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少 一
代 號
文/少 一
少一本名劉少一,土家族,大學(xué)文化,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2015年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現(xiàn)供職于湖南省石門縣公安局。2011年底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數(shù)十萬字,有作品散見于《當(dāng)代》、《 民族文學(xué)》、《 湖南文學(xué)》等刊物,多部作品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 中篇小說選刊》、《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轉(zhuǎn)載,獲第十二屆“金盾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一
吃過午飯,樸順義坐在辦公室喝茶。茶是正宗大紅袍,春節(jié)前一朋友去福建武夷山帶回,當(dāng)拜年禮物送他一匣。
說起來,午飯后飲茶的習(xí)慣是從四十歲開始慢慢養(yǎng)成的。進入不惑之年,樸順義感覺生活中最明顯的變化是睡眠漸次減少,茶癮卻愈來愈大。年輕時聽農(nóng)村老輩人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他認(rèn)為那純粹是無稽之談!那時候他覺得這世界上不缺吃、不少穿,永不滿足的只有睡眠。他走在路上,哪怕就是抱著一根電桿都能呼嚕睡上一覺。參加工作后,父母隨他移居縣城。大冷天,老兩口不呆在被窩內(nèi)相互暖腳,而是天剛麻絲亮就起床,在客廳里弄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好像他們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尤其是父親,本有輕微支氣管炎,稍一受凍就哮喘發(fā)作,呼嚕呼嚕地喘氣不勻,嚴(yán)重破壞著樸順義妙不可言的瞌睡。樸順義好幾次要當(dāng)面糾正父母的陋習(xí),均被老婆以孝道的名義阻止了。直到二老先后去世,自己步入中年之后,樸順義才恍然明白,生活中的許多真諦是需要費時間以消耗生命的代價才能獲得的。
武夷山的大紅袍口感真還不賴,很對樸順義的胃口。他一連飲下三小杯竟意猶未盡,又準(zhǔn)備去添水。這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樸順義道聲“請進”,抬頭發(fā)現(xiàn)門口立著“老鷹”?!袄销棥蔽餮b革履,耳丫上架著墨鏡。頭發(fā)三七分開,梳理的痕跡猶在。
“老鷹”只是一個代號。他的大名叫殷賢帥,是縣公安局治安大隊三中隊中隊長樸順義安插在社會面的線人,他倆一塊合作好些年了。殷賢帥像一個幽靈成天出沒于那些鮮為人知的角落,摸到什么好線索就及時向樸順義密報,由樸順義著人或親自出馬查處案件。然后,殷賢帥從治安大隊的罰沒收入里按比例領(lǐng)取一筆“信息費”,領(lǐng)條上落款“老鷹”。那時候,線人的主要信息來源是嫖娼賣淫。從字面看,線人與錢人差之毫厘,看似來錢容易,其實天涯咫尺謬以千里。碰上沒錢的嫖客,他寧肯蹲局子,也不會撒銀子。你可以要他的命,但要不來他的錢——警察真能要嫖客的命嗎?碰上有錢的人往往也是白搭。有錢人大都有靠山,他們的靠山甚至比錢還硬。人家一個電話讓警察放人,你放慢了都不行。問題的嚴(yán)重性還在于有錢也好無錢也罷,嫖客們一旦知道是線人點水并查明身份,他們都會不計后果地報復(fù)。所以,線人是一種高風(fēng)險職業(yè),性質(zhì)上有點類似于過去干地下工作,沒代號不行!
“老鷹”就是樸順義賜給殷賢帥的代號。殷賢帥一開始不愿意接受這個代號。
他說:“我不需要代號,我就叫殷賢帥。”
樸順義說:“其實,殷賢帥也是個代號,它代表的是你?!?/p>
“多此一舉,那我就更不需要代號了?!?/p>
樸順義指著自己的警號說:“小心行得萬年船。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生活中的一個代號,我們共同代表這個時代?!?/p>
現(xiàn)在,這個代號又站在面前了。樸順義對自己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老鷹”是滿意的。這個因為一次意外事故失去父母雙親的孩子出來混社會,不小心落在樸順義手里。樸順義同情他的不幸,更欣賞他的機變,當(dāng)即決定將其收入麾下,秘密發(fā)展成自己的線人,讓他為公安工作添磚加瓦。經(jīng)過多年歷練,“老鷹”已經(jīng)頗為成熟,由過去的一只雛鷹熬成了真能翱翔藍天搏擊風(fēng)雨的雄鷹。他不僅在業(yè)務(wù)上成為樸順義的得力幫手,大大緩解了治安三中隊經(jīng)費緊張的壓力,還兼具俠義之氣,一直懷著很重的感恩情結(jié)。警察同行中有好幾個知情者曾經(jīng)暗自攛掇,開出很誘人的條件,想把“老鷹”從樸順義身邊挖走,可“老鷹”盡管風(fēng)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這個情況樸順義是知道的,盡管“老鷹”從不出賣人家。
“老鷹”沒急于落座,喜慶地給樸順義遞煙。
“看樣子,年過得熱鬧呃,在哪里過的?”樸順義擺手拒絕了“老鷹”遞過的劣質(zhì)煙,就手拉開屜子,從內(nèi)面拿出一包“芙蓉王”擲過去:“新年第一次,算作打土豪吧?!?/p>
“老鷹”說:“在丈母娘家過的,鄉(xiāng)下比城里熱鬧,城里不準(zhǔn)放鞭炮。過年不放鞭炮,冷冷清清沒味道?!?/p>
樸順義想起那個叫小芹的姑娘。他從“老鷹”說話的情狀里,看出了熱戀中的年輕人所擁有的那份陶醉和得意,打趣道:“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小芹一家人對你不錯吧?”
小芹本是“月亮島休閑中心”的按摩女,“老鷹”被派往月亮島臥底時臥進她身體里去了?!袄销棥鄙线^小芹幾次后,迷戀于她的風(fēng)情不能自拔,也不嫌棄她的出身,誓言要將她從月亮島撈出來。小芹對月亮島夢魘般的生活早就厭倦透了,正巴不得有人救她于水火。“老鷹”的慷慨出手讓她感激涕零,發(fā)誓告別過去,決意從良。小芹從月亮島義無反顧地搬出來后,就和“老鷹”在外租房住下,儼然一對恩愛小夫妻。
見樸順義提到小芹,“老鷹”說:“農(nóng)村人老實,我吹噓自己在公安局工作,她全家人都羨慕得要死。我其實狗屁都不是,還不是仗著有你樸隊長撐腰,好大的面子!”
樸順義暗忖一下,對“老鷹”的話未置可否。一個靠給警察出賣情報拿信息費打發(fā)日子的人,在外人眼里就是社會混混,其身份不亞于一條狗,半文不值??墒切∏鄣募胰瞬幻髡嫦啵瑢@個未來的姑爺充滿虛妄的期待和好感。樸順義想,等到生米煮成熟飯一切無可挽回的時候,“老鷹”的愛情才算得穩(wěn)。他不無擔(dān)心地給“老鷹”出點子:“抓緊把喜事辦了,年紀(jì)也不小了吧。”
“老鷹”說:“小芹說我無房無車,沒牽沒掛。想讓我當(dāng)她家上門女婿,我不干。我想把小芹娶走,她家里又不同意。這事還沒商量妥當(dāng),往后可能是兩來兩走?!?/p>
“反正你天天和小芹睡一個枕頭,主動權(quán)掌握在你手里,他們耗不起。”
“那也是,現(xiàn)在都時興先上車后補票?!薄袄销棥钡蒙痪?,旋即切換話題:“樸隊長,今年信息費漲價了,再不是十個點?!?/p>
樸順義恍然大悟,這家伙原來是來敲竹杠的。其實,他早就知道人家已經(jīng)提高了信息費標(biāo)準(zhǔn),只是佯裝不知?,F(xiàn)在,“老鷹”竟當(dāng)面提了出來。他故作吃驚地問:“是嗎,我怎么沒聽說?”
“你聽沒聽說無所謂。今年才開工,我現(xiàn)在告訴你并不遲?!薄袄销棥闭f:“去年下半年,人家早就漲到百分之十五,但一年一個行情,我中途從來不提??涩F(xiàn)在就是這個標(biāo)準(zhǔn),按發(fā)展趨勢,往后提到百分之二十都是有可能的。”
那年月,經(jīng)費保障一直成為制約公安工作的瓶頸。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錢鬼都能推磨,何況俗世凡人!各單位都在拿高比例提成拼搶治安信息資源,以至像“老鷹”這樣的資深線人成了香餑餑?!袄销棥碑?dāng)然算講職業(yè)道德的,個別不知輕重的線人甚至像奇貨可居的商家一樣,拿著信息后公開向公安機關(guān)拍價,誰出得起高價賣給誰,弄得警察灰頭土臉。樸順義想,國家財政什么時候才有能力養(yǎng)得起警察?這種局面如果不改變,警察哪怕別著槍,腰桿子永遠也挺不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如果不給你十五個點,你要另擇其主嘍?!?/p>
“老鷹”快語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跟你樸隊長干,但你不能虧我。別人都這么給,我也應(yīng)該拿足。道理總歸是這樣?!?/p>
樸順義骨子內(nèi)已經(jīng)認(rèn)同了“老鷹”的要求,嘴上卻說:“等我問問行情,如果都這樣,你也拿百分之十五。我早說過,虧誰也不能虧你。”
“老鷹”說:“樸隊長請放心,你和兄弟們對我有恩,我有話直接擺到桌面上說,從不玩陰的。我不會離開你和治安三中隊的。錢對我來說,當(dāng)然越多越好,但人得講感情,過河拆橋的事我可做不出來?!?/p>
樸順義心里拽了一下?!袄销棥钡目蓯壑幷谶@里。樸順義在治安三中隊這些年,過手的線人一大把了??设F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唯利是圖的游戲規(guī)則決定了線人們這山望著那山高,誰的大腿粗抱誰,一個個都先后找到新的靠山后離他而去。只有“老鷹”像一只忠于主人的狗始終不離不棄。所以,樸順義對“老鷹”一直心存感激。在他心中,“老鷹”雖是一個線人,可分量不比手下任何一個警察輕。他鼓勵“老鷹”說:“抓緊行動起來,新年第一仗爭取干漂亮。”
“老鷹”向樸順義透底:“現(xiàn)在,我手下有個小兄弟跟著干,剛?cè)胄?,?jīng)驗不足,但勁頭子很大,日夜都在潛水作業(yè)?!?/p>
“你都有下線啦?”樸順義想,“老鷹”急著要錢買房子、結(jié)婚,還拖著一個年邁的爺爺需要贍養(yǎng),用錢的地方多如牛毛。他是完全有必要把“線人”事業(yè)做大做強的。他也具備這樣的能力。
“老鷹”說:“現(xiàn)在搞到好線索真不容易。我想來個開門紅?!?/p>
剛說到這里,“老鷹”的電話響了。也不知是什么壞消息,他的臉色立馬晴轉(zhuǎn)陰。
二
“老鷹”趕回出租房時,小芹正和半躺在床頭的爺爺僵持著。平時,“老鷹”每天早上出門“上班”,都是小芹買菜回來給爺爺熬藥喂藥??蛇@天上午,爺爺卻一反常態(tài)拒不吃藥,堅持要“老鷹”回來才肯張嘴。小芹無奈之下只得電話“老鷹”。
醫(yī)生告訴過“老鷹”,爺爺患有肺心病。他的臟器(肝、臟、脾、腎)功能已經(jīng)嚴(yán)重衰竭,隨時都會有大的危險。爺爺說過多次,要“老鷹”早點把他送回神仙灣叔叔家去。他就是死也要死在神仙灣,那是他的生養(yǎng)地。哪怕到閻王爺那邊做鬼,也要往熟人堆里扎??墒迨逶诩依镒霾涣酥?,“老鷹”擔(dān)心嬸娘會虐待爺爺。風(fēng)燭殘年的爺爺病入膏肓,生死只是眨眼間的事。不到萬不得已,“老鷹”不會把爺爺送回叔叔家——那差不多就是送死。
那年,家里的私人煙花鞭炮作坊轟上了天?!袄销棥钡母改副徽w,連個囫圇尸首都沒尋著。當(dāng)時,正在外面放牛的爺爺和走在放學(xué)回家路上的“老鷹”躲過一劫。后來,叔叔雖然收留了祖孫二人,可嬸娘的條件是“老鷹”必須得停學(xué)——家里陡然添進兩張嘴,她家養(yǎng)不起兩個吃閑飯的人!“老鷹”沒念書后,成了叔叔家的半個勞力。嬸娘把孤侄當(dāng)牛馬使喚,稍不如意就像陀螺一樣抽他?!袄销棥苯K于忍無可忍,選擇一個放牛的下午逃離神仙灣。他在叔叔的大門上留下歪歪斜斜四個粉筆字:“遠走高飛!”然后獨自闖蕩社會,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喪家狗在縣城漫無目標(biāo)地躥來躥去。終究因為在小飯館吃飯后付不起飯費被老板扣押,然后交到樸順義手里。成為樸隊長的線人之后,“老鷹”在臨河路的一個偏僻處租了房子,小芹再不去按摩院上班,一心一意廝守在租房內(nèi)伺候“老鷹”。萬不得已的時候,她偶爾也給“老鷹”打打下手(在搞信息方面,許多時候女人有她們的性別優(yōu)勢,跟某些影視劇里的假扮夫妻同理)。生活安定下來后,“老鷹”義無反顧地將爺爺從神仙灣叔叔家接進縣城。他不忍爺爺被嬸娘慪氣,要讓老人享幾年清福。為了不讓爺爺擔(dān)驚受怕,他和小芹對自己的線人職業(yè)一直守口如瓶,爺爺只知道孫兒在縣城打工,能掙錢,有足夠能力贍養(yǎng)他。
“老鷹”回到出租房,小芹撇一邊告訴他:“爺爺不肯吃藥,嚷著要回神仙灣,這次恐怕留不住了?!?/p>
“老鷹”走進爺爺臥室,爺爺翹著胡子嘴,臉子扭向一邊,并不朝他看?!懊词律鷼饫??是不是小芹得罪你?”“老鷹”小心翼翼地問話,目光在爺爺和小芹之間來回脧動。
“小芹丫頭,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對帥兒說?!睜敔斵D(zhuǎn)過臉來,掛在臉上的驚悚之色尚未褪盡……
就在這天上午,小芹出去買菜未歸的空兒,租房的門被敲響了。爺爺誤以為是小芹出門時忘了帶鑰匙,顫巍巍地挪下床,咳咯著去開門。結(jié)果,迎接他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和一張冷若冰霜的男人臉。爺爺趔趄著后退,要不是扶住身后的木椅定然跌倒。橫在前面的年輕人環(huán)顧四周,見房間內(nèi)再沒別人,一把揪住老人的衣領(lǐng),話頭子像子彈一顆一顆往外跳:“老東西,老子今天登門沒別的意思,有人托我給‘老鷹’帶個話,讓他走夜路時狗眼睜大點,別他媽瞎撞亂咬人。”
老人第一次聽說“老鷹”。他說:“年輕人,你可能找錯門了,我家沒有你說的‘老鷹’,我也不認(rèn)識他?!?/p>
“別他媽給老子裝糊涂。告訴你老鬼,‘老鷹’只是你龜孫的代號,他的真名叫殷賢帥,別以為我不知道?!?/p>
“怎么可能啊?!崩先瞬恍拧K矟M腹疑問:“他有好好的名字,為什么要叫‘老鷹’?”
來人揮著匕首說:“我還想問你呢。他放著自己的名字不叫,偏偏要弄出一個鬼代號。那好吧,既然是代號,就可有可無。等哪天老子煩了,我就用刀子把這個代號抹去?!?/p>
話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老人一陣觳觫,開始后怕起來。他知道孫兒涉足江湖了,立在眼前的年輕人就是所謂的黑社會吧。他問道:“我家?guī)泝鹤鲥e了事嗎?他如果得罪了你,我這把老骨頭給你賠禮了?!闭f完,老人就像一灘爛泥委頓于地。
“下跪并不解決問題,你讓他小心點就是。哪天等人家出得起價碼,老子就滅了他。”放話者端坐在椅子上,立眉吊眼,雙手把玩著匕首,一條長腿斜跨著,腳尖敲打著地面,就像擊打著節(jié)拍。說話的當(dāng)兒,他突然猛一發(fā)力,匕首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插進老人身后的墻面。老人又是一陣不寒而栗。
“我一定把你的話傳到?!崩先撕芸蜌獾貑柕溃骸霸趺捶Q呼你呢?”
年輕人冷笑一聲,把兩只羊毛衫袖子挽起來:“嗨,忘了告訴你,老子也有代號,我的代號叫‘毒蝎’?!?/p>
老人看到了對方兩臂上醒目的刺青——狀如兩只張牙舞爪的蜘蛛!他仍在做著無謂的辯解:“我家?guī)泝汉煤玫卮蚬?,早出晚歸,有時候還加夜班,他招惹誰了?”
“毒蝎”的話差不多是從鼻孔里轟出來的:“打工?簡直他媽的笑話。我告訴你老東西,你龜孫他干的就沒一件人事。他給‘條子’當(dāng)狗腿子,掙的全是缺德錢。”
老人似懂非懂,一個勁給“毒蝎”下保證:“等他回來我就勸他,今后不干缺德的事情,餓死也不干。”
“毒蝎”仍未作罷,還在喋喋不休地詈罵:“缺他媽的八輩子德!他將來生個崽一定沒屁眼?!?/p>
老人張著烏洞大嘴,跪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一任這些惡毒的咒語像污水一樣潑向他。“毒蝎”罵累罵夠后摔門而去,“砰”地一聲,房門反彈的巨響震得老人一陣哆嗦,好半天才兀自爬起來移到床上。要不是怕小芹回來擔(dān)驚受怕,他真想就這么賴在地上,永遠就這么跪著,哪怕餓死凍死也不起來??墒?,他有顧忌——小芹,多懂事理的孫媳啊。她還沒過門,殷家的香火指望她傳承下去……
現(xiàn)在,孫兒殷賢帥立在面前了。爺爺有話要單獨問他。爺爺朝門邊努努嘴:“帥兒,你先把門關(guān)緊。今天我們爺倆說的話不能讓任何人聽見,包括小芹?!?/p>
“老鷹”掩上房門,回望身后一眼,他被爺爺?shù)纳衩馗忝闪恕?/p>
爺爺說:“我問你,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叫什么鷹?”
“老鷹”愣怔一下,佯裝輕松地說:“哪能啊,孫兒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就叫殷賢帥,走哪兒都是這名字?!?/p>
爺爺繼續(xù)說:“你實話告訴我,你沒日沒夜在外面瘋,到底是在干些什么?”
“打工呀,不是都給你說過嗎?不干活哪來的錢!”
“騙子,你這個大騙子!”爺爺枯槁的手無力地?fù)舸蛑惭兀骸澳憔褪莻€不爭氣的東西,不把我氣死,你是不會罷休的。都這時候了,你還在撒謊,你……你……”爺爺說不下去了,他咳得一塌糊涂。
“老鷹”知道紙包不住火。他感覺到家里發(fā)生過什么。這樣的事情早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他有足夠的思想準(zhǔn)備,迎接各種不期而至的兇險和不測。他只是沒想到,自己選擇縣城這么偏僻的地方藏著,還是讓人家聞到了氣味兒。爺爺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情呢?是不是小芹向他透露了什么秘密?
當(dāng)一切暫不明朗的時候,“老鷹”還是決定用善意的謊言把爺爺忽悠過去。他看似淡定地說:“爺爺,我想起來了,我在朋友圈內(nèi)還有一個諢名叫‘老鷹’,好長時間都沒人叫了,連我自己都忘了?!?/p>
“可是,有一個叫‘毒蝎’的人沒忘記,他幫你記著。他還讓我給你帶話?!彪S后,爺爺說出了上午駭人的遭遇。
“老鷹”在大腦內(nèi)百度搜索。他記憶的庫存里沒有一個代號叫“毒蝎”的人。可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老鷹”心里清楚,自從有了代號那天起,他每天都在刀刃上行走。每一個信息的背后都連綴著一個或幾個得罪不起的人。所以,對一個職業(yè)線人來說,生活中的每個人都可以視為致命的“毒蝎”。他天生就是和這些“毒蝎”打交道的人。
“爺爺,你不要怕,我公安局有朋友,再大的麻煩都會有人替我撐腰?!奔热灰磺姓嫦啻蟀祝袄销棥敝荒馨岢鲞@樣重量級的話安慰爺爺,也算給自己壯膽。
“你不說無所謂,爺爺只求你一件事?!?/p>
“爺爺你說, 別說求不求的,你想折我陽壽嗎?”
“把我送回去?!?/p>
“好好的,干嘛要回去呢?嬸娘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受點氣總比橫死的好……”爺爺像一個預(yù)言家,他說出了一個可怕的后果。
這個夜晚,安頓好爺爺睡下后,“老鷹”和小芹躺在床上說話。
話頭是小芹挑起的:“帥哥,我們不干線人了,再找份別的事做。我們年輕,有力氣,吃得下苦?!?/p>
“老鷹”知道他和爺爺?shù)膶υ捯欢ㄗ屝∏弁德牭搅恕K麌@了一口氣,說:“小芹,你是知道的,俗話說,撈錢不費力,費力不掙錢。在這個破縣城,干什么工作能比當(dāng)線人來錢?”
可是,如果生活失去安全保障,錢再多又有什么意義呢?小芹文化不高,她的表達是這樣:“錢多錢少都是過日子,苦日子總比沒日子強。我們收手吧?!?/p>
“老鷹”瞪著小芹。他有一肚子的怨氣:過日子?說出來多輕巧,是一件簡單的事嗎?就拿眼前來說吧,他們要籌備結(jié)婚,有了錢還得買房子、買車子,將來有了孩子要培養(yǎng),這些都是要靠錢擺平的,而且不是點點錢,不是嘴皮子說說那么容易!
小芹把身子靠過來,聲音輕飄如羽:“帥哥,我怕……我不能失去你?!?/p>
她的話觸動了“老鷹”內(nèi)心深處最軟弱的地方?!袄销棥鄙斐霰郯?,一把將小芹攬進懷內(nèi),嘴里喃喃地說:“有我在,不怕!我答應(yīng)你,還抓緊干一年,攢下一筆錢后就收手,回神仙灣修個房子過平安日子?!?/p>
小芹把“老鷹”抱得更緊了:“帥哥,你要說話算數(shù)。再就是我們另外搬個地方,這里恐怕不安全了?!?/p>
三
樸順義哪會想到,一個小小的抓賭行動會弄得局面如此不堪收拾。
這座小縣城夾在山水之間??罩懈╊?,小小山城狹長如一把紡錘。在地圖上,縣城坐落在南端,大半轄區(qū)遺落于西北方向。于是,縣城西郊建有西客站,人流車流往來如織,小商小販卯足尿勁往這里擠,市場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繁榮。餐飲住宿、歌廳茶樓、按摩足浴、娛樂休閑、電游網(wǎng)吧應(yīng)有盡有。它們檔次適中,適宜大眾消費,故而生意奇好。
信息是“老鷹”報來的。在西客站“鴻升旅社”306房間,四個賭徒整整干了一下午,輸贏金額超過十萬元?!袄销棥笔窒碌男⌒值苁孪炔⒉恢?,潛入這家旅館打著找人的幌子摸線索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們從樓上下來,由贏家出去請吃。輸家揚言晚上繼續(xù)開戰(zhàn),他要扳本。贏家對自己的技術(shù)和運氣頗為自信,拍著胸脯說:“只要你能亮出五萬元現(xiàn)款,老子奉陪到底?!陛敿逸斿X不輸志,當(dāng)即打電話讓朋友送錢來。聽到這樣的約定,小兄弟知道有戲,便像膏藥一樣貼上去秘密跟蹤,直到他們酒足飯飽返回306房間重開戰(zhàn)端后才向上線“老鷹”報告?!袄销棥遍L期在西客站一帶活動,對那里的旮旮旯旯了如指掌。但出于慎重,他還是騎著摩托車實地偵察了一番,確信無誤后,再繪出一張簡易地圖,才去面見樸順義。
這次行動,樸順義并沒親自出馬,就在辦公室坐等喜訊。他安排三中隊警力全體出動,指定由大郭帶隊指揮。樸順義有充分的自信,對付這么一場賭局,手下弟兄們輕而易舉就能拿下。而且,如果情報屬實,效果也將比較可觀。
可是,警察撒出去沒多久,樸順義得到的報告是有人從三樓上翻窗跳了下去,生死情況不明!樸順義一聽,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從三樓跳下去,下面全是硬邦邦的水泥路,還有什么生死不明?他奶奶個熊,九條貓命也玩完了!
這種情況,大郭還是頭一遭碰到。他在公安口上干了多年,復(fù)雜情況碰到不少,唯獨沒見過因為賭博跳樓逃跑的狠腿。他心里一時沒了主張,請示樸順義該怎么辦。樸順義說:“趁著圍觀的人還不多,馬上安排人抬著傷員往醫(yī)院送。我這就打120急救車,其他人迅速清理完現(xiàn)場后收隊?!贝蠊鄦栆痪洌骸叭绻瞬恍辛苏k?”樸順義知道大郭說話的意思,大郭肯定認(rèn)為死人應(yīng)該直接送殯儀館。在這方面,樸順義經(jīng)驗很足。不管受害者生與死,警察都必須立馬實施搶救,哪怕做樣子給人看也一刻不能懈怠。這么處理的好處有兩個:一方面快速撤離現(xiàn)場,不給圍觀者留下話柄,讓他們制造出不好的輿論,把影響控制在最小的范圍內(nèi)。二是對受害者家屬有個交代。生與死只能聽天由命,關(guān)鍵是要有這樣一個姿態(tài)。警察盡力了,不管結(jié)果如何,對最終的處理都有利好。大郭想不到這么深,樸順義命令他:“照我說的做!”
樸順義氣喘巴吼趕到人民醫(yī)院時,傷者已被推進急救室。一扇鐵門挾帶著冷風(fēng)把警察生硬地?fù)踉谕饷?。等在這里的除了大郭,還有茍泉和田果果?,F(xiàn)場抓了另外三名賭徒,其他人都忙案子去了。大家都清楚,越是出了這樣的差錯,案子越是要辦得滴水不漏。事故既出,公安機關(guān)無法回避。但執(zhí)法的前提沒錯,誰也不能保證工作中不出紕漏。
在等待醫(yī)生處置的這段時間里,樸順義簡單過問了事情的原委。大郭帶人堵住306房門后,聽到內(nèi)面有麻將洗牌的聲音。等到房門敲響時,內(nèi)面突然變得鴉雀無聲。連叫一陣不開,大郭就讓服務(wù)員開門,結(jié)果內(nèi)面上了反鎖。大郭向房間喊話,亮明警察身份。內(nèi)面耗不住了,終于有人磨蹭著把門打開。警察涌進去,發(fā)現(xiàn)內(nèi)面只剩三個人。搜查無果,情況不妙。逼問時,賭徒中有人交代,一個叫“豆餅”的家伙從窗戶跳了下去。弟兄們控制住嫌疑人、打掃現(xiàn)場的同時,大郭站在窗邊,拿手電掃下去,果真發(fā)現(xiàn)路面上直挺挺躺著一個人。他當(dāng)即冒出一身冷汗。
樸順義揮著手,把聲音壓得一低再低:“我不是給你繪過圖嗎?窗戶下面怎么不做安排?”樸順義這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強詞奪理,難道要警察事先在窗下鋪設(shè)海棉床墊?
大郭低垂著腦袋,說話底氣明顯不足:“一個賭博案子,哪想到他會跳窗?”大郭揩了額頭上一把汗,如釋重負(fù)地說:“幸虧路邊的電纜線幫著緩沖了一把,人被彈回來再掉下去,高度不到五米,否則……”
醫(yī)生做完檢查出來,連問哪位是負(fù)責(zé)人,然后告訴樸順義,傷者斷了兩根肋骨,斷裂的骨頭刺穿胸膜形成血氣腫,胸膜內(nèi)有大量積血,需要馬上手術(shù)。樸順義問醫(yī)生,傷者有無生命之虞,醫(yī)生摘下口罩,很不友好地說:“總算保住了一條命。你們怎么搞的!一個抓賭就把人摔成這樣,人家又不是殺人犯?!比缓?,丟下一句話:“去財務(wù)室交錢吧,先預(yù)交五萬。”
“豆餅”的身份很快查明。他叫張勝虎,三十六歲的資深光棍,西北鄉(xiāng)一個游手好閑的職業(yè)賭徒,而且術(shù)業(yè)有專攻,就好麻將一口。傳說他喜歡胡七小對,而且多半單吊豆餅。他有個習(xí)慣動作,停牌后喜歡把麻將牌摁在飽滿的額頭上,等著人家放炮開錢??墒忠凰砷_,額頭上清晰的“豆餅”像蓋上去的印戳清晰明了。三家洞若觀火,心照不宣,寧可不胡牌,一直拆停打,就是死扣著豆餅不松手。除了自摸,張勝虎從來就沒胡過別人的豆餅。他工于心計卻弄巧成拙,因而落下個職業(yè)笑柄。
現(xiàn)在,“豆餅”躺在醫(yī)院手術(shù)臺上,這件事情非同小可,瞞是瞞不過去的。公安局出錢事小,要命的是“豆餅”是重癥患者,必須得有人陪護,二十四小時不得離身。醫(yī)生把“豆餅”從閻王爺那兒搶過來了,如果他再自傷自殘或者出現(xiàn)其他意外,讓閻王老兒重新奪去性命,警察可擔(dān)待不起!樸順義曾經(jīng)因為抓嫖差點鬧出人命,賭咒發(fā)誓再不干那等惡濁事,把創(chuàng)收重點放在抓賭上。原以為辦賭博案子沒什么風(fēng)險,想不到還是有了麻煩。人的運氣就這樣,當(dāng)你走背字的時候,喝水也塞牙。公安工作,哪條蛇都咬人!
第二天,樸順義通過當(dāng)?shù)嘏沙鏊?,通知“豆餅”的家屬到醫(yī)院護理病人,結(jié)果大失所望。派出所反饋情況說,“豆餅”一年四季不務(wù)正業(yè),家人已經(jīng)對他徹底絕望。對于他的生死,家里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的老父親公開說,他這個兒子一年半載不歸家,也從不給家里弄回半分錢,活著跟死了沒什么區(qū)別,哪怕公安局給他開錢,他都不會伺候這個“野物”。
既然如此,醫(yī)院的護理工作只能由三中隊弟兄們輪著來。無論辦案子還是講人道都必須這么做?!岸癸灐眰麆輫?yán)重,康復(fù)需待時日??磥恚@是一場持久戰(zhàn)。收繳的那些賭資能夠治愈“豆餅”就阿彌陀佛了,三中隊別想落下半個子兒?!岸癸灐碧稍诓〈采蟿訌棽坏?,警察也只好跟著活受罪。至于以后是不是還有什么麻煩,暫且先不管他??傊?,這場賭局落得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沒有贏家?!岸癸灐钡募胰耸沁@個態(tài)度,也好!樸順義想,只要沒人向公安局發(fā)難,三中隊破點財、出點力能把這件事情敷衍過去,也算燒高香了。
可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樣簡單。
半個月后的一天,“豆餅”老態(tài)龍鐘的父親坐在了樸順義的辦公室。老人家一定是得了“高人”指點,現(xiàn)在的態(tài)度三百六十度轉(zhuǎn)彎,跟原先判若云泥。他說一句話咳嗽老半天,表達的意思是虎毒不食子,兒子再不爭氣也是親生骨肉?,F(xiàn)在,兒子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生死未卜,他要公安局給他一個說法。兒子犯法,該坐牢坐牢。如果夠不上判刑,那就是別人有罪。老人的話看似不溫不火,實則綿里藏針,句句切中要害。樸順義知道,憑他的見識和學(xué)問,斷斷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樸順義有破局的辦法。他繞來繞去,幾下子就從老人嘴里套出了躲在幕后的“吳律師”,一個唯恐天下不亂、想趁機渾水摸魚的法律工作者。樸順義對不??人缘睦先苏f:“這樣吧,我們先把你兒子的傷治好,然后再談其他事情?!?/p>
老人果然現(xiàn)出原形:“我和老伴都老了,一身的病,家里就指望這個兒子。現(xiàn)在,他不能管我們,我只能找公安局。我就在這里過日子?!?/p>
樸順義說:“老人家你先回去等通知,我們很快會賠給您一筆錢,而且數(shù)目不小。到時候,您請個明白人來幫您算賬?!?/p>
老人家想不到如今的警察態(tài)度會這樣好?!皡锹蓭煛苯探o他的那些放賴耍潑的招兒壓根就用不上。他千恩萬謝,離開樸順義辦公室,答應(yīng)回去靜候佳音。
四
爺爺在沒有任何人陪護的情況下,獨自離開縣城回到神仙灣叔叔家。
小芹回到租房發(fā)現(xiàn)爺爺不在嚇得不輕。她趕緊找到“老鷹”,兩人騎上摩托車趕到叔叔家時,叔叔和嬸娘正圍繞是否重新接納老人爭論不休。
老人咳嗽一團,說話氣若游絲:“你們別爭吵了,我沒剩幾天活,回來就是等死。等哪天我一口氣上不來,你們隨便把我拖出去找個地方埋掉算了,就像埋一只死狗那樣?!?/p>
嬸娘說:“你不是到城里享福去了嗎?你那個孫兒遠走高飛本事天大,怎么還是把你趕了回來?”
老人辯解說:“是我自己要回來的。他的孝心比誰都好??晒湃擞性?,孫不孝祖。我是有后人的,我不是孤老,為什么要賴上他?”
他們正爭吵不休的時候,“老鷹”和小芹趕到了。嬸娘見有個女孩兒跟來,猜想是未過門的侄媳婦。老不欺少。嬸娘的氣焰稍稍有所收斂。小芹走近老人,嗔怪他說:“爺爺,您怎么不說一聲就走了呢?路上要是出個好歹怎么得了!我和帥哥都快急死?!?/p>
“老鷹”也在一旁相勸:“爺爺,跟我們回去,城里治病吃藥方便些?!?/p>
老人犟著了:“我說過,我現(xiàn)在哪兒也不去,就在神仙灣等死。要是有人嫌我礙眼,就給我飯里下耗子藥,鬧死算了。”
嬸娘很顧面子地說:“你怎么說出這種話來?讓別人聽見,還以為我們虐待老人。”
老人說:“人在做天在看,都養(yǎng)兒女,都要老的?!?/p>
叔叔不想當(dāng)著小芹的面亮出全部家丑。他一個勁地催促“老鷹”說:“你們回去吧,爺爺住我這里,盡管放心。他老了,落葉歸根,就隨他的心愿?!?/p>
“老鷹”懂得爺爺?shù)男乃迹簩O兒和小芹正在籌辦婚事,干的又是刀口上舔血的“工作”,自己跟著只會多一份拖累。加上上次“毒蝎”闖進租房,把他駭?shù)貌惠p。爺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再也不會跟他進城了?!袄销棥睆陌鼉?nèi)拿出一千塊錢,交到嬸娘手里,說出的話粑心貼肺:“嬸娘,侄兒過去如果有得罪您的地方,您打我罵我都應(yīng)該。我只有一個請求,讓爺爺有生之年過幾天稱心日子。這點錢是我的一點心意,你算計著給爺爺弄點好吃的?!?/p>
嬸娘硬氣說:“我們不差這點錢,你的事情多著啦,要的是錢花,自己留著吧?!?/p>
“老鷹”給嬸娘留著臺階:“我們是晚輩,都有盡孝的義務(wù)。我不能在身邊伺候老人,要讓嬸娘多費心,出點錢是應(yīng)該的?!?/p>
嬸娘拿錢的手收回去,再也沒有推諉過。
臨別時,爺爺拉住“老鷹”和小芹的手,不舍地說:“帥兒,小芹是個好姑娘,你要對她好。你們早點把婚事辦了,爺爺要看到你倆結(jié)了婚,死去才會閉眼睛?!?/p>
小芹的眼淚下來了。她哽噎著說:“爺爺,我們會經(jīng)常來看你?!?/p>
后來,爺爺執(zhí)意要送送小芹他倆?!袄销棥蓖浦ν熊?,和爺爺并行在屋門口的田梗上。爺爺是要撇開叔叔嬸娘,單獨有話叮嚀:“帥兒,你要記住,你叫殷賢帥,走到哪里都是殷賢帥,族譜上只有這個名字。不要叫什么鷹,把那個代號忘掉,忘到九霄云外去。”
“老鷹”嘴上諾諾著,心里卻在想,近些年來,在有限的圈子內(nèi),人家都以代號稱呼他。叫得多了,他在潛意識里對“老鷹”已經(jīng)有了一種職業(yè)認(rèn)同,而對自己的原名卻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以至于爺爺提到“殷賢帥”三個字時,他無端地認(rèn)為反倒不如“老鷹”來得真切。他在心里默默地說:“殷賢帥會回歸本真的,等些日子吧,等我的銀行卡上掙夠了六位數(shù),我就讓‘老鷹’在生活中消失?!?/p>
“吳律師”的老底很快被查清。他是“天平律師事務(wù)所”工作人員,從部隊退伍后仗著岳父當(dāng)民政局長的背景被安置到司法局。律師年年考,分?jǐn)?shù)一次比一次少,年過不惑后才徹底死心。他就住在縣城,和“豆餅”沾親帶故。聽聞“豆餅”出事,公安局又是塊肥肉,便積極給“豆餅”的父親出謀劃策,蠱惑他向公安局發(fā)難,想從中小撈一把。
“豆餅”的父親剛離開,樸順義就把“老鷹”招來。關(guān)于抓賭跳樓的事,“老鷹”當(dāng)時就知道了——他和手下的小兄弟一直埋伏在附近觀戰(zhàn),而且每次都這樣。接到樸隊長電話前,“老鷹”曾為百分之十五的信息費糾結(jié)。據(jù)他所知,警察當(dāng)場就收繳賭資十五萬多元。不算罰款,光這一筆他就要拿兩萬多元提成。可他也知道,這些賭資都是給醫(yī)院預(yù)留的,還不知夠不夠,也不知道后面警察有沒有麻煩。按說,一碼歸一碼,抓賭出事與他的信息無關(guān),樸隊長該付他的錢還得照付。問題是“老鷹”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和樸隊長打交道多年,得到的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利惠,還有人格上的尊重。他也曾經(jīng)偶爾走穴跟別的警察干過幾票。但在別人眼里,他“老鷹”哪怕做出的貢獻再大,幫別人扒拉的銀子再多,永遠都是受人使喚的一條狗。別人不會和他稱兄道弟,不會替他想那些與信息無關(guān)的事情。他們之間只有赤裸裸的交易,沒有暖融融的情感。而所有這一切,樸隊長能夠做到。在樸隊長眼里,他們是鐵桿兄弟,也是工作上的搭檔和合作伙伴。沖著這一點,“老鷹”才不好意思追著樸隊長提信息費的事情。他還給手下小兄弟交代:“這件事讓警察搞砸了,也怪我們財運差。現(xiàn)在樸隊長他們有難處,實在不行的話,你應(yīng)得的錢由我賠?!?/p>
接到樸隊長電話時,“老鷹”打定主意,如果樸隊長要付給他信息費,他決定減半收取。他想,這個折中的辦法雙方都能接受。
見面后,樸順義說:“事情你想必都知道了,有什么想法直說?!?/p>
“老鷹”期期艾艾地說:“我沒什么想法……怎么都行,隨你。要不是手下小兄弟……我其實……”
樸順義揮手截斷話題,把一個信封和一張照片推給“老鷹”說:“先不談這個,我給你布置一個任務(wù)。這五千元是工作經(jīng)費,信封內(nèi)有這個人的詳細資料。他的活動規(guī)律和生活嗜好都寫得很清楚。從現(xiàn)在起,你和手下兄弟停下其他工作,就給我盯緊這個人,越快越好。至于報酬問題,事成之后我另有考慮。”
“老鷹”不問為什么。這是他和樸順義長期合作形成的規(guī)矩和默契。
當(dāng)天晚上,“老鷹”和小芹帶著禮物,去“月亮島休閑中心”拜見老板娘。當(dāng)初,“老鷹”要為小芹贖身時,老板娘很給面子,沒出任何難題。以后,“老鷹”投桃報李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月亮島休閑中心”的保護傘。這些年,治安大隊借掃黃名義對縣城哪家按摩院都查過,唯獨“月亮島休閑中心”一直無人問津。這種寬松環(huán)境讓前來消費的客人有了安全感,老板娘的生意自然好做。因此,“老鷹”把來意一說,老板娘滿口應(yīng)承。
一個閑散的上午,一位打扮入時的少女走進“天平律師事務(wù)所”,點名要見“吳律師”?!皡锹蓭煛睂@位慕名前來的女士表現(xiàn)出一種夸張的熱情和誠懇,讓座、沏茶,還破例用抹布簡單處理掉桌面上的落塵。女士自我介紹說,她是“月亮島休閑中心”的員工,來找“吳律師”的目的是想咨詢一下。她說:“我們老板娘經(jīng)常借故克扣我的工資,客人稍不滿意就罵我,罵得很難聽,甚至不準(zhǔn)我吃飯,我想起訴她卻不知從何做起?!?/p>
“月亮島休閑中心”是什么鬼地方,“吳律師”再清楚不過了。他原本是那里的常客,只因為曾經(jīng)討價還價受到過老板娘的奚落后,這兩年光顧得少了。“吳律師”接到的投訴和委托太多,但按摩女狀告老板娘似乎還是頭一遭,而且又是這么一位姿色不俗的女子上門,針對的居然也是他早就懷恨在心的老板娘。他沒理由不對這樁送上門的業(yè)務(wù)感興趣。他說:“維護公民的正當(dāng)權(quán)益是我們每個法律工作者應(yīng)盡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如果你有這方面的訴求,我責(zé)無旁貸,本律師甚至愿意以法律援助的方式為你提供優(yōu)質(zhì)服務(wù)?!?/p>
“那真是太感謝你了。”女士適度地拋出媚眼。
“吳律師”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請問你是怎么想到要找我的?我們以前好像不認(rèn)識吧?”
“是店子里的姐妹推薦給我的,他們說吳律師最有正義感?!迸窟€說:“其實,我早就認(rèn)識你。你原先去我們店子消費,只可惜我倆緣分未到,每次都沒趕上?!?/p>
這番話讓“吳律師”心花怒放,情不自已。他不無遺憾地說:“怎么能說沒緣分?你看這不就有了嗎?只是來得稍遲了點。有一句詩是這樣說的,夢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女士嬌滴滴地說:“你太有水平了,碰到你這樣的大哥,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p>
一聲大哥,讓“吳律師”整個人都快要化掉。他心里的疑慮完全解除。接下來,他和女士談了許多細節(jié)性問題,基本達成意向:只要老板娘再敢欺負(fù)她,“吳律師”就會拿起法律武器捍衛(wèi)正義,替她討還公道!最后,“吳律師”把一張名片遞給女士,十分真誠地說:“往后有事直接打我電話,我相信我們可以成為永久的朋友?!?/p>
“是嗎?”女士顯得有些羞怯:“我可不敢打你的電話,怕耽誤你工作。你如果真把小女子當(dāng)朋友,有時間就去月亮島找我?!?/p>
“好啊,我來就點名找你。只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先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只報出十八號就能找到我。我隨時在月亮島恭候你?!?/p>
度日如年的“吳律師”只挨了三天,就急不可耐地去了“月亮島休閑中心”。進門后,他向老板娘報出一個工號,要求對號服務(wù)。老板娘說:“對不起,你運氣差了點。十八號辭工不干了,前天才走人,另外挑一個吧?!?/p>
“吳律師”失落千丈。他想轉(zhuǎn)身離開,可下面蠢蠢欲動的老二和店內(nèi)花枝招展的小姐形成一股無形的合力,讓他欲罷不能。他本來都走到門邊了,邁開的步子最終還是停下來。他多問了一句:“你能把十八號的姓名和去向告訴我嗎?”
老板娘蘭花指一翹,很不客氣地說:“我們這兒從不出賣小姐的信息?!?/p>
“吳律師”看不慣老板娘這副嘴臉,敲打她說:“是不是你把十八號逼走的?我可提醒你,有人反映月亮島有克扣員工工資的情況,這是違背《勞動法》的,你可要注意點?!?/p>
老板娘馬上降下調(diào)子,換一副熱情面孔,安排一個漂亮小姐給“吳律師”服務(wù)。
五
“吳律師”被大郭帶人從“月亮島休閑中心”拎了出來——這完全是預(yù)料中的事情。
當(dāng)時,“吳律師”正弓著脊背趴在小姐身上大汗淋漓地耕耘??紤]到“吳律師”的特殊身份和工作性質(zhì),大郭他們做了足夠準(zhǔn)備,帶了相機?!皡锹蓭煛辈晦o勞苦的場面被咔嚓定格。鐵證如山,自恃精明過人的“吳律師”栽在警察手里,不服都不行。
作為法律工作者,“吳律師”在單位的口碑本來就不好,加上他老婆又霸道,如果嫖娼露餡,他將徹底玩完。樸順義喂進他嘴內(nèi)的這碗藥他實在吃不消??诠┥限粝轮讣y后,心知肚明的“吳律師”主動提出交換條件,只要治安大隊替他把這件丑事捂住,他保證做好“豆餅”家里的工作,讓他們放棄所有訴求。
“這么處理還是不好吧?”樸順義想起大郭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用流氓手段對付流氓”,再看看眼前這個“吳律師”,心里涌起萬般滋味:這是一筆見不得陽光的交易!這是一筆無法償還的良心債!什么時候,警察和法律工作者變得這么下作和無恥?他沒有成就感,心里充斥著前所未有的挫??!
“吳律師”垂頭喪氣,無言以答。
“本來,我們應(yīng)該走程序報批。但鑒于我們大家都在做性質(zhì)差不多的工作,況且你本人又提出了明確的要求,我們就暫且把案卷壓一壓。往后工作上的事配合協(xié)調(diào)得好,大家都相安無事。如果有人背后搗鬼非要讓我們難堪,那我們也就不給面子了。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你看如何?”
“吳律師”千恩萬謝,點頭哈腰地要走。
這天,因為案子忙不過來,三中隊其他兄弟都拉出去了?!袄销棥币恢绷粼陉犂飬f(xié)助樸順義看人、問材料。見事情完美收官,樸順義一高興失了口:“‘老鷹’,你送客人下樓?!彼脑捯怀隹诰妥灾а?,但覆水難收。辦公室再無第三者,“老鷹”的指向很明確?!皡锹蓭煛北静徽J(rèn)識“老鷹”,他好奇地扭過頭來盯了“老鷹”一眼。
三中隊廊道上有一塊警民聯(lián)系牌?!皡锹蓭煛弊叩脚谱忧巴O履_步,目光在牌子上掃來掃去,沒有發(fā)現(xiàn)與“老鷹”相對應(yīng)的警察。他隱隱感覺到自己掉進了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可一切為時已晚,他只有忍氣吞聲。在公安局大門口分手時,“吳律師”表情復(fù)雜地看著“老鷹”,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兄弟,我會記住你的,后會有期?!?/p>
“老鷹”在心里開始責(zé)怪樸隊長。這個代號的暴露意味著什么,他雖然未可預(yù)料,但從“吳律師”的語氣上判斷,他一定不會就這么善罷甘休。“老鷹”回過頭來想,樸隊長其實也沒有錯。他善意地賜給殷賢帥代號,他自己又怎么不能叫呢?難道這個代號是專給別人叫的嗎?
“豆餅”在醫(yī)院里躺了四十多天,可把三中隊的弟兄們坑慘了。他大概也摸到了公安機關(guān)的軟肋,居然在警察面前使性子,稍不如意就罷吃罷喝,口口聲聲要見局長。樸順義通過主治醫(yī)生側(cè)面打聽過,像“豆餅”這種情況,從醫(yī)學(xué)角度上說,不躺在醫(yī)院休養(yǎng)兩、三個月,院方是不會同意出院的。除非病人和家屬有強烈要求,而且必須有人簽字擔(dān)保,出了問題醫(yī)院概不負(fù)責(zé)。樸順義聽出來了,“豆餅”這時候出院也不是不可以,但誰也別想讓他的家人把他接回去。樸順義暗暗算過一筆賬,三中隊已經(jīng)填進去五萬元,如果就這么耗下去,沒有十萬二十萬恐怕填不滿這個窟窿。
好在“豆餅”的父親安靜了。自從“吳律師”走出公安局大門后,老人家再也沒到過樸順義的辦公室。
樸順義把“豆餅”的情況給大隊長匯報了一下。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他得請大隊長拿主意。
大隊長沉吟片刻,轉(zhuǎn)而問樸順義:“你看過《三國演義》嗎?”
大隊長平時愛讀書,說話時喜歡玩這種曲里拐彎的游戲。樸順義不知所云。
“書里有曹操敗走華容道一章,十分精彩的,建議你抽時間讀讀?!贝箨犻L知道樸順義沒讀過三國,半遮半掩地補充道:“大郭他們有些辦法,你就讓大郭當(dāng)回關(guān)羽,只要不出大格,我看怎么都行。你看著辦吧。”
果然,大郭和田果果從治安檔案里翻出了“豆餅”的老底。這家伙居然是公安局的???,僅最近三年他就四進四出,嫖娼、賭博各半。當(dāng)時按照相關(guān)條例,對治安處罰三次以上的屢教不改者可以直接呈報勞動教養(yǎng)。樸順義一拍大腿:有了!他讓大郭他們假裝按照審批程序辦好勞教手續(xù),然后親自到醫(yī)院病床邊,向“豆餅”宣布處理意見,并讓他簽字。樸順義說:“你先安心養(yǎng)傷,痊愈后再執(zhí)行勞教。你放心,我們的執(zhí)法是人性化的。”
躺在病床上的“豆餅”裝聾賣啞,始終未置一詞。
隨后,樸順義給大郭如此這般地交代一番。
就在樸順義談話的第五個深夜,“豆餅”從醫(yī)院成功脫逃。當(dāng)晚是大郭和田果果當(dāng)班值守。凌晨兩點多鐘,大郭招呼田果果放警醒點,聲稱自己要出去買包檳榔,可一去老半天不回來。連熬兩通宵的田果果終沒堅持住,稀里糊涂睡著了。等他醒來時,床鋪上空空如也。
這件事,他倆后來在大會上受到局長的嚴(yán)厲批評……
“豆餅”的事情能這么順利解決掉,把“吳律師”收拾服帖起到至關(guān)重要作用。而在擺平“豆餅”家人的過程中,“老鷹”和他手下的兄弟功不可沒!賭桌上收繳的賭資還剩下九萬多元,加上另外三個人的罰款,林林總總算下來,這一“票”收入不菲。樸順義說話算數(shù),沒有克扣“老鷹”應(yīng)拿的信息費。此外,局長還特批了“老鷹”一筆獎金。局長之所以出手大方,個中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年底,市局有一個副局長的位子騰出來。論資排輩,縣公安局現(xiàn)任局長首當(dāng)其沖,而且上面也明確給他傳遞了這樣的信號。他不想在這節(jié)骨眼上惹出是非,讓抓在手里的鴨子飛走?!岸癸灐钡氖虑槿绻[開,競爭者自然揪住把柄不放,局長的升遷難免出現(xiàn)變數(shù)。因此,“老鷹”對公安工作的貢獻非同一般,值得獎勵!這樣一來,“老鷹”拿到了他入行以來第一筆可觀的“治安信息費”。這筆錢填進去,他的銀行卡上離六位數(shù)就差不遠了。
這筆錢“老鷹”不敢獨吞,他手下還帶個小兄弟。至于他倆怎么分配,這是他們內(nèi)部的事,樸順義不便過問。但有一點勿容置疑,“老鷹”一定吃大頭?!袄销棥笔悄弥鴰讖埐煌舟E的領(lǐng)條領(lǐng)走這筆錢的,按照局里財務(wù)規(guī)定,單筆信息費支出不能超過五千元。領(lǐng)完錢,“老鷹”喜滋滋地踅進樸順義辦公室,嚷嚷著要請三中隊幾個哥們兒搓一頓。他向樸順義允諾,酒菜隨便點,吃飯后先洗腳捶背,再去K歌,全套。
樸順義沉下臉,對“老鷹”說:“我看,你干脆在慶豐樓擺三天流水席,最好還請一輛廣告車,開著大喇叭繞城轉(zhuǎn)幾圈,把動靜弄得更大點?!?/p>
“老鷹”一頭霧水。他不明白樸順義的意思。
樸順義沒好氣地說:“不整出大動靜,別人都不知道你靠出賣信息發(fā)財了啊?!?/p>
“老鷹”說:“我就是覺得自己拿了這么多錢,不能吃獨食,應(yīng)該請兄弟們改善一下,心里才過得去?!?/p>
樸順義擺手止住“老鷹”往下說。他在想,“老鷹”倒是道出了一個實情?,F(xiàn)在看來,在三中隊端掉賭博團伙的行動中,“老鷹”才是真正的受益者和最大贏家。局里給治安大隊定了創(chuàng)收任務(wù)。三中隊是“創(chuàng)收專業(yè)隊”,這個任務(wù)數(shù)基本上都落實到三中隊頭上。有了罰沒收入,上交局里百分之五十,“老鷹”再拿走十五個點,留在三中隊可支配的錢所剩無幾。這點錢要用于民警發(fā)績效工資,中隊的辦公經(jīng)費和辦案成本都算在里面。所以,“老鷹”出于感恩,要請三中隊的弟兄們改善一下,情理上也說得過去。樸順義經(jīng)常把話掛嘴上:一個警察,要管住自己三樣?xùn)|西。手不要伸錯口袋,不該拿的東西不能亂拿,省得到時候捉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嘴別貪吃,當(dāng)心吃了人家“不干凈”的席面嘔出來;下面的老二不要插錯地方,別圖一時快活后悔一世。這方面的教訓(xùn)太多了??稍捠沁@么說,警察也是人。大郭他們不是吃齋的和尚。在局機關(guān),大郭和田果果吃食堂是最多的。這一點,他們收進辦公室屜子內(nèi)的搪瓷飯盒可以作證!他們每月不夠吃的那些食堂餐券可以作證!他們黃皮寡瘦的臉色也可以為缺少油水的肚腹作證!“老鷹”把請吃的話挑明了,說不定私下里早給大郭他們許了愿,大郭他們也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狠狠敲“老鷹”一竹杠。樸順義想,這時候自己如果不開開綠燈有些不近人情,大家心里也都會感到失望。
樸順義說:“難得你有這片心意。這樣吧,我同意搓一頓,但要選個不打眼的地方,最好是在周末?!睒沩樍x想起來又囑咐:“不要其他人參加,復(fù)雜了不好?!?/p>
“老鷹”點著頭:“我個人請客,不會邀請別人。樸隊長放心,跟你干這么久,注意影響的事我懂,啥時候都不能損毀警察形象。”
樸順義說:“請客花不了幾個錢。你把錢存進去,要用在刀刃上。”
“我和小芹商量好了,準(zhǔn)備國慶節(jié)結(jié)婚。我的錢差不多都是拿血汗換來的,每一分錢都不會亂用?!?/p>
樸順義說:“那就提前祝賀你,到時候,操辦婚事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我讓三中隊的兄弟們幫你?!?/p>
六
六月上旬,局里開始催各二級單位年中結(jié)賬。
三中隊上半年陷在“豆餅”案的麻紗里,創(chuàng)收工作很被動。一攏賬,上繳任務(wù)還有不小的缺口。樸順義召集兄弟們開會,要求用半個月時間打一場創(chuàng)收突擊戰(zhàn),三中隊從來不拖治安大隊的后腿。
真是懶人發(fā)狠,天氣不順。偏偏臨縣治安上出亂子,一把火燒了半截老街。市公安局發(fā)出緊急通知,各地其他工作暫緩,集中主要精力搞消防安全大檢查,要求不留死角以絕后患。弟兄們正感手足無措時,樸順義開導(dǎo)說:“治安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是相輔相成的。我們不能用教條主義的方法開展工作,要看到消防安全檢查和其他治安工作的密切聯(lián)系,要善于抓住機遇,把原則性和靈活性結(jié)合起來?!蹦嵌螘r間,縣里以營造寬松的經(jīng)濟發(fā)展環(huán)境為由,對公共娛樂場所出臺了許多保護性措施。警察的手腳被束縛得很緊。樸順義的話言此即彼,令大家茅塞頓開。
大郭和田果果負(fù)責(zé)清查商貿(mào)城的娛樂場所。他倆叫上“老鷹”和他手下的小兄弟配合行動?!袄销棥睂@一帶情況熟悉,真要有意外收獲,大郭他倆人手不夠也可幫上一把。
大郭把車子停在商貿(mào)城大門對面的樹蔭下,安排田果果帶“老鷹”進去摸情況。他和“老鷹”的小兄弟呆在車上隨時準(zhǔn)備接應(yīng)。
為了不引人注意,小田著便裝走前面。這也正對了娛樂場所老板們的心思,他們從骨子內(nèi)排斥警察穿著制服在店內(nèi)晃悠?!袄销棥备诤竺?,手里拿著一卷紅紅綠綠的紙條和糨糊(這是他們掛羊頭賣狗肉的道具),紙條上印著“合格”或“不合格”的字樣,還煞有其事地蓋上了治安三中隊的印章。誰心里都清楚,所謂的消防安全檢查純粹是在捏著鼻子哄眼睛——瞎鬧。嚴(yán)格說來,這里的消防安全沒一家合格。當(dāng)初修建商貿(mào)城時,縣里為吸引外資,對投資老板大開綠燈,無原則放寬條件,連消防的前置審批程序都免掉。等商貿(mào)城建起,票子落入開發(fā)商的腰包,人家盆滿缽滿一拍屁股閃人了,留下重大安全隱患。所以,這里真要燒起來誰都沒轍。走過場的消防檢查失去意義,至于給誰家貼上哪張紙條,全由著警察的心情來。每家老板都認(rèn)識田果果,他們拿出歡迎的姿態(tài),沏茶、敬煙、端水果,對警察的到來表現(xiàn)出言不由衷的熱情,弄得田果果和“老鷹”應(yīng)接不暇。其實,他倆的心思并不在這里。他們在這家沒發(fā)現(xiàn)線索,急著要趕往下家。長期以來,老板們飽受警察騷擾,他們暗地里早就結(jié)成同盟,很有一套共同應(yīng)對警察突然襲擊的辦法。因此,超不過半小時,警察例行檢查的消息定會傳遍每個角落。于是,一切污泥濁水被自動清掃干凈,等待警察的將是一無所獲。
查到第五家發(fā)廊時,田果果他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老板娘雖然熱情有加,但臉上的神色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慌張。“老鷹”耳尖,馬上捕捉到了來自按摩室的異常響動。他放下手頭的東西,踅進去兩腳踹開推拉門。天氣恁熱,一個壯漢正騎在小姐身上前仰后合,脖頸上吊著一個木雕的佛像,紅繩系著,隨著身體晃來蕩去。木床撞擊得三合板隔墻砰砰亂響。心不在焉的小姐邊干“工作”邊嗑瓜子,在突如其來的陣勢面前嚇出一聲尖叫。她隨即翹起半截身子,急忙伸手抓了件衣服蓋住羞處,將手里剩下的瓜子撒氣地砸向壯漢,嘴里罵咧出一句難聽的臟話:“還有完沒完啊,死豬!”小田命令壯漢穿好衣服跟警察走。壯漢猶猶豫豫地看著老板娘,求救的意圖不言而喻。老板娘神情沮喪,央求田果果說:“能不能不……不帶人?”
“大白天竟敢容留嫖娼買淫,你膽子不小??!不封你店子就算給你面子,是不是還要妨礙執(zhí)法?”田果果一句話把老板娘擋了回去。
壯漢被帶出來。他連衣服都沒扣好。田果果他們所處的位置是商貿(mào)城二樓,下去有很長一段鐵制樓梯。他押著壯漢走前面。“老鷹”因收拾東西慢了半拍,沒跟上來。沒想到壯漢會來個金蟬脫殼。下樓梯沒走幾步,他突然腳下發(fā)力往下沖。小田還算眼疾手快,但他只抓住了壯漢的汗褂兒。壯漢也真不要命了,他慌亂中腳下踩空,整個人就像半截石磙骨碌滾下樓梯,落地后爬起來,以百米沖刺速度朝大門口一路狂奔,眼看著就要逃掉。這時候,給大門口的大郭他們聯(lián)系已來不及?!袄销棥钡降追磻?yīng)快,他和田果果邊追邊喊:“抓強盜啊!抓住前面那個強盜!”
這一帶的人也許深受其害,聽說是抓強盜,都同仇敵愾,群起而攻之。行路者臨時改變行走方向,打牌者放棄了暫時的輸贏,閑聊者也丟開話題,紛紛集中目標(biāo)朝壯漢圍追堵截,就連大門口擺冰柜的老倆口也操起水果刀加入到捉拿強盜的隊伍中來。壯漢陷入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很快被摁倒在地,接受著來歷不明的唾沫和拳腳。小田、“老鷹”和聞聲而動的大郭他們會合一處,好不容易才扯開義憤填膺的群眾,給壯漢帶上手銬拎上車。見有警察現(xiàn)場抓捕盜賊,冰柜老太太指著車內(nèi)壯漢說:“就是他!大前天我看見他在我們院子內(nèi)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晚上我家就被偷了,肯定是他干的!警察要好好收拾他!”
接著,有好幾個人站出來做出同樣的指認(rèn)。
壯漢坐在車內(nèi),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辯解說:“大媽,您認(rèn)錯人了。我昨天才坐火車來,今天是頭一次玩。您哪會看見我呢?我又沒有飄魂。”
大媽朝他呸一口:“就是你!燒成灰我都認(rèn)得你。做了壞事還不承認(rèn),這種人最可恨?!?/p>
壯漢轉(zhuǎn)過臉對大郭申辯說:“警察同志,我真沒偷東西,我只玩女人。你們可要替我做主?!?/p>
田果果賞了他一個耳刮子:“到公安局說去,閉上你的臭嘴!”
關(guān)于壯漢的嫖客身份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的。人們對強盜深惡痛絕,對只抓嫖娼的警察同樣沒好感。
壯漢被帶回隊里。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外地人,叫喬建民,左臉上有好大一塊痦子。他穿著破舊,人也邋遢。赤膊著上身,脖頸上卻滑稽地掛著一尊祈求平安的佛像。田果果甚至從他的褲子口袋內(nèi)搜出了一卷女人頭發(fā)。問他哪來的,他說收的——他從大老遠的外省來,專門收長頭發(fā)。收頭發(fā)和收垃圾差不多吧?肯定沒什么油水!樸順義見抓回來這么個癟三,不免大失所望,白白辛苦一場。他把田果果叫到一邊,吩咐他簡單記個材料,把人拋掉算了。
壯漢大概不愿背賊名,竹筒倒豆子般就把嫖娼過程痛快講了。摁指印時,忐忑問:“警察同志,這事要怎么處理?我這可是頭一次,出門時間長了,憋不住,就邪歪歪的?!?/p>
“老鷹”在一邊訛他說:“嫖娼,罰款五千,拘留十五日。還想跑?沒你輕松的。”
外鄉(xiāng)佬“噗通”跪地上,“求你們別拘留我。我短褲內(nèi)藏著兩千塊錢,怕小姐搜去藏在那里的,都交給你們當(dāng)罰款行不行?”
這是個意外收入。他自己不說,警察根本就想不到。見大郭他們好久沒吱聲,外鄉(xiāng)佬又說:“不行的話,你們跟我去旅社,那里還放著三千塊錢,是我收頭發(fā)的本錢和路費。真的只有這些了,我全交給你們,只求你們放我回去,不要把我弄進拘留所。我也不想再收頭發(fā)?!闭f著說著,哭成個淚人。
樸順義把大郭叫到辦公室,征求意見說:“這人,我看收兩千算了。”
大郭說:“我們的任務(wù)還差得遠呢?!?/p>
樸順義糾結(jié)一陣,最后說:“那好,你們看著辦吧?!?/p>
最終,外鄉(xiāng)佬交了五千元。忙了大半天,大家都感覺餓了。樸順義想起來,“老鷹”不是早說要請吃嗎?正好過了食堂的飯點,就讓“老鷹”破費吧。
飯局定在城郊結(jié)合部的一個農(nóng)家餐館,離開公路主干道開車進去還有三公里。這家餐館背靠一座水庫。庫水由四條溪流注入,來自武陵山脈的各個山頭。沿途未遭任何污染,盈盈庫水碧波蕩漾。水庫四周是綿密的山林,山中多長松、杉,雜以楠竹,林里四季都有花開和鳥鳴。來這兒的食客飯前觀賞風(fēng)景,飯后還可以操桿垂釣一把,加上又避開城市紛擾,因而生意很是火爆,不提前半天預(yù)定須得排隊等候。
大郭和田果果先到。樸順義趕到的時候,包房內(nèi)已經(jīng)熱氣騰騰,三個火鍋爐子都是這家餐館新近推出的特色菜,一個刮油脆腸、一個牛腳板,一個新鮮帶皮羊肉,豬、牛、羊三牲全部齊聚?!袄销棥彼σ话浲鯚熃o樸順義,問他想喝什么酒。樸順義說:“酒就算了,隨便吃點飯菜?!?/p>
“那不行?!薄袄销棥闭f:“酒必須得喝,無酒不成宴,就等著你來發(fā)話?!?/p>
大郭也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樸隊,吃‘老鷹’的飯不亞于鐵樹開花,我們不能太便宜了他?!?/p>
田果果附議:“今天我們撿了個便宜貨,下午休息,醉了也沒所以然。難得‘老鷹’盛情,我建議還是喝點?!?/p>
這兩部下的酒量,樸順義知根知底。看來,他倆都做好了大快朵頤的準(zhǔn)備,樸順義不好掃他們的興,順嘴說:“那就喝點吧,有些什么酒?”
“老鷹”說:“今天,我既然把脖子伸出來,就不怕挨刀。茅臺、五糧液、酒鬼隨便上,上哪種?樸隊長你定。”
樸順義擺手說:“算了,別拿名牌子嚇人,難得喝到真家伙?!?/p>
“不可能吧?”“老鷹”從沒喝過這類高檔酒,他對好酒沒有話語權(quán)。
樸順義說:“貴州茅臺酒公司我是去過的,整個鎮(zhèn)子幾乎家家都在賣茅臺系列酒。你們可以設(shè)想一下,全國人民都在搶喝國酒,就算茅臺鎮(zhèn)溪溝里的水全是酒也供不應(yīng)求,哪來的真品茅臺供給到我們這樣的小縣城?所以,結(jié)論只一個:我們這里所謂的茅臺酒多是水貨。我建議我們就喝本地包谷燒,最好是包谷燒泡制的藥酒?!?/p>
樸順義的話讓大郭他們聽得大失所望。“老鷹”心知樸隊長很可能是想替他省錢,他作為請客人只能暗自感激。大郭和田果果雖有遺憾,卻不好明里否定樸隊長的意見,只好同意喝藥酒。
餐館女服務(wù)員不失時機地推薦說:“我們這里的包谷酒五十二度,泡的是牛鞭、五步蛇和枸杞子、白茯苓、何首烏等中草藥,都是滋陰補腎的?!?/p>
大郭開玩笑說:“妹子,我們的腎目前很好,不需要補,再補就沒地方消化?!?/p>
女服務(wù)員臉上略微紅一下。這種場面她畢竟見得多,應(yīng)付起來游刃有余。她眼珠子在大郭和樸順義之間逡巡一陣,然后別有用心地說:“年輕人別飽漢不知餓漢饑,人家主要是請領(lǐng)導(dǎo),你喝不得就少喝點。”
田果果說:“小妹子真會體貼人,我要是能娶你做媳婦,天天喝你泡的壯陽藥酒。”
服務(wù)員說:“瞧你這副身板,多半是個軟蛋?!彼髻e席上的樸順義擼擼嘴:“至少像這位先生還差不多?!?/p>
樸順義見火燒到自己身上,馬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喝酒就喝酒,哪來這么多瞎話?!?/p>
幾個小兄弟分別給樸順義敬了一輪酒,樸順義也一一回敬他們。大家邊吃邊聊,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樸順義拿筷子敲著碗沿說:“大郭、小田,還有茍全你們,今天這頓飯不能白吃,我要給你們布置一個任務(wù)?!销棥ㄔ趪鴳c節(jié)結(jié)婚,到時候,你倆要把任務(wù)打提前量,還要取消休假,幫助他把婚事辦熱鬧?!?/p>
田果果拍著胸脯說:“打交道這么長時間,‘老鷹’夠哥們兒,他的事就是我們的事?!?/p>
大郭嘻哈說:“樸隊長放心,除了不要我陪新娘子睡覺,其他事我都干。”
“老鷹”馬上起身敬酒:“這杯酒我一起敬大家。我殷賢帥沒有親兄弟,你們就是我親兄弟?!?/p>
說完這句話,“老鷹”鼻子抽搭一下,眼眶里已經(jīng)蓄滿淚水,只差落下來。
七
第二天是周末。
小芹和“老鷹”約過多次,要他陪她去逛商場。她要選購床上用品和嬰兒用品?!袄销棥币煌圃偻?,他覺得時間早著呢,離國慶節(jié)結(jié)婚還有三個多月,孩子剛著床,更是黃瓜才見蒂把把??蛇@個周末,小芹再也不放過“老鷹”,非要纏著他去不可?!袄销棥币恢庇憛捁渖虉觯绕涫桥阈∏酃渖虉?。這里的原因很多,不識貨算一個吧。他的消費觀說到底就兩字:實用。所以,不識貨不打緊,他只買別人用過且事實證明質(zhì)量可靠的東西。什么貨比三家?他哪來時間?他整天要掏情報,沒那閑工夫!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不會砍價。許多商家的貨物都是有折扣的,至少結(jié)賬時可以掐掉一點尾巴,再不濟要求送點紀(jì)念品(一雙襪子或幾只鞋墊)總可以吧?“老鷹”覺得一個大男人完全不必為了這點小便宜斤斤計較。小芹則不然。她最善于做這樣的事情。在她看來,商場如戰(zhàn)場,這不算沾小便宜,而是上帝與商家斗智斗勇最后決出的勝負(fù)。“老鷹”領(lǐng)教過小芹逛商場的信心和耐力。小芹一進商場眼睛就放光,對每樣物品都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明知不可能買的東西,也要拉上“老鷹”對貨物的質(zhì)地做一番考究,發(fā)表一些大而無當(dāng)?shù)脑u論?!霸趺礃?,我說的對嗎?”“老鷹”對小芹這種自以為是的結(jié)論早已習(xí)以為常了。女人大概都這樣。當(dāng)她們對商場貨物發(fā)表評論的時候,從來都是不考慮自己的購買力的?!袄销棥边€私下統(tǒng)計過,小芹每次進商場沒兩小時出不來,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所以,不堪折磨的“老鷹”只要聽到逛商場,就好比躲瘟疫一樣找各種借口推脫。有兩次,他甚至把小芹送到門口后讓她先進去,謊稱自己內(nèi)急跑回家,再也不轉(zhuǎn)去理她。這次,“老鷹”之所以爽快地答應(yīng)陪小芹,確屬情況特殊——小芹懷上了小寶寶。他不能讓小芹生氣。小芹生氣事小,氣壞腹中的小寶寶事大。
他倆乘電梯上到三樓,來到床上用品專賣區(qū)。導(dǎo)購小姐看出他倆的情侶關(guān)系,十分熱情地將客人引到精品柜臺,向他們推薦兩款六件套床單。一套是“富安娜”牌子,紅色提花,適合秋冬結(jié)婚用,標(biāo)價999元。另一套則是“恒源祥”的,貢緞提花,春夏季節(jié)的,掛價888元。導(dǎo)購說:“這兩款都是品牌貨,目前是我們這里賣得最好的?!?/p>
“貨是過得去,就是價格太貴了點。上次我們?nèi)蚰峡催^兩家,比這里便宜許多。都是一樣的貨,你們把利潤打得太高了?!毙∏坶_始了女人之間的暗里較勁。
“哎呦,小妹妹,話可不能這樣說,一分價一分貨。現(xiàn)在市場上假冒偽劣太多,你這么聰明的人,可千萬不能因為圖便宜上當(dāng)受騙啊。”
小芹指指自己臉上,以一種飽經(jīng)世故的語氣說:“大姐,你就放心吧。我這兒長著一對眼睛,而不是兩只玻璃珠子?!?/p>
“我就說哩。”導(dǎo)購真有一張利索的嘴:“結(jié)婚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對自己下手要狠點兒。東西買回去一天兩天用不亂,要是發(fā)現(xiàn)質(zhì)量差想反悔,麻煩可就大了。妹妹你看,這數(shù)字多吉利,888,發(fā)發(fā)發(fā),999,天長地久,都是吉祥的兆頭?!?/p>
“我看行,就這么定下來?!薄袄销棥庇悬c沉不住氣了。
小芹暗地倒他一肘子:“什么行不行啊,我們女人之間的事,要你插嘴干嘛。”
“老鷹”馬上識趣地笑笑:“你們談吧,我是來給你拎包的,只是提個建議?!?/p>
導(dǎo)購偏不放過他,說:“我身為女人,但我反對家庭生活中的女霸權(quán)主義。結(jié)婚是夫妻兩口子的事情,男人有發(fā)言權(quán),可以當(dāng)參謀,更何況是這么瀟灑倜儻的男朋友?!?/p>
導(dǎo)購別有用心的夸獎讓小芹心里美不勝收,她有點動心了。
“哎,十八號?!闭谶@時,有一個聲音從貨架旁邊傳過來。小芹和“老鷹”扭過頭去,同時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皡锹蓭煛遍_始可能沒發(fā)現(xiàn)“老鷹”,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后,馬上指指小芹說:“哈!這妹子還記得么,前兩天我們一起坐過十八路公交。你當(dāng)時拎的東西太多,是我給你讓的座。”
“吳律師”的自作聰明讓“老鷹”感到虛偽可笑。“吳律師”顯然也認(rèn)出“老鷹”。哪怕就是那次短暫的邂逅,“老鷹”的印象卻讓他這輩子刻骨銘心,沒齒難忘。他好像從一場夢里醒來,熟人似的和“老鷹”握手,并把他拉到一旁,附在耳邊說著悄悄話:“嗯,我想起來了。你叫‘老鷹’,是代號吧?還有,十八號,你老婆?哼!原來是這樣啊,天衣無縫,堪稱完美?!?/p>
轉(zhuǎn)回來時,小芹發(fā)現(xiàn)“老鷹”的神色不大好,問他和“吳律師”說了什么?!袄销棥闭f:“他說擇日請我喝酒?!?/p>
小芹將信將疑。他們最終買下了“富安娜”的六件套。
走出商場大門,“老鷹”看了一眼外面熾熱的陽光,習(xí)慣性地掏出墨鏡戴上。這時,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頭發(fā)奓起,紅繩系著的佛像垂在胸前,面朝商場跪在地磚上,面前用石頭壓著一張舊報紙。對方只把注意力落在報紙上,顯然沒有發(fā)現(xiàn)“老鷹”?!袄销棥鄙髦氐刳吳皫撞剑隽俗詈蟠_認(rèn)。沒錯,正是那個名叫喬建民的外鄉(xiāng)佬。盡管他故意把臉子抹黑,但左臉上那塊標(biāo)志性的痦子暴露出他的真實身份?!袄销棥泵槿ヒ谎郏瑘蠹埳想u爪爬似的地寫著七個字:“遭遇扒手討車費。”皺巴的報紙上有路人散亂地丟著幾個硬幣和幾張毛票?!袄销棥背弥忄l(xiāng)佬尚未發(fā)現(xiàn)他,趕緊把臉扭向一邊。此刻,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負(fù)罪感。他感覺馬路上所有過往的車輛正加速朝他撞來,就連過路的行人都張牙舞爪,像魔鬼一樣逼近他,要把他撕成碎片……遲疑片刻,他拉著小芹躲到公交車站牌后面,把手里的袋子交給小芹,然后從錢包內(nèi)抽出四百元錢,對旁邊一個小男孩說:“小朋友,叔叔請你做件好事行嗎?”
小男孩一定聽過雷鋒叔叔的故事,答應(yīng)替“老鷹”給乞討者送錢。當(dāng)四百元現(xiàn)鈔落在報紙上的時候,外鄉(xiāng)佬對孩子說了句什么。然后,躲在公交車站牌后面的“老鷹”看見小男孩正朝自己的方向指指點點。從外鄉(xiāng)佬的位置看過來,這邊只有空空的站牌,從站牌上反射過去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外鄉(xiāng)佬搖著頭,失望的表情里夾雜著復(fù)雜的意緒。他猶豫片刻,面朝站牌方向,額頭觸到地面,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收起報紙,逃也似的向火車站方向跑去……
八
“老鷹”出事的這個下午沒有半點征兆。
他去商貿(mào)城那邊“檢查”完手下小兄弟的工作,然后往回走。商貿(mào)城坐落在河的南岸,是一片新開發(fā)區(qū)。一座拱橋橫臥在碧水之上,把南北的新城和老城挽在一起。夏天已然過去,但它的晝長和溽熱還殘留于人的記憶里來不及完全消弭。這是入秋后的一個晴天,天氣好得不能再好。天空沒有一絲兒云彩,藍得有些醉人。陽光暖融融地普照萬物,從上游深山里吹來的風(fēng)消解了秋陽的部分火氣,空氣里流動著植物成熟的腥甜氣息。“老鷹”看看時間尚早,認(rèn)定這是個難得的賞景機會,就放棄打車,選擇步行回出租房。北端舊城老街正在全面改造升級,施工開始后實行交通管制,過往車輛皆繞城而行,故而橋面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走路的樣子都不甚急?!袄销棥弊叩街卸藭r,腳步不由得停下來,依著護欄向橋下投去一瞥。平闊的水面深不見底,但能夠隱約看到那些豐茂的水藻。水藻浮在渾濁的河水里,順著水流方向朝下游急促地掙扎、倒伏,讓人明顯感覺出平靜水面下暗流涌動的兇險與不測。
“老鷹”在山里長大,不識水性。他腦海里突然冒出許多不著邊際的遐想:自己如果從橋上掉下去會是什么結(jié)果?這個答案其實很簡單。對一只不會游泳的“旱鴨子”來說,基本上沒有生還的可能。早些年,由于政府干預(yù)不力,許多私人挖沙船在河道上瘋狂采挖,掩蓋在水面下的河床早已變得千瘡百孔。它們像一口口深不可測的陷阱,像面目猙獰的魔鬼張開著血盆大口,隨時伺機吞噬人的生命。每年,在這座小縣城都有多起溺斃事故發(fā)生。除了那些貪水好玩的孩子,當(dāng)然也有輕生尋死的成年人?!袄销棥敝辛四б粯永^續(xù)往深里想,一個正常人落進水里能堅持多久?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后及時呼救,“110”要多長時間能趕來救援?算來算去,他得出的無非是一個可怕絕望的結(jié)論!想到這里,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好像他自己成了挑戰(zhàn)人類極限的冒險家,就要現(xiàn)實演繹一場傳奇一樣。他甚至有些奇怪,怎么突然產(chǎn)生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呢?太不可思議了!
他把目光從橋底幽暗的水面收回來,再左右環(huán)顧,看到了兩邊河堤上大小均勻的桂花樹。那些球狀的樹冠呈現(xiàn)出明顯的人工修剪痕跡,每到秋高季節(jié),開一種金黃色的小花,粉粉的,絨絨的,香噴噴的。秋風(fēng)亂吹一氣,把濃烈的花香塞進城市的每個角落,于是,整座山城浸淫在桂花的香魂里,擺出一副慢生活的姿態(tài),前后要醉去一個月方醒。掩映在桂花樹中的是一盞盞乳白色的路燈,當(dāng)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的時候,從橋面上看去會是一種什么景象呢?一定美輪美奐吧。“老鷹”突然想到了小芹。對,他在心里做出決定,今晚上就攜小芹來這兒觀賞夜景,順便把樸隊長送給他的那個紅外線夜視望遠鏡帶上,從這個角度觀賞效果一定不錯。不覺間,“老鷹”來了尿意,而且有些不可遏制的急迫,憋回出租房解決掉的可能性變得不太現(xiàn)實。“老鷹”擰著脖子瞅瞅,兩邊橋頭恰好不見人影。機會不就擺在面前嗎?還有什么客氣可言!他將身子移近欄桿,扯下拉鏈,掏出家伙,朝橋下酣暢淋漓地滋出一泡熱尿。三角形的隔離擋板和兩腿加在一起,完美地遮掩著他有傷大雅的行為。手腕擱在護欄上,他無意中留意了時間。這泡熱尿用二十四秒鐘完成了它們匯入海洋追求卓越的旅程。
在“老鷹”獨自一人奇思妙想和解決內(nèi)急的這段時間里,沒有人從橋上走過??磥?,這座大橋是真的要被人冷落一段時日了。不過,就在他剛剛起步走向北端時,迎面卻走來兩個人,相距不過五米遠。前面是個老頭,收拾得干凈利索,應(yīng)該是個退休干部吧。走在他后面的年輕人長相生猛,穿件白色體恤衫,兩手機械而僵硬地垂著,目光直直地朝前走,似乎在回憶消弭于歲月之中的某件往事,抑或是在構(gòu)思一篇心靈雞湯式的散文。擦肩而過時,年輕人扭過頭來,目光在“老鷹”臉上刻意停留了一下。目光相撞的剎那,“老鷹”感覺出對方眸子里透射出來的陰鷙。隨后,他聽到了來自背后的一聲斷喝:“老鷹!”在這個城市里,“老鷹”只是一個虛妄的代號,與之對應(yīng)的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它附在一個鮮活的生命之外,局限在一定范圍內(nèi),不為陌生人所知。怎么會有人突然叫出他的代號呢?說起來,“老鷹”這些年在道上混,也夠老練了??墒牵趧偛诺倪@聲叫喚里,他還是露出破綻,先是定住腳步,大約有兩秒鐘,繼而回過頭去。恰恰就是他的這兩個下意識的動作讓年輕人準(zhǔn)確無誤地鎖定了他要下手的目標(biāo)。隨即,只見一把亮閃閃的砍刀從年輕人袖管內(nèi)梭出來,然后,一道白光裹挾著旋風(fēng)向“老鷹”刮來。手無寸鐵的“老鷹”情知不妙,別無選擇地逃命。可一切為時晚矣。追趕的腳步隨風(fēng)而至,咔嚓一響,“老鷹”感到了來自背部肌肉組織的崩潰和脊骨折裂的脆響,旋即有濡濕的液體開始爬行。接著是第二刀、第三刀……此刻,“老鷹”的意識是清醒的。一個活體生命不可能經(jīng)得住鋼刀無休止地砍殺,再這么跑下去自己必死無疑!似乎命定一般,擺在面前的逃生之路只剩下跳橋。正如他剛剛設(shè)想的那樣,跳下去也許活不成,但至少能保證不再挨刀,保全一個完整的、有尊嚴(yán)的尸首。如果殘忍的追殺者敢于跳下去與他同歸于盡,就算自己殞命,也不失為一種半斤八兩的報復(fù)性選擇。
生死只在閃念之間,留給“老鷹”思考的時間太過短暫。他忍受著來自生命極限的劇痛,縱身躍過一米多高的護欄跳了下去。在墜落的過程中,他像所有初學(xué)跳水的運動員一樣,稀里糊涂地完成了那些笨拙的動作,然后砸開河水,濺起一片浪花。片刻過后,清蒼的水面無聲閉合。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晃蕩的水皮上踩了兩腳,然后哀鳴著飛走。同“老鷹”同時飛濺的還有背后紛紛揚揚的落紅。在秋陽的照耀下,它們呈現(xiàn)出夢幻般的色彩,編織出一道駭人的風(fēng)景……
自始至終目睹了整個追殺過程的老頭一直在后面大聲呼叫。然而,空曠的橋面上闃無他人。他的呼喊伴隨著那些喧囂的市聲隨風(fēng)而逝,就連行兇者對來自老人的叫嚷也充耳不聞,有條不紊地執(zhí)行著計劃中的殺戮。直到“老鷹”像一只鸕鶿扎開水面,他才脫下身上的T恤,簡單包裹了帶血的刀具后揚長而去,留給老頭的視覺印象只有兇手臂膀上那兩只毒蝎的刺青。
這個夜晚,出租房內(nèi)的小芹沒有等來她的帥哥。撒出去滿城尋找的小兄弟也沒有帶回任何有起色的消息。第二天大清早,小芹來到公安局治安大隊,她哭哭啼啼地面見了樸順義。
公安局已經(jīng)組成專班,對案件展開偵查。樸順義現(xiàn)在不擔(dān)心“老鷹”(以他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判斷,“老鷹”應(yīng)該兇多吉少,擔(dān)心純屬多余),只擔(dān)心小芹和她腹中的孩子。已有幾個月身孕的小芹瞞不過樸順義的眼睛。他說:“小芹,聽我一句話,退掉租房,離開縣城回娘家去住吧,最好把孩子弄掉?!销棥陌缸佑形覀?,定會查清楚?!?/p>
“不!我就在出租房等。帥哥一天不回來,我是不會離開的?!痹陲L(fēng)月場上歷練過的人性子都這樣倔。樸順義毫無辦法。他沉浸在深深地負(fù)疚里,后悔那天不應(yīng)該失口叫出“老鷹”的代號。
接連數(shù)日,小芹一直都在租房內(nèi)等。所有人都明白,“老鷹”已經(jīng)變成一只鳥飛到天國去了,只有小芹堅定地認(rèn)為“老鷹”不會死,他不會放棄他們母子不管,他一定還會回來。他倆已經(jīng)約定國慶節(jié)結(jié)婚,連部分用品也置辦到位,她甚至已經(jīng)明顯感到了腹中孩子的胎動。她不會按樸隊長的建議處理掉孩子,不管“老鷹”回不回,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第五天,小芹走出出租房。她要再去治安大隊向樸隊長打聽一下案情進展。在巷子盡頭的報刊亭,有幾個人正拿著一張報紙議論紛紛。他們并不知道正朝報刊亭走來的小芹與新聞中的主角是什么關(guān)系,還在指點著報紙,各自發(fā)表自己的解讀——
現(xiàn)在的社會已經(jīng)亂得不成樣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殺人,還有沒有王法!
殺人者是黑社會的,死者肯定把什么人得罪了,人家才雇兇。
聽人說被殺者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平時不干人事,專門給警察通風(fēng)報信,還有代號呢。他不是自己找死嘛。
是啊,現(xiàn)在的人想錢都瘋了,什么事不能干呢?
你說那些警察,用得著人家的時候當(dāng)狗使喚。現(xiàn)在人死了,老不破案,什么意思啊!
小芹聽著這些聳人的議論聲,恍恍惚惚地向老板買下一張報紙,迫不及待地翻找著與之相關(guān)的報道。這是市里的一份晚報,在第二版頭條位置,通欄標(biāo)題赫然入目:
持刀追殺,受傷男子跳河逃命下落不明
本報訊 ╳月╳日下午,我市╳縣╳大橋上發(fā)生一起持刀殺人案。受害男子身中數(shù)刀后縱身跳下五十多米高的大橋,截止記者發(fā)稿時,該男子仍然下落不明。
據(jù)一名現(xiàn)場目擊的老者介紹,當(dāng)天下午十四時許,一名男子從南向北步行至大橋中段時,突然遭到另一名持刀男子的瘋狂追殺。兇手至少在受害者背部連砍三刀。受傷男子為了逃命,翻過橋上護欄跳了下去。
案發(fā)后,當(dāng)?shù)毓矙C關(guān)迅速展開偵查,現(xiàn)已查明,受害男子名叫殷賢帥,二十四歲,系該縣神仙灣鄉(xiāng)無業(yè)游民,諢名“老鷹”。同時,警方已鎖定犯罪嫌疑人兩只手臂上均有毒蝎刺青,正在圍繞這一線索縮小偵查范圍,歡迎廣大市民提供線索,協(xié)助破案(聯(lián)系警官:樸隊長,聯(lián)系電話:135╳╳╳╳╳╳╳╳)。凡向公安機關(guān)提供犯罪嫌疑人準(zhǔn)確信息者,將獲得五萬元獎勵。
此外,相關(guān)部門正日夜不停地組織打撈工作,目前仍未搜尋到受害者。本報將持續(xù)關(guān)注案情進展。
報刊亭的人只顧著議論,誰也沒發(fā)現(xiàn)小芹是怎么從高高的水泥臺階上摔下去的。轟地一響,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只見小芹已經(jīng)昏迷過去,下身流出一灘黑紅的鮮血……
(責(zé)編:梁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