有一樣新的東西,歡迎程羽。這臺電視,上一次,也差點被程羽扔出來的皮鞋砸中了。楊青青上前擋了一下。皮鞋的硬跟砸在楊青青左邊的乳房上,淤痕已經(jīng)褪了,但她不時仍覺得那里發(fā)痛。

楊青青不是沒有想過,假如當初嫁給沈浩,現(xiàn)在會是怎樣的情形。

假如和沈浩結(jié)婚,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住在她去過的那套小區(qū)住宅里。那套住宅,因為她的關(guān)系,自然也會變得和上次去時不同。她會有鑲金邊的大理石地板,顏色亮麗的組合櫥柜,桌椅子和床腳都要雕花。還有那件玫瑰吊燈,那是她非要不可的。廚具和餐具都要好的,漂亮的。枕頭和床單也是一樣。

她想得有些氣悶,走到窗邊,打開一扇窗戶。

窗口吹進一陣涼風,又是一個秋天,樟樹的樹葉從葉尖開始泛紅。

一只紅色的塑料袋,不知從哪里飄來,落到樹梢,就掛在那里了。

這里是沒有物業(yè)的一棟散樓,住的幾乎都是租客,素質(zhì)與習慣參差不齊。

倒垃圾要走出去很遠。也常有人把塑料袋、雞蛋殼往樓下扔。

夏天丟在五樓樓道的冰糕棍兒,被人踢來踢去,冬天就跑到三樓去了。

她當然是愛著程羽的。她想到程羽,先想到的都是從前的程羽,在床上為她鞠躬盡瘁的程羽,在探視間對她表白承諾的程羽,甚至是她沒認識過、只是聽聞和想象的、聰明又善良的小時候的程羽。

后來的程羽再怎么令她失望,她都會在從前的程羽身上找回希望來。

為了要從前的程羽回來,她已經(jīng)忍受了這么多,付出了這么多。

她深吸一口氣,心里打定了主意。

一定要讓程羽戒。

非戒不可。

不論如何。

十五

凌晨三點半,程羽用鑰匙開門。

打開門,屋里是黑的,窗戶開了一扇,窗角可以看見半圓的月亮。

冰涼的夜風從開了的窗戶往里灌。程羽放下鑰匙,想去關(guān)窗,忽然看見坐在沙發(fā)角落里的一個人影動了一下。程羽嚇了一跳,說:“你做什么?”

楊青青沒有說話。程羽摁亮了頭頂?shù)娜展鉄簟?/p>

楊青青站起來,走到桌邊,拿過桌上的一只紙袋。

程羽看著楊青青。楊青青開始把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掏。

一盒香煙。幾張錫紙。一只打火機。一包醫(yī)用注射器。一小袋白色粉末。

程羽臉沉下來,說:“你做什么!”

楊青青面無表情,說:“你來教我怎么弄?!?/p>

程羽說:“你從哪里搞來的?”

楊青青說:“你媽都能搞來,我為什么不能?”

程羽說:“這不是你玩的東西。你不要命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楊青青說:“我們一起吸。要是我都能戒,你也能?!?/p>

程羽說:“能什么能!”舉起桌上的那只小碗,摔到地上。

楊青青把白色粉末倒在錫紙上,倒不干凈的,用手指彈動兩下。

程羽把手伸向錫紙。楊青青擋開他的手。

楊青青說:“別亂動,灑出來就浪費了?!?/p>

楊青青說:“我問你,用哪種辦法最厲害,能最快上癮?卷在煙絲里抽?用火烤著吸?還是直接兌了水,拿針頭打到靜脈里去?”

楊青青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直接打到靜脈里吧?!?/p>

程羽眉頭緊緊擰著,臉上的神情,依舊不信楊青青是真的。

十六

程羽的母親在墻上掛了一只神龕。

吃年夜飯之前,程羽的母親照舊要在神龕前拜上兩拜。

程羽的母親自己拜完了,有些想叫程羽和楊青青也來拜的意思,他們只裝不明白。程羽的母親便抱起剛滿三歲的程凡,教程凡把兩只手掌心對著,指尖抵住下巴,低頭,抬頭,再低頭,對著神龕里的菩薩講些吉利的話。

程凡生得安靜,聽話,奶奶叫他做什么,他都照著做完了。

程羽的母親抱著程凡坐到飯桌前,說:“小凡怎么這么瘦。記得上次從我這里接走的時候,他還要重些?!庇终f:“你們自己,怎么也弄得這么瘦?沒時間做飯,就上我這來吃。特別是你呀,青青,眼圈怎么這么黑,臉色也不好看。”

程羽的母親說:“青青,你多吃點菜。你怎么都不吃?你不是在減肥吧?我同你講,這女人不能太瘦了。女人太瘦了,就干了。你看,你頭發(fā)也稀了好多。小羽,你也加把勁,去找個事做,別讓青青太辛苦?!?/p>

程羽說:“辛苦什么,她的店已經(jīng)盤出去了。”

程羽的母親說:“為什么?”

程羽說:“一盒面膜賺個十塊八塊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做點別的。”

程羽母親說:“打算做點什么?”

程羽說:“要做,就做點大事情?!?/p>

程羽母親說:“什么大事情?你要當心,不要被別人騙了?!?/p>

程羽說:“我怎么會被人騙?媽,你那里還有錢嗎?”

程羽母親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敢跟你說?!?/p>

程羽說:“什么事?”

程羽母親說:“前幾年你進那里面去,我怕得不行。我想起電視里演的關(guān)犯人的場面,我生怕你在里面受苦。我想進去看你,可是他們說,頭一個月不能探視,親生兒子也不行,這是規(guī)定。我覺得我應(yīng)該去找找人??墒悄惆植辉诹?,我去找誰呢?我也不知道,但我還得去找。我買了好多東西,煙呀,酒呀,補品呀,在那個門口等著。只要看見一個長得像領(lǐng)導(dǎo)的人,我就過去問,他們要么就不理我,要么就叫我回去,有兩個還把我當瘋子。我在那站了兩天,整整兩天,一早就來,晚上才走。第二天晚上,我準備走了,終于有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理了我,把我拉到一邊,收了我的東西。他還跟我說,給他兩萬塊錢,就能早點把你放出來,只要兩萬塊錢。我怎么就信了他呢?”

程羽罵了一句娘,說:“要讓我知道他是誰,我廢了他!”

程羽母親說:“那時是我糊涂?,F(xiàn)在你不能糊涂呀?!?/p>

程羽說:“媽,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你要是有錢,就給我,我?guī)湍愦嬷!?/p>

程羽母親說:“我哪里還有什么錢?現(xiàn)在每個月的退休金,只夠吃飯的?!?/p>

程羽說:“你不用擔心。你還有這房子?!?/p>

程羽母親說:“房子是房子,房子要住,房子又變不成錢。”

程羽說:“房契寫的還是爸爸的名字吧?哪天給我,我拿去改改?”

程羽母親沒有回答程羽。程羽母親走進里屋去,又走出來,把一封紅包塞進程凡懷里,說:“奶奶給的壓歲錢,祝我們小凡快快長大,平平安安?!背谭查W爍著眼睛,看了程羽一眼。程羽點點頭,程凡才甕聲甕氣地說:“謝謝奶奶?!背逃鹉赣H對程羽說:“你們是不是把小凡管得太嚴了?這孩子最近看起來總是小心翼翼的。小孩子,普通一點、快樂一點就行了?!?/p>

程羽說:“我是不是有個表舅住在鄉(xiāng)下?”

程羽母親說:“是有一個。不是很近,很久沒有走動了。”

程羽說:“應(yīng)該走動走動的,小凡也這樣大了。他那里情況怎么樣?”

程羽母親說:“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外面打工,好像都干得挺好,也都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隔月給他寄錢。反正,他不愁用度。你和青青要是想換換環(huán)境,出去做事,小凡放在我這里,你們放心。”

程羽說:“我們的事,你就別管了?!?/p>

電火鍋里的湯底煮干了,發(fā)出吱吱的聲音,程羽的母親連忙拿壺來,把開水兌上。天剛黑下來,不知誰家,這樣早就放起炮竹,程羽的母親擔心炮竹灰飄進屋里,又連忙去看陽臺窗戶關(guān)好了沒有。程羽放下筷子。楊青青看了程羽一眼,把程凡抱在膝上,在盤子里揀了一只蝦仁,喂進程凡嘴里。電視開著,播完了新聞聯(lián)播,正播廣告。廣告里的香蕉都有手有腳,長了眉毛和眼睛,排著隊,跳進一罐牛奶里,很快活的樣子。程凡偏著頭,去看電視里的那些香蕉。程羽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以為是去洗牛奶浴的,待會兒就被榨干?!?/p>

楊青青瞪了程羽一眼。

程羽說:“不過,爽了一把,也算值得。”

又說:“你跟燈具店那男的什么關(guān)系,別以為我不知道。”

楊青青說:“你是不是癮又犯了?”

程羽說:“你又爽了,又有錢拿。比我強多了?!?/p>

楊青青說:“當著孩子,能不能別說這些?!?/p>

楊青青把程凡抱到電視機前的小凳上,讓他坐著,好好看。

程羽的母親關(guān)了窗回來,看見程凡,對程凡說:“不要坐那么近。”又對楊青青說:“別讓小孩整天看電視,傷眼睛,對腦子發(fā)育也不好。”

程凡說:“奶奶,我這個星期都沒看電視,上個星期也沒看。我家沒有電視了。來了兩個叔叔,把電視機搬走了……”

程羽粗聲粗氣地打斷程凡的話:“電視壞了,拿了走,換個新的!”

十七

從手機聽筒里傳來楊青青的聲音,沈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沈浩當然還記得三年前的事。

沈浩記得,那天楊青青來找他,要他把銀行卡還給她,要得很急。沈浩問,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嗎?楊青青搖頭。沈浩問,是他又逼你了?楊青青說,不是。沈浩說,你不說清楚,這個卡,我不能給你。楊青青說,這是我的錢,你憑什么不給我我自己的錢。沈浩說,我怕你被人騙。楊青青咬著嘴唇,撲到他身上,抱著他的脖子哭了起來:“你就還給我吧,我實在受不住了!”

沈浩記得,他把手放在楊青青的背上,叫她不要哭。

沈浩記得,隔著一層棉紗上衣,他清清楚楚地摸到了她的脊梁和肩胛。她真瘦。他以前也抱過她,那時她也不胖。但是,怎么會瘦成這個樣子?他把她的頭扶起來,看她的臉。她的臉還是美的。臉也瘦了,下巴尖尖的,顯得眼睛愈大,輪廓愈深。她靠著他,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一心軟,沒再問她多余的話,就把銀行卡還給了她。她拿了卡,就走了,再也沒找過他。

有好多次,沈浩有意無意地從她的小店門口走過。

甚至有兩次,沈浩鼓足了勇氣,推開了那間小店的店門。

他一次都沒有見到她。店里的小妹說,老板娘現(xiàn)在不常來了。

不久,他看見小店門口貼出了“轉(zhuǎn)讓”“清倉”的字樣。那些字,是用紅色墨水,潦草地刷在黃色糙紙上的,令他看了心里發(fā)酸。他想起,她是那么一個愛漂亮、愛精致的女人,在每一處很小的地方??磥恚娴氖怯龅酱笫铝?。

不久,店招被人拆了下來,換了新的,改做內(nèi)衣生意。

他有三年沒有見過她,但他還是時常夢到她。

甚至,他跟老婆做那事的時候,心里想的也是她。

現(xiàn)在,她要見他。

她在賓館房間里等他。

她不讓他多問,去就是了。

去,他當然要去。剛好妻子要回她娘家去住幾天,把孩子也帶去了。他在家里刮凈了胡茬,拿出一件新的襯衣,換上。他對著鏡子正照,側(cè)照,吸著肚子照。結(jié)婚之后,生活太安逸了,他的肚子長得飛快。他披上一件深色的西裝外套,扣上一???,把肚子擋住一點,再灑上一點香水,覺得自己還是能看的。他點了點身上余下的現(xiàn)錢,覺得差不多夠了。臨要出門的時候,他又想起一件事。他打開衣柜的抽屜,取出兩只避孕套,放進錢包。

十八

楊青青和程羽躺在床上。

屋子里比從前空蕩得多,能賣的都賣了。還有這張床。

厚布窗簾遮住窗戶,隱隱透出微光。程羽說,那是陽光。楊青青說,那是月光。程羽說,月光哪有這樣亮。誰也不想起身去看。是陽光,是月光,又有什么關(guān)系?是白天,是晚上,又有什么分別?他們躺在床上,像躺在云上,自在,慵懶,好像感覺不到身體,連身體都是負擔。

楊青青悠悠地說:“感覺,真好。”

“我覺得我什么都有了?!?/p>

“以前,我覺得和你上床是最好。其實那算個屁?!?/p>

“男人算個屁。男人都是蠢蛋。沈浩,就是那幫蠢蛋中最蠢的一個。別的男人,上了我,才給我錢。沈浩呢,我都脫了衣服,他還坐著發(fā)呆,還一直問我,怎么變成了這樣,幾年不見,怎么變成了這樣。他沒上我,就把錢都給我了。以前他有次問我,‘程羽是怎么做的?你告訴我,程羽是怎么做的?’現(xiàn)在我真想告訴他,那不是程羽做的,是‘料面’做的,你要有膽哈一口料面,你也能做成那樣,你也能無知無覺地插上兩個小時?!?/p>

楊青青舉起一條布滿淤青的胳膊,在程羽眼前晃了晃。

“有兩個蠢蛋,看到這個,問我是什么,問我是不是有病。我說,這是靜脈炎。他們問,靜脈炎是什么。我說,靜脈炎就是靜脈炎,靜脈炎算個屁。我說,你到底要做還是不要做?一個蠢蛋甩臉子就走。另一個蠢蛋說,‘做,做,要不你給我算便宜點兒,要不你給我加個口活。’口活算個屁。我什么沒見過,沒做過。都是假的,都是虛的。”

“這感覺才能叫好,真好?!?/p>

程羽把自己的胳膊舉起來,和楊青青的并在一起。

兩條胳膊,幾乎同樣的瘦,同樣的枯,皮膚薄得近乎透明。

皮膚上的點點淤痕,像朵朵青花。

程羽說:“我的第一次,我去技校找?guī)讉€哥們,我們聚在墻根。一個哥們很神秘的樣子,拿出幾根香煙,給大家分,兩個人才分得一根。那時我還沒抽過煙。他們說,不抽煙,算什么男人。我抽了一口,覺得沒什么,又抽了一口。等了兩分鐘,我開始有感覺。感覺太他媽好了?!?/p>

“后來,我跟他們玩‘踏板’,‘追龍’,‘溜冰’?!?/p>

“跟我一起的女孩都愛死了我。其實,我對女人早就沒有感覺了?!?/p>

“頭兩年我能做,但是我自己沒有感覺。沒有感覺,我還是做。你是不是覺得,從男人身上撈錢很容易?我告訴你,從女人身上撈錢,更容易得多?!?/p>

“你?你不一樣。我進了那里頭,你總來,帶錢帶東西給我,跟我說些有的沒的。我覺得你真善良,你還那么漂亮,我不能對不起你,我一定要把那些毛病都改了,一出去就跟你結(jié)婚。我不想害了你。我不想你跟我一樣,走到這條路上來。我改不了了。我他媽的早就改不了了。我覺得自己真他媽的一點用都沒有。我他媽的害了你,害了小凡。我心里好亂,好空。”

忽然,程羽開始用指甲去摳那些開在胳膊上的青花。

青花滲血,血從細絲聚成小珠。

楊青青的嘴唇貼上青花,舔凈幾顆血珠。

楊青青說:“你不要這樣?!?/p>

程羽嗚嗚地哭了起來,蜷起身子,打起哆嗦。

楊青青說:“我又想來一管了。你呢?”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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