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群
史海親歷
目睹木心挨斗
岳 群
今年第二期《世紀》雜志刊登秦維憲先生撰寫的《木心閉口不談的隱痛歲月》一文,對詩人、文學家、畫家木心在“文革”中所經(jīng)歷的苦難,尤其是木心在上海創(chuàng)新工藝品一廠的遭遇作了詳盡的描述??吹轿闹袔讖埬拘牡恼掌?,一下子讓我記起了當年目睹此人挨斗的情景。在震驚和感慨之余,我愿將對木心其人其事的點滴記憶記錄下來,這既是對秦先生文章的一個呼應和補充,也希望為一位杰出藝術家多留一份俗人印象。
秦先生所言上海創(chuàng)新工藝品一廠位于石門二路266弄,廠房是由混雜在居民里弄里的名叫同善堂的尼姑庵改建的。我從小生活在這條弄堂里,年幼時常常結伴去同善堂玩耍。庵堂雖小,香火卻很旺。到了夏天,里面涼風習習,我們趴在佛像前的案桌上玩,慈眉善目的庵堂住持法慧師太從來不來呵斥我們這些鄰家孩童,只有一個從其他地方調(diào)來的紅鼻頭尼姑法晉卻常常兇神惡煞似地來驅(qū)趕我們,所以我們對同善堂總有一種雙重感覺,既感親切可近,又覺陰森可怖。
大約1964-1965年間,經(jīng)過一番小尼姑批斗老尼姑的“階級斗爭”,同善堂關閉了,不久變成了一家安置殘疾人的福利工廠,原庵里的尼姑大多進廠做了工人。當時廠名叫“工藝美術模型廠”,秦維憲所說的名字應該是“文革”后才改的。在當時十二三歲的我看來,這家不足百把人的小廠非常奇怪,聽弄堂里人說這家廠有三“多”,一是尼姑和尚多,二是啞子翹腳多,三是有問題的人多。那些和尚尼姑還俗了,但是他們的裝束還是和常人有點不一樣。殘疾人一看便知。而那些可能有問題的人常常是居民中阿姨媽媽們指指點點的對象。所以弄堂里大家都清楚誰是誰,工人們上下班也喜歡與周圍居民打招呼。
后來廠里多了一個很特別的人物,最讓人覺得好奇的是他的穿著打扮。那時“文革”已經(jīng)開始,大家都衣著簡樸,而這位眉清目秀的高個子中年男子卻與眾不同,每天上下班總是身穿筆挺的風衣,頭戴一頂深藏青色的法蘭絨帽,就是那種扁扁的中間有一小截頂梗的呢帽。這樣的扮相在當時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很快有人打聽到,他叫孫璞,還沒結婚。于是有熱心大媽想幫他介紹女朋友。那時廠里還俗的尼姑有好幾個嫁給了同廠職工,連法慧師太都嫁人了,廠里的廚師娶了我家隔壁的一位社會青年,一些殘疾青年也一對一對地談起戀愛。弄堂里老人都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jīng)地義。可是孫璞從來不理人,熱心大媽說不上話,于是在模型廠職工中請人傳話。出乎意料的是,廠里職工眾口一詞:別介紹啦,他不會要的。漸漸地,弄堂里就有了另一種風言風語:“這家伙像煞有介事,扮得像個藝術家,其實是個有問題的人?!?/p>
“文革”中的美術模型廠,實在稱得上“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造反派說是“牛鬼蛇神多”,周圍居民卻看到造反派整天開批斗會,動不動就打人,我們心中的大好人法慧師太竟也被斗得昏天黑地,造反派讓她用下巴夾一張薄草紙,如不小心松落下來,就會遭來一頓臭打。真是讓人膽戰(zhàn)心驚啊。
有一天,聽到模型廠里人聲鼎沸,口號陣陣。我便隨大家跑過去看熱鬧。只見那個孫璞(當時人們不知道他的筆名木心),被人反扭著雙臂,強制跪在車間的水泥地上。聽到前面幾個兇巴巴的戴著紅袖章的人七嘴八舌的訓斥,看熱鬧的我總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弄堂里廠門邊的墻壁上,畫著一幅孫璞繪制的體溫表廣告畫,在大大的體溫表畫面上寫著一行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們天天看到這張廣告牌,從未覺得有什么問題,可是那個造反派卻說,將語錄寫在肛門表上是別有用心。只見孫璞漲紅著臉,認真地辯解說:“不是肛門表,是口腔表?!痹旆磁烧f口腔表沒那么粗。孫璞說肛門表沒那么細。這邊說口腔表,那邊說肛門表。雙方爭得特認真,卻十分滑稽,引得圍觀者哄堂大笑。這時惱羞成怒的造反派沖過去,對著孫璞一頓亂打,有人喊起了“打倒孫璞”的口號。但無論造反派怎樣羞辱和折磨他,孫璞始終都沒有承認。弄堂里的人私下議論說,這個人看著斯文,倒還是蠻吃硬的。
后來孫璞被關進了公安局,聽說是什么“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不知同我所見到的那幕鬧劇有沒有關系。再后來,看到他回到了廠里。最大的變化是,他不再穿挺括的衣服,成天穿著舊工作服,提著拖把、掃帚,或打掃衛(wèi)生,或干粗重雜活。那時的他更是低頭不看人,以沉默面對世界。
今天我們讀木心,知道他經(jīng)歷過巨大的災難,卻創(chuàng)造出輝煌的藝術成就,堪稱“遲到的藝術大師”。那么在我的記憶中,當年,“虎落平陽”之時,這個人就是懷揣孤傲之心,堅持特立獨行的。
(作者為民盟上海市委退休干部)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