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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中的婚禮

2016-12-02 18:25歡鏡聽
章回小說 2016年11期
關鍵詞:草廬黃狗三爺

第一章?搖 石橋下的

小妹妹

歡鏡聽是江津城一家公司的總經理。工作之余,他有一個生活習慣:行走,尤其喜歡到鄉(xiāng)間行走。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歡鏡聽獨自一人乘車來到江津城一個偏遠的山區(qū)。下車后,他穿過一座小鄉(xiāng)場窄窄的石板街道,開始了他的又一次行走活動。出鄉(xiāng)場后,便是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溝,一座小小的石拱橋橫跨溪溝,連結起一條鄉(xiāng)間石板小路,那小路曲曲彎彎地伸向更深更遠的大山深處。就在那座石拱橋下,幾位打豬草的農家少女坐在溪溝邊的堤岸上,光腳浸到溪水里,雙腳還把冰涼刺骨的流水攪得水花四濺。在她們身后,散亂地放著幾個豬草背簍。他站在橋上,低頭望著她們泡在水里凍得通紅的腳,牙齒禁不住一陣發(fā)酸。他對她們說:“小妹妹們,你們不怕冷嗎?”

一位穿翠色衣服的少女望著他,問:“哥哥,你從哪里來?”

“江津城?!?/p>

“哥哥,你到哪兒去?”

這一下,她把歡鏡聽問住了。歡鏡聽的行走只有一個大的地理范圍,沒有很明確的目的地。想了想,歡鏡聽指著石拱橋對面的高山,說:“我到山里去?!?/p>

立刻,另外幾位少女對那位穿翠色衣服的少女開玩笑說:“白元春,你的家正好在那邊,這位城里來的哥哥肯定是到你家去做客的。”

原來,那位穿翠色衣服的少女叫白元春。白元春的臉頓時紅起來,她捏緊拳頭,做出要打人的樣子?!拔也徽J識這位城里來的哥哥。”她說,“他為什么要到我家里去做客?”

歡鏡聽笑著問:“小妹妹,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白元春這個名字不俗。響亮、順耳、好聽、也很好記……”

沒等他說完,橋下又是一陣流水似的笑聲灌進他耳朵!白元春抬起一張紅臉,朝歡鏡聽大聲說:“哥哥,你不要記我的名字。”歡鏡聽笑著問:“白元春,你的名字不是給人記住的嗎?”

她的臉更紅了:“我姐姐說,城里來的哥哥都是什么……”她蹙額想了一下,“哦,都是感情上的騙子?!彼跉鈴娪驳卣f,“因為你是城里來的哥哥,所以,不許你記我的名字?!?/p>

歡鏡聽指著大山深處,問:“白元春,你的家,就是在那個方向嗎?”

白元春臉色雖然仍舊紅著,但是口氣卻是警惕的:“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歡鏡聽明白了,白元春的家確實在石板路那端的大山深處。他揮揮手,“小妹妹,再見?!?/p>

第二章 ?搖快如閃電的

白衣女人

歡鏡聽沿著石板路繼續(xù)往前走去。不久,前面的石板小路拐進了兩座大山的峽谷間。這個地方叫山天峽。當他站在山天峽上時,眼前似乎布滿了濃重的綠色霧氣。他定睛一看,發(fā)現在峽谷的兩邊山坡上,密密地擠滿了翠色的柑橘樹。忽然,一團白影出現了。

他這才發(fā)現,那團白影是一個女人。就在這時,他身后傳來了腳步聲?;剡^頭,看到白元春背著豬草背簍,腳上穿著一雙最便宜的膠底布鞋,獨自一人走上山來。他笑著問:“怎么只有你一人?你那些伙伴呢?”

雖然白元春臉上做出不高興的神情,但是,口氣中卻透出一片溫和?!八齻儧]有家嗎?”她說,“她們不曉得回家嗎?”

歡鏡聽仍舊微笑著,卻將話題轉移了。他遠遠地指著那團白影,有些擔心地說:“白元春,你看那里,那是個女人……”

白元春僅僅只瞟了一眼,便打斷他的話:“我曉得是人。她不是人難道是鬼嗎?”歡鏡聽望著她:“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嗎?你跟我說話,為什么滿臉的不高興?”雖然白元春的雙眼冷冷地看著他,但是嘴角卻浮起一絲笑紋。她忽然問:“你真的是從江津城里來的哥哥?”見對方點點頭,她又問:“江津城離山天峽這么遠,你到這兒來干什么呢?”

他指了指周圍的峽谷,順口答道:“聽朋友說,這山上風景很美,我就順便來看看?!薄芭丁卑自翰唤浺獾攸c了一下頭,她拉了歡鏡聽一把,“走,到我家去坐坐。”

她順手指了一個方向,“我的家在山坪上?!鄙狡菏潜镜胤窖?,意思是高山頂上的平壩。

歡鏡聽順著白元春的手指望過去,剛好看到那個穿白衣的女人。與此同時,順著峽谷中吹來的冷風,歡鏡聽忽然聽到了白衣女人唱的歌。歌聲里透出一憂、二怨、三悲、四傷的情韻。

歡鏡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這時候,白元春從懷中掏出一個銀光閃閃的珠子,放到嘴唇邊響亮地吹了一下。那白衣女人聽到這種聲音,立刻停住了唱歌。只見樹枝在她腳下一陣搖晃,一眨眼,她就從樹上跳到了地上,一轉身,白衣女人便飛快地隱沒在蒼翠的橘樹林中了。歡鏡聽驚訝地問:“剛才那個白衣女人是誰?”

白元春說:“我姐姐?!?/p>

歡鏡聽又望著她手里的珠子,同樣驚訝地問:“這是什么東西,吹得這么響?”

白元春將那個珠子在對方眼前晃了晃,臉上全是驕傲的神色:“這是我姐姐做的竹哨?!?/p>

歡鏡聽更加吃驚起來。在他過去的閱歷里,竹哨并非稀罕的東西,也看見過用各種竹子制成的哨子,然而,像這種銀光閃閃的珍珠般的竹哨,卻是他聞所未聞的。他說:“給我看看。”

白元春做了一個調皮的動作,將圓竹哨迅速地揣入懷里:“我姐姐說過,這東西不能隨便給人家看,尤其是城里來的哥哥?!?/p>

歡鏡聽用一種請求的口吻說:“好妹妹,我只看一眼,絕不多看?!备?,他又補充一句,“這件事,只要你不講,我也不講,你姐姐絕不會知道?!痹捯魟傄宦涞?,他立刻后悔起來,我的媽呀,不應該補充后面一句話呀!

果然,原本滿臉熱情的白元春,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好半晌,她冷冷地說:“我姐姐說的一點不錯,城里的哥哥沒有一個是誠實的東西?!彼昧ν屏藢Ψ揭徽?,“好狗不擋路——讓開!”

歡鏡聽趔趄了幾步,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腳跟。望著白元春越來越遠的背影,他大聲問:“白元春,你剛才不是請我到你家做客嗎?”

“剛才是我瞎了眼,把你認成了一條好狗。”說到這里,也許她覺得太過分,不應該將歡鏡聽比喻成狗,便回頭做了一個鬼臉,掏出那個銀光閃閃的圓竹哨輕輕吹了一下,“城里來的哥哥,對不起你了?!闭f完,她飛快地跑起來。一身翠色的衣服,在峽谷間的半山小路上,宛如蝴蝶展翅般翻飛。

歡鏡聽繼續(xù)朝前走去。這一次,他行走的目的已經很明確了,那就是白元春坐落在山坪上的家。

等能見度開始變得幽暗時,他才發(fā)現自己已經置身于一片濃密的斑竹林中。在竹林的中央,出現了一塊寬闊的石壩,石壩上,一座草廬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草廬的墻壁是用一根又一根竹子交錯在一起、再糊上一層黃泥做成的。他正要往草廬走去,一條蜷伏在屋角的黃狗發(fā)現了他。黃狗汪汪地狂吠幾聲,然后一躍而起,用最快的速度朝他沖來。與此同時,一道白影從屋子里閃電般飛出,一只手異常準確地抓住了黃狗的尾巴。那位白衣女人背對著歡鏡聽,冷冷地問:“你是誰?為什么走到這里來了?”

歡鏡聽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大姐,我姓歡,我叫歡鏡聽?!彼f,“我只是路過這里。”

“姓歡?”白衣女人全身顫抖了一下,她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路過這里,你走錯路了?!?/p>

白衣女人說得不錯。這里只有一座草廬,上山的小路也只能通到這里。除了走錯路,是斷然不會發(fā)生“路過”這種情況的。

歡鏡聽發(fā)現,白衣女人竟然穿著一件在窮鄉(xiāng)僻壤極少見到的白色旗袍。他無話找話地問:“大姐,這個地方叫什么名?”實際上,他知道這個地方叫作山天峽。

白衣女人仍背對著他,不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說:“我數三下,你如果還不離開這里,我就放狗咬你了?!秉S狗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它昂起頭,朝歡鏡聽露出交錯的犬牙,做了一個又撕又咬的動作。

歡鏡聽只得返回。

第三章 ?搖醉態(tài)迷離的

鄉(xiāng)村姑娘

一晃,三年過去了,又一個春節(jié)即將到來。每年春節(jié)到來之前,各家公司都要與方方面面的關系戶互送拜年禮物。歡鏡聽所在的公司也無法免俗。那么,今年的禮物送什么呢?思來想去,他忽然想到,江津是全國有名的柑橘之鄉(xiāng),何不給那些外地的客戶們送一些柑橘,這樣做,一方面花錢不多,二方面顯得大方好看。于是,他打電話到果樹研究所,找到一位朋友,開門見山地說:“幫我介紹一下,江津哪個地方出產的柑橘口味最好?”

朋友毫不猶豫地推薦了一個非常偏遠的山區(qū)。

本來,到那樣偏遠的山區(qū)去采購柑橘是一件苦差事,歡鏡聽完全可以交紿其他人去辦理。然而,他本來就是喜歡行走的人,現在,這個山區(qū)又是他未曾去過的,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去看看,公私兼顧了。于是,在一天清晨,歡鏡聽帶著一輛貨車,朝那個陌生的山區(qū)進發(fā)。到達那里時,剛好是中午。當地鄉(xiāng)政府設在一幢二樓一底的石磚房子里。底樓是鄉(xiāng)政府辦公室,二樓便是招待所。鄉(xiāng)長姓李,因為提前接到了果樹研究所那位朋友打去的電話,所以,李鄉(xiāng)長正在辦公室等待著歡鏡聽。李鄉(xiāng)長握住歡鏡聽的手,熱情地說:“歡經理,你放心,我已經安排果園把最好的果子留起來,明天裝到車上,一車就拉走了。”接著,他指著辦公室外面,“你不用跟在那些人屁股后面去果園選果?!惫麍@外面,停著好多輛農用車,看樣子,到這里采購柑橘的人還真不少。據李鄉(xiāng)長介紹,那些人大多是從外地涌到這里的水果販子。有了李鄉(xiāng)長的親自安排,歡鏡聽此行的任務就變得如同沒有任務一般了。吃過午飯,他開始慢慢朝招待所走去。忽然,一位年輕姑娘從后面飛奔而來,到達歡鏡聽身旁時,姑娘一把拉住歡鏡聽的手,剛張開嘴想說什么,一陣嘔嘔的酒嗝聲沖口而出。歡鏡聽先是吃了—驚,繼而皺起眉頭,他知道姑娘是喝了酒,并且過了量。姑娘一邊拉著歡鏡聽往鄉(xiāng)政府的廁所走去,一邊扯下幾根頭發(fā)絲,塞到對方手中。歡鏡聽頓時明白過來。進入廁所后,歡鏡聽一只手托住姑娘的腦袋,另一只手將一根發(fā)絲一抖一顫地放入她喉嚨。俄頃,姑娘一把推開歡鏡聽,對著便孔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歡鏡聽一邊放水沖洗著那些臟物,一邊好心地說:“姑娘,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p>

姑娘嘔吐完后,背倚在墻上,一口接一口地吐著酒味濃濃的粗氣,波浪形的黑發(fā)從額上掛下來,隱約遮著她的臉龐。她細細地吐出一句話:“謝謝你,歡經理?!?/p>

“你認識我?”

姑娘嘴角先是扯起一絲笑紋,不冷不熱地重復了一遍對方的話:“你認識我?”

歡鏡聽心里暗暗想道,我是一家大公司的總經理,認識我的人當然很多。

等歡鏡聽走了一段距離后,她忽然說:“歡經理——城里來的哥哥,你真的記不得那個打豬草的小妹妹了嗎?”

歡鏡聽渾身顫抖了一下。他既驚喜又懷疑地說:“白元春?你就是那個打豬草的小妹妹白元春?你跟三年前相比,不一樣,真的大不一樣了?!彼矍暗陌自?,身上已經沒有三年前那個打豬草的農家少女的痕跡了。難怪,他一時半刻認不出她來。

白元春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昨天晚上,我聽李鄉(xiāng)長對果園的人們說,明天有一位歡經理要來采購一車口味最好的果子,要他們抓緊時間準備好。”她說,“沒想到,李鄉(xiāng)長嘴里的歡經理,就是我三年前見過的那位城里來的哥哥?!?/p>

歡鏡聽問:“你怎么會在這里?你為什么喝那么多酒?”

一年前,白元春聽說這里有一片果園要對外承包,等她到達這里時,才發(fā)現傳言有誤。對外承包的是另一座山頭上的果園。只要對柑橘這種水果有研究的人都知道,不同的土壤,即便是那些土壤的分界線只隔著一條小河溝,結出的柑橘,其口味也大不一樣。誤信傳言的白元春,沒有打退堂鼓,她干脆在這里住下來,做起了柑橘酒生意。故名思義,柑橘酒就是用柑橘釀造的果酒。她不好意思地說:“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他們要我陪他們喝酒?!闭f到這里,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他們還等著我喝酒?!币贿呎f一邊抬起腳要走。

歡鏡聽吃驚地說:“白元春,你已經過量了,還要喝呀?”她不好意思地說:“我不陪他們喝,他們就不與我做生意?!睔g鏡聽默默地放開白元春。他是商人,他知道商界上談生意離不開酒,而且,越是小地方上的小生意人,哪怕是談三分錢的毛毛生意,也要在酒席上一醉方休后才能“談成”。他情不自禁地說:“白元春,我還是喜歡你三年前的樣子。”

白元春望著他,問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城里來的哥哥,江津城姓歡的人家多不多?”歡鏡聽舉起一根手指:“只有一家?!边@里的一家,不是指他一個人,而是指他們歡氏家族。白元春的臉色驟變,她先是一把捏住對方的胳膊,在對方胸前擂了幾拳:“城里來的哥哥,天下那么多姓氏,姓張、姓王、姓李、姓趙……哪樣姓不好?”她大聲說,“你為什么非要姓歡?”接著,白元春的臉色變得異常的冷漠,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城里來的哥哥,你聽好,就算我白元春從來沒有遇到過你,從來不認識你?!备?,歡鏡聽瞠目結舌地望著白元春的身影消失在一家鄉(xiāng)村小飯店。

很快,鄉(xiāng)村飯店里傳出白元春既響亮又潑辣的劃拳聲。

這時候,李鄉(xiāng)長從樓上下來了。

他招呼歡鏡聽到辦公室,為他泡了一杯茶。

兩口熱茶喝下去后,歡鏡聽已經回過神。他將茶杯在兩手間滾來滾去,問:“李鄉(xiāng)長,你認識一個叫白元春的姑娘嗎?”

李鄉(xiāng)長說:“一年前還不認識,因為她是外鄉(xiāng)人。后來……”李鄉(xiāng)長談的,就是白元春到這里承包果園的事情。末后,他問:“歡經理,她是你親戚嗎?”

歡鏡聽避開這個話題,問:“她怎么做起了柑橘酒生意呢?”

李鄉(xiāng)長先是皺著眉頭:“我好像隱約聽其他人說,白元春在掙什么學雜費?!崩^而搖搖頭,“詳細情況,我不太清楚?!?/p>

歡鏡聽嘴唇朝不遠處的鄉(xiāng)村飯店努了努:“那幫人,都是一些什么人?”

李鄉(xiāng)長從辦公桌后面撐起身,朝飯店看了看,然后回到座位上,笑著說:“那些人,都是這個地盤上的人,平時做點兒小生意為生。你說他們壞,談不上;你說他們好,也談不上。不過,在這種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你那位親戚白元春,要想做事情順利一點兒,還真不能得罪他們?!?/p>

歡鏡聽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禁不住嘆口氣:“一個年輕姑娘,做點兒小生意,唉……艱難啦?!?/p>

第四章?搖酒桌上各懷心

機的男人

走出李鄉(xiāng)長的辦公室后,歡鏡聽徑直走進那家鄉(xiāng)村飯店。白元春面對飯店大門坐著,此刻,她手中的酒杯已經遞到了嘴唇邊,冷不防望見歡鏡聽,那個欲喝不喝的動作,一瞬間凝固了。坐在她周圍的是六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趁此機會伸出兩根手指貼到白元春的手背上,一邊游蛇般地滑動著,一邊說:“喝啊,快喝啊?!?/p>

白元春深沉地望了歡鏡聽一眼,雙眼一閉,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她假裝沒看到歡鏡聽,將手伸到桌子上空,對另一個男人說:“來來來,劃拳,吃酒。”須臾,白元春響亮的劃拳聲又響了起來:“一百歲,二兄妹好,桃園三結義……”

這時候,飯店老板——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迎上來,熱情地說:“老板,你想吃點什么?”歡鏡聽正要開口,卻不料白元春出人意料地搶前說:“城里來的哥哥,幫我喝了這杯酒。”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朝歡鏡聽搖搖晃晃地走來,杯中的酒灑了她滿手,一張臉被酒精燒得通紅。同桌的另外幾個男人,驚異地將眼珠從她身上滾到歡鏡聽身上。

飯店老板不高興了:“白小姐,你影響我做生意了。”

白元春不理會飯店老板的不滿表情。她將酒杯遞到歡鏡聽嘴邊,眼睛里泛出秋水般的寒意。歡鏡聽接過酒杯,毫不猶豫地一口吞了下去。接著,歡鏡聽朝飯桌上看了看,見只有很少的一點兒菜,便對飯店老板說:“添幾個好菜,賬算到我頭上?!苯又?,他望著白元春,用一種略帶傷感的語氣問:“小妹妹,你不請城里來的哥哥坐下喝酒嗎?”

白元春沒說話。倒是那幾個男人紛紛站了起來,熱情地邀請道:“來來來,坐下喝酒?!逼渲幸粋€男人空出一個座位。歡鏡聽剛要在那個位置上坐下,忽然發(fā)現那個“空”位置的男人借此機會坐到白元春身邊,一只手不懷好意地貼著白元春。

想了想,歡鏡聽往杯子里倒?jié)M酒,端著酒杯走到白元春身后,面向那幾個男人故作熱情地說:“白元春是我在鄉(xiāng)下的妹妹,請朋友們多多照看一下她?!彼┝艘谎勰莻€男人,見他的手還是緊貼著白元春,于是提高了聲調,話中有話地說:“今后,如果有誰欺負我這個鄉(xiāng)下妹妹,請朋友們及時通知我?!闭f到這里,他飲完酒,把酒杯往門口一扔。隨著叮當的粉碎聲,那只緊貼白元春的手移開了。

那個男人站起身,急急忙忙說:“大哥,請坐?!?/p>

歡鏡聽沒有推辭,坐在白元春的身邊。那男人又重新回到早先他“空”出的位置上。一時間,飯桌上冷清下來。一會兒,歡鏡聽笑著對白元春說:“小妹妹,代表城里來的哥哥,為朋友們倒酒。”

其中一個男人眼睛望著歡鏡聽,話卻是問的白元春:“白小姐,你這個城里來的哥哥,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白元春正要開口,歡鏡聽暗暗踩了一下她的腳,將臉掉了一個方向,朝著廚房大聲說:“老板,增添的菜做好了嗎?”

廚房里傳出飯店老板的聲音:“快了快了。”

這時候,歡鏡聽回過頭笑著對那個問話的男人說:“大哥,你貴姓?”

對方說:“姓劉。”跟著,拱手做了一個很江湖的動作,“本地人都叫我劉二?!?/p>

歡鏡聽連連說:“劉二哥,失敬了?!彼补笆肿隽艘粋€江湖味道更重的動作,“劉二哥,幫個忙,請你到鄉(xiāng)政府,請李鄉(xiāng)長到這里來幫我喝杯酒。”

劉二驚愕地看看歡鏡聽,又看看另外幾個男人:“這……”

這時候,飯店老板端來幾樣葷菜??吹斤埖昀习宓囊凰查g,歡鏡聽眼睛一亮,計上心來。他叫住飯店老板,端起白元春面前的酒杯,放到對方手中:“把這杯酒送到鄉(xiāng)政府李鄉(xiāng)長那里去?!彼f,“你給李鄉(xiāng)長帶句話,就說我劃輸了拳,請他幫我喝了這杯酒?!?/p>

飯店老板一只手端著酒杯,兩顆眼珠直直地盯著歡鏡聽:“這杯酒送給李鄉(xiāng)長,請他幫你喝了?”

歡鏡聽一邊點點頭,一邊對其他人說:“吃菜,請吃菜。”

飯店老板雙手捧著酒杯,帶著滿臉既驚且疑的神色出門去了。歡鏡聽故意不看另外幾個男人的臉色,只跟白元春說著悄悄話。實際上,他心里擔憂著李鄉(xiāng)長能否真正領會到他的意思。

沒多久,飯店老板帶著滿臉既驚且喜的神色回來了。他將空酒杯輕輕地放到白元春面前,驚訝地說:“那杯酒,李鄉(xiāng)長真的喝了?!?/p>

那幾個男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重復了一遍飯店老板的話:“那杯酒,李鄉(xiāng)長真的喝了?”

“那杯酒,李鄉(xiāng)長真的喝了!”飯店老板再次肯定,“我親眼看著李鄉(xiāng)長喝下去的?!憋埖昀习迮d奮起來,“你們放開肚皮大吃大喝。李鄉(xiāng)長說了,今天這頓飯,由他請客?!?/p>

直到這時,歡鏡聽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下地來,看來李鄉(xiāng)長真的領會到了他的意思。

劉二站起身:“來來來,我跟這位歡兄弟敬杯酒?!彼捌痣p手,用江湖語氣說:“歡兄弟,一回生二回熟,從今往后,我們就是山高水長的朋友了?!?/p>

歡鏡聽也站起身,也很江湖地拱起雙手,用一種綿里藏針似的口氣說:“我小妹妹在這里做生意,她人太年輕;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由我姓歡的替她撿片(收拾殘局)?!?/p>

“哪里哪里,歡兄弟,你這句話說得太大了。”劉二轉過臉,不好意思地對白元春說,“白小姐,過去有得罪的地方,請多多包涵?!?/p>

白元春也站起身,端起一杯酒,“劉二哥,你說到哪里去了?過去,多虧了你和其他兄弟們的關照,要不然,我白元春遇到的麻煩事,不知還會多多少?”她說,“劉二哥,這杯酒,我白元春干了?!?/p>

歡鏡聽知道她已經醉過一次了,這杯酒下去,很可能會第二次醉倒。他用最快的動作搶過酒杯,眼睛雖然望著白元春,話卻是對劉二說的:“這杯酒,哥哥替妹妹喝了?!?/p>

不知不覺中,三個小時過去了。

歡鏡聽站起身,對劉二說:“該吃的東西,我們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我們也吃了。該喝的東西,我們喝了;不該喝的東西,我們也喝了?,F在,該散伙了吧?”說到這里,他轉身對著飯店老板,大聲說:“給他們一人一包煙。”

劉二把香煙揣入衣袋里,握了一下歡鏡聽的手:“歡兄弟,山高水長的朋友,往后,我們江湖上見?!弊詈?,他朝白元春做了一個打巴掌的動作,“白小姐,有李鄉(xiāng)長和歡兄弟幫你扎起(靠山),往后有用得上我們兄弟的地方,盡管開口?!?/p>

等劉二率領那幫人走后,站在旁邊一直不作聲的飯店老板,這才走到白元春身邊。他拉起白元春的一只手臂,憐惜地問:“白小姐,這一次,他們沒有掐你吧?”

歡鏡聽明白飯店老板話中“掐”的意思,那意味著白元春的手臂上,曾經留下了很多男人手指間的汗臭氣味。白元春雙眼一紅,晶亮的淚珠在眼眶里滾動起來。她立刻旋到歡鏡聽身后,將后背輕輕地貼著他。歡鏡聽感到白元春的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本來,歡鏡聽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地與白元春談一談。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時候,白元春已經悄悄地走了。第二天上午,他等了許久,還是沒有看見白元春的人影。最后,他只得帶著裝滿柑橘的貨車,滿心疑惑地離開了那個偏遠的山區(qū)。

第五章?搖 瓦罐里濃郁

的柑橘酒

回到江津城后,歡鏡聽想起李鄉(xiāng)長說過的一句話:“我好像隱約聽其他人說,白元春在掙什么學雜費。”他想,我既然是白元春“城里來的哥哥”,幫助一個鄉(xiāng)下小妹妹早日脫離那個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也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于是,在一天上午,他到郵局填寫了一張一千元的匯款單,連同一封掛號信,一起寄給了李鄉(xiāng)長,請李鄉(xiāng)長代為轉交白元春。他在信中開門見山地寫道:如果白元春愿意,他可以在公司里為白元春謀一份差事;如果她要勤工儉學,城里的條件更是鄉(xiāng)村無法相比的。他原以為,白元春收到信后,一定會興高采烈,也許過了幾天,就會進城來找他。然而,隨著春節(jié)的一天天臨近,進城來找歡鏡聽的,不是白元春,而是李鄉(xiāng)長——李鄉(xiāng)長為他一個遠房侄兒說情,希望歡鏡聽在公司為他侄兒謀一份差事。

那天中午,歡鏡聽在一家飯店宴請李鄉(xiāng)長。席間,李鄉(xiāng)長說:“匯款與信件,我收到當天就親手轉交給白元春了?!彼麌@了口氣,“她走得好。那個地方,那些鄉(xiāng)村小潑皮,白天晚上地圍著她轉……”

歡鏡聽吃了—驚:“白元春已經離開了?”

李鄉(xiāng)長臉上寫滿了不解的神色:“怎么,你不知道?她拿到你的匯款和信件,沒幾天就走了。”

在李鄉(xiāng)長面前,歡鏡聽不好說什么。他故意顯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拍了一下腦袋:“哦,我想起來了,她曾經跟我打過一次電話。事情一多,居然忘記了?!?/p>

送走李鄉(xiāng)長后,歡鏡聽回到公司,剛在辦公室坐下,秘書小姐笑盈盈地將一張紙條放到他辦公桌上:“歡經理,你有一個什么鄉(xiāng)下小妹妹,叫你什么城里來的哥哥……”

歡鏡聽一下子站起身:“白元春!她在哪里?”

秘書小姐指了一下辦公桌上的紙條,說:“她已經打過四次電話來了。”

歡鏡聽抓起那張紙條,飛快地奔出大門,攔了一輛出租車,吐出一個地名:“客運中心?!?/p>

果然,遠遠地,歡鏡聽看見白元春站在客運中心大門口,雙眼望著某個方向。這一次,白元春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腳旁放著一個小瓦罐。她似乎浸入了某種深深的思緒之中,根本沒有察覺到歡鏡聽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

“鄉(xiāng)下來的小妹妹,”歡鏡聽拍了一下她的肩頭,“城里來的哥哥現在接你來了。”

白元春嚇了一跳,臉上立刻現出一抹羞紅。

“白元春,讓你久等了。”歡鏡聽提起瓦罐,“先到公司,后到我家去?!币姲自簺]有動腳步,他催促道,“走啊?!?/p>

白元春仍舊沒動腳步。一會兒,她出人意料地說了一句:“我來三天了。”

歡鏡聽大吃一驚,手中的瓦罐差一點掉下去:“你來三天了?你為什么不找我呢?”白元春說:“我已經在城里調查了三天,看看姓歡的男人里,哪些是壞人?”

白元春在說這句話時,口氣雖然是平靜的,但是,對于歡鏡聽來說,卻如同震耳欲聾一般,他不解地問:“白元春,你這樣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元春淡淡地笑著,淺淺的羞紅就像明月高懸的夜晚輕輕滑過月面的薄薄浮云。她沒回答,卻掏出一張車票,說:“我該回家了?!?

“回家?”歡鏡聽有些啼笑皆非地說,“白元春,你專程到江津城來看我,你還沒進我的家門,現在就要返回你的家了?”

這時候,客運中心的廣播響了起來。白元春聽了一下,說:“快開車了?!备?,她轉身朝候車室走去,中途,她回頭望著還處于糊涂狀態(tài)中的歡鏡聽,嫣然一笑,招招手,“城里來的哥哥,你把我送到汽車上,好么?”上車后,她上半身從車窗里探出來,一張臉忽然間變得緋紅,“姓歡的男人里,并非全都是壞人?!备?,她羞澀地邀請道,“城里來的哥哥,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我曉得你是一個人,沒有走人戶(親戚間你來我往)的地方。今年,你到我家里過年,好不好?”

沒等歡鏡聽回答,汽車已經啟動了。車輪卷起的冷風,撲了他一身。

第六章?搖 草廬中情竇

初開的姐妹

不久,春節(jié)到來了。大年初一的清晨,歡鏡聽踏上了去白元春家中的路程。臨到中午時分,他又一次來到了那座小鄉(xiāng)場,又一次走在那條青石板鋪就的窄窄街道上。

灰蒙蒙的遠方,時而傳來或大或小的豬嚎聲。他問一位扛著鋤頭的過路老人:“這些豬為什么叫喚?”

老人沒有停下腳步,只是露出滿嘴的黃牙,“嘿嘿”笑著。他的回答雖然簡單,但是充滿了濃烈的鄉(xiāng)情:“殺過年豬。”

等那位老人走遠后,他才朝山天峽走去。

當滿眼的翠色涌進他眼簾的時候,一股勁烈的冷風也同時撲到他身上。與此同時,他看到在一片翠色的峽谷里,有無數躲躲藏藏的黃色火苗偷偷燃燒起來。他定睛一看,原來那是懸在柑橘樹上的成熟果子。橘子紅了。他繼續(xù)往山天峽深處走去。一會兒,他看到遠處一條黃狗沿著峽谷間的曲折小路朝他飛奔而來。他—驚,媽呀的大叫一聲,背心立刻浸出一層冷汗。與此同時,一陣哈哈的笑聲叩響他的耳鼓。

等那條黃狗跑到白元春跟前,她一只手拉住歡鏡聽,另一只手牽著黃狗,說:“狗狗,聞一下,認準了以后再也不準咬這個城里來的哥哥了。”

那條黃狗聳起鼻孔,在歡鏡聽腳前腳后仔細聞了聞,然后,它又“汪汪”地叫了幾聲,似乎算是認同了他這個城里的親戚。歡鏡聽問:“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

“前些天,我在江津城就打聽清楚了,你們公司是前天放假?!卑自赫f,“我算準了,你今天肯定會來的?!闭f到這里,她的臉上忽然掠過一團紅暈。

沒多久,一座草廬就出現在他們眼前。忽然,白元春拉住歡鏡聽,停下腳步,用一種很抱歉的語氣說:“城里來的哥哥,你已經看見了,這里生活條件太差,你來過年,我怕你會不快樂?!彼⒁曋鴮Ψ?,小聲問,“你會快樂么?”

歡鏡聽雙手按住白元春的肩頭,一本正經地說:“白元春,生活條件的好與壞,與我本人的幸福心境沒有關系。心情不好,就算是金窩銀窩,我都不會快樂?!彼钢懊娴牟輳],高興地說,“我能夠到你家中過年,我能夠靜下心來,看到簡樸的草廬遮掩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翠竹林里,我感到很愉快。”

白元春將眼睛移開,望著草廬:“城里來的哥哥,實話告訴你吧,是我姐姐請你來這里過年。”她的聲音忽然間變得很低。

歡鏡聽奇怪地看著她:“你姐姐?她為什么要請我到你家中過年?”其實,他還有一句心里話沒有說出來:我根本不認識白元春的姐姐啊!

就在歡鏡聽和白元春說話的時候,那條黃狗跑進了草廬。一會兒,他們聽到草廬里傳來細細的“呵護”聲??磥?,是白元春的姐姐正在“夸贊”那只黃狗。在這樣偏遠的鄉(xiāng)間,草廬中簡陋的生活設施是歡鏡聽意料當中的事情,然而,等他跨進草廬時,他還是禁不住吃了一驚。他吃驚的當然不是簡陋的草廬本身,而是在草廬里,一位身穿白色旗袍的女人,懷中抱著黃狗,背對著他站在臥室門口。在寒冷的冬天,白衣女人穿著的,仍舊是一身單薄的旗袍。難道,她真的不怕冷嗎?

白元春在他身后低聲介紹道:“城里來的哥哥,她是我姐姐。”

“姐姐,你好?!睔g鏡聽一邊說,一邊正想走到姐姐身邊。忽然,對方懷中那只黃狗昂起頭,朝他吐出血紅的舌頭,顯出一副猙獰的樣子。他嚇了一跳,非但沒有前進一步,反而后退了好幾步。這時候,一直背對著歡鏡聽的姐姐開口了:“歡鏡聽,謝謝你寫給我妹妹的信,還有你匯給她的錢?!?/p>

“姐姐,看你說到哪兒去了?白元春既然喊我一聲城里來的哥哥,我小小地幫她一把,應該的?!?/p>

姐姐似乎不領情,她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聲:“哼!城里來的哥哥?多年前,我也這樣喊過你們歡家人。唉……罷了,不說那些陳年舊事了?!?/p>

歡鏡聽愣了一下,正想說什么,猛然看見白元春遞了一個眼色。他舌頭一轉,轉移了話題:“白元春,你到李鄉(xiāng)長那個地方做柑橘酒生意,他們說你是掙什么學費?”他指了指門外,“其實,這座山腳下就是滿溝的柑橘,水果成色也不錯,用來做柑橘酒,應該是最好的原材料?!彼麊?,“可是,你為什么舍近求遠,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呢?”

白元春朝姐姐努了努嘴:“這個問題,你問姐姐?!?/p>

姐姐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黃狗身上的毛,淡淡地說:“歡鏡聽,我這樣做,只是想辦法逼妹妹離我遠一點?!?/p>

歡鏡聽驚疑地看了看白元春,又望了望姐姐:“逼?姐姐,你為什么要逼白元春離開你?”

姐姐深深地嘆了口氣:“歡鏡聽,你沒看到她已經長這么大了嗎?”姐姐說這句話時,語氣聽起來,不僅悠慢,還透出一縷幽暗。

盡管姐姐沒有把話說明,然而,歡鏡聽還是理解了她的意思。在鄉(xiāng)村,許多在白元春這種年齡的姑娘,已經出嫁了,已經做母親了。他用一種調侃的口吻對白元春說:“小妹妹,姐姐說的不錯,你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姐姐要為你考慮了。”

白元春在歡鏡聽身上使勁擂了一下:“我就是長得大如高山,還是姐姐的妹妹。”她很認真地說,“我這一輩子,永遠都不離開姐姐。除非……”

歡鏡聽緊逼過去:“小妹妹,除非什么?”

“除非,我找的這個人,同時,也是姐姐心里牽掛的人?!?

“這不可能。”歡鏡聽打斷白元春的話,“你喜歡的男人,姐姐怎么還可能去喜歡人家呢?現在是一夫一妻,不是過去……”

“啊呀,你誤會了!”白元春的臉色越發(fā)紅起來,“我的意思是……”

這時候,姐姐打斷白元春的話:“妹妹,你現在跟歡鏡聽談得再多,他還是不能理解。只有等那件事做了以后,他才會明白。”

歡鏡聽大吃一驚,那件事!那是一件什么事昵?

姐姐沒有繼續(xù)解釋“那件事”的真正含義到底是什么,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嘆口氣:“我終于又聽到歡家人說話的聲音了?!?/p>

歡鏡聽奇怪地問:“姐姐,你認識我們歡家男人中……”頓了頓,“他是誰?”

姐姐松開雙手,那只黃狗從她懷中跳到地上。她再次嘆息一聲,自言自語地說:“他是誰?”她輕輕搖搖頭,“我不想知道他是誰?!闭f到這里,她白色的身影緩緩隱入臥室的幽暗里去。臥室的門口,掛著一簾銀白色的門簾。

歡鏡聽想了想,猜測道:“白元春,你姐姐是不是曾經跟一位姓歡的男人談過戀愛?”白元春輕輕點點頭:“我姐姐的初戀,獻給了你們歡家那個忘恩負義的男人?!?/p>

從白元春簡單的介紹里,歡鏡聽終于了解到姐姐不幸的初戀。姐姐在情竇初開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英氣逼人的歡姓青年。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她把少女純真的初戀獻給了那個歡姓青年。后來,那個歡姓青年因為種種原因,割舍了姐姐的一片真情,遠離江津城,與一位廣州姑娘結了婚。從此,姐姐緊緊關閉了心扉,與妹妹一起,心如止水地生活在草廬里。沒料到,三年前的冬天,另一個年輕男人走進了竹林,來到了草廬前。那個年輕男人說話的聲音,跟姐姐的初戀對象——那個歡姓青年有著驚人的相似;更巧合的是,那個年輕男人也姓歡。那個年輕男人,就是歡鏡聽。等白元春講完這個故事后,歡鏡聽輕輕地拍了一下腦袋,自作聰明地說:“難怪,姐姐一直不正面看我,她是怕我的長相也像那個歡姓青年?!?/p>

白元春搖搖頭:“你說錯了,姐姐不正面看你的原因……”說到這里,她打住話頭,抬眼看了看竹林間那條石板小路,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歡鏡聽問:“你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為什么不正面看我?”

白元春卻轉移了話題:“城里來的哥哥,你知道為什么請你到這里過年嗎?”歡鏡聽猜測道:“因為我不喜歡在城里過節(jié)日?!?/p>

白元春先是笑了笑,“你不喜歡在城里過節(jié)日,跟我們有什么關系?”繼而,她一本正經地說,“請你到這里過年,是要做一個初吻的試驗?!?/p>

什么?歡鏡聽呆呆地望著白元春。初吻也有試驗?

白元春解釋道:姐姐的初戀永遠地消失后,就下死心不再尋找新的愛情。原本,姐姐就這樣心如死水般地生活著。然而,三年前,歡鏡聽跟蹤白元春撞入這片幽深幽暗的竹林后,與姐姐短短的幾句對話,竟然奇跡般地打破了她心中岑寂的心境。姐姐的想法是,為了那個歡姓青年的初戀,她付出了最含苞欲放的花樣年華,那么,為了取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同時,也為了撫平感情上的創(chuàng)傷,她需要那個口音與初戀情人有著驚人相似的年輕男人歡鏡聽,跟她一起,重溫一次當年的初戀。白元春說:“城里來的哥哥,我姐姐能不能走出初戀失敗后的心理陰影,就全看你明天的表現了。你可要好好用心喲?!?/p>

好半晌,歡鏡聽才從驚愕狀態(tài)中回過神。他一把抓住白元春,有些啼笑皆非地說:“這個世上,我只聽說過重走長征路、重吃憶苦飯、重穿舊時衣,白元春,我還從來沒聽說有什么重溫初戀夢的事情。何況,那個姓歡的少年,他只是口音與我相同罷了。我與姐姐之間,根本沒有撞出感情的火花,又怎么可能找到那種初戀的感覺呢?”他一邊搖頭一邊問,“你姐姐怎么會產生這種荒唐的想法?她想重溫初戀夢,難道,不怕我這張臭嘴占她的便宜?”

白元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歡鏡聽。如同前幾次一樣,她避開了對方所有的疑問。她一只手牽住歡鏡聽,另一只手指著那條石板小路,說:“城里來的哥哥,陪我到竹林挖筍子去?!?/p>

竹林深處,果然有許多白嫩嫩的竹筍。他們挖了幾株,一張一張地剝掉毛絨絨的筍殼。歡鏡聽知道,這種嫩筍,送到城里的飯店里,就變成了價格昂貴的玉蘭菜。

第七章?搖竹簾深處情感

深重的姐姐

當天晚上,白元春給歡鏡聽講述了姐姐的初戀故事:某年的某個冬天,一個姓歡的青年,因為愛好攝影藝術,為了拍一張叫作《橘鄉(xiāng)》的作品送到廣州參加一次很有影響的攝影藝術展,走到這里來了。山天峽這個地方,雖然有絕佳的風景和紅紅的柑橘,但是,反映到相片上,卻沒有精靈般的動感。為什么呢?因為,缺少一個美麗的橘鄉(xiāng)少女活躍在畫面中,所以,為了尋找這樣一個能夠上鏡的少女,那個歡姓青年守在山天峽。這一守,就守了整整一天?;侍觳回摽嘈娜?,傍晚時分,歡姓青年終于守到了一個打豬草的少女。雖然,那個少女的倩影裹在一身樸素的衣服里,但是歡姓青年還是一眼就發(fā)現了少女的美麗。于是,那個歡姓青年悄悄跟在少女后面,一路跟蹤到達這片翠竹遮掩中的草廬。這時候,一只黃狗發(fā)現了他,也就是說,那個歡姓青年當初的遭遇,跟后來歡鏡聽差點被狗咬的情形差不多??墒牵敵醯那樾蜗嗤?,后來的“發(fā)展過程”卻是大不一樣。那時候,少女的父母親都還健在,他們熱情地招待這個突然間撞入草廬中來的歡姓青年。當天晚上,歡姓青年就住在草廬里……故事說到這里,白元春臉上流出兩行清淚。就在這時,身后傳來夜風似的腳步聲。

歡鏡聽剛要回頭,姐姐已經站到他身后,一只纖巧而秀美的小手溫柔地放到他的頭頂;緊跟著,一粒滾燙的淚珠,滴到他脖子上。一時間,歡鏡聽靜靜地坐在原地,竟然動也不敢動一下。

白元春含著淚,繼續(xù)著先前的話題——那個未完的故事。她說:“當時,那個歡姓青年就坐在你現在這個位置,手里拿著一根竹管。我父母親陪著他,圍著瓦罐喝柑橘酒。我姐姐呢?她則躲在臥室里的門簾后面,偷偷地看著歡姓青年?!?/p>

“嗚嗚嗚……”這時候,姐姐在歡鏡聽身后發(fā)出了壓抑很久的痛楚哭聲。

歡鏡聽猛然站起身。他原本想說幾句安慰姐姐的話,然而,姐姐的動作卻比閃電還快,等他轉過頭時,只看到一團白影劃進了臥室的門簾里。他緩緩地走到門簾邊。他的語氣輕緩而憂郁。他問:“姐姐,那個姓歡的青年,他叫什么名字?”

門簾里,先是傳出姐姐嗚嗚咽咽的哭聲,許久,也許是她壓抑已久的憤懣情緒得到了宣瀉,她收住哭聲,深深地嘆息著:“歡天喜?!苯憬憬K于說出了那個歡姓青年的名字。

事實上,在姐姐說出這三個字之前,歡鏡聽就已經猜到那個歡姓青年是歡天喜了。在他們歡氏家族的歷史上,只有歡天喜一個人走上了攝影道路。不僅如此,當年默默無聞的歡天喜,現在已經是全國非常有名的攝影家,同時兼著好幾家藝術公司的顧問。全國許多報刊中若干精美的作品,都出自歡天喜手中的鏡頭。按家族中的輩分排行,歡鏡聽應該叫歡天喜為哥哥。歡鏡聽還記得,哥哥歡天喜的成名作,正是一幅叫作《橘鄉(xiāng)》的攝影作品。他做夢都沒想到,在《橘鄉(xiāng)》的背后,竟然埋藏著這么一段故事。

姐姐仍舊站在門簾背后,夢囈般地說:“當年,我就躲在這里,滿臉緋紅地偷看你的哥哥歡天喜,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我癡迷,我對你的哥哥歡天喜,是真正的一見鐘情?。 ?/p>

歡鏡聽真誠地說:“姐姐,我代哥哥向你說聲對不起?!?/p>

姐姐在門簾后面沉默了許久,說:“歡鏡聽,你回到座位上去,像你哥哥當年一樣。我在暗處偷看你。唉,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回當年初戀時的感覺?”

歡鏡聽默默地退回座位上,重新握起竹管,慢慢地吮起了柑橘酒。盡管,他心里是不愿意的,有一種委屈感——居然成為另一個男人的替身?然而,一想到臥室中那個陌生的姐姐,為了一份純真的初戀,關閉了那么多年的感情大門,我做一回替身,好像沒有什么不可以的!白元春似乎看穿了歡鏡聽心中的委屈,她說:“城里來的哥哥,你心里感到……別扭吧。”她直言不諱地說穿了歡鏡聽的心事。

歡鏡聽強裝笑顏,說:“沒有別扭,只是,有點不習慣而已?!?/p>

白元春放下竹管,走到歡鏡聽面前,忽然捧起他的臉,兩片嘴唇在他臉上吻了兩下。兩聲清明的響聲,從他的耳鼓一路敲響到他心靈深處去。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股發(fā)燙的熱力從他心靈深處涌上來,將他兩邊的耳根漲得通紅。天哪!他幸福而又害怕地想,親吻聲是這樣的簡單、也是這樣的悅耳嗎?白元春回到座位上,埋下紅通通的臉龐,輕輕地吮起了柑橘酒。又過了許久,白元春起身到另一間屋,為歡鏡聽收拾睡覺的地方。趁此機會,歡鏡聽站起身,偷偷將眼角向臥室瞟去。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白元春的姐姐長相如何?因為,到現在,他都沒有正面看到過姐姐的面孔。然而,歡鏡聽吃驚地發(fā)現,不知什么時候,姐姐端了一張竹編的舊式椅子放在門簾后面的幽暗處,此時此刻,姐姐正用一種很古典很淑女的姿勢端坐在椅子上。雖然,姐姐面對著歡鏡聽,但是,除了姐姐一身銀色的旗袍外,根本看不清姐姐掩飾在幽暗處的面孔?!敖憬恪睔g鏡聽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然而,在說出姐姐兩個字后,卻又一時語塞起來。

姐姐似乎很理解歡鏡聽的心思,她仍舊紋絲不動地坐在竹椅上,說:“歡鏡聽,你是不是對我的坐姿感興趣?”

“姐姐,我……”歡鏡聽又語塞起來,不知道是承認好呢還是否認好。

姐姐發(fā)出一陣輕輕的笑聲:“歡鏡聽,我出身農民家庭,在沒有遇到你哥哥以前,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應該用什么樣的坐姿,才稱得上一個美字;當然,更不知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這句話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學問?!鳖D了頓,她低下聲音,自問自答起來,“我從什么時候開始對你哥哥完全傾心起來的?哦,在那棵柑橘樹下,在一把竹椅上,他仔細地教給我坐相(坐姿),他說我的坐姿很美,可以說美到極致。唉……”

這時候,白元春收拾好屋子,走到歡鏡聽面前,說:“今天,你太累了,早點休息吧?!?/p>

歡鏡聽躺在木板床上,雙眼望著黑沉沉的屋頂,先是慢慢品味白元春留在他臉上的親吻,沒有多久,心中忽然變得異常清明起來:白元春之所以吻我,并非是她對我一見鐘情后的沖動之舉,而是,她在深思熟慮后,替姐姐的初戀夢做一回溫習。想通了這個道理后,歡鏡聽也就想通了自己做他人替身的所謂委屈。他想,我一定努力演好這個替身,不為別的,只為了一個女人走出她初戀的心理陰影。

第八章?搖紅橘樹下古典

淑女的坐姿

這場重溫戲,只能演到這里。接下來的戲,就要安排到山天峽中去演了。

歡鏡聽第一次到山天峽時,曾經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晃蕩在一棵柑橘樹上,那棵柑橘樹生長在陡峭的懸崖邊。據姐姐說,她跟哥哥當年的初戀,就發(fā)生在那棵柑橘樹下;哥哥后來那幅成名作《橘鄉(xiāng)》,也是在那棵柑橘樹下完成的。白元春從門簾里端出一把竹椅,隨后,他倆一前一后地走出草廬。黃狗搖頭擺尾地走到他們前面,帶領他們穿過竹林,來到懸崖邊,站在那棵柑橘樹下。這個季節(jié),正是柑橘成熟的時候。濃密的翠葉中間,掛滿了紅紅的果子。歡鏡聽先往懸崖下看了看,雙股不由自主地陣陣發(fā)酸,急忙縮回頭。出乎意料,姐姐沒有跟來。歡鏡聽奇怪地問白元春:“姐姐呢?”

白元春說:“姐姐要看家?!?/p>

歡鏡聽攤開雙手:“姐姐本人不來,這出重溫戲演給誰看?”

“歡鏡聽,你錯了,這不是演戲。”白元春的神態(tài)忽然間變得嚴肅起來。

歡鏡聽愣愣地望著白元春,似乎感到有些不妙起來。他小心地問:“我們不是為了姐姐早日走出失戀的心理陰影,才這樣做的嗎?”

忽然,淚水淌滿白元春的臉頰。她一字一句地說:“城里來的哥哥,我的初吻,已經在昨天晚上獻給了你?!?/p>

一瞬間,歡鏡聽驚呆了,天哪!明明是做戲,現在怎么變成真的了?就在這時,從草廬方向傳來一個女人的歌聲。

歡鏡聽知道,這是姐姐在唱歌。也許,姐姐就躲在不遠處的竹林里,正在窺視著他和白元春的一舉一動。白元春將那把竹椅安放在懸崖邊。竹椅后面,就是那棵結著茂盛果實的柑橘樹。

她的淚水又一次奔涌而出,急忙將雙眼投向山天峽,幽幽地說:“當年,我姐姐坐在這把竹椅上,你哥哥一手一腳教會她的坐姿,拍下了一張《橘鄉(xiāng)》。”歡鏡聽掏出手絹遞給白元春。

白元春先是擦干淚水,繼而拉著對方的手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黃狗在他們身前腳后不停地跳躍著。黃狗似乎知道白元春要到什么地方去,它走到一塊平地上,便不再往前走了。

白元春先是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流云,繼而看著歡鏡聽,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跟前,“城里來的哥哥,”她說,“你難道不接受我的初吻嗎?”話音剛落,白元春忽然抱住了歡鏡聽。

開始,歡鏡聽以為白元春的“抱”是在演戲。這出重溫戲,原本就是他們在草廬中說好了的。可是,白元春接踵而來的舉動,卻讓他感到既驚、且喜、還怕。驚的是:白元春吻到他臉上聲音,在颼颼的冷風中聽起來,別有一番清明;喜的是:白元春抱著他的那一份熱力,讓他在嚴冬中感到全身溫暖如春;怕的是:白元春的初吻,如果是發(fā)自本人的內心真情,那么,他該怎么辦?許久,白元春才放開他。他問:“當年,我的哥哥就是這樣接受了姐姐的愛情嗎?”

白元春先點點頭,繼而搖搖頭,冷冷一笑:“你哥哥歡天喜,假意接受我姐姐的愛情,他是有目的的?!彼强缀吡艘宦暎八菫榱伺哪菑埡髞碜屗灰钩擅摹堕汆l(xiāng)》。”她的手,指著懸崖方向。這時候,在懸崖邊、在橘樹下、在竹椅上,一個身著銀色旗袍的女人,很古典很淑女地坐在那兒。天哪,姐姐!歡鏡聽內心駭然地想道,你是什么時候不聲不響地坐到那兒的?姐姐快捷如風的行動,簡直讓人不可思議。白元春說:“歡鏡聽,當年,你那個哥哥的照相機就立在這里,那張《橘鄉(xiāng)》就是從這個角度拍攝出來的?!睆倪@個角度望過去,果然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效果。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橘樹。在紅果累累的橘樹下,擺著一張舊式竹椅。一個身著白衣服的少女,側身坐在竹椅上。竹椅前方,盛滿紅橘的竹籃放著明艷的光芒。一只黃狗,撐著上身,守在白衣少女腳旁。也許,白衣少女勞作累了,她雙眼微閉,神態(tài)沉靜,似乎浸入小憩的舒坦情緒中。一頂半新半舊的草帽,半遮半掩地蓋到她清秀的臉上。單純地從畫面上觀察,根本看不到橘鄉(xiāng)應該有的漫山遍野的柑橘樹,甚至連那個小憩的少女,也都模糊不清。倒是那只黃狗,身上的每一根毛似乎都清晰可辨??磥恚绺绠斈觌m然年輕,但是,對于深山藏古寺、馬蹄踏花香這類藝術上的隱喻“理論”,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白元春似笑非笑地問:“歡鏡聽,從這樣一個角度來反映橘鄉(xiāng)風情,你以為如何?”

歡鏡聽嘖嘖贊嘆起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像《橘鄉(xiāng)》這種作品,換成其他人來拍,要么是滿樹的果實,要么是采果人一張臉笑開了花,沒有一點點咀嚼、回味的地方?!彼f,“哥哥卻選取了一個奇特的角度,讓一個采果少女躺在橘樹下的竹椅上休息,并且故意將少女的身體隱入幽深的背景中,反過來,卻出入意料地突出黃狗,原本‘靜默到極致之美的畫面,因為有了一條搶眼的黃狗,忽然變得‘靈動起來。白元春,想想看,如果不是果實的收成很好,那個白衣少女就不會這么勞累;如果附近沒有炊煙裊裊的農家,哪里又會鉆出一條黃狗?”他豎了一下大拇指,“哥哥是聰明人,眼光獨特,頂呱呱?!卑自簠s冷冷地笑起來。

這時候,那個坐在竹椅上的白衣女人卻站起身,將草帽蓋到頭上,一只手牽起黃狗,另一只手挎起竹籃,背對著他們,朝草廬方向走去。她走路的速度很快?!皻g鏡聽,你哥哥雖然聰明,可惜他沒有橘鄉(xiāng)的生活?!彼贿呑咭贿呎f,“你哥哥雖然眼光獨特,可惜他的眼光太文人氣?!?/p>

歡鏡聽一直望著白衣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蒼翠的竹林里,才將眼光轉到白元春身上?!鞍自?,我哥哥和你姐姐……那幅《橘鄉(xiāng)》作品……”一時間,他無法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自己更加驚疑的心態(tài),“當年,他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元春沒有回答,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歡鏡聽幾眼。一會兒,她轉身朝一個地方飛奔而去——她飛奔而去的地方,就是剛剛隱沒白衣女人身影的那片竹林。那個白衣女人,便是姐姐。

第九章 ?搖費盡心機的

逼婚條件

歡鏡聽慢慢走到懸崖邊,來到那棵柑橘樹下。懸崖下面,便是滿峽谷的果樹,鳥兒們在果林間飛來飛去,看著它們從這棵樹不停地飛躍到那棵樹的情形,似乎比果農在豐收季節(jié)里的身影還要忙碌。白元春還沒回來,他坐到樹下的竹椅上,雙眼仍舊俯視著峽谷下面那些飛上飛下的鳥兒們。漸漸地,他的心境浸入一種縹緲如薄煙似的情緒之中。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輕觸他的鞋邊,回過頭,發(fā)現那只黃狗正在腳旁尖聳鼻孔仔細地嗅著,緊接著,他發(fā)現一個年輕女人,穿著一身銀色的旗袍,頭上戴著一頂半新半舊的草帽,手中挎著一個竹籃,滿臉冷漠地站在他身后。那年輕女人長得跟白元春一模一樣。他以為是白元春不知什么時候換了衣服。

對方仍舊冷漠著臉,說:“歡鏡聽,你認錯人了。我是白元春的姐姐?!?/p>

歡鏡聽一下子從竹椅上跳起身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對方。他不敢相信這個與白元春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會是那個面目模糊不清的姐姐。對方沒有理睬他的驚疑,卻指著一個地方:“你站到那兒去。”她說的“那兒”,就是剛剛歡鏡聽與白元春站立的地方。

歡鏡聽一邊走,一邊回頭,心中的驚疑越發(fā)濃烈了。明明是“換裝”后的白元春,對方卻偏偏說她是白元春的姐姐,豈不是咄咄怪事?等他站到先前那個地方后,對方已經坐到了竹椅上。這一次,對方是挺直著身子,斜對著他,雙腿并攏,兩手很優(yōu)雅地迭到小腹上。頭上,沒有草帽。椅前,沒有竹籃。腳旁,沒有黃狗。這一次,對方雖然用一種很古典很淑女的姿勢——甚至是一種美到極致的坐相(坐姿)端坐在竹椅上,然而,處于這樣一種大環(huán)境里,對方端坐的姿態(tài)反而讓人產生不倫不類的感覺。她說話了:“歡鏡聽,請你仔細看看我現在的坐姿,看清楚了嗎?”見歡鏡聽默默地點點頭,她淺淺地笑起來,“歡鏡聽,請你說實話,這個畫面,可以拍出《橘鄉(xiāng)》效果來嗎?”見歡鏡聽默默地搖搖頭,她仍舊淺淺地笑著,“歡鏡聽,這個坐相(坐姿),就是當年你哥哥費心費力為我設計的。你說說看,假如《橘鄉(xiāng)》就這樣拍出來了,你哥哥會成為名人嗎?”跟著,她鼻孔輕輕哼了一聲,“先前,我說你哥哥聰明,是因為他知道在橘鄉(xiāng)的橘樹下,設計一種很招眼的坐相(坐姿);后來,我又說你哥哥太文人氣,是因為他的審美觀都是在書齋里學來的,這種坐相(坐姿),雖然美得精巧,但是,就像他書桌上的筆筒,除了擺設,一絲一毫的活力都沒有?!?

一時間,歡鏡聽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她真的是白元春的姐姐嗎?歡鏡聽暗暗想道,一個鄉(xiāng)村女人,真的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藝術大道理來嗎?歡鏡聽實在忍不住,說:“你不像我想象中的姐姐。”

沒想到,她聽了這句話,兩眼滾出了淚珠。她遠遠地指著山天峽的柑橘林,說:“當年,你哥哥拍了很多果農攀到果樹上、雙眼望著果子、一臉幸福無比的相片,哼,這樣的所謂藝術,還不如親眼看果農去采果;后來,你哥哥也發(fā)現這條路行不通,就設計了一個很古典很淑女的坐相(坐姿),弄一個很上鏡的鄉(xiāng)村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到竹椅上,哼,這樣的所謂藝術,還不如直接到照相館拍照?!?/p>

歡鏡聽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問:“難道,是你設計了《橘鄉(xiāng)》?那幅后來讓我哥哥成名的《橘鄉(xiāng)》,難道,是你的創(chuàng)意?”

她的臉上立刻泛起一層往事歷歷在目般的舊日光彩,驕傲地揚起下巴:“當然了?!?/p>

歡鏡聽激動地跑到她面前:“那幅《橘鄉(xiāng)》太成功了。我哥哥靠《橘鄉(xiāng)》,一炮走紅?!?/p>

這時候,她的眼睛里盛滿了對往事的輝煌回憶。她說:“歡鏡聽,你那個傻哥哥做夢都沒想到,一個農村少女,心中居然裝著如此美妙的創(chuàng)意?!彼湴恋卣f,“我記得,我剛把創(chuàng)意給你哥哥講完,他立刻瘋子似的大喊大叫起來,緊緊地抱住我,在我臉上狂吻,還留下了許多口水,弄得我一臉臟兮兮的?!睔g鏡聽對她話中的夸張成分一點都不懷疑,應該說,大凡搞藝術的人,都完全能夠理解哥哥當時的手舞足蹈以及哥哥當時的得意忘形。她仍舊驕傲地揚起下巴,說:“開始,我故意不配合你哥哥,故意跟他搗亂,哼,把他急得雙腳亂跳?!闭f到這里,她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后來,你哥哥一再求我將創(chuàng)意付諸實現。我一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我就提出了一個條件?!?/p>

那個所謂的條件,就是“逼”哥哥同意她的求愛。

說實話,歡鏡聽很難準確地理解哥哥當時的心態(tài)。你可以說哥哥是為藝術獻“身”,也可以說哥哥是為了個人的事業(yè)動了一回“嘴”,總之,哥哥是被“逼”無奈,答應了姐姐的求愛條件,并且,哥哥用他響亮的吻,敲響了一個農家少女情竇初開的芳心。

這時候,她閉上雙眼,下巴仍舊驕傲地揚著,時光似乎在倒流,沉浸到當年的幸福時刻里。許久,見沒有什么動靜,她臉上滾過一陣又一陣的紅潮。她低低地說:“你為什么還不親我呢?”

歡鏡聽知道,對方的心思已經回到記憶中去了。他想,此時此刻,我作為哥哥的替身,吻她,不應該是心懷不軌吧。于是,歡鏡聽卷起嘴唇,在對方紅潮滾滾的臉上,響亮地親了兩下。歡鏡聽上當了。他的嘴唇還沒從對方臉上完全移開,便禁不住大驚失色。他一直以為,他是作為哥哥歡天喜的替身吻白元春的姐姐,由此推理,他懷中的這個她,自然就是白元春的姐姐。然而,當一陣得意的輕笑聲突然清明地叩響他的耳鼓時,他脫開身,猛地退后幾步。天哪!這笑聲他太熟悉了。這是白元春的笑聲。白元春緩緩地張開雙眼,滾燙的臉上現出紅色的笑紋?!俺抢飦淼母绺纭彼徽f了半句話。

歡鏡聽使勁拍了一下腦門,有些惱怒起來:“白元春,你為什么要扮成姐姐來害我?”

白元春不緊不慢地反問:“我把初吻獻給了你,怎么能叫作害你呢?”頓了頓,她又輕聲補充道,“城里來的哥哥,你放心好了,我跟姐姐的思想觀念不一樣,我不會因為吻了你、你也吻了我,我就非你不嫁了?!彼湫σ宦?,“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事情,現在,怕是很稀罕了?!?/p>

聽到白元春這句話,歡鏡聽原本緊張的心情緩緩松弛下來。他看看天色,說:“快到中午了,我肚子也餓了。我們回草廬去吧?!?/p>

仍舊是白元春端著那把舊式竹椅、仍舊是黃狗在前面引路,他們默默地回到了草廬。

當天下午,歡鏡聽一直想找機會見一見白元春那個神秘的姐姐。說姐姐神秘,一點也不過分。他從三年前第一次走到草廬前到三年后的今天住進草廬里,他見到的姐姐,均是穿著銀色旗袍的背影。他問白元春:“姐姐為什么不愿見我呢?”

白元春先是埋下頭,許久,她才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誰叫你姓歡呢!”

當天晚上,姐姐仍舊很古典很淑女地坐在門簾后面,仍舊在幽暗處注視著歡鏡聽。想了想,歡鏡聽走近簾前,說:“姐姐,我明天就要回去了?!?/p>

姐姐先是幽幽地嘆口氣,繼而很簡單地說了一句:“知道了?!?/p>

歡鏡聽往前走了一步,一只手差一步摸到珠簾。他問:“姐姐,我可以見一下你的真面目么?”

“歡鏡聽,不行?!边@一次,姐姐毫不猶豫地說,“當年,我送你哥哥到山天峽時,曾經手指蒼天發(fā)下毒誓。”

姐姐話中的毒誓內容,白元春曾給歡鏡聽講過。故事的內容盡管很豐富,但故事線條卻很簡單:前文說過,哥哥為了拍到《橘鄉(xiāng)》,被“逼”同意了姐姐的求愛。在哥哥這方,完全是一種隨機應變的權宜之計,然而,對于剛剛情竇初開的姐姐來說,一見鐘情的白馬王子許下的每個權宜之計的諾言,她都認認真真地刻到心里去。分手之際,姐姐充滿渴盼地問:“歡天喜,你什么時候來娶我?”

哥哥說:“如果我一去不復返、你再也見不到我了呢?”

姐姐雙眼盯住哥哥,說:“如果你一去不復返,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你的人影,那說明我這雙眼睛還不如兩只狗眼?!?/p>

哥哥終于離開了山天峽。就在那年,哥哥的《橘鄉(xiāng)》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再后來,哥哥定居廣州,還娶了一個南方姑娘為妻。

第十章 ?搖小溪流上的

處女夜航

第二天上午,離開草廬時,歡鏡聽又一次來到了珠簾門前,他說:“姐姐,我走了?!?/p>

姐姐還是像昨天一樣,很古典很淑女地端坐在舊式竹椅上。對于歡鏡聽的告辭,她仍舊是異常簡單地說:“你走吧?!苯又?,姐姐朝另一個方向細細地說著什么。一會兒,黃狗從門簾里鉆出來,徑直跑到另一間屋子,等它出來時,嘴上已經咬著一個竹籃,籃子里放著幾棵白嫩嫩的竹筍。姐姐說:“歡鏡聽,我叫黃狗送你一程,那些竹筍,你帶回家去?!?

歡鏡聽四處看了看,非常奇怪,居然沒有看見白元春的身影。他想,白元春明明知道我今天上午要離開草廬,這會兒,白元春是不忍心送行呢還是不愿意與我告別?黃狗先是跑到院壩里,回頭見歡鏡聽還沒動步,它放下竹籃,跑回屋朝他汪汪地叫了幾聲,聲音里透出“趕快出門”的不耐煩心態(tài)。

姐姐在門簾里輕笑起來,說:“歡鏡聽,黃狗在催你上路了?!睔g鏡聽問:“白元春呢?她到哪兒去了?”

姐姐沉默了一下,說:“你不要理她。我這個妹妹,有時候,她比我還要怪異。唉……”

歡鏡聽再次看了看簡陋的草廬,忽然間,他鼻子有些發(fā)酸。他說:“姐姐,過段時間,我想辦法把你與白元春搬出這里,搬到江津城……”

“我不會去的?!苯憬愦驍鄽g鏡聽的話,“我生在草廬,死,也要死在草廬。”

歡鏡聽終于跨出了草廬。黃狗叼著竹籃,走在前面。他一路走,一路回頭。他希望看到白元春,不明白白元春為什么不與他告辭?

許久,他再一次站在那座小小的石拱橋上。橋下的溪水清洗著他的聽覺,在嘩嘩的流水聲中,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絲年輕女人的哭泣。他往下一看,只見白元春穿著一件翠色的衣服,將白白的雙腳浸到冰涼的溪水里,一如他幾年前認識時的情形。淚水立刻蒙住了他的雙眼,他輕輕地說:“白元春,水太涼,快穿上鞋。”

白元春緩緩地抬起頭,淚珠從她眼睛里滾到白凈的臉盤上,又從臉盤上掉入透明的溪水里,似乎撞出叮咚的響聲。橋下的溪水里,浮著一個竹排。許久,白元春站起身,指著竹排,問:“城里來的哥哥,我可以用竹排送你回城么?”

歡鏡聽并不知道這條溪水流向哪兒,然而,既然白元春說送他回城,那么,溪水的流向,應該是江津城吧。等他站到竹排上后,白元春手持一根竹竿,將竹排撐離溪岸。立刻,竹排順著溪流,朝下游飛快地漂去。他奇怪地望著白元春,問:“你為什么要安排我乘竹排、走水路?”

白元春臉上一紅,又開始了她的講述。

當年,姐姐在山天峽送走哥哥后,沒多久,父母親在不長的時間里,相繼生病而亡,只剩她與妹妹相依為命。姐姐盼望心上人——哥哥歡天喜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她??墒牵兆酉裣话銍W嘩流去。一天的日子過去了,一月的日子過去了,一年的日子過去了,姐姐心中渴盼的那個人影,沒有一點消息。終于,在夏季里的一天,在一個太陽即將落坡的時候,忍受不住相思之苦的姐姐,揣著一身初戀少女無限的勇氣,帶著妹妹和黃狗,走出草廬,奔到山腳,準備乘車到江津城去找哥哥歡天喜。可是,等她倆到達小鄉(xiāng)場時,才發(fā)現犯了一個常識性的大錯誤:天都快黑了,哪里還會有開往江津城的汽車呢?就在姐姐無奈之際,她偶爾聽飯店老板提起,有一次,因為一件緊急事情,飯店老板只能連夜乘自家的竹排,順著溪水漂流,不到半夜,就到達江津城了。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姐姐當機立斷,找了一個借口,將妹妹和黃狗托付給飯店老板,自己則悄悄跑到石拱橋下,尋出飯店老板的私人竹排,開始了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勇敢的夜航。姐姐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飯店老板那種“不到半夜就可到達江津城”的說法,犯了一個極大的地理認識上的錯誤,等姐姐順著溪水漂到幾江河上時,已經快到半夜了。這時候,展現在她眼前的,不是想象中江津城的輝煌燈火,而是懸掛在夜境深處的一輪紅月亮,以及一艘停泊在江邊的小小漁船。漁船上,一位老人坐在船舷邊,左手端一杯白酒,右手持一根竹煙桿。老人喝一口酒,吸一口煙,似乎,煙鍋里忽明忽暗的煙草,就是老人最好的下酒菜。那位老人是一個漁民,姓白,排行老三,綽號水上漂,姐姐后來叫他白三爺。開初,對于一個農村少女為了追尋愛情而采取這樣一種勇敢的夜航方式,白三爺大為驚愕。他說:“我水上漂活了幾十年,這是第一次見到?!苯酉聛?,白三爺將姐姐拉上小船,慨然說:“好,我水上漂敬佩白姑娘這份勇氣。這樣吧,我送你到江津城?!敝钡竭@時,姐姐才知道,江津城還在下游很遠的地方。

故事講到這里,白元春不再繼續(xù)往下說了。歡鏡聽知道姐姐尋找的結果并不妙。

又過一會兒,竹排退卻溪水,進入幾江河。白元春朝夜境深處喊了一聲,黑暗中,立刻響起一位老人洪鐘似的聲音:“我水上漂已經等你們很久了。”

漸漸地,一艘小船從夜境里現出船影,靠到竹排邊。等歡鏡聽進入艙心時,看見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正帶著一臉的笑容望著他。這位老人,就是綽號水上漂的白三爺了。白三爺望著歡鏡聽,話,卻是問著白元春:“他,就是你經常說起的那個城里來的哥哥——歡鏡聽嗎?”見白元春點點頭,白三爺哈哈一笑,舉起手,高聲吐出兩個字:“開船。”

第十一章?搖 歡鏡聽背

著異姓姐姐出嫁了

一轉眼,時令進入了深秋。一天晚上,白元春手提一個密碼箱,在白三爺的陪同下,突然來到歡鏡聽家里。她把密碼箱放到茶幾上,取出一沓鈔票,放到他面前。歡鏡聽不解地看看她,又不解地看看白三爺,問:“白元春,你這是什么意思?”

白元春一本正經地說:“哥哥,我要請你幫一個忙?!痹瓉?,白元春的姐姐將于近幾天結婚,她請歡鏡聽以自家姐妹娘家人的身份,再邀約一些有身份的朋友,前去參加她姐姐的婚札。歡鏡聽知道,在一些偏僻的鄉(xiāng)村,一個女子嫁入夫家后,她娘家是否有幾位很有身份的人物,將直接影響著她在夫家的地位。白元春指著那沓錢,說,“這些錢,是付給你那些有身份的朋友們的報酬?!?/p>

歡鏡聽望著茶幾上的錢,開著玩笑:“你只付報酬給我那些朋友們,為什么不付報酬給我?”

白元春使勁擂了他一拳,紅著臉說:“我姐姐不是你姐姐嗎?姐姐出嫁,你這個當弟弟的非但收不到好處,反而還應該送一份大禮?!?/p>

白三爺在旁邊大笑起來,說:“白元春這一軍將得好。這一次,歡經理不想送大禮都不可能了?!焙鋈?,白元春遺憾地說:“可惜,姐姐結婚的時候,我剛好要外出?!?/p>

歡鏡聽驚疑地望著白元春,心想,她跟姐姐是相依為命的兩姐妹,姐姐成親那天,她為什么避開呢?歡鏡聽正想開口,猛然看見白三爺朝他遞了個眼色,便將疑問壓回心底,同時,把茶幾上的錢推還白元春:“錢,你收起來?!彼f,“姐姐的婚事,由我這個當弟弟的親自出面操辦?!?

白三爺急忙說:“那一套婚事,你不用費心,我已經操辦好了。不過,有些事情,是必須要你這個娘家兄弟出面才行。”

沒幾天,姐姐的婚期終于到了。那天,天還沒亮,歡鏡聽就起程了。等他趕到山天峽時,才上午九點多鐘。這一次,還沒等他朝懸崖方向望去,他便聽到一個年輕女人的歌聲。非常奇怪,歌聲里沒有喜悅,只有幽怨、還有哀傷。跟著,他遠遠望見一個白衣女人,站在懸崖邊那棵柑橘樹下,頭上戴著一頂草帽。一只黃狗坐在白衣女人腳旁。他將兩手卷到嘴前,大喊一聲:“姐姐!”聽到喊聲,黃狗立刻跳起身,朝他汪汪地招呼起來。與此同時,他看到姐姐緩緩摘掉頭上的草帽,遠遠扔了出去。緊接著,姐姐又推了一下橘樹,樹身立刻傾倒下去。很明顯,那棵橘樹已經提前鋸斷了。于是,那棵曾經留下了姐姐的初戀、那棵曾經讓哥哥以《橘鄉(xiāng)》一炮走紅的柑橘樹便轟然一聲,與隨風輕舞的草帽一起掉進了深深的峽谷。黃狗在山天峽的半路上迎住了歡鏡聽。當它把歡鏡聽引進竹林時,他看見草廬的院壩上已經站了一班鼓樂手。按照鄉(xiāng)間的風俗,那鼓樂班子為他奏了一曲《弟歸來》——一種很喜悅的民間曲調。他立刻撕開一條高檔香煙往每人手里塞了一包,說:“今天我姐姐出嫁,辛苦你們了?!?/p>

一位鼓手對另一位樂手悄悄說:“過去,白元春說她有一個城里的哥哥,很吃得開(有能力),我還不信,以為她娃娃是冒皮皮(說假話);今天,看她哥哥一出手就是每人一包高檔煙,龜兒子,老子現在才相信白元春說的話是真的了。”

歡鏡聽走進草廬,看見姐姐穿著銀色的旗袍,仍舊用過去那種很古典很淑女的姿勢,坐在珠簾小門后面的舊式竹椅上。他不解地問:“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應該穿紅衣服呀?”

姐姐平靜地說:“我穿白衣出嫁,是與飯店老板講好條件的,何況,我頭上蓋著紅布,有一點喜色就行了?!惫?,一塊紅布,把姐姐的頭蓋了起來。

這時候,鼓樂班子的頭兒走到珠簾小門前,對姐姐說:“時間到了?!币娊憬泓c點頭,頭兒退了出去,片刻間,院壩里便響起喜氣洋洋的鄉(xiāng)村樂曲聲,只聽頭兒高聲說:“出門?!?/p>

姐姐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珠簾小門。她說:“弟弟,背姐姐下山?!?/p>

由歡鏡聽這個“娘家弟弟”背著姐姐走到山下的鄉(xiāng)場小飯店,事前,白三爺已經跟他交代清楚了。他蹲下身,說:“姐姐,上來吧。”當姐姐貼到他的后背上時,他暗暗吃了—驚。先前,他以為姐姐一定會像白元春一樣,身材豐腴。如今,他摸著的,竟然是一副皮包骨頭??磥?,姐姐的骨瘦如柴,一定是相思病害的。黃狗走在前面。他背著姐姐走在中間。鼓樂班子跟在后面。沒多久,他們行走在峽谷間的小路上。在塞滿峽谷的喜樂聲中,姐姐輕輕哭泣起來。他說:“姐姐,今天你要高興?!?/p>

姐姐一邊哭泣一邊說:“我高興。我怎么會不高興呢?”她雙手抱住歡鏡聽的脖子,“當年,在山天峽,我曾經當著你的哥哥,對天發(fā)過毒誓?!?/p>

歡鏡聽眼圈頓時紅起來:“姐姐,今天這個日子,不要重提過去的舊事?!?/p>

姐姐幽幽地嘆口氣說:“歡鏡聽,今天這個日子,能夠讓歡家的男人背著我下山嫁給飯店老板的大兒子,唉,對我來說,真的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山天峽到了。

姐姐說:“我想下來站一會兒?!睔g鏡聽把姐姐放到小路上。她轉過身,先是默默地望著懸崖方向,喃喃自語道:“柑橘樹沒有了。夢也醒了?!备抢锕蛄讼氯?,磕了三次頭。最后,她站起身,說:“我的初戀,永遠死了!”

就在這時,山腳下的小鄉(xiāng)場上響起了驚天動地的聲音——是迎親的炮竹。歡鏡聽仍舊背著姐姐,姐姐的雙手仍舊抱住他的脖子。姐姐說:“這炮竹,好響?!?/p>

第十二章 ?搖別開生面

的婚宴

在這個偏僻的鄉(xiāng)場上,人們對于今天這場奇特的婚禮,包括飯店老板一家人,都是聞所未聞。

眾所周知,按照中國人的習俗,男女之間結成秦晉之好,一般情況下,女方陪嫁妝,男方辦酒席。尤其在鄉(xiāng)村,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幾乎是鐵打的。然而,前幾天,白三爺找到飯店老板,丟下一句話:“新娘子在城里的兄弟講了,一切由他操辦,你們只把新房布置出來就行了?!?/p>

對于白三爺的話,飯店老板是既喜且驚又生疑。喜的是:他們不用花一分錢,就可以風風光光地娶進一個兒媳婦;驚的是:兒媳婦的娘家兄弟,居然送出了這樣一份大禮;疑的是:既然酒席由娘家兄弟操辦,為何沒有絲毫動靜?一直到今天上午,男方所有赴宴的親朋好友到達鄉(xiāng)村飯店后,無不暗暗驚疑。飯店里,不但沒有任何辦酒席的熱鬧,就連爐膛,都一反常規(guī)地熄了火。親朋好友紛紛用疑惑的眼光奇怪地打量著飯店老板。老板是早就讀懂了他們眼光中的意思。他一次又一次地貼近白三爺身邊,苦著臉問:“白三爺,吃喜酒的客人們不斷線地到來了喲。你看,我家里仍舊冷鍋冷灶。她那個娘家兄弟,會不會跟你開個玩笑?”

白三爺坐在凳子上,他一邊抽著煙,一邊說:“吃午飯的時間還沒到,你急啥子嘛?”

老板娘也走過來,不放心地對白三爺說:“其他事情水(假)了沒關系,我大兒子的婚事如果水(假)了,我們這一家人的臉面,就全丟盡了喲?!?/p>

臨近午時,遠方忽然傳來幾聲汽車的鳴叫聲:嘟嘟嘟……

這時候,白三爺站起身,將竹煙桿往后頸窩一插,大聲說:“準備吧,他們來了?!卑兹隣斣捴械摹皽蕚洹保侵革埖觊T口特意空出來的一大塊地方。

一會兒,兩輛大客車開到鄉(xiāng)場邊停下。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對圍觀的人們大聲問:“哪家辦喜酒?請幫忙帶個路。”

立刻,就有人站出來,將他帶到飯店老板跟前。還沒等那個中年男人開口,白三爺搶前一步,先是拱手行了一個江湖禮,然后指著門口的空地,說:“胖師傅,就在這個地方?!?/p>

胖師傅顯然認識白三爺。他笑著對飯店老板說:“咦,你的面子硬是大喲,兒子娶堂客(夫人),婚禮要由水上漂出面親自操辦?!彪S后,他朝著遠處招招手,高聲喊道,“把戰(zhàn)場(工作場地)擺到這里來。”須臾,十多名身穿白衣服的男男女女,從客車廂里抬出許多籮筐,片刻間,那塊空地上,便建立起了一個現代化的露天廚房。一切食物,都已經弄成半成品,只等開席時間一到,便立刻下鍋。飯店老板本身也是開餐館的,他一眼就認出這些人是城里的廚師。然而,他一眼認不完的,是那些各類品種的菜肴。畢竟,在偏遠的鄉(xiāng)村,在他這間小小的鄉(xiāng)村飯店里,有許多菜肴是無法派上用場的。又過一會兒,幾輛貨車開來了。在白三爺的指揮下,從車上跳下幾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將一張又一張活動桌子,用最快的速度組裝起來,再順著小小的青石板街道,幾乎從街頭擺到了街尾。飯店老板瞪大雙眼,一張挨一張地數過去,最后,他轉身對老婆說:“我的媽呀,整整五十張桌子,我們哪里來這么多的親戚朋友?”

老板娘的驚愕程度比丈夫還厲害。她簡直有一種要震暈過去的感覺。白三爺冷眼觀察著他們的表情,冷冷地說:“哼!五十張桌子不算多。如果白姑娘的娘家人全都趕來的話,再放一百張桌子,也許都不夠坐的?!?/p>

飯店老板連連點著頭,臉上那一份恭敬的神情,是飯店老板娘從未見過的。

忽然,遠處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炮竹聲。鄉(xiāng)場上的人們立刻轟一聲朝場外跑去。只見彎彎曲曲的黃土公路上,十輛大客車一輛緊跟一輛地開過來。白三爺拉著飯店老板的手,說:“白姑娘的娘家人來了,你這個當老人公的,快去迎接吧。”

飯店老板與夫人站在場口,目瞪口呆地盯著那些從大客車里跨出來的所謂的白姑娘的娘家人。那些娘家人走到他們夫婦面前,一個挨一個地與他倆握著手,還禮貌地問候著。一些娘家人客氣地說:“老板,女兒嫁到你們家里來就是你們家里的人了,往后她有得罪兩位老人的地方,請你們多包涵?!?/p>

雖然,娘家人說的是客氣話,但是,在飯店老板聽來,無疑類似于某種性質的警告。等把眾多的娘家人安排坐下后,飯店老板轉身拉起夫人的手,悄悄說:“往后,白家姑娘,你要好好待她,更不許嫌棄她?!狈蛉诉B連點著頭,說:“我曉得,我曉得。”她苦笑了一下,“你睜開眼睛看看,白家姑娘的娘家人,我們敢招惹誰呀?”

這時候,一支由青年男女組成的樂隊,手持金光燦然的樂器來到飯店老板面前。樂隊指揮問:“歡經理是從哪條路背姐姐下山?”

還沒等飯店老板反應過來,白三爺立刻搶過話頭:“石拱橋?!苯又兹隣攲逢爭У侥亲⌒〉氖皹蛏?。

樂隊成員們剛剛站好,就有人驚喜地說:“來了。我看到新娘子的弟弟背著姐姐下山來了?!?/p>

第十三章?搖 《橘鄉(xiāng)》圖下新娘的真面孔

歡鏡聽背著姐姐,跟在黃狗后面,一步一步地走下山來。姐姐聽到山下驚天動地的炮竹和沸騰的人聲,伏在他背上,問:“弟弟,小鄉(xiāng)場上,哪里來的這么多人?”

“姐姐,廚師是我在城里的大飯店請的;至于那些娘家人,他們大多數都是我公司的員工?!睔g鏡聽笑了笑,“我是公司的總經理,請員工們參加姐姐的婚禮,他們沒有不樂意的呀?!彼f,“還有那支樂隊,是我到一家舞廳聘請的。”

姐姐又問:“我白家跟他們沒有交往呀?”

歡鏡聽說:“因為我是你的弟弟,所以,他們今天專程到這里,就是要親眼看一看,歡鏡聽是如何背著姐姐下山,如何送姐姐出嫁的。”話音剛落,身后的鼓樂班子便叮叮咚咚地敲打起來。

這時候,歡鏡聽的腳已經踏上了石拱橋。樂隊指揮趕緊迎上來,朝后面的鄉(xiāng)村樂手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停下。鄉(xiāng)村曲調剛一消失,樂隊指揮便朝青年樂隊做了一個開始的動作。于是,雄壯的《婚禮進行曲》,響徹在流水潺潺的溪水之上。姐姐忽然說:“弟弟,放我下來,我在橋上休息一下?!?/p>

歡鏡聽明白了姐姐的心思。

他將姐姐放下來,牽著姐姐的手。在《婚禮進行曲》中,他倆緩緩走到橋欄邊。姐姐渾身戰(zhàn)栗著,望著溪水流去的方向,似乎浸入到當年悲壯的夜航里。慢慢地,蓋到她臉上的紅布,漸漸地浸濕起來。歡鏡聽想,一定是橋下的溪水,流進了姐姐眼里。跟著,姐姐忽然跪到小橋上,朝溪水流去的方向,叩了三個頭。等她站起身時,只輕輕地說了一句:“歡鏡聽,過了這座小橋,從此以后,我心里,再也不會牽腸掛肚地想著你哥哥歡天喜了?!?/p>

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年輕男人,立刻驚呆了歡鏡聽的雙眼。天??!新郎倌竟然是一個臉孔長錯了方向的偏頸。就在這座小小的石拱橋上,偏頸從歡鏡聽手里接走了姐姐,手牽手地走進了新房。他呆呆地俯視著小橋下的溪水,似乎,潺潺的流水從他左耳灌進、右耳奔出,留在他心里的,只有轟轟作響的震驚。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姐姐會選擇一個偏頸——殘疾人作為自己的丈夫。難道,姐姐的選擇是一種報復行為?那么,她是報復哥哥歡天喜呢,還是報復她本人銘刻心底的初戀?

許久,白三爺走到歡鏡聽身后,說:“新娘子——你姐姐請你。”

歡鏡聽猛然轉過身,一把抓住白三爺,既驚且疑地說:“姐姐為什么會選擇一個……?”他努力壓回了后面的話。

雖然,歡鏡聽沒把話說透,但是,白三爺已經聽明白了。他避開了歡鏡聽的問題,卻說起了另外一件事:“白元春的姐姐,你到現在都不認識?,F在,她請你到新房去認識一下。”

仔細想來,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個歡鏡聽背下山腳、嫁入夫家的姐姐,直到現在,他這個娘家弟弟都沒看到過一眼她的真面孔。

在白三爺的陪同下,他進入新房里面去。新房里最引人注目的擺設,便是一幅嵌在玻璃鏡框中的相片。那幅相片,就是由姐姐創(chuàng)意、并親自做模特兒的《橘鄉(xiāng)》。像片下方,擺著一把新編的竹椅。此刻,姐姐正用歡鏡聽很眼熟的那種古典淑女的姿勢,靜靜地坐在竹椅上。新房里,沒有其他人。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姐姐細細地問:“白三爺,你告訴歡鏡聽了嗎?”

白三爺的眼眶忽然紅了起來,他哽咽著說:“沒有?!?/p>

姐姐深深地嘆口氣,對歡鏡聽說:“弟弟,現在,你可以看看姐姐的容貌了?!闭f到這里,姐姐緩緩地扯掉頭上的紅布。

頓時,歡鏡聽發(fā)出驚恐的叫聲。驚恐中,他剛要轉身往門口跑去,白三爺卻一把抱住他:“冷靜,你一定要冷靜?!?/p>

歡鏡聽看到的姐姐,不僅是一個瞎子,而且,她的整個臉孔上,全是橫七豎八的傷痕。這時候,姐姐反倒顯得很平靜,她說:“歡鏡聽,這就是你姐姐的真面目。”她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過去,我一直不讓你見我的臉孔,是怕嚇著你?!?/p>

好一會兒,歡鏡聽才定下心神。他走到姐姐跟前,撫摸著對方臉上的傷痕:“姐姐,你的臉……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三爺接過話頭,說:“這個事情,我最清楚?!?/p>

當年,在那個有著紅月亮的晚上,姐姐夜航到幾江河上,無意中碰到水上漂白三爺。白三爺被姐姐的一片癡情感動了,便用小漁船送姐姐到了江津城,找到了歡家。然而,那時候,哥哥歡天喜憑著《橘鄉(xiāng)》帶給他的好運,已經在廣州打開了局面,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事業(yè)。對于歡氏家族的人來說,他們從來沒有聽歡天喜說起過這件事,也就做夢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有一個鄉(xiāng)下的初戀情人找上門來。于是,他們打電話到廣州。待核實了姐姐的身份后,歡家人做出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態(tài),他們對姐姐說:你不是我兒子的戀愛對象,你只是他拍《橘鄉(xiāng)》的一個模特兒而已。歡家人還告訴她,我兒子在廣州已經結婚了??陀^地說,哥哥歡天喜在這件事情上并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不承認白元春的姐姐是他的情人,似乎也說得過去。問題是,哥哥歡天喜面對的是一個對他一見鐘情的少女,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影響少女一生的幸福。那位有著水上漂綽號的白三爺,雖然敬佩姐姐的夜航,但是,對于她后來失魂落魄地走出歡家大門,卻在白三爺的意料之中。不僅如此,通達人情世故的白三爺還知道,他如果不把這個遭受失戀打擊的少女送回家,那么,少女很可能在半路上,做出意外的舉動來。于是,俠肝義膽的白三爺,親自送姐姐返回了草廬。然而,白三爺萬萬沒有想到,等他返身走到山天峽時,他猛然聽到一陣凄婉的歌聲。歌聲從懸崖邊的一棵柑橘樹下傳來。緊接著,他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折了一枝樹枝在手里,往懸崖外面縱身一跳……那個跳崖的少女,就是姐姐。也許,姐姐縱跳的力量不夠,她沒有直接掉入谷底,而是落到半壁間的荊刺叢里。等白三爺把她救下來時,姐姐的眼睛已經被柑橘樹上的利刺弄瞎了,一張白凈而清秀的臉龐,布滿密密麻麻的傷痕。這以后,成為瞎子的姐姐,外界的光明徹底地與她絕了緣。只有那只黃狗,帶著她行走在過去熟悉的小路上。姐姐把她的傷痛壓在心底,與妹妹白元春在草廬里相依為命,過一份凄苦而平靜的日子。一直到三年前的一個冬天,一個年輕男人闖入一片竹林,打破了她古井似的生活。那個年輕男人,就是歡鏡聽。

白三爺說到這里,臉上已經淌滿了老淚。姐姐拉住歡鏡聽的手,接過白三爺的話:“歡鏡聽,我白家是不是在前世欠下了你們歡家一筆情債?當年,我對你哥哥一見鐘情,才落得了這般下場。沒想到,三年前,我妹妹白元春一眼看見你,她那顆春心,就再也安靜不下來了。”

姐姐發(fā)現白元春對歡鏡聽一見鐘情后,心中的害怕與擔憂沒有一天停止過。兩年前,她找了一個很正常的借口,說家庭經濟太拮據,強逼白元春離開草廬,到異地他鄉(xiāng)做柑橘酒生意。姐姐為什么要逼白元春離開草廬呢?因為,姐姐從自身的遭遇中,悟到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當年,她之所以會為了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初戀,做出舍身跳崖的舉動,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視野太狹窄,無法走出情感的誤區(qū),所以,她逼白元春離開草廬到外面做小生意,就是希望妹妹去開闊眼界。應該說,姐姐的心血沒有白費。姐姐說:“歡鏡聽,一年前,我為什么要請你到草廬過年?”盡管,白元春做柑橘酒生意,在外面開闊了眼界,但是,她對歡鏡聽那份鐘情,仍舊懷有一種幽幽的牽掛。于是,姐姐做了一個試驗——姐姐請歡鏡聽到草廬過年,試一試歡鏡聽與白元春之間到底有無真正的緣分。最后,雙目失明的姐姐,用她最玲瓏的心、最聰敏的耳朵,非常準確地摸準了歡鏡聽內心深處的情感。姐姐鄭重地對妹妹白元春說:“你那個城里來的哥哥歡鏡聽,只把你當作一個可親可愛的鄉(xiāng)下小妹妹,他對你只有兄妹之情,不會產生真正的愛情,你倆不可能結成夫妻?!庇谑?,過完年,白元春便離開草廬,到廣州去了。

歡鏡聽急忙問:“姐姐,白元春為什么天遙地遠到廣州去呢?”

姐姐笑了笑,反問:“歡鏡聽,你難道希望白元春一輩子枯守在山天峽的草房中嗎?”就在這時,外面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炮竹聲。只聽司儀高聲喊道:“開席?!?/p>

這時,新郎倌“偏”著僵硬的脖子走了進來,望著歡鏡聽“嘿嘿”一笑,把姐姐從竹椅上牽起。一瞬間,歡鏡聽明白過來,雙目失明的姐姐,正需要這樣一雙手,一生一世地牽著她;反過來說,面目丑陋的偏頸丈夫,娶一個瞎了眼睛的女人,在生理上,似乎是最合理的互補——只有這樣的互補,雙方才不會嫌棄對方。那么,是誰做了這樣一件好事呢?做這件好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水上漂白三爺。白三爺滿眼淚光地望著姐姐,話卻是對歡鏡聽說的:“我與白家姐妹,原本沒有一點點兒關系,只是因為那次夜航認識了她,又加之我也姓白,便收下白家姐妹做我的干孫女?!弊隽税准医忝酶蔂敔數陌兹隣?,一直為姐姐的婚事操著心。在熟透人情世故的白三爺看來,要使雙目失明的姐姐過一份正常人的生活,不受鄉(xiāng)鄰們的欺辱,除了給姐姐物色一個五官同樣不正常的男人之外,還要讓鄉(xiāng)鄰們明白一個事實,那就是:雖然,姐姐的眼睛是瞎的,但是,姐姐眾多娘家人的眼睛,卻都是一雙一雙的精光逼人。于是,飯店老板的偏頸大兒子,就成為姐姐最理想的男人。白三爺拉住歡鏡聽的手,情真意切地說:“歡經理,我水上漂活了幾十年,最看不慣那些講排場的人?!彼恢皇种钢憬悖叭欢?,這個排場,卻事關她往后的生活,卻不能不講。”他聽了聽外面此起彼伏的炮竹聲,感慨地說:“今天這個排場,就連我都沒看到過。嘖嘖嘖,太好了?!睔g鏡聽把姐姐重新扶到竹椅上坐下,忽然,他跪倒在姐姐腳下。姐姐驚訝地問:“弟弟,你這是干什么?”

歡鏡聽抬起頭,兩眼熱淚滾滾而下,他說:“姐姐,歡家人……害了你……”

姐姐先是愣了一會兒,繼而用一種極為平靜的語氣說:“弟弟,其實,你哥哥沒有什么錯。這個道理,我后來才想通??上?,等我想通這個道理的時候,我的雙眼已經瞎了?!彼恢皇置鴼g鏡聽的臉,“從今往后,你就是我娘家的兄弟?!鳖D了頓,她又將另一只手遞到偏頸丈夫手里,說:“開席了,人們想見新娘子了?!?/p>

歡鏡聽淚流滿面地站起身。白三爺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們先出去。

歡鏡聽和白三爺剛要跨出新房門的時候,他們身后傳來姐姐擔憂的聲音:“我這個樣子,不會嚇著他們吧?”姐姐這句話,是對偏頸丈夫說的。

一股血性突然沖上歡鏡聽心間,他立刻轉身,沒有任何猶豫地抱起姐姐,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出新房門。第一個動作,他把姐姐放到飯店門口,扶著姐姐直挺挺地站在階梯上;第二個動作,他又將偏頸丈夫拉過來,扶著對方與姐姐并排站到一起。他站在他倆后面,白三爺站在他后面。一時間,原本熱鬧異常的鄉(xiāng)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們既對姐姐的瞎眼與麻花臉感到驚愕,又對新郎倌的偏頸感到驚愕,還對歡鏡聽的幾個動作感到驚愕。歡鏡聽將目光從人們驚愕的臉上緩緩地掃過去,大聲說:“今天,是我心靈最美的姐姐與心靈最美的姐夫成親的大喜日子,我希望大家記住,他倆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夫婦?!痹拕傉f完,兩行熱淚淌滿他的臉頰。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樂隊指揮。他先朝歡鏡聽豎起大拇指,跟著轉身向隊員們做了個開始的手勢。于是,輝煌的《婚禮進行曲》再一次響徹小鄉(xiāng)場的上空。接下來,便是如雷的掌聲和驚天的炮竹聲……

不過,有一個謎團歡鏡聽一直都不明白:白元春為什么不參加她姐姐的婚禮?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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