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維 揚
(上海大學 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上海 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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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清華簡《說命》三篇論古書成書與文本形成二三事
謝 維 揚
(上海大學 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上海 200444)
清華簡《說命》三篇均有自題篇名,這表明已知《尚書》篇題在很大程度上都不能確定是孔子編書時所擬定,孔子編書應該也不涉及為各篇文字最終命題;同時孔子編輯的文本并非《尚書》的唯一文本,孔子之后可能有更多人做“編書”之事,由此而形成的表現(xiàn)不一的《尚書》文本也會相繼出現(xiàn)。目前還不能完全否認簡本是與“古文《尚書》”系統(tǒng)有復雜關系的某未知《尚書》文本。在古書成書和文本形成研究中,注意未知文本的作用,將幫助我們在《尚書》成書等重要問題上形成新的想法。簡本《說命》三篇的出現(xiàn)對準確認定包括《國語》在內的早期語類文獻的形成和史料價值,也有重要幫助。
清華簡;《說命》;《尚書》;文本;古書成書
2012年《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的出版,為研究中國古代文獻形成和文獻活動的特點又提供了十分珍貴的資料,尤其是有些內容令人注意到古書成書以及古書文本形成過程中的一些以往尚不太明確的事實,因此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其中最值得關注和深入研究的一部分資料就是《說命》三篇。迄今為止,包括整理者在內的許多學者在闡述《說命》三篇內容和文本特點時,也都從不同角度和以不同形式論及與古書成書和文本形成有關的諸多問題,許多見解很重要。當然,雖然《說命》三篇在這些問題上能幫助我們形成一些想法,但如何恰當?shù)貧w納這些想法,證明其為合理并說明其意義,還是需要深入討論和研究的。本文擬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較集中地就《說命》三篇所反映的與古書成書及文本形成相關的若干問題(不是全部)談一點粗淺認識和體會,還望各方家指正。
《說命》三篇是這一次發(fā)表的清華簡中被明確認定為屬于《尚書》的文獻。李學勤先生在介紹“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時已指出:“《說命》是《尚書》的一部分”(同時也表示簡本是“真正的古文《尚書》”)。[1]事實上,在清華簡《說命》三篇作為古代文獻的地位的認識上,人們首先關注的,無疑是它們屬于《尚書》這一點。在推進對古代文獻的認識方面,這是非常重要的成果,人們看重這一點是很自然的。
但是,《說命》三篇的價值不僅在于其關系到《尚書》。從更一般的對古書問題探討的角度看,對《說命》三篇的研究,可以幫助我們認識一些有特別價值的問題。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清華簡《說命》三篇作為《尚書》文本在《尚書》成書過程中的地位,就會發(fā)現(xiàn),即使有簡本《說命》這樣的資料,還是有一些問題實際上還不是完全清楚,還可以再做深入討論,而且也可能獲得新認識。例如,我們現(xiàn)在之所以能夠接受(也傾向于接受)將簡本《說命》三篇與古文《尚書》相聯(lián)系,主要理由似乎應該是:第一,由簡本每篇最后一支簡背上書寫的篇題(《傅說之命》),可以推測這三篇的題名所對應的應就是古文《尚書》中的篇目《說命》;第二,由三篇內容與先秦文獻所引《尚書》中《說命》的文字的比較知道,簡本文字與來自較早時期的《說命》文本的文字有大面積的吻合,*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載《文物》2012年第8期)對此有簡要的介紹,可參看。表明它是有早至戰(zhàn)國時期的可信來源的,因此在品質上可以是《尚書·說命》的真正的戰(zhàn)國時期的文本(而孔傳本《尚書·說命》的情況則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可以完全認定是出于偽造)。然而從簡本的全部表現(xiàn)看,有一個問題也很值得注意,那就是簡本的文字雖然在總體內容上可以確認與見于先秦其他文獻所引《說命》基本一致并互為印證,然而它們之間在具體文字運用及表達上的諸種不同還是明顯存在的。李先生曾對簡本與《國語·楚語上》有關文字的對比加以概括:“看簡文,知道白公子張是將《說命》做了概述,沒有完全依照原文的次第?!盵1]而導致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原因,并不能排除《楚語上》所據(jù)引的是與簡本不同的另一種較早期的《說命》文本。這表明,有關的《說命》文本的情況可能十分復雜;同時也提示我們,雖然簡本《說命》是比孔傳本可信得多的早期《尚書》文本,但要確定其在《尚書》成書和文本形成過程中的確切地位,還是有一些問題需要做更深入的探討的。
總之,像清華簡《說命》三篇這樣的古書資料,由于其有比傳世文獻文本更明確的流傳年代,可以更有針對性地做一些比較分析;如果方法得當,應該可以通過對它們的深入分析,幫助我們獲得僅據(jù)傳世文獻難以得出的有關古書文本形成乃至古書成書情況的某些認識。以下即簡要談一下由清華簡《說命》三篇的某些表現(xiàn)可以注意到的古書成書和文本形成的某些情況。
由于《尚書》是儒家的經典,所以很容易推想孔子應該參與過《尚書》成書或有關文本形成的過程。但對于這一點,由于缺乏直接的證據(jù),在《尚書》史研究中是有嚴重爭議的,否定意見的理由也頗值得重視。只是對孔子在《尚書》成書或有關文本形成過程中在一定意義上曾經起過某種作用,還是有不少學者傾向于肯定的。特別是對孔子曾將《尚書》的諸多篇目作為儒家教育的教本做過所謂“編書”亦即某種整理的工作,許多《尚書》研究者以為還是有可信之處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史記·孔子世家》“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的記述,也被認為有“近于事理”的部分,因為在有些學者看來,“在儒家教本中,把所搜集到的斷簡殘篇的《書》加以編排,是孔子開展他的教育時所應該有的事。”[2]只是長期以來,由于沒有更多的材料來支持進一步的分析,對于孔子編書活動的確切內容,以及孔子對《尚書》成書和文本形成的實際影響,許多細節(jié)還無法完全確定。
此次清華簡(叁)的《說命》三篇,其特有的一些內容能幫助我們對之前尚不太能肯定的一些情況做出判斷。例如,對《說命》三篇(連帶之前清華簡(壹)發(fā)表的《金縢》等篇)的分析,似乎就有助于推定:孔子編《書》時,應該還沒有為各篇文字擬定篇題。
孔子利用過《尚書》是可以肯定的。從已知文獻的記載看,孔子在教學中使用《尚書》或涉及《尚書》內容,應該不能完全否定?!墩撜Z·憲問》中就記述了子張就《尚書》內容(佚文)向孔子詢問而孔子予以解答的情節(jié)。*李銳《由近年出土文獻論<尚書序>的有關問題》并指出,《尚書大傳》也記述了“孔子生前引用、甚至可能評論過一些《書》”的情況,可參看?!肚迦A簡研究》第一輯,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364頁。陳夢家早年在《尚書通論》中說《論語》中“無教弟子學《書》的明文”,[3]11看來是不太確切的。但是從《論語》引《書》的情況看,其提到《尚書》的幾處文字中均只稱《書》大題,而未提及《尚書》各篇的篇題。*分別見《論語·為政》及《述而》、《憲問》兩篇。《為政》和《憲問》分別引用了屬于《尚書》的兩段文字,也均未提篇名。同《孟子》引《書》的情況相比較,可以看出明顯的差別,很可被注意。據(jù)陳夢家統(tǒng)計,《孟子》引《書》共20例,其中也有相當部分(11例)是只稱《書》大題的,但另有將近一半(9例)引《書》時則明確稱篇題。*參見陳夢家《尚書通論》,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14頁。對于這一點,能否認為是反映了《尚書》成書和文本形成方面的某些情況呢?從陳夢家的評論看,他是比較看重這個比較上的不同的。他據(jù)此提出兩點,一是“《尚書》至此時(指孟子時)已有篇名”,一是“似孟子時《尚書》或者已編成課本”。[3]14這也等于認為,孔子時候《尚書》還沒有篇名,也不能肯定孔子做了編《書》的工作。只是做這個推斷的同時,還需要對另一些更復雜的情況加以說明。例如《墨子》,從引《書》情況看,它已經大量地稱引篇題了(約12例)。當然,墨子的全部活動都在孟子之前。但是,《墨子》中稱引《尚書》篇題的篇目,如《兼愛》、《尚賢》、《非命》、《天志》、《非樂》、《明鬼》等,一般認為均不在墨子生前成書,而是由弟子后記編輯的。所以,對《尚書》篇題的出現(xiàn)年代來說,《墨子》的引《書》能說明什么,以及能說明到何種程度,并不非常清楚?!盾髯印芬稌返那闆r可以符合陳氏的推斷,但與《孟子》比較,《荀子》只稱《書》大題的引法占全部引《書》文例的比例似乎更大(11∶14),*參見陳夢家《尚書通論》,第30-31頁。而荀子活動年代要晚于孟子。因此,對于上述引《書》情況的意義的準確解釋應該還有比較復雜的方面??傊?,關于《尚書》篇題的出現(xiàn)及其與孔子的關系,僅從傳世文獻內容來推斷,還是比較困難的。
此次清華簡《說命》三篇的發(fā)表似有助于表明,傳世或出土文獻所見《尚書》篇題,在很大程度上都不能確定是孔子編《書》時擬定的,也就是說,孔子編《書》應該不涉及為各篇文字正式命題。這主要是因為作為戰(zhàn)國中期文獻文本實物的《說命》三篇,其本身是有自題篇名的,那就是前文已提及的在每篇最后一支簡背所書寫的“尃(傅)(說)之命”,而這與傳世文獻,如《禮記》的《緇衣》、《文王世子》、《學記》,《墨子·尚同中》,以及出土文獻郭店簡《成之聞之》引《說命》時所稱的“《兌命》”、“《術令》”、“《命》”(皆“說命”之異作),均明顯有別;作為篇題,應該認為是不相同的。從存世及流傳年代上說,清華簡《說命》三篇比起上述引《說命》文字并披露篇題的《禮記》、《墨子》等傳世文獻都不一定更早,很可能要晚一些。*如虞萬里認為,《緇衣》成書“似應在郭店簡、上博簡鈔本之前半個世紀左右,亦即公元前350年前后”,見氏著《上博館藏楚竹書<緇衣>綜合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51頁。而據(jù)測定,清華簡年代為公元前305±30年,《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3頁。但從各自篇題的表達方式看,“《說命》”與“《傅說之命》”比較,后者顯得較為繁復,因而可能更多保存了原初狀態(tài),而措辭簡潔的前者,反而可能已經過提煉而異于早初成形者。清華簡(壹)另有屬于《逸周書》的《祭公》一篇,但篇題與傳世本不同,也是更為繁復,作“《祭公之顧命》”。整理者表示:“本篇是今傳世《逸周書》所收《祭公》的祖本?!盵4]可見整理者認為簡本的篇題應該有更早的來源。這同上文對簡本《說命》三篇篇題意義分析的邏輯幾乎是相同的。但是從戰(zhàn)國以后《尚書》文本流傳的實際結果來看,被作為正式篇題永久使用的反而是“《說命》”,這可能說明簡本的篇題盡管形成更早,但同樣因為不是由孔子親擬親定,所以最終不被傳承。
關于清華簡中屬于《尚書》的一些篇目在簡背書寫不同于傳世文本篇題的情況,清華簡(壹)中《金縢》的表現(xiàn)也十分引人注目,并可能反映更多的問題。清華簡(壹)的《金縢》同樣也是在簡背上寫有與傳世文本不同的篇題(“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僅從直觀來看,簡本這則“篇題”的形態(tài)比傳世文獻本所題的“金縢”就更為明顯地呈現(xiàn)某種初始性。這一點或許不是沒有意義。從文例上看,簡本《金縢》的“篇題”與傳本《尚書》的其他篇題明顯不合,更像是一種記述性的說明文字。有學者已注意到這一點,如廖名春指出:“《金縢》文前的所謂《書序》,當從原篇題‘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概括而來。”[5]這應該是看出了簡本“篇題”與《書序》在體例上的相似。事實上,簡本“篇題”的寫法與《書序》的寫法幾乎沒有區(qū)別(只是今傳本《尚書·金縢·序》的寫法較簡本更為簡短,所以簡本“篇題”更“不像”篇題)。此外,今傳本篇題所用的“金縢”二字在簡本“篇題”中也并沒有出現(xiàn)。所有這些情況的原因很值得思考。但它們至少說明一點,即簡本在簡背書寫的十四個字的用途,很可能是未被確定的。這應該是《尚書》文本形成過程中某一較早形態(tài)的表現(xiàn)。這也支持本文觀點:作為本篇篇題,“金縢”由孔子親擬親定的可能性是比較小的。清華簡中還有《尹至》、《尹誥》也屬于《尚書》,卻都原無篇題。另外,《尹誥》是《禮記·緇衣》稱引時用的篇題,《書序》則稱為《咸有一德》。這些似乎都反映在古書活動的較早時期《尚書》文本攜帶篇題不嚴格、不一律的情況,同時也可說明孔子編《書》未曾為有關文字擬定或確定篇題。
由以上討論可以看到,孔子編書對于《尚書》成書及相關文本形成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磥砜鬃硬粌H沒有擬定《尚書》篇題,由此還可以進一步推斷,孔子本來就沒有
以做成統(tǒng)一或標準的《尚書》文本為目標。在以往的《尚書》史研究中,已有學者據(jù)傳世文獻記述提出過這樣的觀點。蔣善國《尚書綜述》便明確說過,孔子“在(《尚書》)傳習方面也是有限度的,……至多他把所得的書簡,按它們在歷史方面的重要性,依次教授他的弟子罷了”;換言之,孔子編書是不涉及“《書》的編次”的,當然也沒有所謂“刪書”之事。[6]現(xiàn)在,對孔子編書不涉及擬定篇題這一點更可確認,我們對蔣氏早年的這類推斷自然是支持的。因此,《說命》三篇在古書成書研究方面的又一價值,就是促使我們更傾向于認為,孔子編書活動的性質,只是為教授弟子編輯可用的教材。同時連帶地形成的另一個重要認識就是,因孔子編書而出現(xiàn)的《尚書》文本,只是《尚書》成書過程中出現(xiàn)的眾多早期《尚書》文本中的一種。也就是說,應該注意到,歷史上并非只有孔子一人,也并非只有儒家一家做過“編書”的工作。清華簡《說命》三篇正好能幫助我們看到這一點,這對我們在古書成書研究中,更準確地理解有關文本形成的復雜情況,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簡本《說命》三篇之所以能幫助我們看出這一點,主要是因為三篇與傳世文獻所引用的《尚書·說命》在文字運用、措辭,甚至篇章編排上存在差異,同時顯示出這些差異應非出于傳抄中的偶然誤作,而是系統(tǒng)性的不同。
另外,還有兩個現(xiàn)象也反映《尚書》文本形成的復雜性。一是《禮記·緇衣》以及《文王世子》、《學記》兩篇引用的另幾條《尚書·說命》的文字,不見于簡本《說命》。雖然這些引文的內容在更晚出現(xiàn)的孔傳本《尚書·說命》中均被編入(有文字上的變動),但其來自所謂古文《尚書》文本系統(tǒng)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存在的,因為清華簡本《說命》的出現(xiàn),已經表明所謂孔傳本《尚書》不可信,其早期的成書過程自然也無從談起。如果這幾條引文并非出自生造,那么其所稱引的對象,很大可能應該是來自有異于簡本《說命》的另外一個或數(shù)個《尚書》文本系統(tǒng)。李學勤曾就此現(xiàn)象表示:“這大概是傳本不同的緣故?!盵1]當然也可能包括最初的編輯方法不同而導致文本上的不同。另一個現(xiàn)象,就是有學者注意到簡本《說命上》在內容上與后兩篇有性質上的不同。趙平安因而認為,簡本《說命上》“更像是《說命》的《序》”,而作為正文,簡本本身“缺一篇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趙平安《試析清華簡〈說命〉的結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wǎng)站刊發(fā),2013年5月7日)。從體例上看,將簡本《說命上》整個看成《說命》的《序》,似乎還是有一定困難的。但是如果簡本結構上確實存在三篇體例不一的問題,說明簡本本身是有一定缺陷的,當然這也反映了文本形成過程中一些未知的情況??偟恼f來,這也更支持清華簡文本的形成不是《尚書》成書過程中唯一的文本形成過程的想法,同時還似乎表明,在《尚書》諸種文本系統(tǒng)中,簡本未必是占有特殊地位的。*也有學者認為,上述現(xiàn)象表明,“先秦時期流傳的《說命》原本絕非三篇,……很可能在四篇以上”。但其同時也承認上述引文“當時別有所本”,也就是來自不同于簡本的其他文本。知北游《清華簡<說命>與傳世典籍引文對讀》,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wang20114
與《說命》三篇所反映的古書成書、文本形成的情況相類似的,還可以提到清華簡(壹)中的《金縢》與傳世今文《尚書·金縢》在文字上有大幅差異的情況。廖名春曾概括二者的異同:“竹書本《金縢》與今本首尾一致,但中間行文卻有詳略之異??梢哉f今本詳盡而竹書本簡易。”尤其是今傳本有關于周公祝告和舉行占卜的詳細描寫,簡本則作了大幅省略,占卜的情節(jié)甚至基本沒有提。李學勤的解釋是:“清華簡與傳世本《金縢》應分屬不同的傳流系統(tǒng)?!盵7]而同時也不能完全排除在更早的所謂“編書”的環(huán)節(jié)上,簡本與今傳本恐怕已經是“分屬不同系統(tǒng)的”。
作為文本上系統(tǒng)性差異的表現(xiàn),早期《尚書》文本形成過程中這些復雜情況的出現(xiàn),其根本原因在于《尚書》這類文獻的成書,其本身是建立在對古代很早就存在的原始公共文獻資源利用的基礎上的。談到《尚書》的“成書”,也許需要明確一個認識,即在今天一般所說的《尚書》“成書”前,《尚書》的主要文字內容已經在一定程度上以未知的形式流傳和被利用了,這是因為《尚書》大部分內容的原型,是來自藏于周室以及少數(shù)諸侯國(如魯國)公室的、由各級史官撰寫、整理,并加以保管的官方歷史文獻或資料,也就是商周文獻中說到的“典策”(如陳夢家認為《尚書·多士》所說“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指的就是這類文獻和資料)。[3]19而此類資料在商周之間有長時間的累積和保存。至春秋時期,《左傳》昭公二年所記述的“韓宣子來聘,……觀《書》于大史氏”中的“《書》”,指的也應是這類文獻資料,并且從《左傳》定公四年關于周初對魯、衛(wèi)、唐(晉)分封情節(jié)的詳細記述中可以知道,魯國擁有的這些資料的重要來源之一就是魯被分封時由周室賜與魯國的“典策”。從《左傳》的記述看,此時這些官方歷史文獻或資料有可能已經被稱為“《書》”。*關于《左傳》昭公二年所說“觀《書》”的“書”的讀法,向有爭議。陳夢家《尚書通論》認為可讀為專名,可參看。又可參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迄今為止,《尚書》學研究普遍認同,這類原始的書類資料,應該就是后來被編為《尚書》各篇文字的文獻內容的原型或雛形,但是其具體的形式并不知。原始書類資料在很長時期內除作為官方文件的用途外,還以未知的形式被用于貴族教育(《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有趙衰稱晉將郄“說禮樂而敦《詩》、《書》”,便反映這一點)。但在早期這些官方歷史檔案資料對大多數(shù)人還是封閉的。《左》昭二的記述很清楚地表明這一點,說明當孔子少年時(11歲)能接觸原始書類文獻的還只有韓宣子這樣的高級貴族,且十分不方便。但到孔子成年時,這種狀況顯然已開始改變,因為編書已經是孔子教學活動的一部分,意味著書類資料已進入為更多階層人群利用的階段。在當前文獻學通用的概念里,所謂《尚書》的“成書”,應該是指早期書類資料擺脫官方收藏限制后,成為流行文本的過程??鬃訜o疑是參與這一過程的先行者。由于孔子編書活動的發(fā)生,出現(xiàn)了社會性流傳的《尚書》文本,《尚書》成書的一個過程也由此啟動。
此次清華簡《說命》文本的面世,對于通常所說的古代“語類文獻”的研究,可能也具有重要的意義。這主要是因為簡本《說命中》里的一大段文字被《國語·楚語上》引用過,而且兩個文本在內容、用字和表達上基本一致,僅有局部的字、詞和語序的不同。在《楚語上》中,與簡本對應的這段話,是楚大夫白公子張向楚靈王進諫時引述的商王武丁的言論,這與簡本描述的背景也完全相合。其中“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孟子·滕文公上》曾予征引,并明確為“《書》曰”。當然,正如上文曾討論過的,《楚語上》中武丁言論的具體表述在字、詞,尤其在語序上,與清華簡《說命中》有不同,所以其所依據(jù)的原始資料或文本應該是不同的。但即使如此,《楚語上》還是很明顯利用了《尚書》或所謂原始書類資料的內容,以之作為素材。更可一提的是,《楚語上》對于《說命中》相關文字的利用是完全融入自身行文中的,已不是痕跡明顯的引用,而是成為本文的一部分。這有可能顯示,《楚語》作者更直接地利用了較之成篇文本更基礎的原始書類資料??傊啽尽墩f命》的出現(xiàn),令我們可以想象,《國語》的做成同古代官方歷史文獻收藏應該也是有關系的。這為我們完整地理解包括《國語》在內的所謂“語類文獻”的做成提供了一項很重要的依據(jù)。
很久以來,《國語》這一類古代文獻的地位和價值問題,對學者一直是一個困擾。在許多人的認識中,以《國語》為代表的古代“語類文獻”是更多地與各色作者個人的創(chuàng)作相關的一類成果。與經部文獻相比較,其價值及可信度均居次位乃至須另論。就是在不完全忽視《國語》類文獻價值的研究中,也不重視或不輕易確認其與先秦較嚴肅歷史文獻資料之間的關系,對這類文獻特征的首位印象還是其擅于對歷史做故事性的演繹。如在有的研究中,針對荀、墨以至《史記》涉及“傳”、“說”、“語”等古書類型的一些言論(如《五帝本紀》說“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等),表示“這里的‘傳’、‘說’、‘語’皆可視作記述歷史故事或傳聞的文本,或是格言匯編”;同時提出“語體類指的是先秦秦漢間流傳的存故實、寓勸誡、助游談為宗旨的材料”(楊博《簡述楚系簡帛典籍的史料分類》,刊簡帛網(wǎng))??偟膩碚f,還是在文獻的特性上將語類文獻,當然包括《國語》,與書類相區(qū)別,并且暗示語類文獻是對缺少書類文獻嚴肅資料來源的狀況的另類的補充。應該肯定,上述研究本身是有根據(jù),也是有價值的。但是,現(xiàn)在看來,問題很可能要比上面講到的更復雜。正如上文對清華簡《說命中》文字在《楚語上》中被利用情況的分析所顯示的,語類文獻也有來自官方收藏,即也有可信的來源和嚴肅的歷史文獻品質;這一點,很可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因此,語類文獻的地位和價值應該有超過僅為所謂“寓勸誡、助游談”之材料的可能。
另外還有一個與此有關的情況也可提一下。在對古書分類問題的研究中,李零曾提出古代的官書舊典“是史書之源”,而貴族教本“是經書之源”。[8]這是很有深意的見解。我在這里想附議的是,在《國語·楚語上》中,有一段楚國大夫申叔時論春秋貴族教育的言論,非常有名。其中詳細說到周代貴族教育中使用教材的情況,并提到《語》。其全文是:“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睆倪@段記述看,《語》的使用與屬于六藝即“經書”的《詩》、《禮》、《樂》、《春秋》是同等的。如果申叔時所說的“《語》”是與今天所說的“語類文獻”(包括《國語》等)有聯(lián)系的古書類型的話,那么,這也會促使我們更鄭重地看待語類文獻成書的基礎。
包括《國語》在內的早期語類文獻,在內容上有補經部古書所缺的重要價值,尤其是關于古代制度和傳說時期歷史的許多寶貴記述,歷來為史家所看重。如果簡本《說命》三篇的出現(xiàn)對最終確認語類文獻的史料價值有幫助,對整個古史研究的發(fā)展也會有重要的推動。
[1] 李學勤.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J].文物,2012(8):66-71.
[3] 陳夢家.尚書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9:11.
[4]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M].上海:中西書局,2010:173.
[5] 廖名春.清華簡與《尚書》研究[J]. 文史哲,2010(6):120-125.
[6] 蔣善國.尚書綜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3.
[7] 李學勤.清華簡九篇綜述[J].文物,2010(5):51-57.
[8] 李零.從簡帛發(fā)現(xiàn)看古書的體例和分類[J].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1):25-34.
(責任編輯:梁臨川)
On the Formation of Ancient Books and Texts: A Discussion of Three Texts ofYueMingfrom Tsing Hua Bamboo-Slip Manuscripts
XIE Wei-yang
(ResearchCenterofAncientCivilization,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According to the Tsing Hua bamboo slips, all three texts ofYueMinghave their own titles. This indicates that the existing titles inShangShu(TheBookofHistory) may be not necessarily given by Confucius who was not supposed to give a fixed title to every text. Meanwhile, the texts edited by Confucius were not the sole version ofShangShutexts. More compilations might occur in the wake of Confucius, leading to the successive diverse versions ofShangShu. At present, it cannot be totally denied that the version from the Tsing Hua bamboo-slip manuscripts is an unknown versionofShangShuwhich has complicated relations with “ShangShuinancient Chinese script”. While studying the formation of ancient books and texts,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role of unknown texts which stimulate new ideas concerning such important issues as the formation ofShangShu. The occurrence of three texts ofYueMingfromTsingHuabambooslipsis of great help in accurately ascertaining the formation of the early “yu”-genre documents includingGuoyuand assessing their value as historical data.
Tsing Hua bamboo slips;YueMing;ShangShu; texts; the formation of ancient books
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6.003
2016-06-15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國家起源研究的理論與方法”(12&ZD133)
謝維揚(1947- ),安徽合肥人。上海大學歷史系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先秦史。
K03
A
1007-6522(2016)06-002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