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水
憤怒的杯子
→衣水
一
滴滴答答……雨時而下,時而不下,可滴答聲一直未停。
從屋檐滴下的水珠,準(zhǔn)確掉進一只劣質(zhì)的杯子里。這是一只被棄置的杯子,它是公司多年前發(fā)給員工的福利。呵呵,杯子,滿是灰塵的杯子,它是昨晚我睡覺之前,才從堆放雜物的墻角里挑揀出來的一只杯子。在看到它的時候,我就想,它肯定感覺自己糟糕透頂了。那時候我伸直了胳膊,遠(yuǎn)遠(yuǎn)地捏著它的底兒,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杯口。呵,我驚叫了一聲。我看見一只驚慌失措的蜘蛛,突然就從杯口里竄出來了。
杯子里肯定不會有第二只蜘蛛了。
我湊近了看,正仔細(xì)瞅,從杯口里又竄出了一只蜘蛛,逃命似的逃到墻上。
“哐當(dāng)”,我驚駭?shù)匕驯尤釉诹说匕迳稀?/p>
它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我再也不想碰這只破舊的杯子了,誰知道杯子里還有沒有一條大蜈蚣呢?我用腳尖把杯子踢到了屋檐下,再用一根小木棍把它挑站立了,水珠便啪啪地打在了杯子里。
過了一會兒,我希望從杯子里再逃出來一兩只意想不到的怪物,可是杯子里卻什么也沒有了。后來雨水小了,水珠從屋檐上掉下來,掉進了杯子里,滴滴答答的響,像滴滴答答的鐘表聲。
直到今天,一大早醒來,當(dāng)我拉開落地窗的簾幕,金燦燦的陽光嘩的一聲,清澈透亮地裝滿了我的臥室。一個雨過天晴的大好天,一個夢寐以求的休息日啊,就是今天,就是這個周六,我狠狠卯足勁兒,想出去走走了。
街道干凈極了,我不用擔(dān)心一腳會踩在誰家寵物狗拉下的大便上。你看,我的腳步是興奮的,像一只只覓食的麻雀,雀躍一樣前進了。哦,是街道兩旁的茉莉花,牽引著我的鼻子,也拽走了我的眸光。當(dāng)我抬起頭來,天是那么高遠(yuǎn),我看見的不再是霧靄,而是朵朵白云,正從遙遠(yuǎn)的蔚藍中走過來。
我多么期望化身一只大鳥。
可惜我不能。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一只杯子。
我曾經(jīng)這樣描述自己,也是描述那一只杯子:被擱置在一張棕黑色的辦公桌上,杯口的濾網(wǎng)被茶垢裹上一層淺黑;除去杯肚被摔掉烤漆,癟了一個小坑外,就再也沒有什么特色了。這是一款不銹鋼杯子,是時間讓它成了謊言,我仔細(xì)查看它時,杯底已是銹跡斑斑了。
毫無疑問,我說的就是昨夜站在墻角的那一只破舊的杯子。也可以毫不客氣地說,我就是這樣一只破舊的杯子,跟千百個破舊的杯子一樣,好像要一直破舊下去了。
而此時此刻,我又感覺自己是一只劣質(zhì)的塑料杯子。
我感覺自己的腦子里,有棉布撕裂的聲音,是一種模糊的輪廓正在掙扎。這模糊的輪廓,只是一只杯子,一只劣質(zhì)的塑料杯。這時候是它在牽引著我的腳步,也牽引著我,但我卻不知道我要走向哪里。
我只是在走著,路邊沒有了樓房,沒有了樹木,沒有了明朗的標(biāo)志。走——慢慢就只是一個符號了,也逐漸模糊。我已經(jīng)走在一個抽象的空間里,沒有上下,也沒有左右,只是灰白與暗淡。這是一只劣質(zhì)的塑料杯子走過的一段路——我當(dāng)時在閉著眼睛——仿佛聽見昨夜雨水掉進杯子里的滴答聲。
當(dāng)睜開眼睛,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公司的辦公樓下。一個晴朗的艷陽天,一個令人夢寐以求的休息日,我怎么會鬼使神差地來公司加班呢?
可是我真的鬼使神差地走到公司的辦公樓下了。
一棟高聳入云的大廈,無數(shù)個國企、私企和外企,都扎窩在這里。每一個樓層,每一個房間,都像一個消化功能強大的胃,消化了每一個人的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一群人已經(jīng)走進一個張開的大嘴里,而我站在辦公樓下,我在遲疑著。
今天是周六,是休息日,我似乎沒有什么工作可做,我來干什么?
我正猶豫,辦公大樓從它的巨口里伸出一條細(xì)長的舌頭。是血紅血紅的舌尖,帶著牙齒一樣的倒刺鉤。再看這舌尖,只輕輕一卷,就把我鉤住了;只輕輕一拉,我就毫無抵抗地被卷進了大樓里。
二
乘電梯到二十五樓,電梯的門“嘩”的一聲開了。我有些愣神兒,不知道是繼續(xù)待在電梯里,還是走出來。這時候電梯里有人吆喝了一聲,二十五層到了,我才不知所措地走出電梯。我剛走出來,電梯的門就迫不及待地關(guān)閉了。
電梯繼續(xù)上行,我看著不斷增高的數(shù)字,腦海里白茫茫一片。
今天是周六,今天是休息日,我這是干什么?我一邊問著自己,一邊緩緩地走在廊道上。這一層樓都是公司的——一個經(jīng)營傳統(tǒng)紙媒的企業(yè)。這一側(cè)是圖書部、期刊部、推廣部、策劃部、經(jīng)營部、后勤部等部門,一個個標(biāo)示牌掛在一個個房間門口,好像每一個房間都有一個狗的鼻子,在機敏地嗅著每一個匆忙的員工。
在站在電梯口,我習(xí)慣地向那一側(cè)張望了一會兒。
那一側(cè)有“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以及各部室主任的辦公室。
我又磨蹭了一會兒,空虛地點燃一根煙,無聊地噴著煙圈。煙圈漸漸形成一個模糊的人影,又慢慢淡到了頂棚上。今天是休息日,我對自己說,員工都不會加班的,領(lǐng)導(dǎo)就更不會加班了。可是我剛把最后一個煙圈吐出來,“一把手”的門就咯吱一聲開了,從門里闖出來一個五十多歲撅肚子的大胖子。
這是我的老板,他早看見我了。
“焦文林,”“一把手”吆喝一聲,“加班?。 ?/p>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把手”的聲音還在廊道里回響,可他早就一手拎著褲子,一手解著腰帶,沖進了洗手間。我站在電梯口,愣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向圖書部走去。圖書部共有十個人,除去圖書部主任在領(lǐng)導(dǎo)區(qū)域外,我這個副主任和八個員工都擠在一個大通間的辦公室里。
走到圖書部的門口,我抬頭望了一眼部門標(biāo)示。血紅的三個大字“圖書部”,齊門頭左側(cè)的墻壁橫插出來,它不再是一個狗的鼻子,而是一個勃起的陽具,在漫無目的地挺著。
我莫名其妙地吐了一口,我知道我不是針對它,可我又是針對誰呢?
“不是針對你,”我站在門口,仰臉望著這個鮮紅的家伙,我對它說,“真的不是吐你的。”
我是在給它道歉,可是它并不搭理我,它只是硬硬地插在廊道的空間里。
太丑陋了。
我看了它一眼,就把它拋在腦后。我不再想這個標(biāo)示,它不過是一個抽象了我們十個人的符號。我一手摸著木門,一手去腰間取鑰匙。我們十個人,除去部門主任,九個人都被這個符號覆蓋了。不是覆蓋,是替代了。絕大多數(shù)時候,很多人不知道我們是誰,但很多人都只知道“圖書部”這個符號。
“去他娘的符號!”
我嘟噥一聲,不自覺地向領(lǐng)導(dǎo)區(qū)域瞟上一眼,剛好看見“一把手”低著頭鉆進辦公室。
“去他娘的辦公室!”
我摸出鑰匙,輕輕把門鎖打開。
門自己開了一個縫隙。
我正把鑰匙別在腰間,卻突然聽見辦公室里有人說話。
肯定是有人來加班,說不定大家都來加班了,說不定我是來得最遲的一個。我這樣懷疑自己,又看看門,可是門還上著鎖,不會鬧鬼吧。我不相信鬼,但我很好奇,就壯著膽子,輕輕把門往里推了一下,門縫大了一些。我站著沒動,可是兩只眼睛早在辦公室里跑了一圈。
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連個鬼影也沒有。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恐怖”一詞瞬間襲來,脊背突然就冷颼颼的,總感覺有人就站在背后白眼冷笑,可是回頭看時卻什么也沒有。我只好轉(zhuǎn)回頭再次瞅一眼辦公室,這熟悉的辦公室也立刻詭異起來。
我還在驚恐之中,還在驚恐一樣的悶棍里掙扎,辦公室里又傳來說話的聲音。我附耳聆聽,是策劃編輯張涵,他正在宣講一本圖書策劃案。
“這是當(dāng)紅作家劉X的嘔心瀝血之作。我認(rèn)為,從市場操作角度講,本書有五大看點。一是本書故事奇巧……”
張涵策劃劉X的這部作品,是我負(fù)責(zé)的項目。一說起這個項目,我就會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我就會狂跳起來。五年以來,我們圖書部在馬主任的領(lǐng)導(dǎo)下,只有這一本圖書獲取了巨大的效益。經(jīng)濟上我們賺了盆滿缽滿,聲譽上因為這本書獲得了國家級的文學(xué)獎,而使圖書部在整個公司數(shù)十個部門中名聲大振。
“這是一次勝利,”劉X獲獎后,“一把手”曾在大會上這樣說,“這是一次公司的勝利,這是圖書部馬主任的勝利,這是圖書部焦副主任的勝利,這是圖書部整體員工的勝利……”
這是我焦文林多年來,在表揚大會上唯一被“一把手”念到名字的一次。在以后的五年里,一想起被領(lǐng)導(dǎo)表揚過一次,我就感覺自己不那么像是一只劣質(zhì)的杯子了。我不是一只劣質(zhì)的杯子,我這樣告訴自己,心里一下子就舒坦多了。
我站在門口一邊想著光榮歷史,一邊聽張涵繼續(xù)宣講。
“本書第二個看點是敘事簡潔……”
“本書第三個看點是語言幽默……”
“本書第四個看點是主題沉重……”
張涵宣講這本書的第四大看點時,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馬主任召開大會小會的場景。有一次會議主題是提高圖書的編校質(zhì)量,一開始大家都從稿件編輯和稿件校對角度發(fā)言,馬主任不太滿意。馬主任一只手端著杯子,一只手捋著腦門上僅有的一撮頭發(fā),嚴(yán)肅地說,“大家要開動腦筋,要從多個角度提升我們圖書的編校質(zhì)量……”馬主任說完,指著我說,“焦副主任,你拋磚引玉”。
我只好拋磚引玉。
三
我端著一只杯子,就是昨晚那只站在墻角的破舊杯子,我看了看大家,大家大都是做了很多年編輯的人,都是從大小伙、大姑娘,做到老大爺、老大媽了。坐在我對面的張大媽,再有兩年就要退休了。我看著張大媽說,提高編校質(zhì)量,我們這些編校人員就要提升自己的學(xué)識和修養(yǎng)。我圍繞著這兩點,大概講述了半個小時。對面的張大媽有些瞌睡了,打斷我的話。張大媽說,“焦副主任,我感覺提高編校人員的素養(yǎng),就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們早讀書一萬卷了,可是我們還沒有走一萬里路呢。”“張大媽說得對,行萬里路才能增加實踐經(jīng)驗,”文字編輯劉海燕說,“馬主任,我們需要去走走路了?!瘪R主任感覺大家說得都對,問劉海燕,“往哪里走?”劉海燕說,“最近流行去新馬泰?!瘪R主任說,“新馬泰都有啥文化景點?”“新加坡、馬來西亞我不太清楚,”劉海燕說,“泰國有古老的佛教文化,還有人妖文化?!边@時候年輕的李明華編輯接話,“人妖很漂亮,你們說他們是算男性,還是算女性?”“應(yīng)該是女性吧!”葛一優(yōu)接過話茬,“咱們?nèi)チ说酶搜蟼€影?!备鹨粌?yōu)扭著臉對新來的實習(xí)生周海濤說,“你年輕力壯,扛著咱們的那個單反相機,好好給大家拍照?!敝芎粗蠹移诖难劬?,驕傲地說,“各位大叔大媽大哥大姐,拍照沒問題,我技術(shù)絕對過關(guān),不信你們看看我拍的照片。”周海濤說著,拿出手機,打開相冊,在大家面前走了一圈。這時候剛做媽媽的江一燕走進來,懷里抱著她一歲的孩子。我開始講話時江一燕還在,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回家抱孩子的。江一燕坐下來,一邊聽大家開會,一邊哄著孩子。這時候會議已經(jīng)持續(xù)兩個小時了,發(fā)言的是科幻圖書編輯古茜。古茜還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男朋友。古茜看見江一燕在哄孩子,正在講外星人故事的她突然就不講了。古茜說,“我想要一個孩子?!迸銮山谎嗟暮⒆羽I了,一直往江一燕的懷里鉆。江一燕就像在家里一樣,旁若無人地打開了胸口的衣服,拽出一個雪白的奶子,塞進孩子的嘴里。這孩子在江一燕的懷里,扒拉半天,終于找到了糧食,小嘴就咂吧得山響。大家都聽到了,這不是大家有意要看江一燕奶孩子,是古茜想要一個孩子,大家的腦海里就有了一個孩子。江一燕的孩子吃奶吃得很香,聲音就出來了。大家看著江一燕,也該她發(fā)言了,她如果不是擔(dān)心孩子餓了,她早就搶著說話了。馬主任也看著江一燕。馬主任說,“江一燕,你說說奶孩子的事兒?!贝蠹叶检o靜地聽著,一半人還在抿著茶,吱吱地響,爽死了,仿佛想同江一燕奶著的孩子一比高下。過了好一會兒,也許三五秒鐘,江一燕站起來,孩子的嘴還在貪婪地吸著奶頭。江一燕說,“奶孩子有什么好說的?”江一燕是謙虛一下,望著一臉茫然的大家,她正準(zhǔn)備發(fā)言,剛清理完嗓子,馬主任面紅耳赤地說,“散會散會。”這時候大家才意識過來,會議早文不對題了??墒邱R主任宣布散會,大家都還坐著,一動不動,木呆呆地看看馬主任,又迷茫地看看江一燕。江一燕雙手還抱著孩子,孩子還在吮吸她的奶頭,奶頭露著紅紅的乳暈。既然已經(jīng)站起來了,江一燕多少也得說上兩句。大家都在期待著,馬主任也在期待著。“講講奶孩子的事。”大家的腦海里還響著馬主任的余音。江一燕說,“做圖書就像奶孩子,我們只有生產(chǎn)出優(yōu)質(zhì)的奶,才能養(yǎng)出健康的寶寶;同理,我們只有做出優(yōu)質(zhì)的圖書,才能培養(yǎng)出優(yōu)秀的讀者……”
四
我站在辦公室門口,一想到這個“奶孩子”會議,一想到馬主任“講講奶孩子的事兒”,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辦公室里張涵還在宣講劉X著作的五大看點?,F(xiàn)在正講到“本書第五個看點是體驗深刻……”這時我才注意到,張涵的語調(diào)出奇地高昂,聲音簡直有點不像他了。
這時候我?guī)缀跬浟丝只?,我決心探看個究竟??墒俏疫€在徘徊著,直到張涵宣講完畢,辦公室里頓時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掌聲,我還在猶豫,我決定等一會兒再推門進去。掌聲持續(xù)了一分多鐘,才停息下來。張涵說,現(xiàn)在就請焦副主任,評析一下本書的五大看點。又是一陣掌聲,隨后我聽見了自己的老公鴨嗓子的聲音。
“我對張涵分析的五大看點非常認(rèn)同……”
我站在門口,竟然聽見了辦公室里自己的聲音,我頓時就懵圈了,兩只腳就像兩枚釘子釘在了地板上,一丁點兒也挪動不了了。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問自己,焦文林,你不是就站在門口嗎?辦公室里怎么還有另一個自己?這真是太怪異了,難道我穿越了嗎?難道我穿越到五年前的內(nèi)部評析會上了?我越發(fā)感到不可思議,就越想破門而入,可最后還是忍住了。這樣是不禮貌的,我告訴自己。
我只是把辦公室的門推開了一條更寬的縫兒,讓腦袋悄悄探進門內(nèi)。
辦公室里還是沒有一個人影。
不過我看見了外間的小會議室里,一個個杯子都精神抖擻地站在了桌子上。
一看見杯子,我感覺自己就是其中最劣質(zhì)的一個。各種各樣的杯子,不銹鋼杯、塑料杯、玻璃杯、陶瓷杯,而我的那一只,是塑料杯。我的那個杯子,記得是某一個商場搞促銷活動時促銷員送我的,平時辦公室里的馬主任就不叫我焦副主任,而是直接叫我“促銷杯”,或者叫我“焦塑料”。我回敬馬主任,直接叫他“馬不銹鋼”,不過這“不銹鋼杯”在材質(zhì)上確實要優(yōu)于“塑料杯”,而我和馬主任,他當(dāng)然要高于我一個等級了。我犯嘀咕,是不是就在那個時候,我一看到杯子,就會感覺自己是一個劣質(zhì)的杯子呢?一個促銷貨,是買商品時人家白送的,就好比我這個副主任,也是白送的,不值幾個毛錢。一個塑料杯子,我用手指敲打它時,它總是啪啪地響,是遲鈍胸悶的感覺,一點也不清脆和爽朗。
正是這一只杯子,也昂首挺胸地站在會議桌上。
我仿佛是看花了眼睛,這一只杯子,這一刻,在扭動著屁股,在搖唇鼓舌。
這么多年了,在辦公桌和小會議桌之間,這一只杯子被我拎來拎去,我卻始終沒有好好地看過它幾眼,也沒有仔細(xì)地研究過它的舉動。這都是我的過錯??墒乾F(xiàn)在,正是這一只杯子在大聲喧嘩,它就像一個卡通人物,在張牙舞爪,在揮舞著手臂,在為張涵宣講的五大看點做評析。
這個卡通人物極具感染力的語言和富有磁性的聲音,使得其他杯子,都鼓起了掌聲,是熱烈的掌聲。
它簡直就是另一個“我”。
我以前從來沒有傾聽過自己發(fā)表意見,也沒有見過自己發(fā)表意見的那一副德行,這一下我看全了自己。一個劣質(zhì)的杯子也能審時度勢,也能激情澎湃,也能有真知灼見。
掌聲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陣兒,似乎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F(xiàn)在,我不想打斷它,我希望這掌聲能一直持續(xù)下去。
這可是我獲得的最長時間的掌聲。
我看見那只“馬不銹鋼”也在賣勁兒地鼓著掌。
我的眼睛濕潤了。
馬不銹鋼從來不給我鼓掌,即使是我主持的這個圖書項目,最后賺了個缽滿盆滿,他也沒有鼓掌。馬不銹鋼對我一向睥睨,在他眼睛里,我只是一個屁,我只是他放的一個屁。有一次張涵告訴我,“我們是馬主任隨意放的屁,難道你焦副主任也是他放的一個屁么?”我知道張涵這小子的鬼點子,也不搭理他。我告訴張涵,“我不是誰放的屁,我感覺我是一個劣質(zhì)的杯子。”話我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不知道這個小青年能不能理解我的處境。后來我想,你可不就是馬主任放的一個屁么?
可是今天,一個雨過天晴的大好天,一個夢寐以求的休息日,我一個人站在辦公室的門口,躡手躡腳,偷偷摸摸,比做賊還提心吊膽的時刻,突然看見一個毫無生命的不銹鋼杯子,馬主任的,就是那個“馬不銹鋼”,熱情、熱烈地為我的發(fā)言鼓著掌,又一直滿臉堆笑,這確實讓我吃驚不小,更是受寵若驚,更是激動和心花怒放。我?guī)缀鯘M眼淚花了。
我太喜歡這些杯子了。
這些本沒有生命的器皿,盛滿一杯純凈水,或是茶葉水,或是飲料,像一個個卡通人物,又像一個個極其夸張的大頭貼,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和生活的樂趣,它們是可愛的小人兒,不斷地發(fā)表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又因某一個見解不同而面紅耳赤地爭論不休。
有一個塑料杯子,裝滿了茶葉水,聽它說話的聲音異常洪亮,又伶牙俐齒。它應(yīng)是張涵的。此刻它就是張涵了。張涵在小會議桌上蹦蹦跳跳,比比劃劃。另一個杯子也很活躍,是個女生的聲音。我順著她的聲音望去,也是一個塑料杯子,杯子里裝滿了純凈水,與張涵的杯子不同的是,這個杯子里插了一根塑料吸管,淡紅色。我回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個杯子是江一燕的。是江一燕,此刻它就是江一燕。江一燕在跟張涵爭論著如何降低圖書成本和提高圖書效益的問題。其他的杯子,一邊睜大了眼睛看著張涵和江一燕,一邊靜靜地聽著它們的獻言獻策。
我的那只杯子呢?脧巡了一遍小會議桌,我想看看那個焦副主任在干什么。不看那個杯子則已,一看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那個叫焦文林的杯子,副主任級別的杯子,正提著一個水壺挨個兒給其他空了的杯子倒水呢。這倒水的任務(wù),應(yīng)是新來實習(xí)生的活兒,我堂堂一個副主任,只會聽他們的匯報。我剛這么一激動,又突然想到,這是一些杯子在開會,也許只是在模擬開會,不是活生生的人,要分個三六九等,又何必計較那么多呢?
這時候我看到一只不銹鋼杯子,閃著明亮的光。
一看到這個杯子我就惱火,這杯子不就是馬主任“馬不銹鋼”嗎?你這個叫焦文林的劣質(zhì)杯子,怎么給它倒水?可是這個叫焦文林的杯子,已經(jīng)給這個叫“馬不銹鋼”的杯子續(xù)滿了。我太惱火了,氣兒不打一處來,是從四面八方一齊涌進了我的腦門了。這個“馬不銹鋼”,只把我們當(dāng)作他放的一個屁的家伙,休想讓我討好他。
我嘩啦一聲把門推開了。
大步走進小會議室,就近坐在了“馬不銹鋼”的旁邊。
五
我的突然到訪,一下子讓小會議室鴉雀無聲了。
一個個杯子正襟危坐,待在各自的位置一動也不動了。我的杯子,提著茶壺的那個小卡通人物,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了我的面前。我沒想到,也沒有想來破壞杯子們毫無禁忌的會議??墒撬鼈兌疾恢暳耍B代表我的這個塑料杯子,也默默無聲,大氣兒不喘了。
整個小會議室只有我在喘氣兒,它們都像一個個器皿。原本它們就是一個個器皿,它們不過是做回了自己。我很喜歡它們,喜歡每一個各式各樣的杯子,唯獨不喜歡“馬不銹鋼”。我睥睨了一眼規(guī)規(guī)矩矩的杯子們,又直視了一會兒“馬不銹鋼”。“馬不銹鋼”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立在了一個空位子前面。此刻它在我的面前,也仿佛只是一個杯子了。我靜默了一會兒,沉下心后,腦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個鬼主意。
我給大家招手。
“大家繼續(xù)開會,踴躍發(fā)言,不要因為我焦副主任在,就都不吱聲了?!?/p>
我這么說話時,手臂向旁邊的“馬不銹鋼”一揮,無意之間掄圓了胳膊,使足了勁兒,只聽見“哐啷”一聲,“馬不銹鋼”掉在了地上。我想,它肯定摔癟了,摔疼了,最好摔得不像杯子的樣子了。我這么想著,忍不住在心里嘿嘿笑了幾聲。終于報仇了,報了憋屈在你馬主任之下的這么多年的凌辱。我不是你馬主任放的屁。我一邊心里偷樂,一邊趕忙彎下腰,撿起“馬不銹鋼”?!榜R不銹鋼”沒有被摔癟,只是一杯清水流淌了一地。我剛把“馬不銹鋼”放在小會議桌上,立刻就聽到在我面前的那個叫焦文林的杯子,在大聲地斥責(zé)我。
“焦文林同志,你不要告訴我們,你不是故意的,我們都清楚你的心思?!?/p>
我看著這個叫焦文林的杯子,指名道姓地批評我,一時愣住了。
“焦文林同志,我們是一群杯子開會,不是你們?nèi)伺c人之間開會。我們開會,我們只是杯子,我們沒有職位,請你尊重我們,不要把你們勾心斗角的一套強加給我們?!?/p>
我想不到這家伙竟然這么不給我面子,當(dāng)著這么多杯子的面兒說透了我的想法。
“焦文林同志,你真想同我們一起開會,就必須向杯子們道歉!”
這家伙這么說完,一群杯子一樣的卡通人物齊刷刷地盯著我。
“道歉!道歉!道歉!”它們異口同聲地說。
“不銹鋼杯不是馬主任,至少此刻不是;我也不是你焦副主任,我們只是在開會,我們是你們的慣性,我們愛開會,我們在開著會玩兒呢。”
這個叫焦文林的杯子,太懂我的心思了。
這么多年開會,大會小會,重要的會和不重要的會,我們都是在這樣的會議中生活的。我們每一天早上,首先就是開會,這是每天工作的開端。在這八九人的圖書部,每一次開會,或者說每一天開會,我不發(fā)言兩句,你不發(fā)言兩句,工作就沒法子進行了。我是焦副主任,也算是一個小角色,盡管我總感覺自己就是一只劣質(zhì)的杯子,盡管我很討厭馬主任,可是開起會來,我和其他員工一樣,就像一只快快樂樂的鴨子,需在每一天的早晨下水之前,呱呱地發(fā)表一些言論方才罷休。倘若要碰見一些重要的會議,我們就不在辦公室的小會議室里開了。我們會把兩個辦公室的人,叫到大會議室,呱呱、呱呱地開上半天的會議。這時候,我們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只杯子,就是剛才那群非議我的杯子,它們是我們開會的一部分,喝水喝茶也是我們會議的一部分。當(dāng)服務(wù)小姐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也是我們的會議開到興高采烈了。這時候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每一個人手里的那些杯子。它們不停地被灌滿燒開的純凈水,然后被茶葉濡染成紅糖水一樣的顏色。待茶水稍微涼一些,開會的人就一小口、一小口吱吱地吮吸。是的,那些經(jīng)過紅茶水泡開的話語,迅速膨脹在每一個人的體內(nèi)。毫不客氣地說,每次開會,我都會禁不住誘惑走上講臺,和眾多的員工一樣,把自己的情欲彌漫在每一位員工嘴邊的杯子上。我想,也許是我們都把開會的情欲釋放給了杯子,才使得這一群杯子也有了開會的習(xí)性。
今天,它們終于自己開會了。
“我尊重你們,我請求你們讓我開會。”我對小會議桌上的杯子說。
“可以,但我們不會叫你焦副主任,我們只叫你同志!”這個叫焦文林的杯子說。
我點點頭,示意會議可以繼續(xù)了。
這時候“馬不銹鋼”已經(jīng)恢復(fù)了它的活潑。
我看見這個叫焦文林的杯子招呼了大家一聲,整個小會議桌子上,杯子們又熱鬧了起來。我坐在它們中間,悄悄地把身子矮了下來,我想細(xì)細(xì)聆聽它們的高論。這些杯子古靈精怪,剛才還在熱烈評審五年前的圖書項目,這才剛過了多大一會兒,我不過就打擾了它們一下,現(xiàn)在它們的話題已經(jīng)徹底轉(zhuǎn)換了。
此刻,它們正模擬前不久召開的“節(jié)儉成本,提高效益”的公司會議。當(dāng)時的會議,是公司中層以上人員參加,我這個從來不參加決策的焦副主任,終于有幸忝列了。會議由三項內(nèi)容:一是增加員工勞動時間,增加工作任務(wù)量;二是改革工資;三是核心資源傾向核心產(chǎn)品。
杯子們扮演著各種角色,發(fā)表著“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和各部門主任的見解。杯子們讓我參加它們的模擬會議,或是游戲,我很期待。我在期待著某一個時刻的到來,盡管我沒有包藏禍心,可作為人類中的一個,我還是期待看見“馬不銹鋼”如何再現(xiàn)那精彩絕倫的一幕。我在期待著,像期待著洞房花燭那一刻早早到來。可是杯子的模擬會議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一令人驚喜的場景被它們漏掉了。它們根本就沒有完全模擬我們會議的全過程。杯子們的會議好像是更有效了,它們一個主題接一個主題地討論,然后每一項都表決通過。
這根本不是我們開會的樣子。
六
我們開會比杯子們開得有趣多了。
這讓我開始討厭這些杯子了,它們的會議開得熱鬧,但沒有爭吵,簡直沒有我們?nèi)祟惖募m纏不休。糾纏不休才能讓開會的人感到愉悅,有了愉悅開會才是一種樂趣。我們那一天開“節(jié)儉成本,提高效益”的公司會議,三個簡單的主題開了兩天,大家開得興高采烈,后來很多部門代表沒有發(fā)言時間,那就只好延長會議了。我們開始加班開會,幾乎人人已經(jīng)廢寢忘食了。
可是到會議的最后,三項簡單的議題仍舊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意見?!耙话咽帧笨粗蠹?,大家看著“一把手”,又看看“二把手”“三把手”“四把手”“五把手”,大家面面相覷,開會過程中的快感和熱鬧在每個人的臉上一掃而光?!耙话咽帧弊谥v臺上,抽了一根香煙,霧氣裊裊娜娜升過他暗淡的臉,彌漫在會議室的天花板上。“一把手”看著天花板上的霧氣,仿佛是呆呆地走神了。
這時候“馬不銹鋼”一手端著半杯茶,用舌頭舔了舔嘴角的水痕。
我突然感覺“馬不銹鋼”就是一條狗,一條老狗。
“馬不銹鋼”說:“社長、書記,這三項議題我們投票吧!”
“一把手”把眼光從會議室的天花板上拿回來,撂到馬主任臉上。
一把手:“投票,就投票,大家共同決策?!?/p>
“一把手”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投不投票只是個形式,投票也是全票通過。大家忙呼著,每個人臉上又泛濫了隱藏的陽光,眼光里噴射了渴望,身體也漸漸扭動起來,就像春天里的小花蛇。
整個會議室里,有一群蘇醒的小花蛇。
我看著自己手中的那一張票,興奮地?fù)崦艘槐?,又假裝仔細(xì)想了一會兒,恭恭敬敬畫上了三個勾。
是全票通過,我嘀咕了一句,必須是全票通過。
不過唱票時,有幾張是空白,作廢了。竟然沒有全票,我說,是幾條小花蛇還沒蘇醒,還在睡夢里,忘記畫勾了。我這樣嘀咕,向會議室大大小小的人物掃了一圈,有幾個美人兒好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呵呵,呵呵,我干笑了兩聲。
終于要宣布結(jié)果了,“一把手”站起來,喜笑顏開地望著大家。
“一把手”:我宣布,三項議題以絕對優(yōu)勢票數(shù),通過。
這是一項大家共同研究的結(jié)果,可是大家都沒有鼓掌。按說,此處該有掌聲,是熱烈的掌聲,雷鳴般的掌聲??墒恰耙话咽帧毙冀Y(jié)果之后,整個會議室靜悄悄的,簡直是“鴉雀無聲”。這樣的結(jié)果,大家都預(yù)料到了,沒有一點驚喜和意外,大家都漠然地看著直挺挺站著的“一把手”,看著“一把手”臉上的笑紋一絲一絲掉下來,飄飄悠悠地落著,還沒有掉在地上呢。
“鼓掌!”
“馬不銹鋼”站起來。
是“馬不銹鋼”站得過猛了,是他用勁兒太大了,他整個兒好像是從座位上彈起來的。“嘭!嘶——”是一聲巨大的響聲,帶著清晰的尾音。是“馬不銹鋼”放的屁?!榜R不銹鋼”憋著的屁,蘿卜屁,找不著當(dāng)口放,一直也沒放,被“一把手”宣布的勝利果實給捅了一下,一激動就給放出來了。
大家愣了一會兒,不到三秒鐘,是兩秒鐘后,轟的一聲,是爆笑的巨響,掀翻了會議室的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每一個人都紅著臉、咧著嘴笑成了一團,笑成了一鍋翻騰著水花的餃子。沒有人再不高興了,沒有人再感覺到會議的勝利果實索然無味了。大家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職位,忘記了男女老幼,相互攙扶著幾乎把眼珠子都笑掉了。
“馬不銹鋼”不見了,他早鉆進了桌子底下。
大家笑了多長時間,沒有人知道。直到“一把手”捂著肚子,從講臺上緩緩站立起來,向大家搖搖手,笑聲才戛然而止??墒沁@剎車太猛了,也許是太突然了,有幾個人沒有憋住,帶著笑聲的尾音;還有幾個人笑得大氣翻了跟頭,一直從肚子里往外翻嗝了。
我知道這是開心的笑聲,是暢快的笑聲。
從此,這會議勝利的果實,就跟“馬不銹鋼”的蘿卜屁粘連在一塊,鏤刻在大家的腦海里了。以后的日子里,大家私下抱怨這個會議結(jié)果時,都不再說這次會議是“節(jié)儉成本,提高效益”的會議,而是直接說“是那次屁會”的事兒。
“一把手”制止住大家的笑聲,準(zhǔn)備給大家講話。按照慣例,“一把手”要給大家講這次“節(jié)儉成本,提高效益”會議的重要意義。我們都屏住呼吸。“一把手”早笑紅了大臉蛋子,他一只手揮舞著,一只手捂住嘴巴。過了一會兒,五秒鐘后,“一把手”揮舞的手臂放下了,但另一只手還沒離開嘴巴,只是把手遠(yuǎn)離嘴巴了一些。
“一把手”用手遮住了開講的嘴巴。
“馬主任放的屁,不是太臭,大家就不要屏住氣了。馬主任放的是蘿卜屁,蘿卜屁不是那種惡臭的屁。蘿卜是通氣的,尤其是在這個秋天,蘿卜剛剛下來,這時候蘿卜的價值相當(dāng)于人參,知道不?人參。我們會議的三項議題都通過了,這可能給大家?guī)砹瞬豁樞模菫槲覀児疚磥砜紤],大家都顧全大局了,我在這里感謝大家。不順心的同志,回家多煮點蘿卜,泄泄火,也通通氣。煮蘿卜最好再燉上牛肉、羊肉,很營養(yǎng),很大補?!?/p>
“一把手”講完話,又笑彎了腰。
大家又笑翻了天,剛才大家笑成了一鍋餃子,現(xiàn)在笑成了一鍋煮爛的粥?!耙话咽帧币皇治孀《亲诱酒饋?,一手捂住大嘴巴,從大門逃走了?!岸咽帧薄叭咽帧薄八陌咽帧薄拔灏咽帧保来我凰康匾蔡幼吡?。
這就是散會了。
我走到“馬不銹鋼”面前,拉著馬主任趕快走。我知道,馬主任此時此刻不愿意走,他還在桌子底下趴著,可是在這么多人面前,我得把他拉出來,拉著他給大家看看??墒俏掖舐曊f,馬主任,快走,一個屁,有多大的事兒。
眾人再次哄堂大笑。
馬主任跟著我匆匆走出會議室,走到電梯間時,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要再跟我提任何有關(guān)屁的事兒。我點頭哈腰:不提屁的事兒,堅決不再提屁的事兒。馬主任又看了看我:再提屁的事兒,你就是我放的那個屁。我重復(fù)說,不提,堅決不提屁的任何事兒。說完,我就知道,我永遠(yuǎn)就是“馬不銹鋼”放的那個蘿卜屁了,我們圖書部也是他放的那個蘿卜屁了。
七
不提蘿卜屁的事兒了,我嘀咕著,能不提蘿卜屁的事兒嗎?
我坐在一圈杯子中間,它們熱烈而又嚴(yán)肅的會議,讓我如坐針氈。
怎么能繞過“屁會”中如此熱烈的事件呢?我坐不住了,我想發(fā)言。我舉起右手,“馬不銹鋼”看了我一眼,從它那漫畫似的極其夸張的嘴巴里擠出了幾個字。
“焦文林同志,請您發(fā)言?!?/p>
我環(huán)視了一下開會的杯子們,一個個都正襟危坐。盡管它們的樣子古古怪怪和搞笑異常,但嚴(yán)肅的勁兒,都像是過家家的小孩兒一樣認(rèn)真。
我說,你們模擬的“屁會”上的屁事兒,是不能忽略掉的,那是“屁會”上最值得記憶和最令人開心的事兒,你們怎么能繞過去呢?”
我這句話剛說完,立在我面前的那個塑料杯立刻蹦了起來。
“焦文林,你太丟人了,請您不要把人類的污濁帶給我們,我們開會,盡管我們這是在游戲,但我們是純凈的。我們杯子與杯子之間,沒有私仇,也沒有怨恨,您可以把我們看作是一個個器皿,我們就是區(qū)區(qū)的一個個器皿,可我們是有尊嚴(yán)的,器皿是有尊嚴(yán)的,我們是物質(zhì),物質(zhì)也是有尊嚴(yán)的,請您尊重我們。”
這個叫“焦文林的杯子”,我看著它,它的兩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動。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個它——我日常用的杯子——竟然陌生得不能再陌生了。
“你這個混蛋,讓你來教訓(xùn)我?”
我說著,伸手去抓它,想逮著它,想給它點顏色看看。可是,這個混蛋,竟然輕而易舉就躲過了我的襲擊。我有些惱火,這個混蛋竟然躲我,竟然敢躲我。這在眾多不是東西的杯子面前,讓我的臉往哪里放啊。一個爛杯子,我可以不用你,我可以把你摔個稀巴爛。我是個人,怎么能讓你這個混蛋欺負(fù)呢。
我氣咻咻地想著,騰地站起來,可是晚了,那個叫“焦文林”的杯子,早逃到桌子的另一邊去了。我去追趕它,繞著小會議桌追趕了兩圈,還是沒能逮住這個讓我出丑的壞蛋。我有些氣喘吁吁,只好憤憤地瞅著其他正襟危坐的杯子。這些杯子都在對我怒目而視,除了那個令人討厭的“馬不銹鋼”。
“馬不銹鋼”沒有睜眼看我,而是從半閉著的眼縫里射出來幾絲令人不爽的眼光。
這是一種我熟悉的眼光,那種睥睨,那種不屑,那種冷冷的如冰一樣的眼光,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身上。這正是馬主任的眼光,使得我渾身頓時冰涼了。
“圖書部就是我放的屁?!边@是馬主任的訓(xùn)話。
你只是馬主任的杯子,充其量不過是“馬不銹鋼”的附庸,你奈何不了我。
我這么琢磨著,感覺渾身燒熱了,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力量,一下子兇神惡煞起來,不由分說對著“馬不銹鋼”就是一拳。我開始動武了,我要和這一群漫畫人物進行一場惡戰(zhàn),也好好出出我對“馬不銹鋼”長期以來壓在內(nèi)心深處的一股惡氣。可是“馬不銹鋼”輕輕一跳,就跳過了我的肩膀,聳立在了我的身后。
我回過身來,“馬不銹鋼”剛好跟我對峙??墒悄莻€叫“焦文林”的塑料杯,就是那個我的附庸,卻從我的背后偷襲了我。我被它擊中了。好在這個塑料杯還念在我是它的主人,也許是有所顧忌,只是用杯子的底部,在我的腦袋上輕輕敲打了一下。
我更加惱火,所有的顏面都丟失殆盡了,可是我卻毫無辦法。這時候,杯子們開始了集體進攻,我只得節(jié)節(jié)敗退。
反了,反了,我大叫著,開始揮著拳頭左右開弓,看見一個杯子就揮上一拳。這些漫畫式的人物都很輕巧,好像都是身手不凡,讓我的每一拳都會打空。這讓我慢慢感覺到,我不是打在堅硬的物質(zhì)上,而是打在巨大的虛無里。
我被一群杯子一點點地逼到了門口,只好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氣,然后逃竄到廊道里。
杯子們也不追趕,它們又折回到屋里,玩它們喜愛的開會游戲去了。
我賊心不死,躡手躡腳折回來,躲在門口,聽到“馬不銹鋼”宣布它們對我的戰(zhàn)爭的勝利。我恨恨地跺了一腳地板,轉(zhuǎn)身離開了。
直到走進電梯,我突然聽到從圖書部傳來的熱烈的掌聲。不錯,是掌聲,它們的掌聲直接鉆進我的耳朵里。
我的耳朵就是它們的家。
這是諷刺的掌聲,它們就住在那里了,再也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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