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栗 鹿
煉夢師和最長的一天
文/栗 鹿
栗 鹿女,1990年生于上海崇明, 職業(yè)為新聞記者,從事小說、詩歌寫作,有小說作品發(fā)表于《青年作家》。
這是一篇充滿少女幻想的小說,在濕潤而又富有感染力的語言中,原本壓抑的情感,因為少女天真爛漫的天性,反而幻化成一場色彩斑斕的綻放。在夢里,一切變得那樣漫長,細節(jié)更加精確,已失去的東西仿佛可以挽回,那樣的憧憬相當迷人。煉夢師也許只是故事里的人物,是一份生造的職業(yè),然而,也許我們根本就活在一個故事中真假難辨呢?小說中潛藏的矛盾性很打動我,就像門羅在《溫洛嶺》里講的,我們?nèi)际菓n傷的、赤裸裸的、矛盾重重的生物。
——三三
煉夢師住在近海的小村落,那里有著名的白夜,時間便延長了。村民們喜歡圍坐在一起,講故事打發(fā)時間。即使并不寒冷,大家依然把爐子燒得很旺,拉下窗簾,奇妙的故事層出不窮。這時,煉夢師從深不見底的巷子里冒出來。她低著頭,著一件沒有系帶的駝色連帽斗篷,以為沒有人看見她。
村里唯一的牧師在高高的露臺上看到了這一幕,不禁感受到契里柯畫作里那些神秘且沮喪的氛圍。這是一個隱蔽的視角,整齊的建筑物紛紛投下影子,形成畫面的暗部,牧師身處其中。他剛從一場丟失了下體的噩夢中醒來,百無聊賴的妻子又匆匆將他推進屋里,用一床鹿皮毯子蒙住了他,像是要把他藏匿起來。契里柯的畫倏一下黑了,色彩被吸進了鹿皮做的黑洞里。但是煉夢師和那洞穿寧靜的光卻延宕在牧師的眼前,閃著綠色的輪廓鉆進了腦子里。
煉夢師像樂章里突如其來的休止符那樣掠過人們的格子窗戶,稍稍破壞了故事會的行進節(jié)奏。已經(jīng)是午夜了,她獨自穿梭于空曠的街道。這里靜靜站著兩排廢棄游樂場改造的商鋪,彩色的鐵皮建筑時不時發(fā)出銹跡斑斑的嗤笑,散發(fā)著遺留的幽默氣質(zhì)。
村子迎來了仲夏。未來半個月,白天將有二十個小時。晝夜交替的過程只有短短幾小時,夜還來不及黑透就再次迎來了黎明。按照煉夢師的說法,日光像酵母一樣有利于夢境的膨脹。幾周以來,她四處搜集夢的素材,只為在短短的十五天里締造一個偉大的奇跡。她深知,奇跡的發(fā)生是極其偶然的,她已準備付出一切。
白夜降臨。日光單一而強烈。海岸上聚滿了人,到處都是狂歡,啤酒被整箱整箱地消耗。人們肆意曬著太陽直到脫皮,目空一切地乘風踏浪,玩到四肢僵硬才惺惺散去。
煉夢師來到海岸的時候,這里剛剛恢復平靜。遠遠望去,村落呆立在一公里以外,安靜得像做錯事的小孩。煉夢師退下了斗篷,露出淺藍色分體泳衣。一束鬼魅的光線從她的頭頂射入腳底,她明亮得像一頭白色海豚。
潮水退卻了,她漸漸融進了白夜勾畫的綺麗天色中,直至消失在輕輕喘息的海面。入夏以來,每日她都會在退潮時沉入海中,不帶任何浮潛用具。只要堅持幾分鐘不冒出來,就能體會母親溺死的瞬間——一個快速形成的風暴掀翻了她乘的船——尸體被沖到岸邊時已經(jīng)像泡芙一樣腫脹——幾周后她才被人發(fā)現(xiàn),警方用棍子輕輕一捅,身體就在水中化開了。
二十秒過去了,煉夢師仍不見蹤影。她的身子有點沉,仿佛另一個靈魂正在不斷地把她拉向海底。她感覺腳底被一塊凸出的礁石割破,鮮血染紅了一小片水域,幾只海蝦在模糊中撞到一起,但并不疼痛。這時,海草伸出溫柔的觸手纏上她的肚子,使她泄了力。
“倒是輕松?!彼睦锵胫?,幾乎說了出來。海草纏著她的肚子,卻不難受。但是只要稍作努力試圖掙脫海草,疲倦、窒息以及恐懼便立刻涌上來。原來死亡沒有想象中痛苦,相反活著才是。接下去會怎么樣?煉夢師陷入了對死亡的好奇中,這比意外更危險。忽然,煉夢師想起了什么。她用盡全力扯斷了那叢不斷獻媚的海草,但身體依然在往下沉,她正被吸入一個藍得發(fā)黑的漩渦。
就在煉夢師萬念俱灰的一剎那,她踩上了一片松軟的大陸,觸感像是罥煙匯成的島嶼,她被輕輕托了起來。大陸持續(xù)上升,發(fā)出機械般的“咔噠”聲,不費吹灰之力,煉夢師就浮上來了。忽然,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所有景物化作白慘慘的一團。她大口地吞吃著它們。
回到家,煉夢師細細欣賞著腳底那道狹長的傷口還有腹部的傷痕,反復核實了它們的存在。她敢肯定那片 “島嶼”是一種古老的大型哺乳類。她似乎看到了它巨大的腦袋上掛著一只銅鈴般的大眼睛,平靜地凝視著她的生死。不知為何,它靈光閃現(xiàn),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拯救她。
這時,煉夢師鉆進用柔軟劑洗滌過的被子里,跌入了夢中。
像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科學家一樣,她要熬一鍋原始湯,里面蘊涵著無數(shù)可能。一開始,只是些尋常的東西,不甚具體。比如眼睛少了一半的睫毛,或者牙齒的排列死氣沉沉,沒有質(zhì)感。那些夢里的形象忍不住質(zhì)問,我的扁桃體呢,我的腳趾甲呢?顯然煉夢師并未理會“形象們”的不滿,也沒有作出改善和調(diào)整。她深知在煉夢的初級階段,一切都能諒解。
海的盡頭升起一片海市蜃樓,有如天堂的幻影。煉夢師用手一撥,它們就圍了過來,然后扎進土壤里。煉夢師發(fā)現(xiàn)這片煉乳似的白色建筑和她想象的一樣絢麗,她很欣慰。然后是比較復雜的部分,因為煉夢師對植物知之甚少,所以她創(chuàng)造的植物都很奇怪。由于難以想象出葉片錯綜復雜的脈絡(luò),就用人類的血管代替。因此這些植物的樹葉不僅流淌著血液,有時還夾雜著動脈,隨著煉夢師的心跳一起規(guī)律地起伏著。某天,煉夢師發(fā)現(xiàn)一些樹居然長出了心臟,從大小剛好的樹洞里露出來半截,撲通撲通冒著熱氣。
忽而,夢境中出現(xiàn)一些陌生的外鄉(xiāng)人,讓人措不及防。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煉夢師創(chuàng)造的植物。
“樹葉離根系太遠了,簡直胡來。”
“樹根盤到了枝頭,不像話?!?/p>
煉夢師有點惱火,她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她用橡皮擦使勁擦拭著畫面,外鄉(xiāng)人如橡皮屑那樣滾到了一起,卷成一撮撮灰黑色的渣子。輕輕一彈,他們就灰飛煙滅了。
又回到了蒼白,畫布上一無所有。
后來,有了一些進步。煉夢師仔細回憶著收集的素材,首先是快要窒息的感覺,為了緩解痛苦她只能不停吞咽苦澀的海水,母親的形象隨之豐滿起來。母親在海面上吃力地劃著水,頻率漸緩,直到變成告別時的揮手。母親胃部的痙攣和左腿的抽筋她感同身受,此外,缺氧的感覺正在一步步襲來。不一會兒,她放棄了,身體變得像煙一樣輕。煉夢師的情緒開始波動,幾乎要哭出來了。痛苦和甜蜜交織在一起,使她不能自已,沉醉在夢境的深淵里。這是極其危險的,一旦失了分寸就會徹底失控。不過,煉夢師很有經(jīng)驗,她掌控住了局面,混亂并沒有消磨她的意志。
她絕情地冷靜下來,任由母親沉進海底。
她馬不停蹄地塑造另一個形象。
四周的景色開始變幻,一張邊緣被裁成波浪形的照片巨幕般呈現(xiàn)在眼前,足有網(wǎng)球場大小。那是父親的舊照,每一處細節(jié)都與現(xiàn)實精確吻合——她已反反復復琢磨了一萬次。要不是這張照片,父親的形象早就淡忘了。母親去世后,父親去了遙遠的城市做買賣,有時候幾年才能見上一面。后來,他們幾乎不見面了,偶爾托親戚帶一封信寄一些物品,就當還是父女。
照片上的父親是一個虔誠的鰥夫。他的眼神投向皮鞋上的灰色污漬,耳垂變長了,頭發(fā)也軟塌塌的,像是朝著地面生長。煉夢師發(fā)現(xiàn),所有組成“父親”的元素都更接近地面,它們不再向上,而是不斷趨向地底下母親那化開的身體。
耳畔忽然響起了一段陰冷的爵士樂,隨意的鼓點讓人不得要領(lǐng),煉夢師隱約記得一些音符。這是母親葬禮上播放的旋律?,F(xiàn)在,它不再是一段哀樂,而是四弦與馬尾的一場散發(fā)著松香味的交合,像電影配樂一樣貼心,深得她意。煉夢師順利地進入了快速動眼期,她看見父親睫毛里沾上的藍色纖維,還有指甲縫里殘留的棺木屑。
光線開始扭曲,父親的憂郁形象瞬間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閃爍著微笑的臉。時間自如地回到悲劇之前,商鋪相繼坍塌陷進地底,取而代之的是忽然冒出來的老虎機、海盜船和旋轉(zhuǎn)木馬。煉夢師覺得很熱,便朝不遠處的冰淇淋車走去。母親就站在那里,手捧一束明黃色扶郎花,依偎在父親熾熱的懷抱里。那時的白夜和現(xiàn)在一樣動人。
一絲強烈的陽光穿透了百葉簾的縫隙、彩色的玻璃花瓶,在煉夢師臉上匯集成許多奇怪的斑駁,從遠處看,像是一場驚天動地的皮膚病。氣溫越來越高,她開始流汗,輾轉(zhuǎn)反側(cè)中夢境不再受控。雙親的臉被一大波紅色的熱浪沖擊著,最后,消失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彩色光斑里。
她回到了孤獨。她很沮喪,蒙在被子里嗚嗚哭起來。
又一次徹底的失敗,搞不清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也許是不夠具體,亦或者不夠強烈。
煉夢師筆直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陷入了無止境的悲傷。她沒有放聲哭,那一定會驚著夢中那些小人的。她只是不斷地流淚,一遍又一遍地品嘗著那種酸楚。重溫舊夢對她來說不過是過眼云煙,親情也是不可靠的東西。真正重要的是永恒,這一切必須通過夢境去實現(xiàn)。這是她唯一的理想。
溫度持續(xù)升高。天氣預(yù)報給出了更多的晴天,海岸上的人越來越多,連那些足不出戶的懶骨頭、病秧子也出來了。他們迷戀著白晝,就像不需要黑夜那樣,孩子們也有足夠的理由整天瘋鬧。煉夢師從來不和孩子們一起玩,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被排擠的。只有她沒有受洗,沒有入新教,她不想受制于人,關(guān)于這點牧師也拿她沒辦法。
“我是自己的宗教,也是唯一的孤兒。”煉夢師脫口而出。
一天,煉夢師的心里波濤洶涌。她似乎聽到了它的呼喚。它混雜于世界的喧囂里,微乎其微,但煉夢師還是聽到了。咔噠咔噠,比蜂鳥的密語還要微弱,咔噠咔噠——浸透了海水以及繚繞四周的薄霧,穿過了午夜的鐘聲、浪人的哭聲,每一聲都擊中了她的心臟。
煉夢師聽到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聲音。
咔噠、咔噠——
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到了。
咔噠、咔噠——
像是告別。
咔噠、咔噠——
她急得哭了,瘋狂地跑向海邊。
山巒和村莊的影子,把海水染成了黑色。
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第七個白夜,一條身長約二十米的抹香鯨橫臥在淺灘上,身上有明顯的被漁船撞擊的傷痕。它無暇顧及大批寄居蟹在身下爬過的瘙癢,以及脊椎被撞斷的劇痛,只是喘著粗氣,等待著涼爽的死亡。
三天后,腐敗的氣息散開了,全村的人都聚集到了海灘上。幾個漁民切切私語,商量著怎么靠它胃里的龍涎香發(fā)上一筆。牧師為它做禱告,孩子們?nèi)徊活櫬拥男瘸粼谀ㄏ泠L周圍嬉鬧,為死亡歡呼。牧師不識趣地把他們硬拉到一起,說要給他們科普一下“擱淺”。
“所有哺乳類都會盡量維持呼吸,它們寧愿曬死在海灘上也不愿溺死在水里。這是本能,我們都有這種本能?!焙⒆觽冿@然對這些知識沒興趣,幾聲敷衍后,又撒開腿玩去了。牧師很失望。
驚奇、慌亂直至索然無味之后,一切平息。村民們剛剛得知搬動這個大家伙要多大的吊車,要花多少錢,而他們什么也沒有。為了躲避腐臭他們不再去海邊狂歡,心中默默祈禱大自然盡快把它處理掉。
直到第十個白夜,煉夢師才現(xiàn)身。幾天前她曾來過,站在堤岸上遠遠望了它一眼,然后離開了。此刻,煉夢師不但沒有難過,反而欣喜若狂地跑啊,跳啊。只有她知道抹香鯨沒有死,它將一直活下去,直到時間的盡頭。此時此刻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所有的情節(jié)都指向著一個結(jié)局——他們將在夢中得到永生,獲得充溢的自由和幸福?,F(xiàn)在煉夢師要做的,僅僅是觸摸它,記下它的樣子,把一切都刻在腦子里。
她贊嘆著這個神奇的物種,巨大而美麗,似乎蘊藏著所有來自深海的秘密。在它深重又不知去向的睡眠里,是否有著和她相同的夢境?她想觸碰抹香鯨的身體,在它身邊耳語,她甚至幻想自己掉進那個構(gòu)造復雜的氣孔,一路摔進去,與它合二為一。這些可怕的念頭,像水柱般噴涌而出,讓人驚喜不斷。
她鼓足勇氣,靠近了它,嗆鼻的腐臭味迅猛地撲來,她忍不住吐了。一只兀鷲很快降落在抹香鯨的尸體上,朝它的頭部啄了兩下。一顆巨大的眼珠瞬間滾落下來,摔入了煉夢師的懷里。在她手中,那顆血跡斑斑的眼珠依然平靜地凝視著她,就像在海里一樣……
煉夢師夢到了那只眼睛,它肆意地穿梭于夢境的各個角落。時而落在顛倒的樹上歇息,像鳥兒煽動翅膀那樣玩弄著睫毛;時而又像沒頭蒼蠅一樣橫沖直撞,到處在煉乳似的建筑上留下血跡。煉夢師看著這只眼睛,心里充滿愧疚:自己竟然在快要成功的時候退縮了。這只孤獨的眼睛不斷出現(xiàn)在她夢中,好像無時無刻都在凝視著她的懦弱。
煉夢師下定了決心,她要在抹香鯨的身體里度過最后的白夜。
煉夢的過程進行得遲緩又讓人心碎。煉夢師赤腳來到岸邊,砂石與腳底摩擦的疼痛,此刻尤為強烈。她的手里揣著一把短柄的刀,上面有一個血槽,月芽似的墜在鋒利的刀刃邊,淺淺笑著。怎樣切割一頭身長二十米的抹香鯨,切割出多大的口子才能順利地進入它的身體?她絲毫沒有經(jīng)驗。雖然還不確定怎么做,卻已經(jīng)在抹香鯨的身上劃下了第一刀。
砰——抹香鯨爆炸了,整個村子為之震動。人們躲在家里瑟瑟發(fā)抖,沒有人敢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抹香鯨炸得四分五裂,煉夢師的眼前血肉模糊。她曾在新聞中聽說過鯨魚自體爆炸的事,沒想到真的發(fā)生了?;蛟S因為鯨魚體內(nèi)腐敗的氣體過多,刀子的切入引發(fā)了這場災(zāi)難。在灼目的血肉里,她很快找到了那顆暗紅色的心臟。煉夢師第一次感謝命運的垂青,她把自己埋在抹香鯨的尸塊里,細嗅著每一個分子,漸漸睡去。
最后的時光里,煉夢師只要吹口氣,抹香鯨就會一頭扎進海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次想起它時,又會立刻出現(xiàn)在面前。煉夢師幸福得發(fā)暈,她想,一旦真的擁有了什么,就不必浪費精力在別的上了。短短幾分鐘,她就把生活中的大小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我是誰?”
“我是煉夢師?!?/p>
“不,煉夢師只是故事中的人物。”
“而我不是?!?/p>
整整四十八個小時過去了,煉夢師沒有醒來,她的臉上洋溢著無知的幸福,看上去就像一個不更世事的嬰兒,或是一個尚在孕育中的種子。漫長的白夜落下了帷幕。
母親醒了,身體依然動彈不得。電視里抹香鯨爆炸的新聞僅僅持續(xù)了三十秒,它發(fā)生在一個遙遠的城市,她甚至都沒有聽說過。她忽然想起入睡前隨意翻看了丈夫留在枕邊的圣經(jīng),方才讀到這里: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起風了,氣溫驟降七度。不用擔心,作為孕婦,她不用起床上班。月光下的骷髏依然行走在對面的裝飾畫上。母親覺得自己的肚子里長了一塊冰。她恢復了力氣,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擔心里面的生命已經(jīng)停止了生長。
她思念著尚未出生的煉夢師。想到還有一個月才能再見到她,忽然傷心地哭起來。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