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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 火

2016-12-06 09:36陳行揚
作品 2016年4期
關鍵詞:族長后生

文/陳行揚

縱 火

文/陳行揚

陳行揚男,生于潮州,曾獲第五屆“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比賽小說組二等獎、華東師范大學第七屆高校原創(chuàng)文學征文比賽小說組一等獎。

今年的熱毒過了頭,滴雨不見,日頭卻越來越辣。埠里的老人憂心忡忡,恐物極必反,要生禍害。郭村的田地被烤干了,沒點泥水。郭四的郭灶布領著一群后生來到尾鄉(xiāng)的大溪,掘些肥土回去造田。到別人村偷掘土是不光彩的事,只能讓沒面子和不要面子的人去做。郭灶布和這群勉強稱得上后生的小孩,正是這兩種人。

郭村地大人多,四個房頭就抵過“四鄉(xiāng)陳”四個鄉(xiāng)里。在郭村人面前,陳村人從來都是稱自己“四鄉(xiāng)陳”,不說單獨的鄉(xiāng)里,這樣才夠分量和郭村叫板。和郭村接壤的是尾鄉(xiāng),尾鄉(xiāng)是亭廈、竹抱和茂龍三個陳鄉(xiāng)各出些人丁創(chuàng)的,人少地薄,經(jīng)常被郭村壓過界。尾鄉(xiāng)本來也不叫尾鄉(xiāng),叫橋仔頭,大概是因為村頭有座古井橋吧。后來尾鄉(xiāng)這名字流行起來,取而代之成為正名了。

郭村人打心里覺得自己比尾鄉(xiāng)人高一截,只有比他們矮半截的人才適合去尾鄉(xiāng)掘土,就算是矮半截的郭村人,也是要比尾鄉(xiāng)人高半截的,所以不用打招呼,盡管去掘就是了。郭灶布卻不這么想,他是郭村中難得幾個看得清局勢的人,雖然他是個矮半截的人。

郭灶布生得匆忙,選的時辰正好是郭母燒飯做菜的當口。生崽如下蛋的郭母放下鍋鏟,劈開大腿,站著就把郭灶布拔了出來,沒有東西接,只好拿了塊灶布裹著。郭灶布因此得名。郭灶布是幺子,備受疼愛,加上生來有些小聰明,前半生占盡便宜。他是個有遠見的人,不愛做農(nóng)活,一心癡想讀書入仕,但是性情紈扈,學業(yè)不勤,沒等考取功名,父母便遇故罹難。雙親故而長兄為父,哥哥們早就看不慣這個好吃懶做的幺弟,把家一分,扔給他一把鋤頭,讓他自己討活去了。郭灶布的仕途夢碎,四肢不勤的他種什么死什么,把自己熬成個干癟的黑柴頭還吃不飽,干脆把鋤頭一丟,自甘淪落為蹭吃乞食的主兒,成天靠兄弟鄉(xiāng)親接濟。這樣的人,鄉(xiāng)親們遇見都是不打招呼的,因為他矮人半截,叫人看不見。

郭灶布帶著后生來到尾鄉(xiāng)的大溪邊。指揮著他們擔簸箕,使鋤頭,把肥土裝上斗車,自己卻蹲著一邊抽起了煙草。小后生們倒不是怕郭灶布,這個游手好閑的人他們不知道聽父母詬病過多少回,早就不拿他當個活人了,只是敬他是個叔輩而已。加之他們心里也清楚,土掘多了,自家的田就肥了,這個不用郭灶布說大家都清楚,自然賣力地干著。小鬼們把辮子圍在脖子上,光著膀子,挑著一擔擔簸箕土,干得風生水起。

郭灶布蹲在高高的蘆葦下面,太陽把地烤得燙肉,他坐又不是,站又嫌累,別扭地蹲著,也不管那樣撅著屁股雅不雅觀。郭灶布人瘦汗多,連年來四處奔走,肉都被烤干了,骨頭上只粘著一層蠟黃的皮,干癟癟的,一扯就破。為了圖涼快,他把頭發(fā)都剃光了,只象征性地在后腦勺和脖子根那里留了一撮,胡亂扎成一根辮子,像個老小孩??墒撬謶刑觐^,頭發(fā)長了也由著它,頂著個刺頭到處晃。郭灶布看著大溪,又軟又青的溪面讓他感到些許親切。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來這里練水性,不顧他的哭喊,把他倒提起來,拋到水里。等他好不容易撲騰到岸邊,還沒喘上口氣,又被提起來丟得更遠。就這樣,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會水了,而且是兄弟幾個中游得最好的。

日頭越掛越高,后生干得起勁,熱得不行,就把大馬褲給脫了,剩下襠褲。郭灶布瞧見了,吼道:“鬼崽,可不能再脫!尾鄉(xiāng)的女人常來這里做活兒,撞見了生事!”

后生們聽了,愛理不理。一個叫阿腳的后生干脆說:“布叔,怕什么!這當口誰來做活兒?再說,我們要怕尾鄉(xiāng)娘兒們嗎!”眾人聽這話,都哄起來了,一副驕傲模樣。阿腳干脆把襠褲也扒了,赤裸裸地扎進溪里,不一會兒在對岸邊爬上來。一邊扒拉著身上的水一邊鼓噪。

“哥弟伙!落來水里涼快啊!”

眾人見阿腳這架勢,也都扒了襠褲扎進水里涼快。郭灶布在岸上跺著地罵:“恁這群短命崽!”罵完罷了,他就蹲回蘆葦下抽煙。他知道,他說不動這群崽子,他們眼看就長成一整截完人,唬不動他們了。反正他話也說到了,就算盡了本分。

郭灶布雖然無心督管他的人,但是他并不像其他郭村人一樣,認為郭村可以霸道。在對待各村的關系上,郭灶布是少有的幾個看得比較遠的。因為讀過幾年書,知道“以和為貴”的道理。還有一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讓他隱隱擔憂,不敢和別的郭村人一樣輕率。此時郭灶布像一位落魄先知一樣,蹲在大溪邊,思考著兩村的舊交與未來。水里有后生揶揄他像尾鄉(xiāng)老爺廟里的伯公。郭灶布冷眼看著這群亂哄哄的乳臭未干的小孩,料定他們都是農(nóng)夫的命,不做反駁。他想起自己念的四書五經(jīng),想要吐些圣賢話來擠兌這幫愣頭青,搜腸刮肚覓不得一句,只好悻悻地咬起煙斗。

溪面的太陽碎了又聚攏,灼得郭灶布花了眼。他望著尾鄉(xiāng)邊,恍惚竟看到一群白花花的仙女向他走來?!白擦诵傲??!惫畈既嗔巳嘌?,再往那邊一看,急得沒把肺里的煙吐出來就罵,著著實實嗆了一著。

“吐血崽!快起來穿好褲子!尾鄉(xiāng)的女人來了!”

尾鄉(xiāng)的女人捧著喪服,要到大溪來洗,還沒走到,聽見郭灶布的聲音便立住了。他們都是尾鄉(xiāng)一個秀才的親人。秀才死了爹,他爹還沒出山就被烤臭了,他們只好叫女人抱著喪服來洗干凈,趕緊把法事做了。這群女人帶著喪服來到溪邊,看到了一番從未見過的景象。

后生們停了嬉鬧,他們沒曾想尾鄉(xiāng)女人會來,望著岸上的人影,亂了手腳。膽小的幾個已經(jīng)游向岸邊找褲子了。但有一人,卻往對岸游。那人正是阿腳。

郭灶布暗罵一聲,“害事!”顧不得脫衣服,一頭扎進了水里。

阿腳游到了岸邊,想著上岸趕跑這些尾鄉(xiāng)姿娘,兀自游個痛快,他惱郭灶布不中用,要自己撐起郭村的臉。阿腳手搭石階,剛想起力,一只干瘦的手卻按住了他的頭,硬生生把他壓入水里。等他再浮頭時,郭灶布已經(jīng)站在岸上向女人們作揖了。

“各位阿姐對不住,郭村那邊沒大溪,土不厚,只好上恁這塊掘些土。后生崽不能吃苦,下水討些涼快。我這就趕他們上去,阿姐伙不要見怪!”

女人們看看水里赤條條的后生,后生們看著岸上半戴麻孝的女人,中間隔著個郭灶布。郭灶布黑瘦的肩膀扛著后生們熱辣辣的眼光,弓得硬挺挺的,撐著濕漉漉的雙臂。他就像個鐵人,用他低下的頭頂住郭村和尾鄉(xiāng)間那條看不見的界線。阿腳在線的另一頭緊緊地繃著。他看著這個向尾鄉(xiāng)女人諂媚的半截人,平日里父母說他的千百般不是都擠上來,把他眼前的郭灶布擠得變形惡心。他決定扯斷郭灶布死死頂住的那條線。阿腳裸體爬上岸,就在郭灶布身后,把頭彎到瘦骨嶙峋的胸脯里,跟女人們做了個抱拳揖,不理郭灶布比灶布還難看的臉色,自顧自坦坦蕩蕩。

見到裸體男人,女人們叫成一片,罵著拿喪服遮眼回避,年輕的羞紅了臉不敢出聲,臉皮薄的更是哭著跑了回去。只有一人,站直直,眼定定地望著阿腳,面露慍色。她就是尾鄉(xiāng)族長的夫人陳玉芝。

陳玉芝扔掉手里的喪服,不緊不慢走到阿腳跟前,抽手就是一個耳光,扇得阿腳暈頭轉(zhuǎn)向。陳玉芝一臉兇狠,絲毫不把這個毛頭小伙放在眼里。她收起渾圓的臂膀,插著粗腰,腳步硬得很。

陳玉芝原名叫陳細妹,襁褓孩提時就被父親放在豬肉檔下帶著,不會走路時就會拿刀了。她是嫁到族長陳祚賢家里時,陳祚賢才給她改的大名。陳祚賢八字毒,克死了兩個老婆,算命老爺說要找個殺過生的,煞氣重,這才捱得過去。陳作賢便下了重聘,把這殺豬女娶過門,自此也算闔家平安。

“老娘殺豬的時候,你還沒斷奶呢!集市里哪些個流氓恁姨沒見過!跟我耍潑?”陳玉芝側身弓步,臉上的肉橫顫著,恨不得手里能捏把刀。

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阿腳攤在地上,一絲不掛,煞氣被陳玉芝一耳光都打沒了。郭灶布急忙上前賠好話,可是沒想到陳玉芝把阿腳扇傻了,卻把水里那幫愣頭青扇怒了。他們游上岸,叫囂著圍過來,不肯受一個尾鄉(xiāng)老姿娘的氣。郭灶布嘶吼著,瘦弱的身體攔住了一個卻放跑了一群,怎么也捂不住。

陳玉芝眼見這群白眼狼要撲過來,擺開了架勢,準備和他們干:“恁姨今日要宰豬哇!”陳玉芝雖然彪悍,怎么敵得過一幫后生,就算她不要命了,別人還要命。她還沒和郭村的后生交上手,就被女人們連勸帶拉拖走了,嘴里還叫罵著呢。

郭村的后生也沒追遠,他們不傻,不會連女人都打。打了女人,有理也是無理了。把尾鄉(xiāng)女人嚇唬跑了,郭村人也就歇了。這時,郭灶布又冒了出來,沖著這群有勇無謀的小鬼厲聲呵斥。然而他們并不買賬,給盡了郭灶布白眼。郭灶布火了,抄起鋤頭要揍人。“今天我讓你們知道什么叫管教!”他從水里把鋤頭撈起來,拿鋤頭背掃他們的腿。他的動作太慢,后生們機靈地躲掉了。不僅如此,他們還圍起圓圈,戲耍起郭灶布來。郭灶布揚著鋤頭,一會沖向這個,一會撲向那個,都沒能得手,不一會兒便駐著鋤頭喘起氣來。后生們趁他松懈,奪了他的鋤頭,把他抬起來丟進水里,擠在岸邊模仿郭灶布撲來跑去的窘樣,笑破肚皮。郭灶布被后生丟進水里,便趁機游到對岸。他對尾鄉(xiāng)女人的離去有種不祥預感,于是干脆呆在對岸,有什么事跑回郭村也快。后生們不知道郭灶布的心思,還在尾鄉(xiāng)地界的大溪邊嬉鬧,罵起郭灶布來沒個完。郭灶布則躲在蘆葦下,憂心忡忡地看著這群小鬼。

臨時搭起做法事用的竹棚里,族人們圍坐在一起,當中是死了爹的陳秀才。陳秀才忍無可忍,文人那瘦弱的身板憋得陣陣抖。“欺人太甚!”陳秀才臉色鐵青,一陣陣發(fā)狠,“族長,跟他們干!”

陳祚賢面露難色,他倒不是不想替村民出氣,只是他怕得罪郭村人。郭村東家的錢大,事情鬧大了,打官司是打不贏郭村的。

“公道是要討的,但是不宜大動干戈。這樣,我們先派些壯實能干的后生,去把那群郭村小孩給趕回去。我這邊再差人去維則祠堂和各鄉(xiāng)族長商量一下,以‘四鄉(xiāng)陳’名義去找郭村說理。如何?”

陳秀才目露兇光,發(fā)著狠勁。不管陳祚賢說了什么,反正他只聽一半。陳秀才從作法事的鑼鼓隊那里奪過鼓槌,使出吃奶力要把銅鑼砸破。敲罷,他舉起鼓槌,勢如陳勝吳廣,大義凜然,聲嘶力竭:“潁川世家棲潮汕,三房四鄉(xiāng)系維則。功名沒落且不說,還叫外族任欺凌!占田奪地,欺行霸市,辱我族人,欺我陳鄉(xiāng)!更有郭村群童,戲辱婦人!今日考喪且不得為安,他日全村更雞犬不寧!族長有話,眾兄弟隨我奔往大溪,要叫郭村孽童跪地求饒,出此惡氣,揚我族威!”

秀才一通話,把村民的火氣都煽起來了。大伙義憤填膺,摩拳擦掌,陳秀才剛說罷,便追隨著他哄往大溪去了。陳秀才有了鄉(xiāng)親撐腰,底氣十足,揚起鼓槌,干脆跑了起來。眾人也跟著沖了過去。陳祚賢追了出來,望著眾人揚起的煙塵,氣急敗壞地踱著地。

“秀才就是秀才,哪有人干架拿鑼鼓槌的!”

一支由送喪男子組成的隊伍向著大溪邊飛奔而來,而且沿路增員不斷。尾鄉(xiāng)人受夠了郭村的氣,這次更甚,死了親爹還不給做孝子,天理不容。而且又有族長和秀才出頭,理由正當,陣勢浩大,平時受了氣的人家聞聲都跑出來跟著沖。更有甚者,沿路喊抓賊,村人以為郭村人偷東西偷到尾鄉(xiāng)來了,也氣沖沖地加入進來。等到他們到了大溪邊的伯公廟時,已有百來號人了。

還是郭灶布先聽到動靜,他遠遠的看見舉著鼓槌的陳秀才,身后還不斷跟出人來,覺得大事不妙。他趕緊喊對面的后生:“走哇!尾鄉(xiāng)男人來尋仇了!”

一開始后生們還將信將疑,等到看見尾鄉(xiāng)男人從伯公廟后面亂哄哄地沖出來,這才亂了方寸。這些后生仔,一半還未出花園,不經(jīng)人事,哪里見過這么大的場面,嚇破了膽直往水里跳。還有幾個已經(jīng)懵了,傻站著不動。郭灶布看著干著急,又吼起來:“快游回來!東西都不要了!快回村!”那些懵頭小伙這才回過神,趕緊下水。

尾鄉(xiāng)人哪里肯放他們走,一個個撲進水里抓人。陳秀才殺心最重,當先跳了進去。郭村后生力頭嫩,掘土玩水耗得差不多,這會一慌,更是游得不得章法。來的尾鄉(xiāng)人又都是青壯,人數(shù)又多。郭村人不一會兒便在溪里被擒得差不多。郭灶布在岸邊看得火急火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心里想走,但看著這些后輩,不知回去怎么交代。雖然郭灶布放不下這些后生,但是他的腳卻一步步往后挪,只要一離地,馬上就要跑起來了。溪里的后生也被抓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個,艱難地浮著頭。后面的人追得很兇,眼看就要拉住他了。后生朝岸上瞥了一眼,望見郭灶布轉(zhuǎn)身拔起了腿,嗆著水喊了一聲“布叔!”

郭灶布聽得,驟時羞愧難當,抽腿跑回去,扎進了水里。郭灶布一落到水里,就像一條泥鰍,讓人抓不住。他躲閃著游到那個喊救的后生處,拖著他上了岸。腳一著地,郭灶布就拉著后生跑了起來。后生氣還沒喘過來,趔趔趄趄的,跟著郭灶布跑。郭灶布頭也不回,拽著后生沒命地跑。他們跑到了洋東,離郭村的地界只有一里地了。望見了郭村的田地,后生心踏實了,腿有了些力,竟跑到了郭灶布前頭。

“布叔,我們要到鄉(xiāng)里了!”后生越跑越快,不顧腳下生了根的郭灶布。等到他發(fā)覺身后空蕩蕩的,這才回頭看到停在了洋東的郭灶布。

“布叔!你做什么!快走哇!尾鄉(xiāng)人要追過來了!”后生跑回去拉郭灶布。瘦弱的郭灶布此刻卻倔得像牛,怎么拉都不動。他低著頭,身上的水滴滴答答的,濕了水的刺頭也塌了下來。

“回去叫族長?!惫畈嫉哪樖莸孟聍俭t頭,眼球鼓滿整個深陷的眼窩。

“布叔!”后生不死心,又拉了他一把。

“走!”郭灶布突然抬起頭,從丹田里吼了一句。

后生從郭灶布身上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一種他只在族長身上感受到的敬畏。他不知道這個半截人要干什么,但是突然很舍不得。后生哇的哭了,一邊跑一邊掉眼淚。郭灶布看著他跑向村里,轉(zhuǎn)身往大溪去。

郭灶布跑回到大溪。溪里的后生早就被一網(wǎng)打盡,揍的揍,溺的溺。尾鄉(xiāng)人對于郭村來偷掘土他們也是氣得咬暴齒,沖動起來,拖著郭村人捆到斗車邊,把他們掘的土灌進他們的肚子里。郭灶布看著這恐怖的景象,心里某根緊繃的東西驟然斷了。他一頭扎進大溪里,再沒浮起來過。

尾鄉(xiāng)人打理完場面,一共橫尸十二具。十一具是郭村的,溺死的溺死,填土灌死的灌死。還有一具,是陳秀才。他殺得太兇,體格又不行,把自己淹死在水里了。尸體一具具的列著,一具具肚脹如鼓,好些個口鼻都堵著污泥,連眼睛都被封住。郭村沒死的那幾個七魂少了六魄,離死也不遠了。尾鄉(xiāng)人這才意識到做過了頭,大事不妙,一個個靜默不語,開始推卸責任。

“人都是你灌的,我只是捆住他們而已?!?/p>

“我只把他灌飽,沒灌死,你揍了他幾拳,把他肚皮弄破才死的!”

諸如此類,云云,就是沒人能決策定論。恰好,這時維則堂的族長們都過來了。各鄉(xiāng)族長看見溪邊的陳尸,驚得一震,那震由頭頂傳遍全身,抖了起來。各位老人臉色難看地問陳祚賢:“怎么回事!怎會鬧出了人命?還是這么多條!”

陳祚賢看著陳秀才的尸體,他面目猙獰,肢體曲張,手里還緊緊抓著那根鼓槌。披麻戴孝的女人圍著他,還有幾個小孩,泣不成聲。一日之內(nèi)遭受兩次喪親之痛,他們把仇恨都轉(zhuǎn)移到陳祚賢身上。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女人們反復沖陳祚賢喊著這一句,撕心裂肺。

陳祚賢不作回答,轉(zhuǎn)過身去對族長們說:

“局面已經(jīng)如此,還是想想怎么辦吧?!?/p>

日頭開始落山,用它最后一點余溫漿烤這片血淋淋的大地。潮汕平原的這個角落里,每家每戶都掛著白布,熱浪越毒辣,他們的心就越狠。他們隔著洋東遙望著大溪,他們在淚中立誓,要尾鄉(xiāng)血債血償。

郭村人在醞釀一個計謀,一個把尾鄉(xiāng)趕盡殺光的駭人計謀。他們把所有的豬都殺了,把它們的白肉燒成豬油,把村里所有柴草都放在豬油里煮,煮好便裝上斗車。他們把各家各戶的火石都集中起來,裝滿十幾個竹筐。郭村人干著,發(fā)著狠地干,個個紅著眼等著見殺。他們要把尾鄉(xiāng)燒光踏平,一個不留??墒撬麄冞€沒有動手,他們在等著。終于,他們等到了。

老人的話靈驗了。天還沒黑嚴,北風就刮了起來。這風來得很邪,每刮一巡,天就冷一遭。兩三下不到,大地的灼熱就被掃光了,反而還有點凍人??玖苏麄€熱月,眼見到的東西都干巴巴的,如今北風勢頭正起,千載難逢的火襲良機。郭村人此刻正為血洗尾鄉(xiāng)做最后準備。東西全都備齊了,郭村全部男人,只要拿得起鋤頭的就算,黑壓壓一片站在祠堂前,誓師祭祖。郭家的子孫死在了尾鄉(xiāng),他們要拿尾鄉(xiāng)人的血來祭祀祖上。誓完師,郭村人帶著復仇的怒火,踏上了洋東。然而早在他們之前,有一群郭村人已經(jīng)來到了尾鄉(xiāng)。她們是郭村的女人,從尾鄉(xiāng)嫁到郭村的女人。

尾鄉(xiāng)和郭村相接,姻親婚嫁也很多,郭村的女人嫁到尾鄉(xiāng)來,尾鄉(xiāng)的女人嫁去郭村,平常無奇。然而卻是這一歷史羈絆,在這滅族之夜救了尾鄉(xiāng)。從尾鄉(xiāng)嫁到郭村的女人,知道了郭村要縱火滅尾鄉(xiāng)的門,連夜從郭村趕回尾鄉(xiāng)報信。為了不讓郭村的男人發(fā)現(xiàn),女人們從北面趟過郭家溪,再折過東邊,繞到尾鄉(xiāng),兜了半個郭村。北風嗚嗚地吹著,衣衫單薄的女人在風中瑟瑟抖著,她們像一支遠征的娘子軍,默不出聲,只是匆匆地走著。走到了郭家溪,她們停住了,天冷得比想象快,潮汕的溪河不結冰,但這會兒由熱轉(zhuǎn)冷,一時之間,溪水的溫度也難以忍受。女人們停在郭家溪前,停在了尾鄉(xiāng)的命運前。她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立著,不前進,也不后退。風嗚嗚地刮著,一個女人帶頭走進了溪里,她身子很單薄,瘦巴巴的,走在風中像搖曳的稻草。她一只腳剛進水,便打了個激靈。她頓了一下,把另一只腳也放進水里。她的舉動鼓舞了其他的女人。她們一個接一個趟進水里。這些平日里平凡無奇的女人,在這一夜變得偉大。她們只是些婦道人家,相夫教子,打理家務,從早到晚牢騷不斷,但是今晚,她們在刺骨的溪水里一言不發(fā)地趟著。

尾鄉(xiāng)女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她們創(chuàng)造了奇跡,竟趕在郭村男人之前,來到了尾鄉(xiāng)。家鄉(xiāng)就在眼前了,女人們又一次下水,這一次,趟進了家鄉(xiāng)的大溪。這條溪,是她們的母親,養(yǎng)育整個尾鄉(xiāng),她們小時候在這里玩水嬉鬧,長大后在這里洗衣淘米,出嫁時帶著嫁妝過了這條溪。

尾鄉(xiāng)的鑼響起來了,亭廈,竹抱,茂龍的鑼都響起來了。四鄉(xiāng)陳所有男人,只要走得動道兒的都出動了。四鄉(xiāng)陳所有女人,只要能下地的都來了。四鄉(xiāng)陳的小孩兒,能跑的能跳的都上陣了。尾鄉(xiāng)這塊巴掌大的地,活生生擠下了四個鄉(xiāng)的人。但四鄉(xiāng)陳并不是沒有打算的,幾百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小孩兒,被送到了茂龍東家繩直公的家里,總要留點香火吧。

大溪的水在一夜間淺了一半,尾鄉(xiāng)所有房子和物件都淋上了水。尾鄉(xiāng)所有火器都裝上了筐。大溪前蹲著幾百個男人,他們正當壯年,手拿火器油料。他們的意圖很明顯,把火燒在大溪前,不讓尾鄉(xiāng)片地遭焚。大溪后也蹲伏著幾百個男人,有青壯年也有少年,他們拿著鋤頭扁擔,準備打擊沖過大溪的郭村人,不讓尾鄉(xiāng)寸土遭侵。在他們后面,還有全村的婦孺老人,他們看家護院,不讓尾鄉(xiāng)一物遭毀。四鄉(xiāng)陳擺開了陣勢,在這凜冽的風中等待郭村人的到來,等待一場決戰(zhàn)。

郭村的人馬還未出村,就被一個人攔在了村口。那人便是郭村的族長郭敏德。郭敏德是郭村年紀最大的老人,九十三歲,當了七十年族長。郭敏德立在村口,雙目微閉,雙手疊放在龍頭拐杖上,白須冉冉,在怒風中頗有仙相。老人拐杖蹬地,不怒而威,浩浩湯湯的隊伍竟被鎮(zhèn)住了。老人慢慢張開眼,誰也不看,氣沉丹田,聲如洪鐘,風中飄渺。

“今天,我看誰個敢從我這里過!”

郭村人呆住了,他們同仇敵愾,想要趁著今夜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滅了尾鄉(xiāng)。沒想到,村里威望最高,權位最重的族長竟會出面阻攔。郭敏德是除郭灶布外最清醒的人,他知道如果不能在村口把村民攔住,大禍就釀下了。

這時,一個后生走出隊伍,舉著火把上前,問了老族長兩句話。

“今夜不去,慘死鄉(xiāng)親的尸骨怎么辦!不用尾鄉(xiāng)的血來祭祖,鄉(xiāng)親豈能平憤!”

這個后生名叫郭俊才,是郭灶布的侄子,郭阿腳的胞兄。

郭敏德看著痛失胞兄的郭俊才,這位老者竟也無語了。郭俊才擎著火把,半邊臉亮著,半邊臉暗著,刀鋒一般的冷峻。這個才十七歲的后生的臉,被這一夜的火把修齊了棱角,堅硬的棱角。那藏著黑暗中的半邊臉,映著幾滴火亮的光。

郭俊才的話,平實無華,卻最大程度激起了村民們的憤怒,他們怒吼著,揮舞著手里的家伙向前走。有幾個甚至沖向郭敏德,想要把他架走。

然而郭敏德還沒有大家想的那么不中用,他舞著龍頭拐杖,兩三下打退了上來的后生。他走到村民面前,把拐杖丟掉,盤腿坐下,再次合上雙目。

“你們今夜若是鐵了心要去尾鄉(xiāng),那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眾人一片嘩然。他們不明白,為何到了這種地步,族長還要護著外人。就在今夜,本要滅門的災夜,郭敏德道出了玄機:

“恁今夜去尾鄉(xiāng)縱火,若是能將尾鄉(xiāng)滅門還好,若滅不了呢?尾鄉(xiāng)雖小,但要不留一人焚光殺盡豈是易事!今夜一去,必種禍根,他日尾鄉(xiāng)后人成其氣候,必來滅郭村的門!以仇報恨,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今夜恁去殺的,單只尾鄉(xiāng)一村么?四鄉(xiāng)陳四鄉(xiāng)陳,打斷骨頭連著筋。尾鄉(xiāng)一滅,四鄉(xiāng)陳另三鄉(xiāng)必合力復仇,你殺我誅,冤冤相報何時了??!”

郭敏德一番話,好似頭頭是道,但是郭村人已經(jīng)被復仇的狂熱沖昏了頭腦,他們不顧日后如何,只求現(xiàn)報!

“族長,得罪了!”郭俊才領頭沖過去,不管老淚縱橫的郭敏德,幾個人合力把郭敏德架起來,讓出道路。郭村人就這樣出了村,向尾鄉(xiāng)去了。

冷風瑟瑟地刮著,大溪上水波密稠。大溪邊上,尾鄉(xiāng)的男人藏在高高的蘆葦下,任憑狂風橫掃,紋絲不動。陳祚賢和各鄉(xiāng)長老端坐在祠堂正廳里,誰也不說話。桌上放著一套茶具,杯中的單叢已經(jīng)涼透,卻無人飲喝。他們派人報了官,不過這種程度的械斗,官府一般都是不介入的,要等到最后才來收拾殘局。這一夜,整個尾鄉(xiāng)的喉頭都被扼住,沒有一絲聲響。

郭村的隊伍,已經(jīng)走到洋東。怕打草驚蛇,他們不敢點火,摸黑前進。郭俊才背著火器,走在隊伍前頭,不發(fā)一言。涼風往他臉上打,吹得他牙關亂顫,磕得齒響。他摸了摸臉,非但不冷,反而熱得發(fā)燙,渾身也是。他看了周遭,大家都和他差不離,興奮,憤怒,說不清的情感膨脹著他們的胸口,撐得他們喘不過氣。

要殺人了。郭俊才想著。他對殺人沒有概念,想起族長的話,也擔憂起來。

“要斬草除根的好?!?/p>

“什么?”旁邊的人聽見郭俊才呢喃,問道。

郭俊才咬緊牙關,用狠勁止住了顫抖,從齒縫里擠出一句:

“斬草除根!”

旁人聽見了,感受到郭俊才的殺意,倒吸了口冷氣。他們不再說話,靜默地走著。

就在這時,怪事發(fā)生了。走在前頭的人不知何故,屢屢被絆倒。后面的人開始嘟囔起來,催促前面人快些走。帶頭的人用手勢叫大家停下,跟大伙趴在地上摸索起來。摸了一會兒,有人嘶著氣喊著:“草結!”眾人豁然開朗,但不敢出聲,悉悉索索地議論起來。

郭俊才不明何意,請教身邊長者。長者不可思議地說:“你平時沒聽說書嗎?古時候打仗,有下三濫的竅訣,就是把地上的草綁成長結,絆住沖鋒的戰(zhàn)馬?!惫〔胚诹丝跉猓骸澳闶钦f,這是尾鄉(xiāng)人干的?”長者思忖一番,說:“看著不像,尾鄉(xiāng)人怕沒有這么聰明。再一個,這種伎倆除了絆倒幾個人,并無多大用處。”“那是誰干的?”郭俊才又問。長者答不上來,惱羞成怒:“又不是我做的,這么問我做什么?”

傾巢而出的郭村人,于是便被這幾株雜草給拌在了洋東上,一種詭異的氣氛蔓延開來。正當眾人面面相覷時,角落里突然躁動起來。郭俊才等人馬上過去安撫軍心。

見到郭俊才他們來了,眾人神色慌張地指著旁邊齊人高的蘆葦叢。

“剛才那里有個人影,怕是尾鄉(xiāng)的人?!?/p>

話一傳開,大家都慌了。本來是計劃著趁夜火襲,要是走漏風聲,讓尾鄉(xiāng)人有所防備,要斬草除根就沒那么容易了。郭俊才敏銳地感覺到氣氛的變化,他接過話頭,對眾人說:“大家伙莫要慌,我們?nèi)硕啵侧l(xiāng)才屁多點人,我們趁快游過大溪,把尾鄉(xiāng)點著……”

郭俊才話還沒說完,蘆葦叢又搖擺起來。郭俊才感覺受到了挑釁,搶過同伴手里的鋤頭沖了過去,一鋤頭把大半片蘆葦給掘倒。蘆葦剛倒下,眾人一片嘩然,議論紛紛。郭俊才定睛一看,蘆葦后面立著一座伯公像,腦袋被他的鋤頭掘去了一半。

“積惡業(yè)??!”人群嚷了起來,“老伯公頭都給掘了,這還得了!”有一個自以為聰明的后生說:“我認得,這是尾鄉(xiāng)烏面宮的老伯公,不干我們事?!痹拕傉f完,一個大嘴巴子就刮到他臉上。揍人的長者說:“叫你嘴上沒個把門。”

挨打的是后生,郭俊才的臉上卻火辣辣的。他知道這下大伙對他的意見大了,削了伯公老爺半個腦袋,這是何等大不敬的事。聚義大事,本來就講究天時地利。為防萬一,郭村人出門還祭了祖。沒想到祖先照顧到了,老爺卻落下了。郭俊才看著這群迷信的人,知道他們心里已經(jīng)敗了一半了。他們說著,老伯公不會無緣無故到這個地方來。老伯公不就是土地公,他們篤定,剛才結草絆腳,就是老伯公不許他們今晚殺生,拖他們后腿。聽到這些議論,郭俊才怒火中燒。他鼓動眾人:“鄉(xiāng)親伙,這是尾鄉(xiāng)人使的伎倆,不要被迷惑了!區(qū)區(qū)一尊泥像而已,抵得過我們親人的命?”

郭俊才此話一出,郭村人立馬分為兩派。一派講義,要火襲;一派講信,要回村。之前那個長者出聲了:“俊才老弟,話不是這么講,出門辦事,都要講個吉利。老爺都不敬了,這人還是人嗎?”郭俊才憋得臉紅,剛要反駁,長者又往下說:“這樣吧,取個折中的辦法,摔杯吧。圣杯就去,陰杯就回。大家人說怎么樣?”

長者的提議得到了眾人的支持。大家于是找來兩塊狀如蚌殼的石頭,一面平,一面凸,充當杯筊。杯筊有了,摔杯的人選又成了問題。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愿摔。郭俊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拿過石筊,兩三步走到伯公像面前,隨手一丟,杯筊一正一反,圣杯。郭俊才笑了,以為阻礙消除,不曾想長者呵斥道:“街市有你這樣摔杯的嗎?跪下!”眾人也不滿地附和著。

郭俊才憋著火,朝伯公像跪了下來。他假意地閉上眼,雙手攏著杯筊合十在胸前,胡亂念著說話,不耐煩地一摔,兩面都是正,笑杯?!霸偎ひ淮??!遍L者催促道。郭俊才又撿起杯筊,敷衍地重復著剛才的步驟,這回一摔,兩塊石頭那圓凸凸的面都朝上揚著,陰杯。眾人看在眼里,心里有了答案。

“再摔一次!”郭俊才站起來說。

“不必了。”長者揚起手,老伯公給了答案了,“大伙隨我回吧,縱火一事我們從長計議?!?/p>

郭俊才忍不住了,今夜這火如果縱不成,就不知要等到何時了。他抱起罪魁禍首的伯公像,拋到草堆里,又揪住長者的領子,破口大罵:“你這絕情寡義的老東西!”他把長者丟到一邊,鼓噪道:“和他一樣不認兄弟的人,就跟他一起回去!要給親人公道的,跟我去縱火!”

大部分人都留下了,他們不怕殺人,但是他們怕開罪神明。剩下幾十個有血氣的好漢,從叛徒手里搶過油料和火器,跟著郭俊才走了。郭俊才領著這幾十人走著,他心里已經(jīng)沒了剛出來時的決心。雖然他話說得硬,但是就這幾十人去尾鄉(xiāng)縱火,不是明擺著送肉上砧板嗎。郭俊才正思量著,腳下一不著心就被草結絆倒了。他吐掉嘴里的泥,一抬頭,面前正是那尊老伯公!郭俊才嚇得手腳并用撤了丈八遠,渾身雞皮疙瘩不住地冒,指尖像針芒鉆刺一般麻痹。他眼定定地看著伯公,內(nèi)心原本堅硬的地方慢慢被瓦解。其他人也心驚膽戰(zhàn)地往后退著,攥緊了手里的家伙,但就是不知道要和誰干。

伯公像巍巍立著,身上的袍冠都不知何蹤,不是很明顯的五官上著漆,莊嚴肅穆。伯公沒了的那半個腦袋空洞洞的,風從上面刮過打起了旋兒,卷起旁邊的蘆葦往它身上蓋。

“對不住了兄弟,我長這么大沒見識過這事,我算信了?!蹦侨苏f完便灰溜溜地走了,好些人不出一聲地跟著他走了。只剩下幾個實在不怕死的,定定地望著郭俊才,聽他定奪。

郭俊才早已沒了主意,他那點僅剩的信心已經(jīng)被摧毀了。他現(xiàn)在一看到那個伯公像就渾身發(fā)軟,加之只有這點人丁,什么事都干不成。郭俊才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去縱火,無疑是送死;回郭村,以后都要抬不起頭,像他那灶布叔一樣,只剩半截人了。郭俊才只好帶著幾個弟兄,躲到洋東的蘆葦堆里,說著再做打算,窩著卻過了一整晚。

沒了火燒的怒氣,郭俊才燃盡了熱量,他開始感到了北風的冷。有個同伴拿出了油料,敲著火石,想要點燃取暖。郭俊才和其他聽著火石碰撞的聲音,默不作聲,靜靜地看他把油料點燃,火花從火石間迸出來,落到油料上,燃起了火苗?;鹕嗵蛑i油便燃旺了,大家煨著火,感到一絲暖意。

燒火飄出的煙暴露了郭俊才他們的位置。正當他們心情復雜地看著這原本應該燒在尾鄉(xiāng)的火時,一群尾鄉(xiāng)人找到了他們。郭俊才他們熬了一晚,這會煨著火正昏昏欲睡,等到尾鄉(xiāng)人來到他們跟前才發(fā)現(xiàn)。他們驚慌地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手腳都已酥麻,踉踉蹌蹌。尾鄉(xiāng)人面無表情地看著郭俊才一干人,他們的眉毛和辮子上都沾著露水,看來也是在溪邊蹲了一夜。兩幫人就此對視著,氣氛微妙。

陳祚賢走出來,招了招手,幾個后生便推著斗車出來了。斗車上疊著一具具已經(jīng)僵直了的尸體,用草席卷著,壘得高高的。后生們把尸體一具一具地擺好,裂成一排,然后把草席扯下來些,露出死者的臉面。死者都被清理過了,沒有死時那么狼狽猙獰。郭村人看著一個個親人橫尸面前,心揪得緊,拳頭也捏得緊緊的。不過他們忌憚尾鄉(xiāng)人多,不敢亂來。當阿腳的頭被翻出來時,郭俊才把持不住了。他吼叫著沖向搬尸體的人,狠命踹了他一腳。兩邊的人都沒有攔他,但是當他要再動手時,尾鄉(xiāng)人架住了他。那個挨了一腳的后生只好自認倒霉,罵著走開了。陳尸完畢,尾鄉(xiāng)人便走了,把斗車留著。他們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不想為這件事情負責。鬧出了人命要追究,那幾十年來郭村對尾鄉(xiāng)的欺壓從何追究?

尾鄉(xiāng)人走后,郭村人開始清算。整整十一具。突然,其中一人對郭俊才說:“沒有灶布!”一直沉浸在喪親之痛的郭俊才這才回過神來,對著尸體清點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有郭灶布的!郭俊才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怒火中燒,破口大罵:“郭灶布你這個孬種!出賣自家人的狗!”郭俊才指天發(fā)誓,郭灶布回到村里后,要把他千刀萬剮,押到祠堂讓祖宗唾罵??墒枪〔艣]能等到郭灶布。從那以后,整個郭村都沒人再見到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他們就當沒這個人了。

尾鄉(xiāng)那尊伯公像,那晚過后又被重新供奉起來。那個冷風夜,尾鄉(xiāng)人親眼看到伯公老爺漂在水面上過了大溪,回來時只剩半個腦袋了。那尊伯公像少說也百來斤,那晚溪水又冷又急,沒人能那樣把它扛過溪。所以他們認定是老伯公顯靈了,伯公去掉的那半邊腦袋,是為尾鄉(xiāng)擋掉的災。于是這尊半頭伯公被莊重地供奉起來,常年香火不斷,成為尾鄉(xiāng)的一座福神。

至于那個半截人郭灶布,確實無跡可尋了。

(責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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