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水軍
《禮拜二午睡時刻》(見人民教育出版社《外國小說欣賞》)是拉美著名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創(chuàng)作的一篇小說。此文最為人所稱道的是作者對情感的處理藝術(shù)——節(jié)制勝于放縱。作為“小偷”的“母親”,其情感因種種原因而被壓抑得異乎尋常的平靜和鎮(zhèn)定,這種“內(nèi)斂”的情感讓讀者印象深刻。難怪國內(nèi)著名作家余華有如此評論:“《禮拜二午睡時刻》顯示了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內(nèi)斂功夫?!?/p>
確實,“母親”是作者所要著力刻畫和塑造的人物。“母親”用自己無邊無私的愛,影響并感化了神父對“小偷”的世俗看法,顯示出一種巨大而感人的悲憫力量,令人動容。但文中還有一位人物,“母親”的女兒——“小女孩”,則歷來為讀者所忽視。筆者認(rèn)為,“小女孩”這一形象雖然在文中著墨不多,但其在整篇作品中的作用和地位卻不容忽視。筆者試就此作分析,以求教于各位專家同仁。
一、見證對小偷的固有觀念
“母親”帶著“小女孩”去祭祀自己死去的“兒子”,這本是件令人悲傷和同情的事情。但問題是,“兒子”是個“小偷”,他是在半夜偷人家的東西時被寡婦雷薇卡太太一槍打死的。當(dāng)?shù)厝藢π⊥祻膩矶际巧類憾唇^的,在他們的心目中,小偷被打死是理應(yīng)正當(dāng)?shù)?,不值得半點憐憫和惋惜,甚至對小偷的親人和家屬,都抱有一種歧視和敵對心理。即使是“母親”和“小女孩”,原來的思想里也是這樣一種“小偷觀”。
神父又走到柜子跟前。在柜門里釘子上掛著兩把大鑰匙,上面長滿了銹。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公墓的鑰匙就是這個樣子;女孩子的媽媽在小的時候也這么想過。神父本人大概也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么個樣子。
“小女孩”從沒看到過公墓的鑰匙,但她想象中的鑰匙是“長滿了銹”的?!靶∨ⅰ钡膵寢尅霸谛〉臅r候也這么想過”。這兩句話很耐人尋味。媽媽小的時候是這樣想的,現(xiàn)在到了“小女孩”這一代,也仍然是這樣想的。從媽媽到女孩,兩代人相同的想法和鐵的事實都說明了世人對小偷的歧視和冷落——因為鑰匙是長滿了銹的,說明沒有人使用過。那些死去的小偷,連自己的親人對他們也是恩斷義絕、退避三舍。所以,只要你是小偷,你就會被人無情地拋棄在這個世界的角落里,哪怕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這種從潛意識里自然流露出來的“小偷觀”,還在代代相傳,潛移默化,這正是造成這個社會缺失對小偷應(yīng)有的悲憫和同情的根源。
再來看神父。作為神職人員,“神父”這一身份代表著宗教的某種權(quán)威,他的一舉一動也許會被認(rèn)為寓示著人世的基本道德準(zhǔn)則,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他對“小偷”及“小偷”家屬的態(tài)度也無疑將成為一種參照,透視著沒有出場卻為數(shù)眾多的其他人的看法。“神父本人大概也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圣彼得的鑰匙就是這么個樣子”?!笆ケ说谩笔恰疤靽钡囊馑?,這句話的意思是:小偷死后,靈魂進入天國,但在天國里,小偷也是低人一等,為人所不齒和痛恨的。因為沒有人愿意搭理他們,他們的鑰匙也是“長滿了銹”的。從小說的后文看,神父也是以普通人對小偷的態(tài)度來看待“小偷”及其家屬的,這可以從他的“您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引上正道嗎”這句話中看出來。
可見,從人間到天國,從女孩到“母親”,對小偷都是歧視和痛恨的。小說通過這簡短的幾句話,告訴了讀者一個可怕的事實。這就是社會對“小偷”道德審判的結(jié)果!
二、見證哥哥是個好人
小說用大量的筆墨,在開頭部分寫“母親”對“小女孩”的教育和叮囑,這種教育和叮囑顯得那樣嚴(yán)厲和嚴(yán)肅?!澳赣H”幾乎是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對“小女孩”說話,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你要是還有什么事,現(xiàn)在趕快做好!”女人說,“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p>
這種嚴(yán)厲的背后,體現(xiàn)出的卻是強烈的自尊和悲憤。因為“母親”要去祭祀的是“小偷”兒子,在“母親”心中,絕不能因所謂的“小偷”而讓自己失去尊嚴(yán),顛倒是非,抹黑兒子?!靶∨ⅰ焙芏?,她“點點頭”,用“濕漉漉的報紙把鮮花包好”,并且“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母親”,“她母親也用慈祥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在這里,母女倆的會心相“看”,是一種只有她們自己知道的相知相通,讓人感覺到親情的溫暖和偉大。“母親”的嚴(yán)厲與慈愛,女兒的懂事與知理,也讓我們可以感知“母親”與兒子之間也是同種關(guān)系。結(jié)合后文“母親”和“小女孩”的話,我們有理由相信,卡洛斯·森特諾是一個非常好的人,這樣好的人何致于是個小偷呢?
另外,在“小女孩”的心中,哥哥也一直是個好人,并且是一個堅強勇敢的人。在“母親”與神父的整個沖突過程中,“小女孩”一直都是局外人,似乎游離于情節(jié)發(fā)展的中心,因為她還只是個小孩,她不懂事,插不上嘴。但在神父與“母親”談?wù)摗靶⊥怠钡南嚓P(guān)情況時,她卻突然插嘴說:“他沒有辦法,把牙全部拔掉了。”可見哥哥“拔牙”這件事情在“小女孩”幼小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以至于現(xiàn)在不自覺地插了嘴。是的,哥哥很勇敢,也很堅強。在妹妹看來,能“把牙全部拔掉了”是一件了不起的壯舉。哥哥為生計所迫,去當(dāng)拳擊手,“有時候叫人打得三天起不來床”。這些都讓妹妹記憶深刻,也在“母親”的心中永存美好的印象。因此,哥哥不是小偷,這樣勇敢而堅強的人怎么會去做小偷呢?在妹妹的身上,我們感到了親情力量的無限強大。
三、見證“母親”與神父間的情感沖撞
“母親”與神父之間的情感沖突,是這篇小說所著力刻畫的精彩之處?!澳赣H”用自己無邊無私的母愛,用巨大的親情力量,最終影響和感化了神父,使神父原來抱有的對小偷的看法有了改變,并進而懷疑自己的信仰,這一情節(jié)發(fā)生在神父家里。且看下面一段話: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個女人忍住悲痛,兩眼直直地盯著神父。神父的臉?biāo)⒌囊幌伦蛹t了。他低下頭,準(zhǔn)備填一張表。一邊填表一邊詢問那個女人的姓名、住址等情況,她毫不遲疑地、詳盡準(zhǔn)確地作了回答,仿佛是在念一份寫好的材料。神父頭上開始冒汗了。女孩子解開左腳上的鞋扣,把鞋褪下一半,用腳后跟踩在鞋后幫上。然后把右腳的鞋扣解開,也用腳趿拉著鞋。
這段話的焦點人物是“母親”與神父,“小女孩”只是一個配角,似乎無關(guān)緊要。此時此刻,面對神父,兒子的猝死帶來的無限悲痛和“小偷家屬”這一身份給予“母親”的道德、社會壓力彼此沖突,匯聚成一股向著相反方向膨脹的情感激流,似乎要在“母親”身上噴發(fā)涌出。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對神父有任何失態(tài)的舉動和言辭都不為過,都值得人理解和同情。但在小說中,這一情感沖突僅僅凝聚成一些較具張力的詞匯,如“忍住”“直直地盯著”“毫不遲疑地、詳盡準(zhǔn)確地”等,“母親”的堅忍、自尊、內(nèi)斂,令人動容,也反而使神父感到緊張、不安和某種莫名的觸動?!吧窀傅哪?biāo)⒌囊幌伦蛹t了”“神父頭上開始冒汗了”,從“臉紅”到“冒汗”,這種細(xì)節(jié)與神態(tài)描寫非常形象而真切地刻畫出了神父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過程。在這樣的描寫中,原本激烈的沖突卻顯得既平淡又意味深長。
再看看小女孩,在“母親”與神父激烈的情感沖撞中,她是個局外之人,因為她年幼無知,少不更事。她不懂“母親”和神父的所言所做,更不清楚這個時候兩人內(nèi)心劇烈的情感變化,她只是覺得時間有些長了,她有些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于是便自然而然地顯示出一個兒童的天性:“女孩子解開左腳上的鞋扣,把鞋褪下一半,用腳后跟踩在鞋后幫上。然后把右腳的鞋扣解開,也用腳趿拉著鞋?!痹谶@樣一個緊張的時刻,“小女孩”竟然做這樣無聊而失禮的事情,如果從成人的角度去看,這是很不應(yīng)該也很不禮貌的事,但恰恰因為是個孩子,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卻使小說更富意蘊,也使人物形象更顯真實和豐滿。
這里,作家很顯現(xiàn)地用了反襯手法。一是用“小女孩”的天真單純,反襯大人之間緊張激烈的情感沖突;二是用看似無聊地把鞋脫去的細(xì)節(jié)反襯神父內(nèi)心的緊張與不安;三是用“小女孩”和神父來反襯“母親”內(nèi)心難以忍受的痛苦。如果沒有這個細(xì)節(jié),“母親”與神父之間的沖突以及兩人內(nèi)心的這種情感變化則會蒼白得多。
綜上所述,“小女孩”雖是文中的一個配角,一個次要人物,但其在全文中的作用和地位卻不容忽視。試想,如果小說刪去“小女孩”這一人物,只寫“母親”與神父,那么情節(jié)就會單調(diào)得多,人物形象也會單薄得多。而更為重要的是,“母親”能最終感化神父,讓神父轉(zhuǎn)變對“小偷兒子”的看法,一方面固然是母愛的偉大所致,另一方面,“小女孩”在其中起到的重要的證人作用也是不能否定的。如果說母愛有的時候還會讓人覺得有點自私的話,那么以一個年幼的天真的孩子的情感道德去衡量一個人時,則會讓人信服得多,公正得多。這個角度,可能就是馬爾克斯的過人之處。
(責(zé)任編輯:李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