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親自遺忘
→楊少衡
現(xiàn)在咱們聊聊,或稱親自聊聊。眼下“親自”一詞使用頻率很高,即使進不了漢語之最,至少總跟著我,像我腳邊晃來晃去的影子。我常“親自出席”“親自前往”,也常“親自喝茶”“親自解手”,那是形而下,開玩笑,調侃,親自調侃。
那天我接到一個電話,一聽就知道是詐騙電話,這叫做“親自遇騙”。你知道我是什么人,電話詐我好比老鼠戲貓,甚不靠譜。行騙者性別女,自認是我侄女,開口叫我“叔叔”,求我救她,隨即在電話里放聲大哭。我問她是誰?她說她是“小蘭”。我知道接下來她會講一個悲慘故事,甚至是我與她的性愛故事,然后當是匯款事宜。該騙術前些時候頗流行,目前亦偶有發(fā)生,我多有耳聞卻無緣親自邂逅,因此略有驚喜,很愿意抓住機會與賢侄女好好一聊,問她行騙若干次?得手若干?知道今天騙到哪位了?我相信聊起來會有點意思,至少會讓她嚇出一身冷汗。只可惜當時我的辦公室坐了一圈人,暫無他顧之暇,只能把電話一關了之。
卻不料那天我碰上一個執(zhí)著者,賢侄女小蘭有如一塊嚼過的口香糖,吐到哪兒就粘在哪兒。也就過了大約半小時,電話鈴響,又是她。
“叔叔,是我,小蘭?!?/p>
詐騙電話多是一錘子買賣,少見有回頭客。我知道有一種以故事性見長的長線電話詐騙手段,可以從故人相認約見開始,到忽然因事被拘告急,再到匯款賬號等等,持續(xù)數(shù)日耐心詐騙不止。這種詐騙之耐心,前提是有人上當了,可以一步步請君入甕。如果接電話者在第一時間識破騙局,那么也是一錘子買賣,電話中忽然冒出來的故人就此煙消云散,再也不來殷勤問候。當然通常之余總有例外,我自己就曾遭遇過接踵而至的詐騙問候,前一個剛被拒聽,后一個電話鈴緊隨而至,打開一聽還是那個甜膩聲音:“朋友,你的福氣到了?!甭爜砹钊藢嵲趷阑?。那一回詐騙者也是找罵,剛好碰上我煩,當時就吼他一聲:“給我滾。”于是騙局驟止,福氣不再降臨。
這一回卻不好對賢侄女報之以吼,因為正在討論工作,當天討論的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相關問題,辦公室里一圈人物多為各部門領導,我位居首席主持討論,自當注意個人形象。我沒跟電話機過不去,只是不緊不慢重重訓斥一句:“不許再打這個電話。小心我收拾你?!?/p>
放了電話后,辦公室里一圈下屬個個都笑,討論頓變活躍。大家說,政法委陳章書記于主持重要會議期間親自被當眾詐騙,可見確實需要加強綜合治理。
此后電話略顯平靜,可能是訓斥有效,賢侄女怕被收拾,就此煙消云散。
這天也巧,除了這位“小蘭”,我還遇上了一朵花,是桂花,由董橋帶到我的辦公室。董橋為市公安局副局長,局長去省里學習,他在家管事,這天下午來到政法委,找到書記辦公室,向我報告他們近期一些工作。他提到了一次治安整治行動,行動中抓獲十數(shù)位涉賭人員,其中有一個女子叫王桂花。等等。
我注意到董橋報告的這一起治安案件并不特別重大,但是董橋兩次提到王桂花,突出介紹其姓名,談及其事跡卻隱隱約約,閃閃爍爍,言辭含糊,語焉不詳。
我直截了當問:“董橋,這朵花怎么啦?是賭頭?”
他報稱賭頭另有其人,王桂花只是涉賭人員。她好像有點情況,領導聽說過她嗎?
不由我笑:“是我小姨子還是表妹?”
董橋也笑:“領導不知道這個人?”
我告訴他,我從未認識一個王桂花,如果是個賭棍暗娼那就更不認識了。哪怕我親自認識,甚至是我的小姨子表妹又怎么樣?無論王桂花還是李桂花,無論她聲稱認識張三還是李四,不必管她,執(zhí)法部門只需要依法辦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領導說得對,對?!?/p>
我發(fā)覺他表達略有遲疑。我讓他無須顧慮,我肯定不知道什么王桂花。如果這朵花公然拿我為賭博增光添彩,那么尤其不能放過,務必重重處罰。董橋這才放心了。
我明白董橋可能是來探口風,估計是那位王桂花涉案后提到跟我認識甚至有染什么的,事涉上級主管領導,讓辦案人員感覺棘手。我對自己的表態(tài)很有把握,因為我記性極好,年富力強,遠未親自癡呆,不會把什么桂花蘭花搞錯。我是外地人,數(shù)年前調到本市任職,在這里舉目無親,同學舊部也少,其中確實沒有誰芳名桂花。以我的情況,哪怕企圖征用個把街頭破屋男女賭徒親自認識認識,條件也不太具備,因此不會有誰給我找此類好事,對此我很自信。我在本市管政法,此地認識我的人比我認識的多得多,因此偶爾會被人強行借用名字頭銜,在犯案情急之際把我抬出去抵擋,有如抬出一具稻草人。這些人冒我之名,只能心存僥幸,通常不能把關系說得太清楚,以免露出馬腳,得盡量閃爍含糊,止于暗示,讓辦案者心生顧忌。類似情況我曾有幸領教過,因而對眼下所謂王桂花心里有數(shù),知道不需太當回事。如果該桂花跟我真有瓜葛,在出事的第一時間自會有消息如蝴蝶翩然而至,不必坐等董副局長親自報告。
第二天上午,市一中林新校長到我辦公室,專程匯報一件事情。市一中為本市唯一省級重點學校,林新校長文質彬彬,教書育人,于我算是稀客。林新校長的主管部門是宣傳部和教育局,上邊有宣傳部長,還有分管副市長過問,他的工作除校園治安外,一般不勞我親自關心,因此他到我這里談事的機會不多。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上門必定有事,該事項應當比較重要,至少比較特殊,需要我特事特辦。
他一見面就向我檢討:“陳書記,這件事沒有辦好,我很痛心。”
我開玩笑說他是“親自痛心”,他沒聽明白,一時口吃:“這是,這是?”
不由我笑。我讓他不急,不必這么痛心,好好說,沒關系。
“那孩子很努力,可能壓力過大了,適得其反?!彼f。
原來沒什么大事,不過是一個中學生中考考砸了而已。大家都知道中考怎么回事,時下很多地方中考競爭比之高考決不遜色。本市優(yōu)質教育資源集中于市一中,眾多學生及家長以拼命擠入該校高中部為人生重要目標,一旦進入則基本可保來日進入重點大學。今年林校長那里有一位初三女生學習非常努力,按照平時情況,進入本校高中線應當沒問題,卻不料她在中考時發(fā)揮失常,離上線差一分,錯失機會。類似情況每年都大量發(fā)生,并非僅有該女孩,為什么會讓林校長親自痛心,要親自來向我說明?因為這女孩與我有關,貴為本市政法委書記陳章,也就是我本人的掛鉤幫扶學生。女孩備戰(zhàn)中考時,林校長親自與之交談,勉勵她考出好成績,一旦上線,他要親自帶她來向我報喜。卻不料女孩缺點福氣,承受不住壓力,發(fā)揮失常,讓林校長痛心之至,特意前來親自說明。
不由我惋惜:“這孩子原本成績不錯,我一直挺喜歡的,怎么會弄成這樣?”
“本來是很有把握的,沒想到啊。”
“她現(xiàn)在怎么樣?”
她很傷心,但是情緒基本穩(wěn)定。畢竟是自己沒有發(fā)揮好,不能怪別人。遇上失利也要想得開。校長老師們都一再勸導她,說她還年輕,還有機會,雖然中考失敗,太陽照常升起。
我表態(tài):“一分之差確實可惜,碰上了也真沒辦法?!?/p>
林新感嘆:“考試就是這樣,很殘酷?!?/p>
這個女孩很不容易,出自本市城鄉(xiāng)結合部一個困難家庭,剛上中學時就曾因家里拿不出課本費幾乎輟學。女孩本人很懂事,心懷夢想,熱愛學習,想了很多辦法,課余時間干各種活,自己解決學習費用,以此堅持就學。學校老師同情她,給她提供幫助,推薦她成為市領導的掛鉤幫扶學生。女孩一心爭光,不辱使命,視讀書為改變命運的關鍵機會,學習特別努力。她的學習成績不錯,只是偏科,作文在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數(shù)學基礎差一些。她這一次中考作文幾乎滿分,如果數(shù)學能維持平時水平,上線決無問題,卻不料以一分之差,功敗垂成。
林新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遞給我過目。卻是該女孩在本次中考中幾乎得到滿分的作文,林新校長特地讓人抄錄下來帶給我。這篇作文的話題與“夢”相關,女孩從自己的家庭寫起,稱從小懷有一個讀書之夢,因為家境困難曾幾度接近輟學,夢斷中途。幸運的是總是有人向她伸出援手,讓她戰(zhàn)勝各種困難,堅持在尋夢路上。她認為實現(xiàn)自己渺小的讀書夢,有助于更好地跟大家一起為實現(xiàn)偉大的中國夢努力,等等。
“她還提到您?!绷中抡f。
她并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但是確實提到了一項教育幫扶活動,稱自己被一位領導列為幫扶對象,這讓她獲得了溫暖和動力。
可惜該女孩終以一分之差落敗,因之受到了特別大的打擊。林新校長分析,她之所以發(fā)揮失常,主要是因為壓力大。老師和校長跟她談話時,一再強調她是領導幫扶對象,考好了才能為領導爭光,這給她造成了很大壓力。她的家長也起了相當大的影響,考前其家長跟她約定,考得好,可以砸鍋賣鐵支持她拼前途,但是如果考不好,上不了一中高中,其他學校讀了沒啥出息,那就算了,出來掙錢養(yǎng)家吧。
“這不好?!蔽颐鞔_反對,“她才多大?初中畢業(yè)也就十四五歲吧。她應當繼續(xù)學習,上不了一中高中,也還有其他學校?!?/p>
“我們也是這個意見?!?/p>
我交代林新務必做好孩子和家長的工作。替我慰問他們,鼓勵他們向前看。
“您這么關心,她會非常感激的?!绷中抡f。
他把女孩的作文留給我,稱他們留有副本,自己起身告辭。我把他送出門,在辦公室門外握手道別。
“一定幫我轉告這孩子,”我說,“她叫這個什么……”
“小蘭?!?/p>
“對,小蘭。告訴她我會繼續(xù)關心的?!?/p>
林新離開,我沒有一絲耽擱,立刻翻查通話記錄,查的是昨天上午開會時打給我的那兩個電話。我這才注意到該號碼為本市區(qū)號,不像通常詐騙電話多顯示來自天南海北。我之所以急查通話記錄,是因為林新剛剛提到女孩名叫小蘭,我驀然感覺不對頭,即想起昨天在電話里哭泣的賢侄女似也自稱此名。我本認定那是個轉眼就換名字的小騙子,現(xiàn)在忽然意識可能并非所料,其名或許還是真的,很可能就是林新說的中考敗北女孩,我的掛鉤幫扶學生。我一向自命記性極好,怎么會聽不出來打電話的是誰?連掛在本人名下幫扶學生的名字也不記得?說來比較尷尬。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這什么小蘭,從來沒有見過,也沒電話聯(lián)系過,只是隱隱約約記得似乎有這么個事。林新校長專程找我報告該中學女生的情況,我又是說她不錯我一直挺喜歡,又是表示惋惜又是交代問候,關心親切有加,還“這個什么”,做一時叫不出該女孩名字狀,其實只是在人家校長面前不得不著意掩飾,有如突然發(fā)現(xiàn)褲襠拉鏈敞開,得趕緊拉衣襟遮擋,否則真是不好意思,有損個人光輝形象。
我立刻打電話把小劉叫過來詢問。小劉是政法委辦公室副主任,平時跟隨我,相當于秘書。小劉證實說,兩年前,本市開展教育扶助活動,要求每位領導掛鉤幫扶一位困難學生,市教育局篩選出若干合適人選提交領導們幫扶,其中有這位小蘭,她歸我了。該活動規(guī)定的幫扶內容有若干條,包括定期資助等等。由于我的大事情多,難以親自料理這類雜事,這兩年都是小劉以我的名義代辦。所需定期幫扶經(jīng)費數(shù)額不大,他們沒從我工資里扣,用辦公室賣舊雜志廢報紙的雜收報支了。僅以此論,本陳章書記似不夠地道,太占便宜,錢不用出,名還有了。
“這怎么可以?”我對小劉表示不快,“為什么以前沒報告我?”
其實他曾報告過,相關材料當時已呈我審閱。兩年多幫扶不是一錘子買賣,期間相關部門還曾組織過若干次探望活動,不巧我都遇上這個事那個事,因此都由小劉代為探望、關心。小劉檢討說,本以為小事他們能處理就處理了,不知道領導這么重視,以后他會及時報告。
我得承認自己其實沒太當回事,否則不至于把電話里哭泣的女孩當成小騙子。該疑似騙子竟是本人名下掛鉤幫扶了兩年多的學生,想來滑稽,感覺有如自己冒領了一筆獎金。這么些年我從未見過這女孩,確實未曾親自重視,難以自我表揚。她本人以往沒有主動跟我聯(lián)系過,也許是有人要求她不得隨意驚動我,以免影響領導工作。為什么忽然間她來電哭泣?顯然因為中考失敗,這女孩為了讀書付出很多努力,失去機會后無路可走,只能寄希望于我“救救她”。既然我掛名幫扶,她有權請求幫助,在她看來我的官足夠大,只要愿意我就能救她。這是她一廂情愿,不說我無權改變中考規(guī)則,哪怕有權也不可能為她隨意行事,無論名義如何,事實上她與我基本不相干。
小劉從我的文件柜里找出一個卷宗,里邊果然存有一份當年掛鉤幫扶的登記表,表上有我自己的簽名。我得承認該簽名非假冒,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只是被我親自遺忘。登記表貼有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睜著一雙大眼睛,表情顯得緊張,看上去似乎還像受到一點驚嚇,讓我聯(lián)想起電話里她的哭聲。我心里不禁有一絲狐疑,如果只因為中考落敗,至于一下子哭成那樣嗎?不會有別的事吧?
我仔細察看登記表,發(fā)覺這位小蘭姓黃,其父親已經(jīng)過世,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下邊還有一個弟弟。其家庭缺乏穩(wěn)定經(jīng)濟來源,靠母親擺攤為生,其母名叫王桂花。
真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相關信息碎片至此終于拼湊成型:原來桂花蘭花是一對母女,王桂花參賭被警察捕獲后,一定曾表示她們與我有關系以求脫身,所以董橋才會找我探口風。黃小蘭給我打電話哭訴求救,看來不是因為中考,而是因為其母被抓,想求我這個政法委書記出面干預。她年紀還小,或許并不清楚政法委是干什么的,其中有何道道通向賭場,但是她身邊會有人知道,他們鼓動她打電話,鼓動者或許還是其母的街頭賭伴。
如此看來我不是冒領了一筆獎金,倒是領來了一個治安問題。這種時候遺忘并非壞事,我壓根兒沒想起什么小蘭,她的兩次電話均被我疑為詐騙,一掛了之,這就無須額外多費口舌,未曾影響我對其母案件的表態(tài)。問題是她母親這種事怎么可以找我?即使換個情形,即使我像記住自己名字一樣親自牢記該小蘭,我可以要求警察違法違規(guī)放走犯案賭徒嗎?顯然不是我應該做的。因此我有理由就此表示強烈不爽:當年是誰為我挑選學生?為什么不做更深入細致的審查篩選?難道找不出一個家人長得清楚一點的孩子嗎?政法委書記親自掛鉤幫扶,幫出個案犯賭徒,這算什么豐碩成果,有何美好影響?日后王桂花有可能繼續(xù)涉賭,甚至犯更大的事,能允許她繼續(xù)抬出本書記當?shù)静萑擞脝??顯然親自遺忘已經(jīng)不夠,相關名義應予撤銷,黃小蘭不可以算是我的掛鉤幫扶學生,她與我從來都無瓜葛,所謂“風馬牛不相及也”。
但是不幸我難以釋懷,因為那張照片,以及她的作文。照片中的女孩有一種受驚嚇的表情,讓我想起她的哭泣和求救。我能感覺到她哭聲里的絕望,意識到她除了哭中考失敗,哭母親犯案,更哭自己的未來。女孩中考少得一分,命運為之改寫,她還有未來嗎?還能懷揣她在作文里述說過的夢想嗎?或許她注定就是這個命運,如何努力都無以擺脫?以我的工作和閱歷,我知道若干相似的女孩和故事,我很不愿意她們的故事在這位小蘭的未來重現(xiàn)。我發(fā)覺這女孩并非一筆被冒領的獎金,她確實與我有關。無論其母親涉案如何令我不快,她本人確實名為我所掛鉤幫扶,我不能吞口水般輕易否認。在把她親自遺忘之后,我確實難以親自釋懷。尤其讓我難以釋懷的是我與自己名下這個幫扶孩子的唯一一次親自接觸:她打電話求救,卻被我疑為小騙子,招我一番訓斥,命她不許再找,小心我收拾她。雖出于誤會,情有可原,于一個無辜無助女孩卻顯得過于生猛。這女孩幾天前剛把本領導寫進她的中考作文,感激有加,讓我自己想來也覺不忍。
我把董橋找來,把兩年多前我簽字已閱的那張登記表交他閱讀,他看畢一時無語。
我問:“王桂花最后怎么處理?”
經(jīng)查王桂花并非初次涉賭。據(jù)供稱以往屢賭屢輸,曾決心痛改前非。這一次參賭,她自稱是想托人幫女兒圓讀書夢,得用大筆錢,家中沒錢,只能鋌而走險再賭,沒想到錢賭光了,人也給抓了。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她被處行政拘留七天及相應罰款。
“陳書記有什么指示?”董橋問,“或者想辦法給她改一改?”
我還是那個意見,依法依規(guī),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明白?!?/p>
現(xiàn)在需要商量的不是母親,是女兒。這孩子很不容易,學習特別努力,作文特別好,心懷夢想,我感覺不忍,不能將她置之不顧。
董橋問:“需要我做什么?”
“要用你的共建名單。”
他頓時張嘴結舌:“這,這可以嗎?”
我請他想點辦法,特殊處理。
我知道市一中與公安局是共建單位,兩家有多方面共建內容,其中有一項比較實惠:每年學校都會提供若干名額,供該局需要人員的子女以寄讀方式進入一中高中學習,這就是所謂“共建名額”,該名額為稀缺資源,條件多樣,收費不低,卻一名難求。近年這一安排受到外界質疑,規(guī)模逐漸縮小,但未完全廢除。由于共建是他們兩家內部事務,以往我從不干預,這一次例外。我提出能否考慮以相關部門掛靠解決的方式,把黃小蘭納進共建名單中,用董橋的項目,但是不占其名額,不影響原定干警子女照顧人員。增加的這個名額可以請一中林校長調劑,以我的名義請他支持,我本人會就此與林溝通。如果要學校拿出一個名額特殊關照黃小蘭,那是不可能的,給共建單位調劑一個名額可能還做得到。當然能解決也是極個別的,多了誰都辦不了。總之我希望在可能的范圍內盡量想辦法,用大體說得過去的方式,給女孩一個機會,同時只做不說,不要造成影響,以免節(jié)外生枝,弄出一片嘩然,任誰都承受不了。我還必須表明態(tài)度,如此處置如果產(chǎn)生什么問題,我會做出解釋并親自處理,有責任我來承擔。
我把這些話拿來與董橋商量,其實并沒給他多少選擇余地。
他請示:“贊助費呢?我們來想想辦法?”
“我來解決?!?/p>
“這怎么好?”
“只能這樣?!?/p>
董橋走后,我給林新校長打了電話。他一聽是我,忙解釋因學校有事,暫未去看望女孩及其家長。準備忙完就去傳達我的慰問,情況如何會立刻反饋給我。
我說:“不急。她母親出了事,過兩天才能出來?!?/p>
“是嗎?”
我把情況告訴他,重點不在王桂花涉賭,而在黃小蘭升學。我還是用“商量”的方式,告知了我的想法。
“你感覺怎么樣?”我問。
他沉吟片刻,說:“聽領導的?!?/p>
“有什么問題嗎?”
他還是那句話:“聽領導的?!?/p>
其實無須他說,我清楚可能會有什么問題。如此行事當然有風險,不過應當還在可控范圍之內。我?guī)椭呐⒉皇俏业挠H屬,我沒有利用職權徇私,未曾在本項目中謀利,反而要自掏腰包替該女孩出一筆贊助費,這就比較好說。我感覺自己必須這樣做,以往幫扶似乎不甚到位,不算欺世盜名,也是名不副實,權以此做一次特殊幫扶,也算有所彌補。我不可能解決更多孩子的問題,能顧及一個就顧一個吧。這個女孩應當破涕為笑,她應當能夠圓夢,應當有一個未來,她的未來應當能如所愿,比較而言這更為重要。
我命小劉負責協(xié)調此事,包括董橋那里、學校和學生各方。吩咐他悄悄辦,不要搞出動靜。小劉行事細致縝密,嘴上常掛著一把鎖,可堪托付。此前他曾以我的名義靜悄悄處理幫扶這位女孩相關事宜,未料這一次卻未能讓他繼續(xù)施展,他剛剛開始聽命行事,事情剛在運作之中,卻意外突告中止。
女孩不見了。
她在其母王桂花出拘留所的第二天離家出走。走之前留了一張紙條,說不必找她,她會照料自己。王桂花推測她可能是去深圳,她有個表姐在那里打工掙錢。
女孩并不知道在電話里訓斥過她的“叔叔”正在試圖為她安排一個特殊幫扶。這種事需要經(jīng)過若干環(huán)節(jié),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時間,她沒能等及機會到來。在中考失利和母親被拘雙重打擊之下,她已經(jīng)備覺失望與羞恥。試圖向我求助又被呵斥:“小心我收拾你。”她一定感到絕望,或許還很害怕。因此橫下一條心,選擇出走。
小劉經(jīng)我同意,直接上門去見女孩的母親王桂花,要她想辦法盡快找到孩子,無論她是在深圳表姐那兒,還是投奔了其他什么親友。告訴這孩子,上學的事領導已經(jīng)想辦法幫她解決了,讓她趕緊回家。
王桂花說:“這個臭丫頭,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她并沒有到派出所報告人員死亡或失蹤,即便是我也不能要求警察偵查找人。有跡象表明王桂花似乎知道女兒的下落。顯然她對女兒上學的事另有想法,相關信息未曾傳遞出去。直到秋季開學,女孩沒有回來,為她所做的各種努力全部報廢。
我感到遺憾,偶爾想起還覺痛心。忍不住要跟你親自聊聊,你能理解吧?
你懂的。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