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羨文
楔 子
狼洞溝鎮(zhèn)裕民糧油貿(mào)易公司總經(jīng)理柏清林在一次意外交通事故中死了。
車禍發(fā)生后,抹著鬼臉兒的李半仙兒跟頭把式地跑到了事故現(xiàn)場,就見司機趙偉德滿臉是血打橫死在了公路上。當(dāng)他看見裕民糧油貿(mào)易公司的總經(jīng)理柏清林時一下子驚呆了,他是板板正正的西裝革履,相貌猙獰地直溜溜地跪著,面朝西南死在了那里。袒露在他胸前那鮮艷的十字披紅,讓具有半仙之體兒的李半仙兒立時老母豬拌嚼果——篩了糠。
李半仙兒當(dāng)了半輩子“陰陽先生”,“出黑兒”的活干了不計其數(shù),這次讓他感到脖頸子吱吱直冒涼風(fēng),渾身刷刷出冷汗,一哆嗦感覺褲襠間瓦涼,竟尿了褲子。李半仙咧嘴大哭:“大侄子,老叔對不起你呀!我這是作了大孽了呀……”
狼洞溝誰家的喪事都少不了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麻友麻大吃,另一個是萬仲萬大酒包。
柏清林出車禍的兩天前,狼洞溝修家電的陳金折騎摩托車串村下屯去干活,誰知出去一宿也不見回來。第二天人們才知道,陳金折頭天晚上騎摩托車從他家出來時,公路上停著一輛拋錨的大貨車,陳金折沒看清,飛快的摩托車連彎兒都沒拐,直接鉆到大貨車底下去了,一命嗚呼。
在狼洞溝誰都知道,麻友麻大吃可是一棒子都打不倒的漢子,一頓能吃二斤豬頭肉,一個豬肘子,一盤豬肥腸,喝一瓶老白干兒,還能吃三十個黏豆包兒。
就在麻大吃手拎漿水壺給陳金折拖魂送葬、剛繞到第三圈兒時,他就突然倒地當(dāng)場七竅流血而死。柏清林、趙偉德、陳金折他們的死沒有讓狼洞溝的人們震驚,而麻大吃的暴斃身亡,卻嚇壞了狼洞溝送葬在場所有的男女老少。也嚇壞了狼洞溝的高人——陰陽先生李半仙兒,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臥病不起了,聽說病得還挺邪乎呢。
狼洞溝頓時籠罩在陰霾與恐怖之中。
一 犯了“外乎”
萬仲姓萬名仲外號萬大酒包,麻友姓麻名友外號麻大吃,都是狼洞溝的“高人”,屯子里誰家的紅白喜事,他倆都能幫上忙。因他倆膽大主意正,在狼洞溝死人看尸的“好活兒”,他倆已經(jīng)干了二十多年了。干這個差事他倆就是拿手,遠(yuǎn)近十里八村非他倆莫屬。
他倆一個能吃一個能喝。麻大吃在狼洞溝以好吃吃出了名,而萬大酒包以能喝出名。萬大酒包一頓二斤小燒,一天三頓,不論好菜賴菜,也不管有菜沒菜,哪怕是咸菜蘸大醬,那也是每頓必喝。屯子里有個紅白喜事的,哪回都少不下他倆。不吃個五飽六夠、不喝個翻蹄亮掌決不罷休。
在狼洞溝,已死的柏清林、陳金折,跟萬大酒包和麻大吃,他們都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李半仙兒”的年齡也就比他們略大了五六歲,也算是同齡人。趙偉德的年齡小多了,論起來屬于晚輩。他們幾個人中最窮的人是麻大吃,最富的人是柏清林,最有技術(shù)肯學(xué)本領(lǐng)的是陳金折,腦袋最靈活會處事兒要數(shù)趙偉德??墒撬膫€人說沒就沒了。
人算不如天算。柏清林不說在小小的狼洞溝,就是在濱江市也是名聲顯赫,擁有上億資產(chǎn)的身家,是個一擲千金的首富,到頭來也就在一場車禍中灰飛煙滅了。
亡者為大。陳金折在兩天前被撞死之后,因為大貨車停在那里,修車沒有放三角標(biāo)識,對陳金折的死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只是因為賠償?shù)膯栴}還沒解決,交通事故還沒有處理完,給他穿上了裝老衣裳,蒙著臉身上蓋著棉被,一直還沒有入殮。尸體就停在了土地廟前。
狼洞溝屯頭的土地廟,是當(dāng)莊的地主修建的,修的時候是高八尺、長丈二那么個小土地廟。由于年久失修加上“文革”時期紅衛(wèi)兵的破壞,早已是破爛不堪,廟里土地老爺?shù)纳裣裨缫巡恢ハ颉@嵌礈贤陀袡M死的人,都得先到這土地廟上報到。陳金折騎摩托車撞死了,土地廟上看尸的“好活兒”那當(dāng)然還是少不了麻大吃和萬大酒包倆人。
日頭卡山兒的時候,他倆在陳金折家摟了一個溝滿壕平,兩人打著酒嗝兒,萬大酒包手拎著一個酒桶,麻大吃手里還提溜著花生米、雞爪子、香腸等幾個下酒菜兒,晃晃悠悠走來了。萬大酒包是五短身材,麻大吃是高個細(xì)長身材,他兩個人是一胖一瘦一高一矮,走起路來特別滑稽。
倆人來到陳金折的頭前,萬大酒包神乎其神先嘮叨一頓神嗑:“兄弟,我們哥兒倆是來給你做伴兒來了,你可不興嚇唬我們哥兒倆呀!”麻大吃接著神侃幾句:“唉,你的錢是沒少掙呀,可是你沒有帶走一分一文呀。金折大兄弟你口存肚攢,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你虧得慌啊大兄弟!你不像我們哥兒倆,雖說錢是沒掙多少,可酒沒少喝,肉沒少吃,鬧了個好肚腑,這輩子現(xiàn)在就是死了也不虧了……攢下金錢盈北斗,臨死兩手攥空拳,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老天對于壽祿的分配那是最公道的了,不分你什么貧窮還是富貴、男女老少、美貌還是丑陋。你看看老陳大兄弟,就再也不會有什么想不開的了,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就該什么都明白嘍!”
萬大酒包和麻大吃倆人的酒勁兒上來了,一面一個趴在陳金折的身旁睡著了。靈棚是用苫布蒙的,西北風(fēng)一刮“咕嗒咕嗒”直勁響。死者陳金折頭上那盞昏暗的豆油燈在瑟瑟的寒風(fēng)中搖曳著。
睡了許久,萬大酒包先醒來了,他看到靈棚里那盞枯黃的照尸燈還有丁點光亮,同時也把四周襯托得更加漆黑。他有些瘆得慌。他拍拍腦門自責(zé)道:“他媽的真熊,喝丁點酒咋還睡著了呢?真讓大兄弟笑話。”另一邊的麻大吃仍然酣睡,萬大酒包扒拉他:“狗卵子還他媽睡呀,喝點尿水子就這屌樣了?起來,咱倆還得接著喝呀!”麻大吃撲棱一下子就起來了,眼睛還沒睜開呢,就罵開了:“你他媽的也不講究呀,咋在那兒吃獨食兒呢?”
“我這不是叫你了嗎?快他媽的起來,晚了讓你喝尿都沒有。”麻大吃伸了一個懶腰:“還得喝呀,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沒酒再掂對!”
萬大酒包說:“也沒給咱倆扯個電燈來,夠黑的了?!?/p>
“要飯背桌子——就別擺那份窮譜兒了,黑就黑點吧,喝不到鼻子里去呀。臭美啥呀?咱哥兒倆就著兄弟的供桌和豆油燈將就喝吧。”兩個人說著就把酒菜擺上了。
倆人就這么你一杯我一杯的,把那五斤裝的一桶散白酒都快喝干了。最后實在沒菜了,把陳金折頭上的供果都給吃了。
東方天際出現(xiàn)了魚肚白,屯內(nèi)公雞的啼叫聲此起彼落。當(dāng)人們?nèi)齼蓛蓙淼搅送恋貜R,大酒包和麻大吃東倒西歪的還在那里睡呢。大伙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倆招呼起來。
經(jīng)過半宿的協(xié)商,車主和死者家屬已經(jīng)達(dá)成了協(xié)議。亡人天亮可以出殯了。
還是按李半仙兒的掐算,出殯的時間定在了上午巳時(九點到十一點之間)。李半仙兒把引魂幡、買路錢、亡人路引等都準(zhǔn)備妥帖。屯子有這個習(xí)俗,死人要把過頭紙纏繞在一根不大不小的樹枝上,由死者的長子背著到土地廟“拖魂”,兄弟姐妹侄男閣女依次排開,跟在后邊,到土地廟上要左右各轉(zhuǎn)三圈兒,轉(zhuǎn)完圈之后,“陰陽先生”會讓人點上一堆篝火,把樹枝和上邊的“過頭紙”扔火堆里面燒了。亡者的兒子要手拿扁擔(dān),登上板凳面向西南方向未亡人指過明路,才能送亡人上路。麻大吃手拎著一個漿水壺,走在“拖魂”隊伍的最前頭,他的后面就是陳金折長子背著陳金折的“過頭紙”。陳金折是五十八歲上死的,人死后“過頭紙”按一歲一張,外加天一張地一張,整數(shù)六十張?!巴匣辍钡年犖樽筠D(zhuǎn)剛走到第三圈兒時,大伙看到走在最前面,手拎漿水壺的麻大吃踉蹌了一下子,一個窩脖跟頭栽歪到那兒了,再也沒有爬起來。等人們上前把他扶坐起來時,見麻大吃黑眼仁兒向上直瞪著,人已經(jīng)七竅流血,一摸鼻息全無了。
李半仙兒在土地廟前等著“拖魂”結(jié)束,正要引送陳金折上路呢,一看這情景急忙掐指占卦,自言自語:“真的是他媽的邪性?。∈欠噶恕夂??從來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怪事啊,看來我真是老不中用了?”
二 出門遇到“鬼”
李半仙兒何許人也?他姓李名寶庫,和電視劇《劉老根》里的“藥匣子”同名同姓,自詡上識天文,下知地理,通曉周易諸葛孔明馬前課,可謂是神機妙算。喪葬“出黑兒”、看陰陽宅是他家祖?zhèn)鞯男g(shù),讓他鋪展得得心應(yīng)手。李寶庫雖然年過花甲,卻腰不駝背不彎,面如滿月,目似朗星,腮邊飄綴三綹胡須,確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鼻子上常年架著那副老花鏡,更加給人以神秘莫測的感覺,在狼洞溝一帶名聲顯赫,堪稱世外“高人”,人送綽號李半仙兒。
今年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兒,用李半仙兒自己的行話說就是流年不利,橫壟地拉滾子一步一坎兒。正月初三接到手頭的一個“白活兒”,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午后未時死的。老者家里沒啥人,自己攢倆土鱉錢。李半仙兒活兒干得很順溜,沒費什么周折,錢還沒少給。就是出完殯干完活太晚了,他喝二兩燒酒也就打道回府了。
時逢隆冬,寒空星稀萬籟俱寂。三毛星斜掛在高高的天際?!俺龊趦骸睔w來的李半仙兒身背包袱,酒足飯飽,唱唱咧咧地哼哼著小調(diào)兒:“一呀一更里呀,月牙剛出來呀……”
漸近屯西柳條叢時,柳林內(nèi)樹影搖曳,里邊不時傳來一聲聲野狼的嗥叫。素來膽大常與死人打交道的李半仙兒心里莫名有點兒瘆得慌。
李半仙兒突然看見柳條叢深處有個黑影,心里合計這是幻覺?他揉了下眼睛仔細(xì)一看,又蹤影全無。咦,怪事呀,莫非哪個死鬼陰魂不散來纏我不成?李半仙兒正在疑惑之際,高大的黑影已經(jīng)快到跟前了。李半仙兒不敢怠慢,急忙抖開背后的黃包袱,抄起黑驢蹄子左右開弓就是幾下子,可是愣沒當(dāng)事兒。李半仙兒一看不好,拿起朱砂盒子,吞嘴一把,邊嚼邊咕咕噥噥念起了護(hù)身咒:“五雷五雷步步相隨,身穿金甲頭戴金盔……”
不念還好,這一念咒語更糟了。一雙毛絨絨冰冷冷的大手摸到了李半仙兒的臉上?!鞍 崩畎胂蓛鹤貒樁芽s了,屙了一褲襠稀屎倒地放挺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半仙兒從昏迷中醒來了,柳條叢四周死一般地寂靜。他回憶起剛才的情景,哆哆嗦嗦地爬起來,里倒歪斜倉皇蹽回家去。
第二天,狼洞溝傳出了天字號奇聞:李半仙兒在屯西柳條叢撞鬼了!這地兒都相信一個傳說,那就是撞鬼的人連三天都活不過。人們還說,家人正給他預(yù)備裝老衣裳呢。
村里前來探望的人絡(luò)驛不絕。李半仙兒蒙被臥枕,老婆哭孩子叫,家里亂作了一團(tuán)。
屯里萬大酒包笑嘻嘻的也來了,進(jìn)屋就扒拉李半仙兒手:“老李姐夫,你要是認(rèn)我當(dāng)祖師爺,我管保你死不了。”
李半仙神情沮喪:“兄弟,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可沒心思和你扯淡了?!边B說話都有氣無力的,李半仙兒又閉上了眼睛臥倒在炕上。
萬大酒包還是那副頑皮樣:“姐夫那鬼啥模樣?”
李半仙兒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地把他頭天晚上在柳條叢遇到的事學(xué)說了一遍。
萬大酒包來了興趣:“老李姐夫,瞅你那副熊樣,還敢報號李半仙兒呢,就這點章程呀?你不是吹牛說咋兇惡的妖魔鬼怪你都能治嗎?這回咋沒轍啦?不如這回你磕頭管我叫祖師爺吧,哈哈……”
李半仙兒搖了搖頭,又閉上眼睛,似乎陰世三間已經(jīng)懾去了他的三魂七魄。
萬大酒包見狀,對李半仙兒更加奚落,用二人轉(zhuǎn)的腔調(diào)唱起來:“姐夫你呀看:正月初三我來到屯外,我身上反穿羊皮襖,柳罐斗子我頭上戴,狗皮手悶子毛朝外……”
萬大酒包在屋里像演戲一樣,惹得在場人哄堂大笑。李半仙兒忽地在床上坐起來,手指萬大酒包:“你個狗東西可把我害苦啦!”
那次李半仙兒經(jīng)萬大酒包這么嚇唬一回,雖說沒嚇?biāo)溃哺懔怂粋€精神恍惚,就是提不起神兒來,大半年才緩過勁兒,不管啥時候看見萬大酒包,都會蹦高兒罵一通。不管咋罵,萬大酒包就是不急,跑到一邊“嘿嘿”地笑,一邊笑一邊叨咕:“你別叫喚了,咋叫喚你也是我的徒孫兒了?!?/p>
三 麻大吃沒了
麻大吃在給陳金折送葬時突然倒地身亡,這不禁讓李半仙兒大吃一驚,更使狼洞溝的人們陷入陰霾與恐怖之中。正在“拖魂”送葬的人們一下子都作鳥獸散了。麻大吃是老陳家請來送漿水的,發(fā)送他的費用就得由陳家出了。陳家人認(rèn)為麻大吃是為陳金折死的,花點錢只要他家人不再提啥無理要求就算是燒高香了。出殯的事停下來,人們把麻大吃的尸體和陳金折倆并排停在了土地廟前。
按李半仙兒的推算,陳金折死的日子不犯啥說道。可是麻大吃死得太意外了。用他們的行話說這就是“犯乎”了(陰陽先生術(shù)語。犯乎分里乎和外乎,外乎死屯鄰,里乎死家人)。自己出道這么多年,頭次遇到這事,他心里也真的是沒底了。
李半仙兒覺得應(yīng)該“破”一下了。經(jīng)過和家屬商量,一個時辰之后李半仙兒在土地廟前就開始作法了。
李半仙兒用油彩打的鬼臉兒,口中嘟嘟囔囔地念著咒語,在靈棚按八卦方位貼上了靈符,又做了四個桃木人兒,每個桃木人上都用朱砂畫上了符咒,用黃藍(lán)赤白黑五種顏色的布,做了五個引魂幡,按方位分別掛在了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宣告完事大吉。
就在李半仙兒剛剛結(jié)束他的法事,還沒有收拾完場子呢,那邊就傳來了柏清林他們出車禍的消息。他當(dāng)時就覺得眼前一黑,仿佛一個悶棍打在了他的頭上,讓他差點休克過去。李半仙兒臉上的油彩都沒顧得清洗,就踉踉蹌蹌地奔向了出事地點。當(dāng)看到車禍現(xiàn)場的慘狀時,李半仙兒嚇得魂飛魄散膽戰(zhàn)心驚。
沒多時,出車禍的柏清林兩個人的尸體也停在了土地廟前,屯里的人們給他們四個人搭了一個大大的靈棚。
天色將晚,狼洞溝送葬的家屬和圍觀的人們都忐忑不安地散去了。天空中寒星點點,土地廟前寂靜肅殺,老榆樹上兩只烏鴉在哇哇啼叫著。夜深人靜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土地廟前照尸的燈火明明滅滅,瞅著靈掤內(nèi)排成一溜的陳金折、麻大吃、柏清林、趙偉德四位亡人的尸體,萬大酒包一臉的苦相,眼淚汪汪地坐在柏清林、陳金折和麻大吃三個人的身邊,吧嗒著嘴心里不是滋味,連連打著咳聲。他自言自語:“人呀,是個熊玩意兒,都不如一個小雞兒有剛火,說死蹬蹬腿兒就面片兒了!大吃兄弟呀,昨晚咱倆還喝了半宿酒呢,有氣兒的時候咱倆看守金折兄弟,今天你我卻成了隔世之人。金折大兄弟,大吃可是為你死的呀。是你把他接去做伴兒了嗎?可你不喝酒?。坷习卮笮值苷σ踩チ四??你忘了春天你有那場子病了?那病得可是真不輕呀,我和麻大吃給你做了那么多天的伴兒呀,你那么重的病都好了,你不該是個短命鬼呀。你有那么多錢活著多好呀?你是該好好的享受了。這下你們幾個在一起有伴兒了。要是我真過去了還行,哥兒幾個對撇子,喝酒也能喝到一塊兒去。你們這都走了也就是享福去了,可你們的死法不好啊,你們那都算橫死的呀,是進(jìn)不去祖宗墳塋地的呀。等到我走的時候我都想好了,喝他三斤二斤的一覺就睡過去了,那多好啊?!?/p>
萬大酒包動情了,也真上火了,在狼洞溝誰不知道他和麻大吃倆是沒肝沒肺的家伙,他兩個的口頭禪是:“酒是爹菜是娘,喝死總比槍斃強?!敝灰芯朴胁耍葡露?,無論什么艱難險重的事跟他倆都好商量。今天雖然有酒有菜,可他就是沒胃口,他開始在那里喝了一陣酒,總覺得淡淡寡寡的沒意思。后來連酒也沒心思喝了,從前一遇到誰家有了紅白喜事的,他和麻大吃兩人在一塊,罵幾句斗斗嘴,挺渾和,覺得活得很有滋味。別人家死人是個悲痛的事兒,對于他倆則不然,不僅有好酒好菜供他倆享用,還要受到眾星捧月般的關(guān)注。今天麻大吃沒了,萬大酒包覺得孤獨了,心里有些劃魂兒。人們都說麻大吃是讓他給喝死了,這能是真的嗎?按實說倆人一宿喝了五斤散白,也真就不算少了,可是麻大吃他倆以前就這樣喝過多少回呀?這回咋就能把他喝死了呢?要真是這樣的話,你也就算功德圓滿嘍。
萬大酒包干看尸這行年頭太多了,他倒不是害怕,就覺著他和麻大吃兩個人在一起習(xí)慣了,剩下自己真就像有點孤掌難鳴了。他覺得今天是喝酒沒興趣,吃菜沒滋味。他就這么呆呆地坐在那里,和幾個死人叨咕著,覺得冷了倒下鉆進(jìn)柏清林的被窩,兩個人相擁著睡一會兒,嘴里還叨咕著:“大兄弟呀,就讓咱哥兒倆親近親近吧,明天你就走了,再也就沒有機會嘍。”起來就不時抿一口酒,一直就這么守候到了天明。
四 習(xí)文斌之死
李半仙兒讓萬大酒包惡作劇嚇唬那次之后,他雖然還是照干“白活兒”不誤,可是心里對“出黑兒”的活兒就有點打怵。人怕出名豬怕壯,李半仙兒的名聲讓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外面那些找他“出黑兒”看陰陽宅的活兒還是不斷,想不干都不行。
那之后柏清林裕民糧油貿(mào)易公司出一檔大事,請李半仙給禳災(zāi)解禍。
李半仙兒和柏清林那是啥交情?在狼洞溝論起來親戚里道的,就憑他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這么大的事他李半仙兒能不到場嗎?
在電話里聽柏清林說話的語氣,李半仙知道出的事不小。柏清林裕民糧油貿(mào)易公司,在他多年的糧食經(jīng)營中,今年是效益最好的一年。玉米、大豆收購量雙超三千噸,就是在這一片凱歌聲中,樂極生悲還是出事了,而且出的還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烘干塔在運行中出了事故,鋼板倉里悶死了一個人。
死去的是烘干塔的一個現(xiàn)場組長名叫習(xí)文斌,三十七歲,論著和柏清林有偏親。習(xí)文斌工作盡心盡力,在公司是柏清林的嫡系。因為天氣冷,鋼板倉內(nèi)的玉米掛蠟,造成進(jìn)料口斷溜,烘干塔空轉(zhuǎn)開始報警。致使出料口輸送出爐的少量玉米都是糊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值班人員得立即處置。習(xí)文斌他藝高人膽大,違反常規(guī)沒帶安全繩就爬上了天窗。進(jìn)入塔內(nèi)一只手拿鐵棍,另一只手扯懸梯,咣!咣!也就是兩棍,就把掛在半空中的凍玉米全震下來了,沒有想到這就要了他的命——至少得有四五噸重的玉米,嘩的一下子就凌空砸下,活拉把習(xí)文斌砸到糧倉底下掩埋了。烘干塔的工人一下子全蒙了圈,沒好聲地喊救命。柏清林立馬趕到現(xiàn)場,組織人員進(jìn)行搶救。柏清林指揮技工用了一個多小時,用風(fēng)焊把鋼板倉割開了三四個豁口,等到把里面的玉米放完,把習(xí)文斌拽出來時,臉都憋成了紫茄子色了。習(xí)文斌早已窒息死亡。柏清林抱著習(xí)文斌放聲大哭:“我的好兄弟呀,你咋說死就死了呢?你可把大哥我坑了!你讓大哥我可怎么辦呀?”
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死就死了,柏清林的裕民糧油貿(mào)易公司一下子亂了套。烘干塔停了產(chǎn),收糧的業(yè)務(wù)也停了。死人還沒有入殮,仍然停在公司院內(nèi),二十多個家屬來了,在糧貿(mào)公司門口掛起了“過頭紙”。院內(nèi)圍觀者吵吵嚷嚷,家屬哭聲一片。柏總嘴起泡尿黃尿睡不著覺,可真就上了大火了。
李半仙兒對于擺弄死人這事有一套,遠(yuǎn)近十里八村那是首屈一指。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歹算把死人糊弄出公司院子。李半仙又開始耍弄他的仙道,在狼洞溝西的土地廟搭起了靈棚,又把麻大吃和萬大酒包倆人請來看尸,以防備有人二次抬尸進(jìn)公司院內(nèi)。柏清林才算長長出了口氣,對李半仙兒自然是千恩萬謝。
經(jīng)過雙方協(xié)商,最后柏清林以給死者賠償十萬元為條件,和死者家屬終于達(dá)成了協(xié)議。為這起死亡事故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本來應(yīng)該是個高興的事情,可是裕民糧油貿(mào)易公司總經(jīng)理柏清林卻病倒了。平時梳得油光锃亮的頭發(fā),也顯得凌亂不堪,那很有氣質(zhì)的國字型的臉膛上騰騰地冒著熱汗,躺在床上時而胡言亂語,時而乎地坐起來,眼睛瞪著炮子兒似的尖叫著:“有鬼呀,有鬼!”說著話撒腿就往屋外跑,人們拽都拽不住。最后公司的人主張把柏清林搬出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他才安穩(wěn)地睡了一覺??墒撬诉€是做噩夢,夢見習(xí)文斌還在他的身邊,柏清林更加害怕了。
五 驅(qū)“鬼”
柏清林是因為死人花那十萬元錢上火病了嗎?那絕對不是。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那是人家一家的頂梁柱呀。花十萬元錢就能買來命嗎?何況花的錢也并不多。柏清林從打給習(xí)文斌送葬回到公司,一進(jìn)屋就看見習(xí)文斌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就是這么嚇病的。他臉色蒼白,渾身直哆嗦,派手下把李半仙兒找來了。柏清林看見李半仙兒,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握住李半仙兒的手說:“老叔,你可來啦!我撞鬼了,就你能救大侄子啦!”平時他那總經(jīng)理的派頭蕩然無存,說話都帶哭腔了。
李半仙安慰他說:“大侄子,你不用怕,這不有你老叔在嗎!”李半仙兒掐指按日子按時辰反復(fù)又算了算,人是屬于橫死的,可日子和時辰并不兇???咦,這也真怪事了!“大侄子,你這些日子是不是勞心傷神過度了,內(nèi)心的思想壓力太大了。我看沒什么大礙,老叔給你拾掇拾掇就好了?!?/p>
李半仙兒解開隨身攜帶的黃包袱,拿出朱砂盒子,念念有詞一氣呵成,連吹三口“仙氣”,信手寫出三道靈符來:“大侄子,你把這三道符在你的屋門上貼一道,屋內(nèi)山墻正中貼一道,在你的床頭上貼一道,我保你過三天就沒什么事了?!边@會兒的柏清林真像一個聽話的乖孩子:“就仰仗老叔您了,一切都聽你的安排?!彼f話時眼巴眼望地瞅著李半仙兒的臉,嘴唇直哆嗦。
李半仙見他可憐不識見兒的,一個勁兒說:“大侄子別瞎尋思了,好好睡一覺吧?!崩畎胂蓛河謩觿觾哼@摸摸那兒,嘮叨了幾句就先告辭走了。
柏清林躺在床上剛一閉眼睛,就又“啊”地一聲大叫跳了起來,他又看到了習(xí)文斌,他瞪著眼睛吵嚷:“有鬼呀!”跳下床就磕頭,“大兄弟,我有罪呀,大哥不是人了,欠你的錢一分也不會少的我都給你,我再給你家十萬,你就放過大哥吧!”接著就捂住臉嗚嗚大哭起來。
原來按照相關(guān)法律規(guī)定,這次意外傷亡事故,柏清林應(yīng)該賠償死者家屬二十萬元,誰知他昧了良心只給了十萬元錢。在人們面前還慷慨激昂,裝作一副救世主的模樣,其實他是心里有愧,人家四口之家的頂梁柱,二十萬元就能買來一條命嗎?他這也是疑心生暗鬼了。
柏清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三天沒睡覺了,不能睡覺,不能閉燈,一閉眼睛習(xí)文斌就在他的眼前轉(zhuǎn)悠??伤麤]處躲,因為裕民糧貿(mào)公司是他的單位,院里也就是他的家。他還能躲到哪去?他打發(fā)人把狼洞溝萬仲萬大酒包和麻友麻大吃等那些好哥們兒都叫來了,好酒好菜地供著讓這些人陪伴著他,來給他壯膽兒。萬大酒包和麻大吃倆人是天天過年,每天大魚大肉地吃著,燒酒管夠,無論是高中低檔瓶酒,還是純糧小燒,應(yīng)有盡有。四六八碟,桌上桌下的成天有人侍候著,把他倆一天喝得跟酒葫蘆似的??扇水吘共皇氰F打的,咋能經(jīng)得住那晝夜的煎熬呢?就三天時間把人熬得一個個東倒西歪,困急了都跑到一邊放挺兒去了。
跟前有人鬧哄哄的還行,可人一走了柏清林就犯病。不是做噩夢就是大白天活見鬼。一找李半仙兒,他“出活兒”去了外地,一半天兒還回不來。柏清林不知聽誰說靠山屯有一個“大仙兒”非常靈驗,前去找她算命批八字驅(qū)鬼打邪的絡(luò)驛不絕。柏清林托人弄景的好容易才把那個女大仙兒請來了。她把柏清林的事說得更邪乎,她說柏總遇到這個鬼太厲害了,要不是她的“老仙兒”有道行法力大,她自己的“堂口兒”硬,換個主兒誰也治不了,她保管手到病除。她披頭散發(fā)在屋里屋外上躥下跳呼天喊地,給柏總在臥室、辦公室、公司事故現(xiàn)場都施了法術(shù),酒足飯飽之后,拿著柏清林的三千元賞賜,兩半兒屁股一扭,走人了。
六 請客還愿
柏清林覺得是啥事也沒當(dāng)。不但病沒治好,連一宿囫圇覺都不能睡了,還是一直做噩夢,習(xí)文斌在身后還是一個勁兒地追他。自從上次李半仙兒給柏清林寫過符之后,一來覺得沒見什么大效果,二來又聽說李半仙兒這些天又外出趕活兒了,柏清林也就沒再找李半仙兒。出活兒回來的李半仙兒聽到這個消息,他大老遠(yuǎn)地跑過來了。看見柏清林那頹廢疲憊的神態(tài),李半仙兒真差點掉下眼淚來。他拽著柏清林的手半天沒撒開:“大侄子,你的事就是老叔的事,這回老叔給你下點功夫,馬上給我準(zhǔn)備東西,今天晚上半夜子時咱們就辦,在我手里還從沒見過啥大不了的妖魔鬼怪!今天我豁出這把老骨頭了,不拿出桃花女破周公的絕招兒,不來個破釜沉舟怕是不行了!”
李半仙索要的必用之物要預(yù)備全,缺一樣都不行。老式的稱糧食木斗一個、五谷雜糧一斗、老秤一桿、女人的梳頭鏡子一面、女人假發(fā)一個、純紅公雞一只……
柏清林被李半仙兒安置到一個密封的屋子里,不能見日月星三光。把門窗能出入之處都施了符咒,沒有李半仙兒的許可柏清林不得跨出這個屋子半步。
李半仙兒讓人在烘干塔前面的場地上設(shè)壇擺上了道場。他身披八卦仙衣,萬大酒包手拿著照妖鏡,麻大吃懷抱那只大紅公雞,扮演著天神“哼”“哈”二將。李半仙兒手執(zhí)一把七星寶劍,披發(fā)仗劍,踏罡布斗,神態(tài)凝重,在沖天高燒的紅燭上不時地點燃一道道靈符,嘴里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天兵天將來顯靈……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足足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最后李半仙兒手揮寶劍,當(dāng)即把那只紅公雞頭砍下擲出老遠(yuǎn),手拎還在掙扎的紅公雞邊念咒語邊繞鋼板倉淋血,道場好容易才算結(jié)束了。然后用斗內(nèi)的五谷糧,把柏清林的辦公室、臥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了一遍,在各屋內(nèi)適當(dāng)位置貼上了靈符,又當(dāng)場用朱砂給寫了三道靈符,讓柏清林用小草遠(yuǎn)志和柏子仁兩味中藥做引子喝了下去。柏清林身上十字披著李半仙兒給他畫滿符咒的那鮮紅色綬帶,在那個密不透風(fēng)的屋里,整整睡了一天一宿。當(dāng)柏清林醒來時,感覺神清氣爽。柏清林梳洗打扮之后,又恢復(fù)了他往日的風(fēng)采。李半仙兒一再叮囑柏清林,那紅綬帶在百日之內(nèi)絕不能取下來,否則百日之內(nèi)仍有一場大難。柏清林是滿口應(yīng)承,對李半仙兒感激涕零,手拿五千元錢送給李半仙兒。李半仙兒來了仗義勁,死活不要,兩個人撕巴得差點翻臉。李半仙兒無奈只好在其中象征性地拿出五百元錢收下了。
事后,柏清林在狼洞溝殺豬宰羊請客還愿,慶賀了三天。
七 狼洞溝的能人
提起陳金折,在狼洞溝那可是個能人。別看他沒念幾天書,對于彩電、冰箱、洗衣機、錄音機等家用電器修理能手到病除,還能自己組合安裝,在狼洞溝遠(yuǎn)近十里八村那是手屈一指,人送外號陳萬能。此人有個毛病就是沒有陽剛之氣,說話娘們兒聲娘們兒氣的。他修家電走村串戶騎個“建設(shè)50”摩托車,上門服務(wù)隨叫隨到。
就在他被撞死的頭兩天,嶺西洼子趙屯有個女的,在西大界(是狼洞溝附近的一段公路,因為這里經(jīng)常發(fā)生車禍死人無數(shù),被人們稱為陰陽界)面包車上剛下來就被撞死了。陳金折在家忙著修家電,也沒顧得上去看熱鬧。天快黑的時候,還在低頭忙乎著的陳金折看見他家來了一個女的,說她家的彩電壞了,催他快去給上門維修。他也沒顧得看來人的長相,還留下了她家的地址。他吃過晚飯后天擦黑兒的時候,騎上他的“建設(shè)50”摩托車就走。他突突突上了西大界,“建設(shè)50”是一種很小的摩托車,最高時速也就在60邁左右。陳金折上了公路正往前行駛,在他摩托車正前方的地上,騰地一下就躥出一個大火球來,在陳金折車前的上方飄呀飄,他的心里立時打了個寒戰(zhàn),感到頭皮直勁發(fā)奓。他心里正犯嘀咕呢,眼前的那個大火球剎那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想要把摩托車掉過頭來回家,可他剛掉過頭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摩托車的前上方,“啵啵?!庇痔鋈齻€小火球兒來,不遠(yuǎn)不近地在陳金折的摩托車前上上下下地那么蹦。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有摩托車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他恍惚看見有一輛矮小的摩托車,沒有燈光,上邊騎著兩個人,又像一個人在上邊騎著,一個人在地下推著跑,刷地一下在他身邊一閃而過。陳金折心想可來了救星了,我就跟在你的后面趕快走吧。就加足了馬力往前開,就在這時在西大界由南往北,射來一束雪亮的燈光,還不時伴隨汽車馬達(dá)的巨大的轟鳴聲。陳金折再看前方空蕩蕩的公路上,哪里還有什么摩托車的影子呢?嚇得陳金折腿肚子都轉(zhuǎn)了筋。
陳金折騎著摩托車拐到洼子趙屯,進(jìn)屯子一打聽,不錯還真找到了那家。他一進(jìn)人家的院兒就傻了眼,通紅的棺材就在院心放著呢,一些人正圍在那兒蒼天大地地哭呢。你說巧不巧,死者正是白天在西大界被大貨車撞死的那個女的。陳金折“呸呸呸”了幾口說:“真他媽的晦氣?!?/p>
陳金折心驚肉跳的從洼子趙屯出來了。他騎著那輛“建設(shè)50”的摩托車在那鄉(xiāng)村的土路上起伏地顛簸著。摩托車燈光昏暗能見度只在五米左右。這條道陳金折走過幾十年了,可以說是了如指掌,誰知竟忘了路中間有那么一條擔(dān)道溝,他腦袋里正翻騰回味著幾天來的鬧心事呢,正行駛的摩托車馱著陳金折一個窩脖跟頭就摔那去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當(dāng)陳金折醒來的時候,用手一摸自己的摩托車還在,用手扶起來可就怎么也打不著火了,他用腳踏桿啟動,把腳脖子都弄疼了,咋整就是打不著火。陳金折心里話,人要倒霉是放屁砸腳后跟,喝涼水都塞牙。好在離西大界的公路也不太遠(yuǎn)了,摩托車也不太沉??伤粕夏ν熊噭傋邲]幾步,就覺得跟前刮起一陣旋風(fēng)來,再看四周是一片漆黑,往上看不到星光,往下瞧不見道路。陳金折推著摩托車看前邊似乎有一條羊腸小道,走過去就是一道溝,還好不算太深,陳金折筋疲力盡,摩托車實在推不動了,心想就先扔這吧,人先回家,等天亮再來推車。再往前走,眼瞅著是溜光的道兒,走過去卻不是兔子不屙屎的荒地,就是雜草叢生的墳丘亂尸崗子,走著走著竟走上了一座墳頭,跟頭拌腦地轉(zhuǎn)了好幾圈兒,還是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就是走不出去。陳金折心里罵,邪門兒了,撞鬼了?都說遇見“鬼打墻”時,劃火抽支煙就解了,可是自己不會抽煙哪兒來的火呀!陳金折索性不走了,累得他坐那兒直勁上喘,心想就聽天由命吧。就聽“嘎叭”一聲平地蹦出一團(tuán)“鬼火”來,就在自己的眼前飄呀飄。方才四周還是一團(tuán)漆黑呢,陳金折一眼就看見了躺在那里的摩托車,他覺得這下可好了,終于能看見道兒了。他奔過去扶起了摩托車,一看自己離道邊兒還不算遠(yuǎn)。用腳一踏,還別說一腳就著火了,摩托大燈也有亮了,他不假思索一騙胯騎上摩托車,也不顧什么溝溝坎坎兒,心里就是一個念頭——趕快離開這個邪惡的鬼地方。他加大油門兒就直接奔西大界方向去了。
回到家后差點沒嚇休克,事后他把這件事對屯子的好多人學(xué)說過。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信的人說這陳金折是老實人,不會胡謅八扯,西大界是有點太邪了。萬大酒包和麻大吃就不信,說他是在講故事,罵他扯犢子。萬大酒包說明天再有這事你領(lǐng)我去,讓我去見識見識。
陳金折出事的那個晚上,他本來是正在家躺著睡覺呢,就聽到有人在窗外叫他去修電器。他老婆說五更半夜的咱不去了??摄妒菦]攔住,他騎上摩托車毛毛愣愣就跑了。他死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從家出來騎的摩托車連彎兒都沒拐,直接就鉆進(jìn)停在西大界路邊的大貨車底下去了……
八 悲慘事故
在狼洞溝鎮(zhèn)有兩個公司,一個是柏清林的裕民糧油貿(mào)易公司,另一個就是鑫達(dá)建筑材料經(jīng)銷公司。鑫達(dá)公司總經(jīng)理名叫吳玉坤,和柏清林兩個人的關(guān)系特別密切。吳玉坤于一個月前和幾個好哥們兒去東南亞三國旅游,因為柏清林近一個時期瑣事不斷,沒心情也就沒有和他們一同前往。
原定是第二天去濱江市藍(lán)天國際機場接機,在濱江市用餐之后,大伙想在一塊兒洗洗澡唱唱歌,準(zhǔn)備好好娛樂一宿,然后第二天一同返回。柏清林是在去濱江市接機的途中發(fā)生了車禍。柏清林的駕駛技術(shù)一般,他的膽兒還小,開車從來不超過八十邁,平常是謹(jǐn)慎駕駛。他公司的司機請假沒有上班,他開車回到公司后又現(xiàn)打電話,把個體司機一個小哥兒們叫來了,這人就是趙偉德。因為之前公司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想起來李半仙兒的一再叮囑,他的心里就總感到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塊石頭,咋想咋覺得心里犯嘀咕。他就決定去濱江市找別人開車。趙偉德是狼洞溝的個體養(yǎng)車戶,自家有一臺捷達(dá)王轎車,平時往返于濱江市、北林市和縣城之間,由于車況比較好,加上手續(xù)齊全,外市縣哪里都敢去,因此找他出車的活兒都得提前排號預(yù)約。柏清林硬是叫趙偉德把定好的活兒都辭了,給柏總開車上濱江市了。他媳婦錢英在屁股后攔著不讓趙偉德去,趙偉德把他媳婦好頓臭罵:“這不是錢不錢的事,那是人家看得起咱們。平時給柏總出車啥時候虧待過咱?吃喝不算哪回錢少給了?別說是給柏總開趟車,就是自己的車白給出趟也是應(yīng)該的?!?/p>
趙偉德自己玩兒車多年了,駕車技術(shù)沒得說,開車的一個特點就是快,和別人一樣起步一樣的車型,百公里他總是比別人提前至少十分鐘到達(dá),人稱“趙飛車”。他們兩人上車,連五分鐘都不到呢,就發(fā)生了這起事故。在西大界那個邪性的小彎道兒上,柏清林他們車往南去,由南往北開過來一輛裝載著玉米的福田農(nóng)用車。這兩輛車本來是應(yīng)該擦肩而過的,誰知趙偉德駕駛的奧迪轎車的速度太快了,司機一側(cè)的左前輪由于慣性進(jìn)入了對方車道,撞上了正在行駛的農(nóng)用車后輪,奧迪轎車在公路上玩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乾坤大挪移”。一場悲慘事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釀成的……
九 “出黑兒”
柏清林是個身家過億的人,死去的他和陳金折、麻大吃、趙偉德一樣也靜靜地躺在了土地廟前,小刀子似的西北風(fēng)有個凜冽勁兒,刮得人臉上火辣辣地疼。狼洞溝的人們都來了,準(zhǔn)備給柏清林他們幾個發(fā)喪了,可是左等右等李半仙兒就是不來,打發(fā)人去到家里找,李半仙兒在家炕上躺著呢,說是病得連炕都起不來了,“出黑兒”的事他不能管了。聽在場的人說,李半仙兒昨晚在事故現(xiàn)場回來,嚇得尿了褲子。
李半仙兒人在家里呆著,大腦里成了一鍋糨糊,他是真的打怵了。事情太蹊蹺,也太詭秘,陳金折讓車撞死了不說,麻大吃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說死倒地上一下子就死了,還死得那么脆生。緊接著柏清林這一車又死了兩個呀。而且柏清林的病是自己親自看的,小小的一個狼洞溝這么短短的幾天,就死了這么多人,而且死去的都是自己身邊的朋友。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這個“高人”這么點事兒都沒整明白,還咋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混呀?這一連串的事情太多太多,離奇古怪,讓人無法相信。這些怪事就像劈頭打來一悶棍,把李半仙兒徹底打蒙了,哪兒還有顏面當(dāng)這“陰陽先生”呀?他決定從今以后金盆洗手了。莫說是真的有了病,就是沒病也不能去了。人們?nèi)フ埩死畎胂蓛汉脦滋耍褪撬阑钜膊蝗ァ?/p>
土地廟前,萬大酒包在四具尸體之間來回繞,急得火冒三丈。聽說李半仙金盆洗手,他跳著腳大罵:“李半仙兒,這個王八犢子!過河拆橋。以前柏清林的屁大事你都跑跑顛顛,這回求他熱腦蓋曬褲襠啦?柏清林就差這么一步入土,你還端上架子了,這不是他媽的小人嗎?柏清林尸骨未寒,有誰看笑話的還有你李寶庫看笑話的?虧得柏清林一口一個老叔地叫著,李半仙你真他媽的不是人揍兒!”
李半仙兒窩在家中,萬大酒包罵他的話也都聽到了。李半仙兒自己明白,這事做的實在是不仗義,是有些對不住死去的老柏大侄子??勺约旱目嘀杂钟姓l能知道呀?就是這幾天的驚嚇,也得讓他少活三年。他心里叨咕著:我李寶庫是白活一世了,“出黑兒”這活兒傳到我這塊兒算是完了。上對不起祖宗八代,下對不住家鄉(xiāng)父老啊。麻大吃活蹦亂跳的,倒地上就死了,他竟然沒看出劫數(shù);柏清林的劫難是他親手破的,吃人家的,手里拿人家的,過后人還是死了,居然一下子死了兩個。這種丟他道行的事自從出道以來還沒經(jīng)歷過呢,真是憋屈呀!這活我還咋能干下去了?李半仙現(xiàn)在心里一點底氣都沒有了。這次看到柏清林這一死,更是讓自己震驚,當(dāng)場就嚇得發(fā)昏,站著就把棉褲尿濕了,連怎么回的家自己都不知道了。
尾 聲
狼洞溝的人們聽到李半仙兒的老伴撕心裂肺地哭嚎,才知道李半仙兒也死了。
人們都說李半仙兒是被嚇?biāo)赖摹?/p>
狼洞溝土地廟前的死人還沒發(fā)送出去呢。這邊“陰陽先生”李半仙兒又死了。在遠(yuǎn)近十里八村的都找不到“出黑”的先生了,倒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就是這樣的活兒沒人再敢接了。
萬大酒包無可推托,他成了忙人,兩頭忙乎得滿頭大汗。那頭柏清林他們四個的靈柩停在了狼洞溝土地廟沒有發(fā)送出去,這邊“陰陽先生”李半仙兒又暴病身亡了。找不來別的“陰陽先生”,萬大酒包來了那股子虎勁,他仿照李半仙的樣式給所有的亡人都扎了一個引魂幡,用手掌往自己那沒有幾根頭發(fā)的天靈蓋猛擊了三掌:“我萬大酒包豁出去了,大不了我也死了,死了還能咋的?人不能在這土地廟躺著,好歹得入土為安呀。大伙都聽著,我萬大酒包就不信那個邪,今天就當(dāng)一把‘陰陽先生。大伙莫夸我對,也莫責(zé)我錯,人世間哪個行當(dāng)也缺不得!各家晚輩大侄子們都給我過來,在前邊給你們的爹引路,我萬大酒包一起給他們哥兒幾個發(fā)喪送葬!”
天近午時,陰晦許久的天兒也放晴了。凜冽的西北風(fēng)夾雜著如煙似霧的雪霧。萬大酒包一聲喊:“起靈嘍!我的好哥們兒,跟我走,上路哎!”
悲壯的嗩吶聲須臾間在狼洞溝的土地廟前嗚咽著響起……
責(zé)任編輯 孟 璐
插 圖 程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