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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極分子

2016-11-29 17:29侯磊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孫家老頭兒媳婦

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北京北新橋香兒胡同81號院,孫家和關(guān)家的淵源與是非都被街道積極分子張雅娟看在眼里。關(guān)家的貓到底被誰毒死的?孫家會否響應(yīng)政府號召交出小院?在那些被遺忘的故事里,溫一壺酒,重新體味老北京的味道。

住在胡同里的人見識可能不高明,他只熟悉家門口的幾條胡同,不會比一個村子更大。如香兒胡同中的人,清楚身邊每一家祖宗三代的掌故,如同熟悉電視里每一件國家大事。他們都知道東口的一個院子里,有個白毛老太太,常年木然地站著,身后幾間小破房都擠著蓋出來的。那院子破得連像樣的門都沒有,只是個紅色的大鐵門,晚上用鐵門閂插上,一拉動發(fā)出轟隆的響聲。門下邊磨著凹凸不平的地面,很難聽。

香兒胡同東口外有個小型的廣場,上面修了假橋,刻上名字就叫北新橋。橋下積著死水,一晴天就曬干,一雨天就發(fā)臭。廣場上時常跳廣場舞,震破耳膜的迪曲多是紅歌改編,令人無處躲藏,恨不得挖開地下把自己埋了。附近幾棟樓常有人推開窗子吼:“別跳啦,缺德!”下面的人把《送紅軍》換成《小蘋果》,照樣跳,沒人抬頭看一眼。

在跳廣場舞的人中,有那位胖胖的、穿牛仔坎肩的白毛老太太,頭發(fā)灰白又卷花,似一只許久沒洗澡的老綿羊。她不跳舞,氣色尚好。她表面的年齡興許會年輕些,但實際也得八十上下,還算硬朗。

老太太姓張,就她,五六十年代時,是香兒胡同的積極分子。

五六十年代的北新橋最干凈。這里看不到外國人,連外地人都很少,過個黃毛藍(lán)眼的洋鬼子,人們使勁遠(yuǎn)遠(yuǎn)地圍著,看猴一般,并猜測是東歐哪些國家的,羅馬尼亞,什么什么尼亞。前些年剋了美國佬,人家肯定不來。

在十字路口東南邊的委托商店前有個不大的空場,空場上集中著蹬三輪的。車夫們吆五喝六,早晨在這里集合,互相招呼著干活,下午四五點鐘就散了。有的給家里捎上點酒肉,更多的捎上點玉米面。有一進(jìn)家門就鋪開報紙?zhí)峁P練字的,有抄起胡琴就拉兩段的,也有拿笤帚疙瘩打老婆的,更有被老婆打的。等家家的煤球爐子冒煙以后,胡同里安靜下來,這時要過個人,看背影都知道是誰。

要是還有人在活動,那準(zhǔn)是街道的積極分子。她們多是家庭婦女,是小腳偵緝隊的同行。

那年月的北京人,臭毛病很多,心里都有個小九九,表面上不排外,但分得清先來后到。有心窄的,興許在心里畫上條三八線。知道誰是老派的,誰是維新的,誰是剛解放進(jìn)城的,誰是打遜清就跟這兒的。張雅娟在解放頭幾年前進(jìn)城,在老北京里是新北京,在新北京里是老北京。她也穿過幾年大褂,念過幾天學(xué)堂,多少認(rèn)識點字,上青年會參加過團(tuán)契,唱過幾天教堂的洋歌,有個好嗓子,好戳個兒,好身板??磮笥悬c兒費(fèi)勁,寫字缺胳膊短腿,但都能應(yīng)付;能做針線活,但有時總犯懶;多少能講講話,不云山霧罩,但也不抓重點,好在通俗生動,胡同里的人愛聽。她熱情而周到,什么事都愛摻和,街道掃盲班結(jié)業(yè)以后,也知道自己出身優(yōu)越,知道什么叫工人階級,懂得婦女能頂半邊天。只是丈夫待她在私房時候使不上力氣,感情也就那么回事。

每當(dāng)大略歸置好屋子,轟丈夫到工廠上班后,整條胡同就數(shù)她最忙活,她有著使不完的力氣,都是在床上攢下的。在“除四害”的節(jié)骨眼兒上,今天各家發(fā)老鼠藥,后天領(lǐng)蒼蠅拍,發(fā)點敵敵畏,給點六六粉。那時候“四害”真多,怎么也打不完。街道就派人來打,捎帶著把各家養(yǎng)的狗都打了——是她領(lǐng)著打狗隊,挨家掏了老窩。那兇巴巴的大黃狗,脖子上架上杠子就咬不動了,乖乖地被街道押反革命一樣押走,打死后都給燉了,誰積極,誰多吃多占。

這一片原都老派的旗人,不吃狗肉,也不穿狗皮衣服,頂多貼貼狗皮膏藥,再痛恨也不敢說,各家跟狗親的孩子哭得死去活來,暗地里朝張雅娟的背影扔石子,拽沙子。原本人們的愛國熱情很高,都盼著將來能有點兒出息,大家都是街坊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可就打這事起添了堵。

這天的工作是給居民發(fā)噴壺代收清潔費(fèi)。噴壺每個兩毛。有的人家不大想要,但這天秋高氣爽,看別人家要,也就要了。而到81號孫家這里,孫家的兒媳有點兒不大樂意,還要收兩毛的清潔費(fèi),這再添一毛,犄角旮旯撿幾分,五毛六就夠買斤肉了。張雅娟這天來收費(fèi),是舉著刀割她的肉來的。

孫家媳婦正色道:“能不買嗎?”自打換了新版的人民幣,她把家里的、私房的錢都攥得更緊了,好像能攥出油來。頒布了《婚姻法》,能離婚了,別哪天再被人給踹了,當(dāng)暗門子都沒地方。有舊式的姨太太大小姐,男人跑了,家里敗了,八大胡同封了,只好在自家里當(dāng)暗門子。

她聽丈夫念過首平仄不合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你真要自由去了,我可就被拋了。

“不行,人家都買了?!睆堁啪旯ぷ髡J(rèn)真,態(tài)度遠(yuǎn)超街道辦工廠的工人。

“這玩意兒哪值兩毛?以前老鼠藥蒼蠅拍都是白發(fā)的?!?/p>

“瞧瞧,噴壺嘴是銅的,賣破爛還能賣八分。以前都沒要錢,這次不正好?這不是買,這是交、交錢?!?/p>

“別人怎么樣不管,居委會總不能強(qiáng)買強(qiáng)賣?!?/p>

“喲,就你家院子大,你家搞特殊?”

二人都不好惹,沒兩句就戧戧起來。而這時,太陽越升越高,剛一發(fā)力,把同院的關(guān)志承曬出來了。

關(guān)志承一臉的沒睡醒,披了件舊的對襟小褂,那蒜疙瘩的盤扣還沒一一對上,滿眼的眵目糊,嘴邊的胡子茬兒永遠(yuǎn)剃不干凈,似一個按時吃飯的人從不按時擦嘴。下身是黑褲子,光腳穿一雙小圓口的布鞋,右腳的大腳趾把鞋頂了個窟窿。

“這是誰呀,大清早吵吵?!彼麧M嘴噴出了酒氣,仿佛在秋高氣爽中下了場大霧,把滿院子掛露水的雞冠花指甲草都打蔫了。

那時的關(guān)志承少年老成。關(guān)家和孫家都有文化,全院就這兩戶。關(guān)志承從小上學(xué)不大用功,但聰明,愛看閑書,多知多懂。這年他剛剛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填表時寫了,愿意分配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另一面,又提出父親有高血壓,希望組織上照顧。結(jié)果一畢業(yè),就在馬路北面的二百二十中教書。學(xué)校臨著街,跟家隔街相望,從屋頂上走,500米都不到。教的是語文,正對了他胃口,那幾篇課文早已背熟,從不用教案,張嘴就侃,隨手寫幾個漂亮的粉筆字,能把黑板撐得滿滿的。那學(xué)問對高中生有富余。在大學(xué)生稀缺的年代,他毫不費(fèi)力地找到工作,不累,輕松,還不耽誤他喝酒。

關(guān)志承從小就愛喝酒,是他爸爸關(guān)老爺子教他的。關(guān)家是瓜爾佳氏,在旗,原先住帽兒胡同東起路北第三個門。清朝倒臺了,關(guān)老爺子在銀行謀上事由,每天晃晃悠悠,還能把差事應(yīng)付了。在關(guān)志承小時候,他性好詼諧,逗兒子倒酒喝,看兒子狗一樣吐著舌頭扇風(fēng),十分開心,沒承想逗出個酒鬼來。每天晚上,關(guān)志承酒杯里泡的不是倆櫻桃、仨大棗,就是半個爛桃,經(jīng)常喝得五迷三道,滿院子耍酒瘋。好在也不大鬧,頂多說兩句不著調(diào)的話,就指不定在哪兒睡了。破壞性不大,可到處散德行,害得關(guān)家在孫家面前抬不起頭來。關(guān)老爺子時常堵著大街門口扯著公鴨嗓大罵:

“關(guān)志承!二百二十中老師,喝——酒!”

“關(guān)志承!二百二十中老師,喝——酒!”

……

這下德行散得更大,整條胡同都知道了。

關(guān)志承每逢說話以前,要先比畫個動作,每次比畫得都不一樣,但還能總結(jié)出點兒規(guī)律來。他最多的比畫是右手在面前翻著手掌一甩,表示什么都不在乎,或者往斜上方一指,表示很遙遠(yuǎn)的地方或那邊、那里,手還不伸直了。而每次,說話都比動作慢一兩秒,收工后才開口,像是領(lǐng)導(dǎo)講話前先給自己鼓掌。這次他的動作更大,在橫掃乾坤后才說:“妹子,嫂子,總共不就兩毛錢的事嗎?我給了!”

“別別,我只是多說了兩句,這里哪有您的事?”孫家媳婦窘了,纏上這個酒膩子,再簡單的事也會變得復(fù)雜。

“誰說沒我的事?咱街里街坊的誰跟誰?”關(guān)志承的重音都在每句話頭一個字上,擲地有聲。

“啊,不不,我是想問問衛(wèi)生費(fèi)的事,我們家一向都是自己搞衛(wèi)生,今兒早晨門口剛掃完,這不張……”她不知稱呼什么好,“大妹子就來了”。

“衛(wèi)生費(fèi)不給街道,給掃大街的,小三子他爸?!睆堁啪瓴焕洳粺?,不軟不硬。小三子他爸姓平,人稱平老頭。解放前是駱駝祥子,解放后蹬不上三輪就負(fù)責(zé)掃大街,每戶每月收兩毛,養(yǎng)活小三子和他倆姐姐。當(dāng)孫家媳婦反應(yīng)過來時,她覺得把關(guān)志承和張雅娟都得罪了。她想趕緊掏錢,還想得找個臺階下。關(guān)志承大手一挓,就差抬腿跳起來:“別怕,以后你們家衛(wèi)生費(fèi),我包啦。我少抽盒煙就有啦。咱老街坊,誰跟誰……”

他接著對張雅娟說:“我姓關(guān),您姓張,咱們是關(guān)張啊,就差趙子龍了?!?/p>

張雅娟說:“那讓您家芝蘭也來居委會吧,別老脫離群眾?!?/p>

孫家和關(guān)家是有淵源的。這一切在張雅娟眼里門兒清,她知道在內(nèi)心深處那個上鎖的小匣子里,他們都把她當(dāng)外人,嫌她文化程度不高,不是老門老戶。無論怎么拉家常,都親近不起來。而且這兩戶出身都不好,都沒自己進(jìn)步,要好好培養(yǎng)教育。這里是孫家的私產(chǎn),那孫老頭兒也不知跑過什么買賣,橫豎是有倆糟錢,解放前趁著房價低,買了81號這么個院子。雖是一進(jìn),坐南朝北,但方方正正,十分寬敞。北房是正房,兩邊都有耳房,東西廂房也齊整潔凈,南房三間,西南角是廁所,院里常年種著堆積如山的花草,有一整棵的小石榴樹,夏天能結(jié)出不少石榴,個兒小太酸,沒人正經(jīng)吃,都被鄰院的孩子摘了來玩。還有兩盆大棵的夾竹桃,長得十分茂盛。現(xiàn)在都說夾竹桃有毒,不衛(wèi)生,但家家都種。想到這里,張雅娟打上了夾竹桃的主意。

孫老頭兒是胡同里穿大褂的最后一人,他每逢出門,無論是買菜、訪友還是遛彎,都會穿上漿洗得發(fā)白的大褂,認(rèn)真扣上每一個紐子,拄上羅漢竹的拐杖。他沒留胡子,戴個眼鏡,沒什么仙風(fēng)道骨,只似個普通的、念過幾年書的老人。每條胡同都有這樣的老人,他們證明北京曾有過過去。孫家媳婦跟丈夫?qū)O旭說過:“讓你爸早點兒脫了大褂吧,上廁所都得掖著大襟,一不留神兒,再踩著,再摔了,掉茅坑里?!?/p>

孫旭說:“爸凡事都自己作主,咱別問了。”孫家媳婦在心里又罵了孫旭多少個杵窩子。

眼下,孫家的獨子孫旭畢業(yè)于輔仁大學(xué),正值而立之年,在門頭溝的一所中學(xué)當(dāng)上了公辦老師,教物理又教化學(xué),臨時還教英語。這兩年改了學(xué)俄語,他也能嘟嚕兩句。但家在城里,單位卻在山根,不方便。還不是黨員,入黨申請書交了好幾份,做了好幾年積極分子,正接受組織上的考查。孫老頭兒跟關(guān)老頭兒關(guān)系不錯,但孫老頭兒歲數(shù)大了,身體也不大好,總是不大出屋。

而張雅娟一直要發(fā)展更多的積極分子,這動力和心愿催促著她,使得她像頭尾巴著火的牛。進(jìn)步要起表率作用,起表率作用要服眾。都像孫家媳婦那樣,還怎么得了?無意中,她在報紙上的小花邊里看到,夾竹桃有毒,萬不能食用。她上了心。在一次街道居委會積極分子的擴(kuò)大會議上,她在會上先清了清嗓子,整了整音,學(xué)著官腔說:“李主任,咱說個事兒,就那夾竹桃有毒的事,得叫大伙處理一下。哪家養(yǎng)了,咱為哪家好,叫他們?nèi)瘟?。?/p>

李主任說:“不忙,再研究研究?!薄斑€研究啥呀,報上都說了,那可是蘇聯(lián)專家。”“咱居委會院里還有兩盆呢。”張雅娟一時閉了嘴,開會的時候,她特意給大家分了自帶的茶葉,是吳裕泰的高末,沏上以后噴鼻兒香。關(guān)志承這天也在,他端過碗來一聞:“嘿,這姑娘茶好,只喝一貨。頭碗香,二碗釅,三碗就不見?!庇腥送低档匦?,張雅娟氣得直用眼睛剜他,也不知他看見了沒有。散會后,她找到李主任,再次重申除夾竹桃跟打倒美帝、煉鋼躍進(jìn)一樣重要。李主任瞧她積極,就讓她去了,要不然工作簡報都沒得寫。

張雅娟再次來到81號院時,孫家媳婦正為孫旭調(diào)工作的事發(fā)愁。兩口子沒孩子,孫旭老不著家。

胡同東口傳來咚咚的砸夯聲,一些市政工人在壓平黃土墊成的路面。所有人都得外出工作。很多閑人被組織起來到護(hù)城河去挖河泥,一天給幾毛。前些年封了妓院賭場,姑娘們從了良去縫縫補(bǔ)補(bǔ),也有不少進(jìn)紡織廠當(dāng)女工。長安街上第一次有了塔吊車,高高地扎向天空,引得孩子們駐足圍觀。一切都充滿了活力,但又有股暗流在地下涌動,不知何時某處會沖出一個大洞,噴出一股洪流,把一部分人摧毀。

孫旭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怕落后,怕一切事情都沒有他。街道和社會的事,他都想?yún)⑴c。今天看哪里招工,明天看哪里號召參軍,可那得有門路哇。現(xiàn)在鼓勵農(nóng)民進(jìn)城買賣農(nóng)產(chǎn)品,可自己還圍著學(xué)校這一畝三分地轉(zhuǎn),每天還有采買桌椅板凳,學(xué)生上樹掏鳥窩掉下來摔了,老師兩口子打離婚,教委督學(xué)的下來視察等事,生生來個燒雞大窩脖兒,憋在門頭溝里了。

逮住個機(jī)會,他像越獄犯人一樣溜回了家,跟媳婦好一頓親熱。親熱之余,說,調(diào)動工作的事,想去問問街道的積極分子。媳婦沒說自己和張雅娟有點兒小離析。她讓丈夫先睡,自己在燈下打毛衣,就差倆袖口了,轉(zhuǎn)過天來孫旭走能直接穿上。

剛解放的北京一切依舊,天依舊藍(lán),護(hù)城河依舊清亮,垂柳依舊映綠了河水。城墻那么安寧,依然哺育嬰兒般懷抱著這座質(zhì)樸的老城??勺兓窃谝唤z一縷中完成的,如秋雨般潤物無聲,又冰寒徹骨。先肅清了國民黨特務(wù),然后是敵對分子,緊接著是反動會道門。大凡給日本人做過事的,當(dāng)過土匪漢奸的,入過三青團(tuán)的,參加過反動軍閥的,被認(rèn)定是青幫地痞南霸天的,全給拔蘿卜挖土豆一樣從地底下挖出來,拉到西北旺的山里、盧溝橋的橋下或立水橋的河灘,直接斃了。引得人們一陣陣拍手稱快,沒人敢惹的人都一勺燴,嘁哩喀喳了。

各地成立了街道辦事處,在大街上或胡同里占據(jù)個小院,每個街道又分成各個居委會。居委會有個主任,每月有點兒補(bǔ)助,帶上幾個能認(rèn)識點兒字的積極分子去辦事處開會。開完后,積極分子又到各個院里喊:“張大媽李大嬸王三嫂子,開會,下午兩點,堂子巷六號,光家!自己帶小板凳啊!”屋里有人喊,不見人出來:“知道啦!進(jìn)屋坐會兒喝口水?”“不啦,還下一家呢!”“得嘞,不送了!您慢走,留神瞅著點兒門檻!”

居委會開會沒地方,主任都跟家辦公,有什么事上家找,推門就進(jìn),通信只管靠吼。開會都是誰家院子大跟誰家開,打一槍換一地方。這次找到了光家。到了鐘點,每戶出一個人,多是老太太或家庭婦女,抱著孫子,夾著小馬扎、小板凳三五成群地去。光家的男主人,好像他二大爺是位公爺(公爺:指公爵),也是駙馬,家里的老太太是位老格格,指不定是哪個皇上王爺?shù)呐畠骸W嫔像v防新疆,院子從胡同往北一直捅到大街,藤蘿、棗樹、核桃樹什么都有。那藤蘿能有三百年了,連棗樹都是同治年間的,惹得半條胡同的孩子們一到五月就上去摘大棗,特甜。光家院里能有七八個孩子,每天打成泥猴兒。房子磨磚對縫,比城磚小一號,官窯里燒造的。

兩點到了,人還挺準(zhǔn)時,女人們一邊手里納著鞋底,打著毛衣,搖著扇子,哄著孩子,一邊不忘說說家長里短,嘮叨一下小白菜水蘿卜的價錢。孩子緊著拽奶奶、媽媽衣裳的大襟跟著來了,保不齊又哭又鬧。有專人在維持秩序,這是他們最為風(fēng)光的時候。

這次大會說了,國家正艱難,要大家努力愛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很多人把財產(chǎn)獻(xiàn)給國家。常香玉領(lǐng)著他們豫劇團(tuán)給國家捐了架飛機(jī)。凡是表現(xiàn)突出的,都有優(yōu)先入黨的機(jī)會。

孫家媳婦也在場,一場大會開了倆鐘頭,晚上到家還睡不著覺。她想著自己也成了積極分子該多好,或者說,別自己,要孫旭當(dāng),要孫旭去找張雅娟。

要孫旭當(dāng),就得去表表態(tài),可他在講壇上口若懸河,一正經(jīng)全拉了胯 (拉了胯:不行了)。他想私底下單獨見,當(dāng)著眾人他干不來。他上街佯裝去買菜,實則來堵人,張雅娟每次都擦肩而過,留給他個縹緲的背影,編好的詞來不及說。

孫家媳婦決定,親自找張雅娟談?wù)劊绕涫呛完P(guān)家鬧了矛盾之后。

關(guān)家是孫家的租客,租了院子的三間西屋。雖有點兒落魄,但也有祖?zhèn)鞯陌讼勺捞珟熞?,還有榆木的月牙兒桌。那半圓形的一邊沖外,另一邊挨著墻,下面還有個二層,省地方,又能放不少零碎東西,細(xì)節(jié)處還雕著雙菱形的雕花。

關(guān)老爺子和很多老派文人關(guān)系密切,和那些遜清的公子王孫沾親帶故。他從小叫關(guān)志承念書,叫兒子跟無量大人胡同溥先生學(xué)寫字,跟南鑼鼓巷查先生學(xué)琴,跟沙井胡同王先生學(xué)畫,學(xué)得笙管笛簫什么都會,能賽過個吹鼓手了。有一次翻看舊書報,看到張唱大鼓的劉寶全撫琵琶的照片,關(guān)志承對琵琶來了興致。查先生不叫學(xué),說不是指法,是意境不對路。可查先生跟琵琶圣手楊先生是好友。楊先生能喝兩口,家里也不講究,桌子上蓋了張報紙,來人就掀開,會不會都給你滿上。琵琶沒學(xué),酒癮更大了。關(guān)志承落得個琴、書、畫哪樣都沒學(xué)出來,喝酒倒是聞了名。他每天噴著酒氣,挓著雙手在胡同里晃悠,跟南來北往的街坊們侃山,成了一景。

有了這么多喜好,關(guān)家的東西自然是多。若推開他家屋門,有桌椅板凳,書本報紙,鏡子裂了紋的梳妝臺,快散架的多寶閣,插著乍了毛孔雀翎的膽瓶,樟木箱子、臉盆架子、帽桶子,乃至暖壺痰桶,雞蛋大蔥,隨地亂擺,也不怕給踢了。太師椅的扶手上搭著兩根笛子一根簫,都是古色古香的玩意兒,也不好伸手去挪開。椅子上沒地方坐,只好坐床上,床上鋪著皺巴巴的床單,靠里也高高地摞起書墻。而床上桌上,還總臥著一黃一白兩只肥大的長毛貓,怎么轟也不起開。貓毛和塵土混在一起,如同進(jìn)了多年沒開門的老庫房,一離近了就讓人不停地打嚏噴。

東西和貓堆成這樣,關(guān)家老太太自然張嘴就罵,把關(guān)家父子數(shù)落得沒鼻子沒眼的,說哪天都賣給收廢品的。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但關(guān)家父子仍在四處砌書墻。老太太忍不住了,叫人幫忙把廚房改了放雜物,就在西屋的房檐下,借著門窗,接出一個小屋來當(dāng)廚房。每天中午一熗鍋,滿院子都飄油煙子。

這廚房引起了是非。孫家媳婦覺得別扭,遮住了陽光,吵鬧不說,把過道擠得不到一米寬,破了孫家的風(fēng)水。租了我們的房子,倒跑到我們院子里占地盤?將來還不起個二層,把全院都罩上?關(guān)鍵是,自己要蓋個小廚房到哪兒蓋去?

“叫他們家拆了?!睂O家媳婦說,反正不是她去拆。她接著說孫旭:“你怎么不攔著點兒?”

“那兩天在門頭溝呢。關(guān)家老頭兒在旁邊看著,我不方便,得跟爸說?!?/p>

“你爸又哪里抹得開面子,他去說,還不得讓關(guān)家多占二尺?”

“是啊,住了好些年的街坊了,算了吧?!?/p>

“那怎么行?多占了地盤,得多交房錢。他們家的貓,天天在咱們房頂上撒尿,哪次轟過?”孫家媳婦不喜歡貓,尤其是關(guān)家的。

“那你去說吧,反正每次房錢都是給你的?!?/p>

“杵窩子!”

孫家媳婦一猛子沖到院里,沖著對門就敲,門還沒開就喊上了:“芝蘭,芝蘭。麻煩您出來一下!”

芝蘭是關(guān)志承家里的,比關(guān)志承小上幾歲,也上過高中,沒上大學(xué)。關(guān)家就她在。孫家媳婦上來就說為什么占了她家院子?這下把自己放低了?,F(xiàn)在每個院門楣都釘個小鐵片,寫著“公”或“私”字。有私房的走大街上都丟人,恨不得把頭塞到褲襠里,再抹上兩把灰。

芝蘭說:“房子是您家的,可地是公家的。我們在公家的地上蓋房子,跟房管所打了招呼。您問問房管所,他們說拆,我們絕無二話。”

孫家媳婦就像正要張大嘴吸氣時被糊上一塊更大的破布,芝蘭的話像早已編好,又揉核桃一般反復(fù)打磨了多少年。關(guān)家人心那么齊整,自己家孫旭什么都不管。她看到關(guān)家屋里桌上有一盆蘭花,兩小盆文竹,正中一大棵朱頂紅開得正艷,還有點兒零散的小盆景,離得遠(yuǎn)瞧不真切。屋檐底下的窗臺上那只肥碩乍毛的大白貓在睡覺,被她們吵醒了,看了她一眼,伸個懶腰翻個身,打個哈欠露出尖利的牙,繼續(xù)睡。既像嘲笑,又像示威。

她賭氣轉(zhuǎn)身出了院門,要找個說理的地方。她去了東口張雅娟的家。到了門口才發(fā)現(xiàn),空著手不合適。她出胡同上了稻香村,想拎個點心匣子,但前兩年節(jié)約糧食,連點心渣兒都沒有。看來看去,包了點兒江米條綠豆糕,用紙繩拴了,都是干貨。

她再次到了張雅娟的家。那紅色的大鐵門常年敞著,不用敲門。她進(jìn)去喊:“張雅娟同志在家嗎?”同志這個詞,也是她跟街道里學(xué)的。

張雅娟沒把孫家媳婦讓到屋里。他們家在院子最偏的兩間小房,周圍沒人。孫家媳婦先是送上禮物,扯了會兒閑篇,表白了要當(dāng)積極分子的愿望,以后發(fā)敵敵畏六六粉的事都可以叫上她。張雅娟很親熱,終于找到了追隨者。孫家媳婦一看熱乎氣上來了,趕緊上鍋,她狠狠地告了關(guān)家一狀,想說得添油加醋,但又不敢太過夸張,還得著重說關(guān)家的不是。張雅娟也跟著說了幾句關(guān)家。兩個人越聊越火熱,孫家媳婦一興奮,原本還沒編好詞,就現(xiàn)編現(xiàn)說,把孫旭想調(diào)動工作當(dāng)積極分子的事說了,求張雅娟指條明路。

張雅娟想了想,說,先別著急,先想辦法積極表現(xiàn),要認(rèn)清組織,成為組織的一員。到時候成了自己人就好辦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目前不好辦,你家的成分太高,孫老頭兒以前是個商人,有錢,四處買房子置地,能不剝削人嗎?剝削階級,我們一定擦亮眼睛,深挖出來。現(xiàn)在是一大二公,你們家房子還是私產(chǎn),比人家低了一頭,離組織遠(yuǎn)了二里地。不過呢,組織是給出路的,只要你表現(xiàn)積極,向廣大勞動人民靠攏,自然會成為無產(chǎn)階級的一員。

孫家媳婦感激涕零,張雅娟對別人從沒這么熱情,說過這么多車轱轆話。那前兩天自己不樂意交噴壺錢和清潔費(fèi),這得多大的罪過呀。她越說越過意不去,拎來的禮物太少。直覺得張雅娟有多大的恩德,而自己要好好報答。

張雅娟特別叮嚀,要樹立正確的觀念,才經(jīng)得起組織的考驗。要學(xué)習(xí),還要實踐。先找出差距,再想辦法彌補(bǔ)。接受組織的審查、考查、調(diào)查,努力完成工作任務(wù),主動匯報自己的思想。沒過積極分子的門,先做積極分子的人。孫家媳婦直犯暈,連聲問:“左一個匯報,右一個學(xué)習(xí)的,我成嗎?您說的,我都得記著點,下回我得帶個本?!?/p>

“這不有我?guī)鸵r你嗎?”張雅娟從記事本上撕下一頁,要孫家媳婦跟著寫“克己奉公,勇于犧牲”。孫家媳婦沒見過這么文雅的詞,連夸張雅娟真有文化,關(guān)志承那老一套不成,是封建糟粕,早晚也得消滅光,他們家老爺子出身再好也沒用。張雅娟接著說:“以后我去開會學(xué)習(xí),你都跟著。”又從挎包里掏出幾本宣傳小冊子給她。

“這三本你先看著,隨時找我談?wù)劯邢???赐暝俳o你新的。咱們以身作則,現(xiàn)在街道發(fā)了紅頭文件?!睆堁啪陱陌锬贸鰝€油印的通知,刻印在發(fā)灰的紙上,“要講衛(wèi)生,夾竹桃有毒,不讓養(yǎng)了?;厝ь^給鏟了吧?!?/p>

孫家媳婦回去溜溜兒地就給鏟了。孫老頭兒一百個不樂意,整天陰沉著臉,可兒子不在家,也沒法說。過了幾天,孫旭回來了,老爺子天天在耳根念秧兒,孫旭跟媳婦更沒法開口,求媳婦調(diào)動工作已夠跌份兒了。他試探著問:“那夾竹桃給鏟了?”“嗯,街道不讓養(yǎng),有毒,不衛(wèi)生?!薄鞍钟悬c兒舍不得?!薄澳且矝]辦法,誰叫我是積極分子?!睂O旭怕再說就沒法過了,這樣有一搭無一搭,應(yīng)付差事的話越來越多。這都是分居惹的禍,如同一壺水要燒開了,但關(guān)鍵時總撤火,還得重新燒。新婚親密了幾個月,涼了。

孫家媳婦不怎么管家了,她跟著張雅娟,隨身夾著小本本,拎著小板凳到處開會。最近討論“獻(xiàn)產(chǎn)”。在會上,街道辦事處主任念了名單,說北新橋地區(qū)從節(jié)約糧食的日子以來,有多少多少戶支援國家把私產(chǎn)獻(xiàn)了出來,放棄了公私合營后廠里私方的利息,大都改變了成分,換了階級屬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有的人了黨,有的提了干。而孫旭調(diào)動工作的事屢屢沒有消息。除了張雅娟,她不知道找誰,也不知道找哪個部門,除了開會,下通知,發(fā)老鼠藥,一直沒別的。關(guān)家的房子蓋實后經(jīng)過裝修,屋角高高地翹起,似平地起了一棟高樓,壓了自己家一頭,也不管下了雨沒法流水。她氣不過,孫旭一再勸他,說關(guān)家不過占了茅房大小的地方??蓜e說茅房,連茅坑都不行。以后有了孩子長大了,孩子再有了孩子,都該往哪兒住?買房子?她不是沒想過,可她打聽了,東四頭條的大北房,一間要三百塊,一個再小的院,獨門獨戶,要一千塊都打不住。

如一只咬敗的鵪鶉,孫家媳婦回了家。一進(jìn)院,卻見關(guān)家開著門,關(guān)志承在月牙桌上自斟自飲,還一邊拍著桌子一邊唱:

我生之初尚無為,

我生之后漢祚衰。

天不仁兮降亂離,

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他嘶啞著嗓子,紅著眼睛,字字之間紛紛斷開。孫家媳婦根本聽不懂,僅僅聽了“我”“之”等幾個字。關(guān)志承又吹起他那跑調(diào)的笛子。笛子不是笛膜沒貼緊,就是冬天烤火有些開裂,估計也不是好笛子,吹著吹著就跑了,吹出了日本笛子的味兒。一不小心,桌上的小玻璃杯還被打翻了,灑了不少酒。那杯子像是喝藥的,不是酒杯。酒以往都是紅星二鍋頭,是解放后把前門外的十幾家燒鍋公私合營而來的,味道不如從前。這次是蓮花白,據(jù)說是頤和園昆明湖里的白蓮花入了酒。后來訛傳,說是蓮花池水釀造的,一竿子支到六里橋去了。

關(guān)志承動靜越來越大,聽得孫家媳婦胸口似壓了一口大水缸,這口氣頂在心窩上出不來,喘氣都不痛快。今天小三子家里沒人,耗子藥沒發(fā)出去。又瞅見關(guān)家的大貓在自家屋頂上穿房越脊,碩大的白尾巴如一根雞毛撣子,飄在湛藍(lán)的天空中。那貓極為靈敏,在窗臺上瞅準(zhǔn)房檐,輕輕一躥,棉包似的身子就上去了。關(guān)志承瘦得像搓板,兩只大貓肥壯如球。貓總是在院里的花叢中亂竄,有時把關(guān)志承最愛的蟹爪蓮弄爛了,都不會挨打貓一下。蟹爪蓮嫁接在仙人掌上,他還怕仙人掌的刺傷了貓腳上的肉墊。

她收拾點兒剩菜,拌上點兒剩米飯,剩菜中有點兒魚,還點了兩滴香油。盛到一個小飯碗中,找了個陰暗的角落。沒一會兒,芝蘭回來了。她趕緊躲進(jìn)屋里。可又想到碗是自己家的,這還不是現(xiàn)行?笨哪,什么都干不利索??蛇@時,芝蘭進(jìn)屋就和關(guān)志承干了一仗,又罵他抽煙喝酒,生活沒規(guī)律,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飯也不正經(jīng)吃。不知道洗澡換衣服,屋里臭烘烘的成了豬圈。關(guān)志承先等芝蘭罵完了,最后才慢悠悠反駁了兩句:“昨天喝酒睡得早,今天也起得早,這才再喝兩口,剛點上根大前門;澡大前天洗的,衣裳也跟著換了;剛才墊巴了兩塊牛舌餅,飯不是正等著你做嗎?”芝蘭扭頭就進(jìn)了廚房,廚房里“當(dāng)”的一聲,炒菜鍋被摔得震天響。

孫家媳婦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碗摔了還得買,只好砸鍋了;芝蘭也可憐,一點兒轍也沒有。她又為剛才做的后悔,但來不及了。

第二天,關(guān)家的聲比昨兒還大,一黃一白兩只大貓都被毒死了。黃貓不愛動彈,整天在條案上臥著。關(guān)志承寫字畫畫得先把它扔開,一會兒又膩咕(膩咕:膩乎、黏人)到跟前。有一次他興起,順手給貓畫了個小花臉,那貓就任憑他畫,等給貓洗臉時再狠狠抓了他兩把,把胳膊抓出了血印子。他不在乎。夏天正午正光膀子在床上打盹,貓總是在身上爬來爬去,也抓得到處是傷痕,他也沒上過紫藥水。關(guān)家老爺子也愛貓,祖上多少代,貓就沒斷過。那時北京人從不賣貓,賣貓被當(dāng)作破產(chǎn),連貓狗都賣了,得落魄成什么樣?貓都是親戚間串換的,有時候串門,特意是為了看貓。

孫家媳婦準(zhǔn)備好詞,等芝蘭打上門來。但芝蘭卻沒來,她拿著孫家的小瓷碗,放回了原來的位置。兩家人見面還打招呼,關(guān)志承對孫老頭兒仍是十分尊敬,只是酒越喝越多,一連幾天都沒斷過,連院里的花也不澆水,芝蘭也沒和他吵。孫老頭兒的身體十分不妙,他已過了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早已在藤椅上安享晚年。這兩年什么都不愿意管,也什么都不過問,只管兒媳婦三餐端上來,除了上茅房連屋子都不出。

今天是少見的日子,孫老頭兒站在了院里。他拄著拐棍,顫巍巍地發(fā)愣。他心里清楚,臨睡前脫了鞋,第二天還不一定穿不穿。他不想在院子里逛逛,也沒必要在胡同里走走,這里的一切,他都熟悉。

“爸,您別出去了,再著了涼?!睂O家媳婦想攔著。但今天老頭兒是少有的精氣神兒,面色帶了點兒紅光。

“今兒個天兒好,甭攔著我,我院里站會兒?!彼P(guān)家走了兩步,蓋小廚房的事他聽說了,心里沒參與,外在的更不參與,但感到有點兒不對勁兒。對門的芝蘭看到了,出屋迎了過來。

“大伯,您好哇。站會兒?”

“站會兒?!睂O老頭兒直直腰,站了很久才說,“您家怎么了?”

“嗨,沒什么,貓死了?!?/p>

“哦,怎么死的?”

“興許是吃壞了?!敝ヌm有點兒傷心,“就在院里,躺在那兒,后腿直抽抽,連胡子都直哆嗦,整整抽抽了一下午,到晚上才完的。”

她接著說,“另一只黃的也那樣,合計著是一塊兒吃的?!彼滞A艘幌拢骸爸境泄夂攘藥滋炀?,不吃飯,我都不敢勸。”

“吃了被耗子藥藥死的老鼠了吧?還沒少吃?”孫老頭兒說得很慢,但很連貫,“東口那家積極分子,來發(fā)過耗子藥?!?/p>

“誰知道呢?”

“哦?!?/p>

孫老頭兒沒再說什么,他走到小廚房前看了一眼,也沒說什么。

芝蘭回到家,見大街門有一扇被卸了下來,穿深色衣服的人在進(jìn)進(jìn)出出。孫家的門窗都敞著,屋檐下拉起了黑色和黃色的緞帶,北房改成了簡易的靈堂。

孫老頭歿了,81號院里的人,不論關(guān)家孫家,連帶東半條胡同的人家,都想起了孫老頭與街道之間的往事。

前兩年街道辦事處又發(fā)下文兒來,說要“除四害”,立即全部消滅麻雀、老鼠、蒼蠅、蚊子。此時人們習(xí)慣把自己的命運(yùn)和居委會連在一起,居委會說什么,大家就積極配合做什么。積極分子做了很多工作,從沒拿過組織一分錢。大家很敬佩,但細(xì)想起來,也有些耀武揚(yáng)威、揚(yáng)眉拔份兒的勁兒,表面上都親熱,暗含著都較勁兒。張雅娟就是這樣,全胡同成了她的舞臺,就顯她一個人。

打麻雀熱鬧的那三天,全北京都瘋了。從學(xué)校、工廠到街道,上班的和上學(xué)的,哪怕是家庭婦女,都停下手里的活計,紛紛上房上樹,舉著大旗子,敲著震天的鑼鼓,不讓麻雀落地,要它們一直飛,飛到死為止。男孩子們都拿著由鐵做的桿和工廠里的橡皮筋制成的繃弓子。他們看過“神彈子”之類的小人書,要成為一代彈弓大俠。女生們不打彈弓,都幫著撿石子,或數(shù)打下的只數(shù),再統(tǒng)計評比,優(yōu)秀的要發(fā)獎狀紅旗。白發(fā)老人、三尺孩童、上班的、賣貨的、打魚的、種田的、教書的、學(xué)藝的、站崗的、扛槍的……無不投入到這地對空的戰(zhàn)斗。在郊區(qū)也扎起了草人,燃起了火堆。

一連三天,夜里都有孩子們站在房頂上,舉著綁有紅布的長桿在徹夜地吶喊揮舞,與看不見的幽靈搏斗。這個時候,是不能計較瓦被踩壞的。

可81號院有了逃兵,是孫旭,他躲在門頭溝不回來。更有了叛徒,是孫家的老頭兒。他竟到了居委會,攔著大家說麻雀是益蟲,它吃谷子少,吃蟲子多。要是都打死了,來年會鬧洪水一樣的蝗災(zāi),會絕收得如1942年的中原大旱,全國會餓死多少人。那天居委會開會還在堂子巷光家,人們?nèi)绯彼阌縼?。他們圍住了孫老頭兒,一一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孫老頭兒底氣十足,與那些比自己小上一大半的人爭執(zhí)不休。寡不敵眾仍不停歇,而年輕人越聚越多,甚至有些后搬來的人,動手推搡了他。他的德高望重在一時間消散而去,如灶臺上的炊煙。

有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是些上課敢瞎鬧的主兒,他們把幾只死麻雀拴成一個環(huán)套在孫老頭兒的脖子上,還扽了兩下。孫老頭兒急了,用力將環(huán)摔在地上拂袖而去。他一生中走南闖北,面對上等人的蔑視,日本鬼子的挑釁,國民黨傷兵的欺侮,他都不在乎,可這次,被胡同里的孩子戲弄,他受不了。那些大人連忙把孩子按住轟走,有人想追出來看看,但沒人敢動。

自回家以后,一向硬朗的孫老頭兒病了,下不了地了。居委會沒再追問,事后他們覺得,自己還是厚道,這里的人怕官,無論積極分子或落后群眾都怕。其他地方都有扭送派出所的,要打成“右派”勞改。后來,關(guān)志承端著酒杯勸他:“孫先生,打麻雀,又不是打麻將。您看我,叫我去,我都不去。喝兩口,誰也不礙,多好!”

報上說,在四月份的三天里,全北京300萬人,一共打死了40萬只麻雀。時至今日,老人們都說過,在一天正午,晴朗的天空黑云密布,呼啦啦下起了一大片的彈雨,一個個黑的小包袱直摔下來,再看都是麻雀,直砸得屋頂棚子咚咚亂響,砸疼了行人,砸哭了孩子。天空中雜毛亂飛,混雜著啾啾的鳥叫聲,猶如進(jìn)了雞窩,那鳥叫聲變了形,令人脊背發(fā)寒。那一只只死的麻雀順著嘴角流出了血,每落地一只似一個血包。摔爛了的麻雀曾被一些小販偷偷拿去油炸著賣,吃了的人都不停地嘔吐,鬧肚子,小販被人揭發(fā),被抓去送了官。那時,醫(yī)院里有了一個個患者,地面上一塊塊圓形的血印,那血印留在地面無法清洗,久久不散。

從那以后,城里沒了麻雀,直至現(xiàn)在。過了兩年,麻雀平反了,改成了臭蟲。

有人說,孫老頭兒是被麻雀砸死的,也有人說他被麻雀勾了魂。從那以后,香兒胡同再也沒有人穿大褂了。

孫老頭兒臨不行的前兩天,孫旭還在門頭溝上班。孫家媳婦衣不解帶地伺候著,端水喂飯倒痰盂,她想給老頭兒擦擦身上,但又怕不方便。扶著老頭兒上院里的茅房怕是不能了,只好端個盆在屋里,但老頭兒不肯,說沒有。倒上熱粥,也不大吃喝,似一位等待坐化的老和尚。

孫家媳婦跑到電報大樓給孫旭打電話,那頭說孫老師外出了,沒人接。她又給拍了加急電報,由電報員騎摩托車去送,估計能見到最后一面。拍完電報,她稍微松了口氣,好像完成了一個艱巨的任務(wù),還有更艱巨的任務(wù)等著她。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胡同東口回來,迎面正碰上張雅娟。

張雅娟問她:“你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哎,老頭兒不行了?!?/p>

“那趕緊送醫(yī)院哪。還認(rèn)識人不了?快把孫旭叫回來,怎么也得見一面?!?/p>

“夠嗆了。不吃不喝了。老頭兒留下話了,要死家里,打棺材,放門板上停靈三天,只接熟人的份子,街坊四鄰可以,居委會的不要?!?/p>

“哎呀,妹子不是我說你,按說這話不應(yīng)該說,但還得說。老頭兒是糊涂了呀,正移風(fēng)易俗呢,他還想著停靈吊孝?過去咱們這兒十字路口往東,都是棺材鋪,現(xiàn)在哪找去呀?杠房都改飯館了,讓街道組織人,給他打執(zhí)事,舉雪柳兒?現(xiàn)在生孩子都去醫(yī)院,不像以前似的在地上直接生了。還有哇,告訴孫旭,他調(diào)動工作和入黨的事我都托人辦了,找的二百一十中,他們有個外語老師是歷史反革命,聽說當(dāng)過國民黨翻譯,正上著課就被帶走了。人家正好缺老師,點頭了,也跟門頭溝那邊都打招呼了,調(diào)查過了。門頭溝也沒攔著?,F(xiàn)在就是說,你們家成分有點兒高,房產(chǎn)主,孫旭名下房子太多了,15間以上國家代管,你們家正好擦邊。干什么還不夠積極。我緊著找補(bǔ),人很積極,就是不愛說話,內(nèi)向,悶葫蘆罐兒,見了人生分,一旦熟悉起來可熱心了。趕緊讓他怎么跟組織上表示一下?!?/p>

“那什么時候送醫(yī)院?”

“現(xiàn)在就得去!讓平老頭兒幫個忙,直接去六院。打上針吃上藥,沒準(zhǔn)兒能撐到孫旭回來呀?!?/p>

“那……現(xiàn)在就送?”孫家媳婦有點愣神,“家里沒人哪,要關(guān)志承幫個忙?”

“他能干什么呀?一個酒膩子。找掃大街的平老頭兒就行。你們家老爺子,別瞧打麻雀那陣子不積極,可好歹也是積極分子家屬,居委會又不計前嫌,這會兒不能不管。”

張雅娟拉著孫家媳婦,直接往 81號跑,都快到了,才想起平老兒頭家不在這邊,在一個死胡同里,走過了。她們又折回來。

平老頭兒和幾個年輕的閑人蹬著三輪,把孫老頭兒死說活說拽上了車。孫老頭兒動不了,可還十分較勁,雙手抓著床單不松開,眼睛睜得大大的。當(dāng)最后救命的床單也被張雅娟動手掰開后,他如豬尿泡般泄了氣,他不再掙扎,對自己的肉身作了了斷。只是他那身大褂還穿著,張雅娟動手時扯掉了兩個紐袢,剝竹筍一樣給剝開。孫家媳婦連連攔著,別把胳膊腿再撅折了??蓻]能攔得住,在張雅娟面前,她總是慢半拍。

老頭一被抬起來,一邁出81號院門口,孫家媳婦眼圈紅了。張雅娟以為她還在糾結(jié)老頭兒穿衣服的事,連說別擔(dān)心,醫(yī)院最后會給他穿戴齊整的。

孫老頭兒如一具朽木般運(yùn)進(jìn)了六院,孫家媳婦要在醫(yī)院陪著,只好再托關(guān)家給帶個話。她原想見關(guān)志承,但關(guān)志承不在,出來的還是芝蘭。她滿臉難堪。芝蘭也很傷心,她說,關(guān)志承一回來就叫他也去醫(yī)院,要幫什么忙,盡管說。

孫旭回來時已是夜里,連覺都顧不得睡。他去醫(yī)院陪了會兒,可張雅娟說第二天要帶他先去街道辦事處辦手續(xù),再到二百一十中見領(lǐng)導(dǎo),再去居委會辦理煤火費(fèi)和副食補(bǔ)貼,沒準(zhǔn)喪葬補(bǔ)助都一塊兒辦了。他又回家瞇瞪一下,換媳婦來幫忙。

第二天一早,傳來孫老頭兒病危的消息,他連忙去了醫(yī)院,換媳婦跟張雅娟去了街道。

孫家媳婦第一次見辦事處主任。這個主任比居委會主任要大得多。可能是一位退伍軍人,或是剛剛進(jìn)城的地方干部,說話怯勺。張雅娟先為雙方作了介紹,又表明目前的政策和最近“獻(xiàn)產(chǎn)”的風(fēng)潮,像81號往東隔著三個門的劉家,原先是北新橋襪子廠廠長,廠址在十四條的肅王府里,三反五反時查出了貪污,主動退賠了,并把廠子交公。還有九道灣一帶的培智小學(xué)等幾家私立小學(xué)校,還有地毯廠、陶瓷廠等,這都是小的,數(shù)不上的。

那主任也幫著說:“我們以前接收的廠子,比你們整個北新橋地區(qū)都大呢。像四川那邊有個輪船公司,幾十艘火輪船,都被船主獻(xiàn)給國家了。還有那些遺老遺少,投誠了的國民黨,以前家里有房產(chǎn)、金條、瓷器、字畫什么的,都捐了,這樣才能改變成分。咱們這片,算是不夠積極的了。

“那……”孫家媳婦說,“人家都交了,咱不交也不合適,是吧?我家也交了吧。”

“好哇,好哇,太好了。你們家在胡同里都光榮了?!?/p>

“交了就能降成分了?”

“嗯。成分可以改,出身不能變。交幾間?”

“就整個院吧,留著也是個是非?!彼肫鹆诵N房的事,毒死人家貓的事都沒完,暫時被自家老頭兒要咽氣蓋過去了。都交了公,國家統(tǒng)一分房或拆遷,興許能跟關(guān)家分開過。

“是非?”主任不明就里。張雅娟把關(guān)家蓋小廚房的事說了一遍。主任說:“這不叫個事,什么你的我的,以后都是國家的?!闭f完拿出一張白紙,讓寫個申請。孫家媳婦說不會措辭,主任拉抽屜拿出另一張已寫好的,請她照抄一遍,別把門牌號和名字照抄就行。她一看,是東邊的光家,把從胡同一直往北捅到大街的公爺府交了。那院子開會時大家都去過,但還沒走到最里面。這下再去開會,更名正言順了。也不知光家主人他二大爺,那位駙馬爺還在不在了。用毛筆豎寫工整小楷帶著點隨意(她叫不出館閣體的名字),應(yīng)是光家的親筆。這字得給關(guān)志承看才能說出個一二三。

她用鋼筆橫著抄,抄得很慢,認(rèn)一句,記一句,改成自己家的,再抄一句,好半天才抄完。主任拿出盒紅印泥要她按手印,她按得有點兒后怕,大拇指有點兒哆嗦,一次沒鉚足勁兒,按得有點兒花,像一片沒揉開的紅胭脂。她想再補(bǔ)一下,主任說,像單位里蓋公章,重影了都得撕了重來,你這次就算了。并接著說:“孫旭同志的工作態(tài)度很積極,一直是單位的先進(jìn)。這次主動獻(xiàn)了產(chǎn),改變了自家的成分,入黨提干都方便了。我都聽張雅娟同志說了,你家那位真是大孝子,能有這么個好兒子……還有你這么個好兒媳,都是學(xué)校、街道教育有方?!?/p>

主任說完,沒頭沒腦地笑了起來,張雅娟也附和著笑,就孫家媳婦笑不出。

主任接著說:“我知道你們家那位入黨申請書交了十幾份了也不見回音。我給你提個醒,這次讓他再寫寫,把房子交公這件事寫進(jìn)去,得寫得長點,字多。這方面的事,我有經(jīng)驗。你把房契帶來,我給你出個新的表格,咱不是房產(chǎn)主了?!?/p>

“好,好。還不謝謝主任?”張雅娟說。

“謝謝主任。”孫家媳婦囁嚅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她出了門,想先去六院看丈夫和老爺子。但張雅芳催她先辦正事。于是,她回家找出房契和一些證明,兩人一起又到街道,把手續(xù)辦了,房契交了。這一折騰就來不及了,其他事只好先放下。

過了兩天,孫旭去了二百一十中辦手續(xù)。校長學(xué)習(xí)去了,就一個管人事的副校長在,什么都沒說就辦了。“果然這街道比單位都厲害,打了招呼就是不一樣?!睂O家媳婦暗自說。孫旭一提調(diào)工作,她把交房的事說了。孫旭繼續(xù)他的沉默,像父親一樣,漸漸地也成為一截腐朽的木頭。

孫家媳婦想問問老爺子的病情,也想說出關(guān)家貓死了的事,但都沒有話茬兒。在臨睡前,孫旭又要去醫(yī)院陪床。孫家媳婦說:“要不交房的事,咱先別跟爸說?”

孫旭看了她一眼:“不用跟爸說了?!?/p>

孫老頭兒最后的一點兒熱量隨著新一天黎明的降臨而消散了。大夫都說這老頭兒生命力真頑強(qiáng),進(jìn)醫(yī)院后幾乎不吃不喝不下床。孫旭心里明白,父親無限留戀這個世界,他不想走。老年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充滿了恐懼,如人的雙眼中充滿了水。那恐懼沒了,水就干了。他們都清楚自己一分一秒地走向死亡,每一分鐘會干涸一段血管,他們比年輕人更怕死。但死是逃不掉的,各路神仙都沒解決的事,凡人也別想整明白。

護(hù)士們叫家屬出去,她們對了表,做了最后的檢查,收拾好幾件簡單的醫(yī)療器械。一位年長的大夫過來宣布孫老頭兒過世了,勸家屬節(jié)哀。孫旭沒有號哭,只是默默地流眼淚。孫家媳婦也流了淚,她想起過門以來從沒受過委屈,老頭兒一向和藹,從沒對自己板過臉。他還不知房子的事。

張雅娟代表居委會前來慰問,還帶了幾位半大的小老媽兒,要幫著操辦。孫旭沒操持過紅白事,但沒敢用她們,只聽她們說要趕緊穿衣服,涼了就不好穿了。他這才想起來父親生前已備下了對襟的中式褲褂,可她們一再催促,來不及取,更不好給街道添麻煩。就聽了張雅娟的意見,到太平間對面的壽衣店買了一套中山裝,連帶著鴨舌帽,獨自給孫老頭兒穿上,穿完后推到太平間。張雅娟看了說:“大伯,您放心。咱鐵定是工人階級了,咱不是房產(chǎn)主了。您在那邊,就別惦記著大褂了?!?/p>

一連幾天,孫旭都分身乏術(shù)。新單位很仁義,上來就給了假。待事情全辦完后還剩下半天,他在父親的藤椅上坐了坐,天涼,藤椅也涼,沒有父親的家空空蕩蕩,院子霎時空了,如曠野荒郊。

81號的院子是個如意門,門上的磚雕并不花哨,但透著精巧。進(jìn)門后是個影壁,抬頭是步步錦的窗格。影壁上刻著萬字不到頭的花檐,正面由呈45度角斜放的方磚拼成,磨磚對縫,干凈齊整,正中心雕著花,四個岔角也嵌著福壽字。以前總有關(guān)家的肥貓臥在影壁的頂上,垂著尾巴睡覺,略一伸手,就可把它抱過來揉揉。孫旭站在院子的北房正中,把南屋和東西廂房好一頓看,他舍不得這個出生的小院,這里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雖然還住,但成了公產(chǎn),說拆就拆了。將來要換房,關(guān)家倘若搬走了,還指不定搬進(jìn)來多少家,到時會更難接觸。其實關(guān)家人挺好,關(guān)志承除了喝酒找不到毛病,父親還挺喜歡他。他比自己小了幾歲,對孫家一直很敬重。自己媳婦和關(guān)家合不來,全給攪局了。

他又到了南屋,抬頭看向后窗外。后窗是后面人家的房坡,瓦壟之間枯黃的狗尾草迎風(fēng)搖擺著。后面的院子里有棵樹,球形的樹冠高過房坡,像一大朵綠色的蘑菇。而那樹冠映照在藍(lán)天里,倒似一幅印象派的畫作。這天的天空無比湛藍(lán),他想起小時候的事。小時候沒關(guān)家,院子里爬滿了牽?;?。牽?;ㄊ欠鄣?,頂多開成白的。他不滿意,他盼著紫色的牽?;?。他每天想啊盼哪,跟盼著童話中的故事發(fā)生一樣。忽然有那么一天,早上起來,他發(fā)現(xiàn)院里真的開出了紫色的牽牛花,那花瓣鮮嫩欲滴,要化成水。這時一陣嚶嚶的鴿哨聲傳來,他抬頭看去,見那藍(lán)天上飛過一群灰鴿子。那是他從沒見過、近乎透明的藍(lán)色,一眼能望到天宮里。他想起小學(xué)課本上講過的青藏高原,那西藏的天空也就這樣吧。

如今,藍(lán)天還在,院子卻不一定了。他找了個梯子,借著房檐爬上房頂。屋頂是一正一反的陰陽瓦,講究兩塊縱排的瓦間“壓七露三”,壓著七分,露出來三分,但還是不能使勁兒踩,會踩壞。上房要側(cè)著身,有時要雙手撐著,趴在房上橫著爬兩步。他爬到房頂?shù)囊唤?,站直身子俯視,竟覺得這院子如此規(guī)矩,房屋是那么錯落有致,比小時候玩的積木都精巧,以前從沒在這個角度觀察過。他抬頭,見屋頂沒有鴿子飛過;低頭,院子里沒有了牽?;?。前兩年節(jié)約糧食,有鴿子的人家都不養(yǎng)了,賣給了販子貼補(bǔ)家用,也有外來的地痞,偷人家鴿子吃。牽?;ㄔ诟赣H嘴里叫喇叭花,自從關(guān)家搬來后,老爺子主動把喇叭花給扯了,怕長到人家的地方礙事,連花籽也沒存下一包。

眼下,他有些恍惚。他感到整個院子緩緩上升,緩緩地飛,是東南西北四合的院落,連帶著地面的方磚和院子中的花。院子飛到天上開始旋轉(zhuǎn)。它越轉(zhuǎn)越快,越升越高,由黑影變成黑點,仿佛要飛到天宮中去,像火箭發(fā)射般消失在了天邊。但他知道,火箭是飛出了大氣層,而孫猴兒大鬧過的天宮根本不存在。但月亮總是有的,月宮肯定會有,唐明皇就游覽過月宮,他想院子若是一直飛上去,也許能在月亮上落戶,可就是沒那邊的糧票。

“哎,您留神?!?/p>

孫旭一低頭,見關(guān)志承正在院子里掃地,他舉著一把破掃帚指著,停了一兩秒才說:“您踩那小廚房,平頂?shù)?,結(jié)實。”

“這是您家的房啊?!?/p>

“唉,什么你的我的,不是交公了嗎?都是國家的?!鳖D了一下,他接著說:“房交了,沒事。咱多生倆兒子,多掙錢。咱何愁買不回來?子子孫孫無窮匱也?!?/p>

正說著,張雅娟來了,這次是找芝蘭,動員她去街道開積極分子大會。不用叫孫家媳婦,她自己早早地去了。

關(guān)志承說:“不去。她有事忙,從來沒脫離過組織?!?/p>

“那您動員動員她?咱們可是關(guān)張啊,就差趙子龍了?!?/p>

“我可動不了她,她動我還差不多。嘿嘿?!闭f著關(guān)志承打算回屋了。張雅娟碰了個軟釘子,這酒鬼興許又喝了。她轉(zhuǎn)身要出院門,剛走兩步,關(guān)志承在背后說:“您慢走哇。不送了,留神門檻!還有哇,我不姓關(guān),姓蘇完瓜爾佳。”

孫旭在房上,張雅娟沒看見,就沒打招呼。他慢慢下來打算回屋備課,新單位得好好表現(xiàn)。當(dāng)天晚上,玉兔東升,他聽見關(guān)志承在屋子里,竟傳來了輕輕的古琴聲,還扯著旦角的嗓子唱道:

秋風(fēng)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

五十年后的關(guān)志承已干瘦成一具木乃伊。因喝酒不好好吃飯,有著嚴(yán)重的低血糖。每說一會兒話,他就得拿個大碗,舀上兩大勺白糖,用熱水沏了,喝下,這才有勁兒接著說。他已不再寫字畫畫,條案沒地方放就收起來了,目前唯一傳世的創(chuàng)作,是大街門上他家塑料的信報箱,上面貼了紙,寫著“關(guān)宅”兩個大字。那“關(guān)”字渾厚雍容,“宅”字的寶蓋頭還帶點兒瘦金書的味道,那一個豎彎鉤極為灑脫,似匕首的鋒芒。相形之下,旁邊孫家的信報箱雖說是刨花板的,要精巧高級,但“孫宅”那兩個字是用黑色水彩筆寫的,歪歪扭扭,如小兒涂鴉。

院子里還是孫家和關(guān)家,都把自家門前蓋滿了小房,只剩那窄窄的過道還畫中心線而治,幾乎互不搭理。離遠(yuǎn)了看,81號臨街的北房改成飯館又改為酒吧,日夜喧鬧如鬼窟;離近了看,院里破屋雜物亂如荒墳,角落里堆著垃圾,生生過成了貧民窟。

此時孫旭早已去世,他后來做了二百一十中的校長。他老了耳背,可還揪著胡同亂跑的孩子說:“我能教高中的英語,east,south,west,north (東、南、西、北)?!彼贿呎f,一邊上北下南地指著。孫家媳婦繼續(xù)和關(guān)家維系了近一甲子的世仇。孫旭的獨子上了大學(xué),原本精神帥氣,結(jié)婚有了兒子,可不知哪天被蚊子叮成了大腦炎,傻了,整天屋里吃屋里拉,沒幾年就死了。兒媳婦帶著孫子走了,再也沒回來過。房子夠住,可孫家媳婦的晚年十分蒼白,她家的東西很多,但還能找到張雅娟當(dāng)年給她的幾本書。張老太太的書肯定找不到了,早不知哪年籠火使了。

張老太太后來是個公務(wù)員?黨員?老革命?離休干部?不,連居委會都算不上。

原載《芒種》2016年第10期上半月

原刊責(zé)編 李佳怡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侯磊,男,1983年生,北京人。青年作家、詩人、昆曲曲友。曾做過編輯、教師、記者。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文學(xué)》《小說選刊》《青年文學(xué)》《詩刊》《芒種》等。在“鳳凰網(wǎng)”《北京青年報》《東方歷史評論》等開有文史專欄,著有長篇歷史小說《還陽》,小說集《積極分子》《燕都怪談》等?,F(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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