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一
大地為證:我們的祖先遠(yuǎn)比我們更親近詩。
這并不是指李白、杜甫的時代,而是還要早得多。至少,諸子百家在黃河流域奔忙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一路被詩歌所籠罩。
他們不管是坐牛車、馬車,還是步行,心中經(jīng)常會回蕩起“詩三百篇”,也就是《詩經(jīng)》中的那些句子。這不是出于他們對于詩歌的特殊愛好,而是出于當(dāng)時整個上層社會的普遍風(fēng)尚。而且,這個風(fēng)尚已經(jīng)延續(xù)了很久很久。
由此可知,我們遠(yuǎn)祖的精神起點很高。在極低的生產(chǎn)力還沒有來得及一一推進的時候,就已經(jīng)“以詩為經(jīng)”了。這真是了不起!試想,當(dāng)我們在各個領(lǐng)域已經(jīng)狠狠地發(fā)展了幾千年之后,不是越來越渴望哪一天能夠由物質(zhì)追求而走向詩意居息,重新企盼“以詩為經(jīng)”的境界嗎?
那么,“以詩為經(jīng)”,既是我們的起點,又是我們的目標(biāo)?!对娊?jīng)》這兩個宇,實在可以提挈中華文明的首尾了。
當(dāng)時流傳的詩,應(yīng)該比《詩經(jīng)》所收的數(shù)量大得多。
司馬遷在《史記》中說,是孔子把三千余篇古詩刪成三百余篇的。這好像說得不大對,因為《論語》頻頻談及詩三百篇,卻從未提到刪詩的事,孔子的學(xué)生和同時代人也沒有提過,直到三百多年后才出現(xiàn)這樣的記述,總覺得有點奇怪。而且,有資料表明,在孔子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詩經(jīng)》的格局已成。成年后的孔子可能訂正和編排過其中的音樂,使之更接近原貌。
但是,無論是誰選的,也無論是三千選三百,還是三萬選三百,《詩經(jīng)》的選擇基數(shù)很大,則是毋庸置疑的。
喜歡《詩經(jīng)》。喜歡它的雎鳩黃鳥、蒹葭白露,喜歡它的習(xí)習(xí)谷風(fēng)、霏霏雨雪,喜歡它的靜女其姝、伊人在水……而更喜歡的,則是它用最干凈的漢語短句,表達(dá)出了最典雅的喜怒哀樂。
這些詩句中,蘊藏著民風(fēng)、民情、民怨,包含著禮儀、道德、歷史,幾乎構(gòu)成了一部內(nèi)容豐富的社會教育課本。這部課本竟然那么美麗而悅耳,很自然地呼喚出了一種普遍而悠久的吟誦。吟于天南,吟于海北;誦于百年,誦于千年。于是,也熔鑄進了民族的集體人格。
每次吟誦《詩經(jīng)》,總會聯(lián)想到一個夢境:在朦朧的夜色中,一群人馬返回山寨要唱幾句約定的秘曲,才得開門。《詩經(jīng)》便是中華民族在夜色中回家的秘曲,一呼一應(yīng),就知道是自己人。
《詩經(jīng)》是什么人創(chuàng)作的?應(yīng)該是散落在黃河流域各階層的龐大群體。這些作品,不管是各地進獻的樂歌,還是朝廷采集的民謠,都會被一次次加工整理,因此也就成了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很少有留下名字的個體詩人。這也就是說,《詩經(jīng)》所標(biāo)志的,是一個缺少個體詩人的詩歌時代。
這是一種悠久的合唱,群體的美聲。這是一種廣泛的協(xié)調(diào),遼闊的共鳴。這里呈現(xiàn)出一個個被刻畫的形象,卻很難找到刻畫者的面影。
結(jié)束這個局面的,是一位來自長江流域的男人。
二
屈原,一出生就沒有踩踏在《詩經(jīng)》的土地上。
中華民族早期在地理環(huán)境上的進退和較量,即黃河文明和長江文明。兩條大河,無疑是中華農(nóng)耕文明的兩條主動脈,但在很長的歷史中,黃河文明的文章要多得多。我們在史籍上見到的堯如何制伏南蠻,舜如何更易南方風(fēng)俗,禹如何完成最后的征戰(zhàn),等等,都說明了黃河文明以強勢統(tǒng)治長江文明的過程。
但是,黃河文明的這種強勢統(tǒng)治,不足以消解長江文明。因為任何文明的底層,都與地理環(huán)境、氣候生態(tài)、千古風(fēng)習(xí)有關(guān),偉大如堯舜禹也未必更易得了。幸好是這樣,中華文明才沒有在征服和被征服的戰(zhàn)火中,走向單調(diào)。
自古沉浸在神秘奇譎的漫漫巫風(fēng)中,長江文明不習(xí)慣過于明晰的政論和哲思。它的第一個代表人物不是霸主,不是名將,不是圣賢,而是詩人,這是一種必然。
這位詩人不僅出生在長江邊,而且出生在萬里長江最險峻、最神奇、最玄秘、最具有概括力的三峽,更有一種象征意義。
如果說,《詩經(jīng)》曾經(jīng)把溫煦的民間禮儀化作數(shù)百年和聲,慰藉了黃河流域的人倫離亂和世情失落,那么,屈原的使命就完全不同了。他只是個人,沒有和聲。他一意孤行,拒絕慰藉。他心在九天,不在世情……
他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樣,而每一個不一樣又都與他身邊的江流、腳下的土地有關(guān)。
請想一想長江三峽吧,那兒與黃河流域的差別實在太大了。那兒山險路窄,交通不便,很難構(gòu)成龐大的集體行動和統(tǒng)一話語。那兒樹茂藤密,物產(chǎn)豐裕,任何角落都能滿足一個人的生存需要,因此也就有可能讓他獨晤山水,靜對心靈。那兒云譎波詭,似仙似幻,很有可能引發(fā)神話般的奇思妙想。那里花開花落,物物有神,很難不讓人顧影自憐、借景騁懷、感物傷情。那里江流湍急,驚濤拍岸,又容易啟示人們在柔順的外表下志在千里,百折不回。
相比之下,雄渾、蒼茫的黃河流域就沒有那么多奇麗,那么多掩蔭,那么多自足,那么多個性。因此,從黃河到長江,《詩經(jīng)》式的平原小合唱也就變成了屈原式的懸崖獨吟曲。
如果說,《詩經(jīng)》首次告訴我們,什么叫詩,那么,屈原則首次告訴我們,什么叫詩人。
于是,我們看到屈原走來了,戴著花冠,佩著長劍,穿著奇特的服裝,掛著精致的玉佩,臉色高貴而憔悴,目光迷惘而悠遠(yuǎn)。這么一個模樣出現(xiàn)在諸子百家風(fēng)塵奔波的黃河流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請注意,這恰恰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個體形象出現(xiàn)的偉大詩人。《詩經(jīng)》把詩寫在萬家炊煙間,屈原把詩寫在自己的身心上。
其實屈原在從政游歷的時候也到過黃河流域,甚至還去了百家匯聚的稷下學(xué)宮,那當(dāng)然不是這副打扮。他當(dāng)時的身份,是楚國的官吏和文化學(xué)者,從目光到姿態(tài)都是理性化、群體化、政治化的。稷下學(xué)宮里見到過他的各家學(xué)人,也許會覺得這位遠(yuǎn)道而來的參訪者風(fēng)度翩翩,舉手投足十分講究,卻不知道這是長江文明的最重要代表,而且遲早還要以他們無法預(yù)料的方式,把更大的范圍也代表了,包括他們在內(nèi)。
代表的資格無可爭議,因為即使楚國可以爭議,長江可以爭議,政見可以爭議,學(xué)派可以爭議,而詩,無可爭議。
三
我一直覺得,很多中國文學(xué)史家都從根子上把屈原的事情想岔了。
大家都在惋嘆他的仕途不得志,可惜他在政壇上被排擠,抱怨楚國統(tǒng)治者對他的冷落。這些文學(xué)史家忘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如果他在朝廷一直得志,深受君主重用,沒有受到排擠,世界上還會有一個值得每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都辟出專章專節(jié)來恭敬敘述的屈原嗎?
中國文化人總喜歡以政治來框范文化,讓文化成為政治的衍生。他們不知道:一個吟者因冠冕而喑啞了歌聲,才是真正值得惋嘆的,一個詩人因功名而丟失了詩情,才是真正讓人可惜的;一個天才因政務(wù)而陷入于平庸,才是真正需要抱怨的。而如果連文學(xué)史也失去了文學(xué)坐標(biāo),那就需要把惋嘆、可惜、抱怨加在一起了。
尋常老百姓比他們好得多,每年端午節(jié)都為紀(jì)念屈原包粽子、劃龍舟。不管是當(dāng)時被楚國侵略過的地方,還是把楚國滅亡的地方,都在紀(jì)念,根本不存在政治愛恨了。那粽子,那龍舟,是獻給詩人的。中國民眾再慷慨,也不會把兩千多年的虔誠,送給另一種人。因為老百姓比文化人更懂得文化無界,文化無價。
在諸多同類著作中,我獨獨推崇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那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對屈原的分析。書中指出,屈原有美好的政治主張,曾經(jīng)受到楚懷王的高度信任,但由于貴族出身又少年得志,參加政治活動時表現(xiàn)出理想化、情感化和自信的特點,缺少周旋能力,難于與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這一切,在造成人生悲劇的同時也造就了優(yōu)秀文學(xué)。
這就說對了。正是政治上的障礙,指引了文學(xué)的通道。落腳點應(yīng)該是文學(xué)。
我的說法可能會更徹底一點:那些日子,中國終于走到了應(yīng)該有個性文學(xué)的高點上了,因此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派出一個叫屈原的人去領(lǐng)受各種心理磨煉,讓他切身體驗一系列矛盾和分裂,例如:信任和被誣、高貴和失群、天國和大地、神游和無助、去國和思念、等待和無奈、自愛和自滅,等等,然后再以自己的生命把這些悖論冶煉為美,向世間呈示出一個最高坐標(biāo):什么是第一等級的詩,什么是第一等級的詩人。
簡單說來,這是一種通向輝煌的必要程序。抽去任何一級臺階,都無法抵達(dá)目標(biāo),不管那些臺階對攀援者造成了多大的勞累和痛苦。即便是小人誹謗、同僚側(cè)目、世人疑惑,也不可缺少。
甚至,對他自沉汨羅江,也不必投以過多的政治化理解和市井式悲哀。我認(rèn)為,他作出自沉的選擇有更深刻的因素。當(dāng)然有對現(xiàn)實的悲憤,但也有對生命的感悟,對自然的皈服。在彌漫著巫風(fēng)神話傳統(tǒng)的山水間,投江是一種凄美的祭祀儀式。他投江后,民眾把原來祭祀東君的日子轉(zhuǎn)移到他的名下,前面說過的包粽子、劃龍舟這樣的活動,正是祭祀儀式的一部分。
美國詩人惠特曼說:所謂詩人,就是那種把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融為一體的那種人。當(dāng)然,惠特曼所說的是少數(shù)真正的偉大詩人。因此,屈原身上本來就包含著今天和明天。
只要說到屈原,總不能不親近一下他的作品。這里就遇到了一個難題:屈原的作品非常艱深,很多人尤感費解。我很想做一個小小的試驗,把屈原的作品用現(xiàn)代散文來作一番表述。那么,就從《離騷》著手吧。
四
我是古帝高陽氏的后裔,出生在一個吉利的日子,父親給我起了個好名。我既有天生的美質(zhì),又重視后天的修能,還喜歡把香草秋蘭佩飾在身。
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來不停步。我只見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遲暮。何不趁著盛年遠(yuǎn)離污穢,何不改一改眼下的規(guī)矩,那就騎上駿馬向前馳騁吧,我愿意率先開路。
我知道古代圣君總與眾芳同在,我知道堂堂堯舜因為走了正道而一路暢達(dá),狂亂的桀紂因為想走捷徑而步履窘困。因此,我指九天為證,我平日忙忙碌碌地奔走先后,并不怕自身遭殃,只擔(dān)心家國誤入歧途。但是,我的好心不被理解,反而遭來了讒言和忿怒。
你不是早就約我在黃昏見面嗎,為什么有了改變?我不是早就種下鮮花香草了嗎,為什么也散出了異味?眾人在比賽貪婪,心底都貯滿嫉恨。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我只怕直到老年,還來不及修名立身。
朝飲木蘭的露水,夕餐秋菊的落英,只要相信內(nèi)心的美好,又何妨饑餓憔悴?我總是長嘆擦淚,哀傷著民生多艱。雖然從早到晚又被辱罵又被驅(qū)趕,我雖九死而未悔。
鷹雀不能合群,方圓不能重疊。我只恨沒有看清道路,佇立良久決定返回。我讓我的馬在蘭皋漫步,在椒丘休息,自己卻換上了出發(fā)前的服裝。我像過去一樣以荷葉為衣,以芙蓉為裳,戴上高冠,佩上長劍,然后抬起頭來觀看四荒。我又有了繽紛的佩飾,我又聞到了陣陣芳香。
大姐反復(fù)地勸導(dǎo)我:“大禹的父親過于剛直而死于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學(xué)又有修養(yǎng),為何也要堅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身邊都長滿了野草,你為何偏偏潔身自好,民眾不可能聽你的解說,有誰能體察你的情操,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為何獨獨不聽勸告?”
大姐啊,我只知道古代圣賢的教導(dǎo),不可自縱,不可違常。我只知道皇天無私,以德為上。也許真該嘆息我生不逢時,采一束蕙草來擦拭眼淚,但眼淚早已把我的衣衫打濕,我把衣衫鋪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經(jīng)知道該走的正道,那就是駕龍乘鳳飛上九霄。
清晨從蒼梧出發(fā),傍晚就到了昆侖。我想在這神山上稍作停留,抬頭一看已經(jīng)暮色蒼茫。太陽啊你慢點走,不要那么急迫地落向西邊的崦嵫山。前面的路又長又遠(yuǎn),我將上下而求索。
我在天池飲馬,又從神木上折下枝條拂動著陽光,暫且在天國自在逍遙。我要讓月神作為先驅(qū),讓風(fēng)神跟在后面,然后再去動員神鳥。我令鳳凰日夜飛騰,我令云霓一路侍從,整個隊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熱鬧。
終于到了天門,我請?zhí)斓鄣氖匦l(wèi)把天門打開,但是,他卻倚在門邊冷眼相瞧。太陽已經(jīng)落山,我一邊編結(jié)著幽蘭一邊長時間地站立著十分苦惱。你看世事多么混濁,連最美好的事情也被嫉妒毀掉。
第二天黎明我渡過了神河,登上高丘拴好馬,舉頭四顧又流淚了:高丘上,我心中的神女沒找到。
我急忙從春宮折下一束瓊枝,趁鮮花還未凋落,拿著它去世間尋找。我解下佩帶托人去找古帝伏羲的女兒洛神,但她吞吞吐吐又自命不凡,說晚上要到別處去居住,早晨又要到遠(yuǎn)處去洗發(fā)。仗著相貌如此驕傲,整日游逛不懂禮節(jié)。我轉(zhuǎn)過頭去另作尋找,又看到了孕育過商族的美女簡狄。我讓鴆鳥去說媒,但情況似乎并不好。斑鳩倒是靈巧嘴,但它實在太輕佻。終于找到鳳凰去送聘禮,但晚了,那位叫高辛的帝王已比我先到。我心中還有夏朝君王身邊那兩位姓姚的姑娘,但一想媒人都太笨,事情還是不可靠……
歷代的佳人都虛無縹緲,賢明的君主又睡夢顛倒。我的情懷能向誰傾訴,我又怎么忍耐到生命的終了?
我占卜上天:“美美必合,誰不慕之?九州之大,難道只有這里才有佳人?”
卜辭回答:”趕緊遠(yuǎn)逝,別再狐疑。天下何處無芳草,何必總是懷故宇!”
是啊,這里的人們把艾草塞滿了腰間,卻硬說不能把幽蘭佩戴在身上;這里的人們把糞土填滿了香囊,卻硬說申椒沒有芳香。連草木的優(yōu)劣也分不清,他們又怎么能把美玉欣賞?
年紀(jì)未老,依然春光,但我多么害怕杜鵑的鳴叫突然響起,宣告落花時節(jié)已到,百草失去芬芳。其實,一切原本無常,我剛剛贊美過的幽蘭,也漸漸變成了艾草;我剛剛首肯過的申椒,也越來越變得荒唐。時俗已經(jīng)變成潮流,誰能保持原有風(fēng)尚?幽蘭、申椒尚且如此,其他花草更是可以想象。惟有我的玉佩還依然高貴,我發(fā)現(xiàn)眾人都在故意遮蓋它的光輝,我擔(dān)心小人終究要把它損傷。
我決定還是要面朝昆侖方向。選好良辰吉日,以瓊枝玉屑作為干糧。仍然是鳳凰展翅,云霓飛翔,千馬奔馳,蛟龍架梁。渡過流沙、赤水,繞過不周山,直指西?!鋈婚g我松下韁轡放慢了速度,神思邈邈地想起了奏九歌、跳韶舞的快樂時光。
我已經(jīng)升騰在輝煌的九天,卻還在從高處回首尋望故鄉(xiāng)。連我的仆人也露出悲容,連我的馬匹也彎曲著身子不肯走向前方。
唉,罷了!既然國中無人知我,我又何必懷念故鄉(xiāng)?既然無法推行美政,我且把先人彭咸作為榜樣!
五
從《離騷》中可以知道,自屈原開始,中國文人的內(nèi)心基調(diào)改變了,有了更多的個人話語。雖然其中也關(guān)及民生和君主,但全部話語的起點和結(jié)局卻都是自己。憑自己的心,說自己的話,說給自己聽。被別人聽到,并非本愿,因此也不可能與別人有絲毫爭辯。
這種自我,非常強大又非常脆弱。強大到天地皆是自己,任憑縱橫馳騁;脆弱到風(fēng)露也成敵人,害怕時序更替,甚至無法承受鳥鳴花落,香草老去。
帝王權(quán)謀可以傷害他,卻不能控制他;儒家道家可以滋養(yǎng)他,卻不能拯救他。一個多愁善感的孤獨生命發(fā)出的聲音似乎無力改易國計民生,卻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會低頭思考自己的生命。
因此,他仍然孤獨卻又不再孤獨,他因喚醒了人們長久被共同話語掩埋的心靈秘窟而產(chǎn)生了強大的震撼效應(yīng)。他讓很多中國人把人生的疆場搬移到內(nèi)心,漸漸領(lǐng)悟那里才有真正的詩和文學(xué),因此,他也就從文化的邊緣走到了中心。
從屈原開始,中國文人的被嫉受誣,將成為一個橫貫兩千多年的主題。而且,所有的高貴和美好,也都將從這個主題中產(chǎn)生。
屈原為什么希望太陽不要過于急迫地西沉于崦嵫山?為什么擔(dān)憂杜鵑啼鳴?為什么宣告要上下而求索?為什么發(fā)誓雖九死而未悔?因為一旦被嫉受誣,生命的時間和通道都被剝奪,他要竭盡最后一點力量爭取。他的別離和不忍,也都與此有關(guān)。屈厚的這個精神程序,已被此后的中國文化史千萬次地重復(fù),盡管往往重復(fù)得很不精彩。
從屈原開始,中國文學(xué)擺開了兩重意象的近距離對壘。一邊是嫉妒、謠諑、黨人、群小、犬豕、貪婪、溷濁、流俗、糞壤、蕭艾,另一邊是美人、幽蘭、秋菊、清白、中正、求索、飛騰、修能、昆侖、鳳凰。這種對壘,有寫實,更是象征,詩人就生存在兩邊中間,因此總是在磨難中追求,又在追求中磨難。詩人本來當(dāng)然想置身在美人、幽蘭一邊,但另一邊總是奮力地拉扯他,使他不得不終生處于掙扎之中。
屈原的掙扎啟示后代讀者,常人都有物質(zhì)上的掙扎和生理上的掙扎,但詩人的掙扎不在那里。屈原的掙扎更告訴中國文學(xué),何謂掙扎中的高貴,何謂高貴中的掙扎。
屈原的高貴由內(nèi)至外無所不在,但它的起點卻是承擔(dān)了使命之后的痛苦。由痛苦直接釀造高貴似乎不可思議,屈原提供了最早的范本。
屈原不像諸子百家那樣總是表現(xiàn)出大道在心,平靜從容,不驚不詫。相反,他有那么多的驚詫,那么多的無奈,那么多的不忍,因此又伴隨著那么多的眼淚和嘆息。他對幽蘭變成蕭艾非常奇怪,他更不理解為什么美人總是難見,明君總是不醒。他更驚嘆眾人為何那么喜歡謠言,又那么冷落賢良……總之,他有太多的疑問,太多的困惑。他曾寫過著名的《天問》,其實心中埋藏著更多的“世問”和“人問”。他是一個詢問者,而不是解答者。
(選自《國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