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順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
漢魏詩歌交叉?zhèn)鞑ヅc“古詩十九首”性質(zhì)及年代的爭論
吳大順*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漢魏詩歌生成方式具有多元性,傳播方式存在音樂與文本的交叉性,從而導致后世文獻對其著錄或“古詩”或“樂府”的矛盾。對“古詩十九首”性質(zhì)認定及其作者和創(chuàng)作時間的長期爭論是后世學者忽略了漢魏詩歌多元的生成方式和音樂、文本交叉的傳播方式造成的。“古詩十九首”與其他漢魏古詩一樣,應是在多人、多時、多度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體現(xiàn)了漢魏詩體初興時創(chuàng)作的集成性特征,并非一人、同時、獨立創(chuàng)作的組詩。
漢魏詩歌;交叉?zhèn)鞑?;古詩十九首;集成?/p>
《文選·雜詩》類收錄的十九首古詩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古詩文本。因《文選》的廣泛傳播,“古詩十九首”被作為一個“詩類”概念被人們接受,其實,《文選》問世前漢魏古詩已經(jīng)存在文本傳播?!端鍟そ?jīng)籍志》總集類著錄排在《文選》之前者有摯虞《文章流別集》、謝混《文章流別本》、孔甯《續(xù)文章流別》《集苑》、劉義慶《集林》、沈約《集鈔》、孔逭《文苑》等詩文的合集。[1](P1081-1084)《隋書·經(jīng)籍志》總集是分類別、按時間“次其前后”的,摯虞《文章流別集》也是“自詩賦而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的?!稌x書·摯虞》載:“虞撰《文章志》四卷,注解《三輔決錄》,又撰古文章,類聚區(qū)分為三十卷,名曰《流別集》,各為之論,辭理愜當,為世所重。”[2](P1427)據(jù)《晉書》所言,摯虞《文章流別論》大概原是附于《文章流別集》之后,按照各種文體分別進行評論的,后因摘出別行,才成為文體專論。現(xiàn)存摯虞《文章流別論》中有關(guān)于古詩的評論,如:“詩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為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后世演之,遂以為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漢郊廟歌多用之。五言者,‘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于俳諧倡樂多用之。”[3](P1905)等,摯虞《文章流別集》當收錄有古詩。又謝靈運《詩集》《古詩集》《六代詩集鈔》、謝靈運《詩英》等詩集排在昭明太子《古今詩苑英華》之前,這些詩集其實是謝靈運等編纂的總集,而非謝靈運個人別集,均有可能著錄漢魏古詩,特別是《古詩集》九卷,當是集中收錄的古詩??上н@些總集皆已失傳,所收具體作品不得而知。鐘嶸《詩品》曰:“陸機所擬十二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犊蛷倪h方來》《橘柚垂華實》,亦為驚絕矣!”[4](P45)看來,鐘嶸時代古詩尚存近六十首。
此后,《玉臺新詠》《北堂書鈔》《藝文類聚》《文選注》《太平御覽》《樂府詩集》,以及歷代詩話等諸多文獻對漢魏古詩或著錄或選錄或引用,其稱名卻出現(xiàn)了“古詩”或“樂府”的矛盾。*各書收錄漢魏古詩的具體情況,見拙著《魏晉南北朝樂府歌辭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47-451頁之“漢魏古詩流傳表”。對“古詩”著錄的矛盾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詩歌作者的矛盾,如《玉臺新詠》著錄在枚乘名下的8首詩歌,其余文獻均未注明作者;《北堂書鈔》稱“今日良宴會”為曹植詩,其余文獻未注明作者。二是對詩歌性質(zhì)判定的矛盾,如同一首詩歌,有的文獻稱“古詩”,有的文獻稱“古樂府”。
其實,這種矛盾與漢魏古詩的多元生成方式及其音樂、文本的交叉?zhèn)鞑シ绞接忻芮嘘P(guān)系。漢魏古詩,有的是文人對民歌的加工,有的是樂府詩失去音樂而成,有的又是文人拼湊樂府古辭的創(chuàng)作,有的純?yōu)槲娜藙?chuàng)作,其生成方式具有多元性和復雜性,遠非后世文人詩那樣的自由創(chuàng)作。因此,在結(jié)集傳播之前還存在音樂、文本并行、交叉?zhèn)鞑?,以及互相轉(zhuǎn)化的情形。如《驅(qū)車上東門》,《文選》《藝文類聚》《樂府詩集》《合璧事類》《廣文選》等文獻均有著錄,《文選》稱“古詩”,其余文獻或稱“古驅(qū)車上東門行”,或稱“古樂府”“雜曲歌辭”。蕭統(tǒng)編纂《文選》時,將“驅(qū)車上東門”選入古詩,當有該詩的文本傳播依據(jù),而《藝文類聚》《樂府詩集》將之著錄為古樂府,亦當有該詩入樂歌唱的文獻依據(jù)。又如“迢迢牽牛星”,《文選》稱古詩,《玉臺新詠》稱枚乘雜詩,可見齊梁時期該詩當以文本傳播為主,而杜臺卿《玉燭寶典》稱之為“古樂府”。《玉燭寶典》成書于周末、隋初,杜臺卿晚年雙目失明,《玉燭寶典》的文獻當是其早年所見,由此可以推斷,“迢迢牽牛星”在北方可能曾作為“樂府”流傳。因古詩多元的生成方式及其音樂、文本交叉并行傳播的特點,很多古詩在流傳過程中獲得了“樂府”和“古詩”的雙重身份。后代文獻著錄者往往依據(jù)一種文獻著錄,矛盾由此產(chǎn)生。明人徐世溥《榆溪詩話》對幾首漢魏詩歌作者和性質(zhì)的意見比較有代表性:
漢《折楊柳》“默默獨行行”與大曲之《滿歌行》“為樂未幾時”,雜曲之《傷歌行》“昭昭素明月”皆曹氏兄弟詩也?!毒有小贰爸芄掳孜荩虏覆患安汀彼纪跫d之,明是思王作,而梅禹金收入漢樂府。又《善哉行》“仙人王喬,奉藥一丸。慚無靈輒,以報趙宣?;茨习斯?,要道不煩”,此確然子建作,而鐘伯敬《詩歸》選入古辭,并非也。[5](P12)
《折楊柳》“默默”、《滿歌行》“為樂未幾時”,《宋書·樂志》作古辭,列為大曲,徐氏認為兩首歌辭“皆曹氏兄弟詩”,不知何據(jù);雜曲《傷歌行》“昭昭素明月”,《文選》卷二七作古辭,《玉臺新詠》卷二作魏明帝辭;《君子行》,曹植《豫章行》有“周公下白屋,天下稱其賢”兩句,六臣本《文選》作古樂府,李善注《文選》未收,明梅鼎祚《古樂苑》作漢樂府;《善哉行》,《宋書·樂志》作古辭,《藝文類聚》卷四一作陳思王植《善哉行》,引干、歡、翩、丸、寒、宣、干、餐等前八韻,明鐘伯敬《詩歸》選入古辭。梅鼎祚、鐘伯敬、徐世溥三人均為明代人,他們對這些漢魏樂府歌辭的認識雖各有不同意見,但均有一定的文本依據(jù)。其實,這種現(xiàn)象也是因漢魏樂府古辭在魏晉時期的多種傳播方式而造成的后世對其認識上的矛盾。誠如梁啟超所說:“廣義的樂府,也可以說和普通詩沒有多大分別,有許多漢魏間的五言樂府和同時代的五言詩很難劃分界限標準。所以后此總集選本,一篇而兩體互收者很不少?!盵6](P182)
“古詩十九首”在中國詩歌史上的意義和地位歷來受到重視,劉勰《文心雕龍》稱其為“五言之冠冕”,鐘嶸《詩品》稱其“一字千金”,是五言詩成熟的標志。但是,自“古詩十九首”概念形成以來,對其認識就有諸多分歧,主要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古詩十九首”性質(zhì);二是“古詩十九首”作者與創(chuàng)作時間。
“古詩十九首”究竟是文人古詩,還是樂府歌辭?(明)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曰:“至漢《郊祀十九章》,《古詩十九首》,不相為用,詩與樂府,門類始分,然厥體未甚遠也。如‘青青園中葵’曷異古風;‘盈盈樓上女’靡非樂府。”[7](P13)在這里,胡應麟主要指出了古詩與樂府門類始分不久,二者之間的相似性,并未明確指出樂府與古詩是不分的。清乾隆年間的朱乾在其《樂府正義》中說:“古詩十九首古樂府也。”[8]此后,馮班《鈍吟雜錄》曰:“《文選》注引古詩多云枚乘樂府,則《十九首》亦樂府也?!盵9](P39)梁啟超《中國美文及其歷史》、余冠英《漢魏六朝詩論叢》、孫楷第《滄州后集》、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等均認為古詩“大都是樂府歌辭”[10](P7)。遺憾的是,以上學者稱《古詩十九首》為樂府,多是從個別樂府歌辭與古詩混雜不清的現(xiàn)象,以及古詩與樂府在主題、語言整體風格上的相似性而進行的“假定”,并未對每首古詩逐一進行考索、辨正。屬于類推式和直覺性判定,其結(jié)論值得推敲。
近年有學者重申“古詩十九首”為“樂府”的觀點。如劉旭青《〈古詩十九首〉為歌詩辨》,論文根據(jù)《滄浪詩話》《詩藪》《鈍吟雜錄》《漢詩總說》等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為樂府的論述、樂府與古詩概念的關(guān)聯(lián),以及宋代《事文類聚》《合璧事類》兩書收錄“古詩十九首”多稱“古樂府”的記載,得出“《古詩十九首》曾經(jīng)就是“入樂可歌之詩”[11]的結(jié)論。論文的研究思路和方法與此前學者基本一致,可貴的是補充了大量文獻資料,但文章以《事文類聚》《合璧事類》兩書對“古詩十九首”性質(zhì)的著錄為依據(jù)似可商榷。
《事文類聚》成書于南宋淳祐年間(公元1241—1252),《合璧事類》成書于寶祐年間(公元1253—1258),這兩部類書對“古詩十九首”的性質(zhì)判定深受鄭樵《通志》“樂府”觀念的影響。鄭樵《通志》成書于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早《事文類聚》《合璧事類》兩書近一百年?!锻ㄖ尽仿浴吩唬骸肮胖娊裰o曲也?!编嶉浴锻ㄖ尽芬赃@種“詩樂一體”的觀念為依據(jù)著錄歌辭樂曲,使得很多徒詩都被著錄成了曲調(diào)。如《通志》“遺聲序論”曰:“遺聲者,逸詩之流也。今以義類相從分二十五正門二十附門,總四百十八曲,無非雅言幽思,當探其目,以俟可考。今采其詩以入系聲樂府。”其“古調(diào)二十四曲”中著錄“古辭十九曲”(無名氏),接著著錄“擬行行重行行”(陸機)。[12](P631)其“古辭十九曲”當是指“古詩十九首”。晚于鄭樵《通志》近一百年的《事文類聚》和《合璧事類》直接將“古詩十九首”著錄為“古樂府”??梢姡瑢Α肮旁娛攀住比珵闃犯呐卸?,其始作俑者當是南宋的鄭樵。*參拙文《論漢魏五言古詩的生成與流傳》,《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年第3期,第111-115頁。
楊合林《〈古詩十九首〉的音樂和主題》一文開宗明義地提出:“《古詩十九首》原是合樂而歌的?!盵13]接著引述朱乾《樂府正義》、隋樹森《古詩十九首集釋》和余冠英《樂府歌辭的拼湊和分割》等有關(guān)詩樂配合實踐中宰割辭調(diào)現(xiàn)象加以說明,至于《古詩十九首》合樂的理由,文章并未展開論證,而是將重點放在“古詩十九首”所合之樂是“以趙音為主體的新聲”的論述上。
針對以上觀點,趙瓊瓊撰文提出相反意見,文章從創(chuàng)作原則、組織風格、抒情特點、內(nèi)在節(jié)奏與格律意識等方面對“古詩十九首”進行了深入分析,認為“古詩十九首”并非為入樂而作、用于表演和傳唱的樂府歌辭,而是文人經(jīng)過深思熟慮創(chuàng)作的五言徒詩。[14]文章重點分析了“古詩十九首”與樂府的區(qū)別,而忽視了二者的密切聯(lián)系。從學理上說,徒詩和樂府雖有各自不同的創(chuàng)作機制,但在社會用詩活動中,二者之間存在諸多的交叉,如曹植的《七哀詩》,就曾配楚調(diào)《怨歌行》傳唱;相反,曹丕的《明津詩》則源于《長歌行》古歌辭。這些都很難從創(chuàng)作原則和文本特點上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古詩十九首的生成方式具有多元性,其傳播方式具有復雜性,對其是否為樂府的判定要根據(jù)漢魏古詩的生成方式和傳播方式作具體考察。因為古詩十九首并非一開始就是嚴整的一組詩,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都是零散的、雜亂的,不知作者和詩題的,《文選》編定后才成為一組詩類的概念。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陸機“擬古詩”12首與《文選》“古詩十九首”的對比中可以得到說明。西晉陸機曾根據(jù)古詩擬作了12首,現(xiàn)存于《陸機集》卷六,《文選》卷三十“雜擬上”也選了這12首詩歌?!段倪x》與《陸機集》中的12首詩歌從編排秩序、詩歌標題到詩歌文句沒有任何差別。而《文選》卷二九選錄的“古詩十九首”與陸機所擬的12首古詩有11首標題相同,而這11首相同標題的詩歌在二書中的排列順序卻完全不同。*陸機“擬古詩”12首之《擬蘭若生朝陽》,《文選》“古詩十九首”中無,其余11首全有,且標題相同。通過比較,透示出的信息是:其一,蕭統(tǒng)編撰《文選》時陸機的個人文集已經(jīng)廣泛流傳,《文選》卷三十“雜擬上”選錄的陸機“擬古詩12首”很可能就是根據(jù)陸機個人文集選錄的,所以二者沒有差別。其二,蕭統(tǒng)編撰《文選》時,傳世的漢魏古詩遠不止19首,“古詩十九首”是蕭統(tǒng)從眾多古詩中選出來的,陸機12首“擬古詩”也是從眾多古詩中有選擇性地擬作。
漢魏古詩的生成方式存在兩大類別,即:樂府歌辭的徒詩化和文人的徒詩創(chuàng)作。“古詩十九首”亦不例外,至于哪首作品是樂府或古詩,應根據(jù)文獻著錄情況,對每首詩歌作出具體分析,而不能以一首類推其他,因為這些詩歌生成方式和產(chǎn)生時間不同,傳播方式也不同。從“古詩十九首”具體作品看,有些作品可能就是樂府,因為后來音樂環(huán)境的變化,辭與樂分離,久而久之人們無從認識其樂府身份而歸為古詩。如“驅(qū)車上東門”,《文選》《玉臺新詠》稱古詩,《藝文類聚》稱“古驅(qū)車上東門行”、《樂府詩集》稱“雜曲歌辭”,“冉冉孤生竹”《樂府詩集》稱“古辭”等;此外,“迢迢牽牛星”《玉燭寶典》稱“古樂府”;“青青陵上柏”《北堂書鈔》稱“古樂府”;“明月皎夜光”李善《文選注》稱“古樂府”。如果以上著錄的文獻來源可靠,則此五首詩歌有入樂的歷史?!吧瓴粷M百”則是簡化漢大曲《西門行》古辭而成的古詩。漢魏古詩生成的復雜性和傳播方式的多樣性,遠非一個“古詩”或“樂府”的稱名能夠表達清楚,回歸其生成和傳播的歷史語境,當是一種可行的思路。
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產(chǎn)生的時間,主要有兩漢說、漢末說和建安說三種,漢末說最通行。李善《文選·古詩十九首》解題曰:“并云古詩,蓋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詩云:驅(qū)車上東門。又云:游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15](P1343)皎然《詩式》曰:“‘十九首’辭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蓋東漢之文體。又如‘冉冉孤生竹’‘青青河畔草’,傅毅蔡邕所作。以此而論,為漢明矣?!盵16](P29)近代學者梁啟超、羅根澤、俞平伯、逯欽立、朱自清、陸侃如、游國恩、馬茂元、葉嘉瑩等人承其說,并進一步將之歸結(jié)為東漢末年。80年代以來,李炳海以秦嘉三首《贈婦詩》為參照,推定《古詩十九首》的寫作年代,認為秦嘉《贈婦詩》明顯受《古詩十九首》的影響,斷定《古詩十九首》的寫作年代應在“公元140年到160年這二十年中,寫于后十年的可能性更大”[17]。
漢末說主要根據(jù)有四:一是鐘嶸對西漢說的否定?!对娖沸颉吩唬骸白酝酢P、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盵4](P8)二是李善《文選》注“辭兼東都,非盡是乘”的論斷。三是文人五言詩發(fā)展歷史。四是《古詩十九首》情感基調(diào)與漢末動亂現(xiàn)實相吻合。但漢末說存在明顯的幾處疑點:其一,對《文心雕龍》“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18](P66)不能解釋。其二,對李善《文選》注的誤讀。前引“古詩十九首”解題,李善對古詩十九首作者是枚乘的說法有質(zhì)疑,其理由是《青青陵上柏》“游戲宛與洛”之“洛”指東都洛陽,《驅(qū)車上東門》之“東門”指東都洛陽最北的頭門,兩詩“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胺潜M是乘”即“不全是枚乘”所作。可見,李善是否認“古詩十九首”全為枚乘之作,并未否認“古詩十九首”中有枚乘之作。其三,漢末說對西漢或東漢初中期出現(xiàn)的與古詩風格相近的樂府古辭,如班婕妤《怨歌行》,也不能圓滿解釋。徐中舒認為此詩為顏延年作[19],而六朝的劉勰、鐘嶸、蕭統(tǒng)、徐陵等人均持班婕妤作。若《怨歌行》確為班婕妤作,與之相關(guān)的《長歌行》古辭、“客從遠方來”古詩也當為西漢成帝時期或稍后的作品,與《怨歌行》產(chǎn)生的時間相差不遠。
朱偰、黃侃、隋樹森等人是較早持兩漢說的學者,90年代以來,有趙敏俐、張茹倩等人力主兩漢說。兩漢說的主要文獻依據(jù)有三:一是《文心雕龍·明詩》稱:“邪經(jīng)章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18](P83)范文瀾先生認為,此處的“兩漢之作乎”當為“固,兩漢之作也”*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引趙萬里語曰:“‘兩’上有‘故’字,‘乎’作‘也’。案《御覽》五八六引‘兩’上有‘固’字,‘固’‘故’音近而訛。疑此文當作‘固,兩漢之作也。’”。在劉勰看來,五言古詩佳作,是兩漢之作,當時有人認為部分作品是西漢枚乘的,《冉冉孤生竹》一篇是東漢傅毅所作。二是《詩品序》云:“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詩眇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非衰周之倡也?!盵4](P6)三是《玉臺新詠》雜詩八首,署名枚乘,其中七首與《文選》《古詩十九首》同?!段男牡颀垺烦蓵诹禾毂O(jiān)年間,[20](P39)《玉臺新詠》成書于梁中大通年間或以后,[21](P65-88)《文心雕龍》成書在《玉臺新詠》之前?!段男牡颀垺逢P(guān)于古詩作者“或稱枚叔”的觀點當不是依據(jù)《玉臺新詠》,《玉臺新詠》收錄八首古詩系于枚乘名下,也不是依據(jù)《文心雕龍》,因為《文心雕龍》沒有具體著錄作品。可見,六朝當還有其他關(guān)于部分古詩署名枚乘的文本存在。兩漢說的困難是難以確證作品產(chǎn)生的具體年代。有學者從歷法、避諱、史書、詩歌文本中尋找根據(jù),論證一些古詩的產(chǎn)生年代,如有學者從歷法與自然節(jié)候的矛盾,推斷“明月皎夜光”是太初改歷前的作品,但漢末說舉出反例予以反駁。[22]也有學者從李善《文選注》所引材料,推論古詩十九首的年代,[23]但證據(jù)也欠充分。趙敏俐《漢代詩歌史論》從分析《詩品》評價班固《詠史詩》“質(zhì)木無文”一語的原意和班詩自身入手,認為文人五言詩到班固時代已經(jīng)成熟,并推斷“代表漢代文人五言詩最高藝術(shù)成就的《古詩十九首》,有個別詩篇可能出自西漢,個別詩篇可能產(chǎn)生在東漢末年,其中大部分詩篇則是東漢初年到東漢中期以前的產(chǎn)物”[24](P245)。
建安說的主要文獻依據(jù)有二:一是鐘嶸《詩品》曰:“《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4](P45)在鐘嶸看來,《去者日以疏》等四十多首古詩,有人懷疑部分是曹植、王粲的作品。二是《今日良宴會》“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如神”二句,在《北堂書鈔》中著錄的作者是稱曹植。建安說的較早支持者是胡懷琛、徐中舒等人,胡懷琛接鐘嶸《詩品》的說法,進一步補充道:“子建、仲宣作,不肯自承,所以他人不知。”[25]徐中舒依據(jù)鐘嶸《詩品》“《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的說法,認為“不但西漢人的五言全是偽作,連東漢的五言詩,仍有大部分不能令人相信”,“五言詩的成立,要在建安時代”[19]。近年來,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力主建安說,分別從五言詩發(fā)展歷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在主題、題材、情調(diào)、總體藝術(shù)特征、語言及篇章結(jié)構(gòu)等方面的相關(guān)性,分析了《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的關(guān)系。如依據(jù)魏明帝景初年間歷法用“丑正”,推斷《明月皎夜光》等三詩大抵寫在景初二年(239),作者可能是曹彪;又據(jù)“彈箏奮逸響”二句,認為“新聲”應是銅雀臺清商樂之“新聲”,《今日良宴會》作者為曹植;又從語匯及篇章結(jié)構(gòu)的比較,提出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樹》《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等詩是曹植于建安十七年至黃初二年之間寫作的,主題大多與甄氏有關(guān)[26](P166);其后分專章從寫作背景的角度論證了《涉江采芙蓉》《行行重行行》《西北有高樓》《青青河畔草》的作者為曹植。通過這些論證,從而建立起《古詩十九首》“應該是建安、黃初及其之后的作品”[27]和“曹植為《古詩十九首》的主要作者”[26](P158)的結(jié)論。不管其結(jié)論是否正確,木齋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關(guān)系的研究頗具創(chuàng)新意義,引起學界廣泛關(guān)注。
值得注意的是,從方法論而言,作者將“古詩十九首”作為關(guān)系密切的一組詩歌看待值得商榷?!肮旁娛攀住笔恰段倪x》以后才形成的一個“類”概念,“十九首”詩歌并非生成之初就在一起。其題材內(nèi)容也十分廣泛,有傷別思鄉(xiāng)、嘆時嫉俗的痛苦,也有知音難遇、愛情未遂的感慨,還有行樂及時的愿望,幾乎涉及漢代社會和文人生活的各方面,與漢代其他五言詩的題材內(nèi)容基本相同?!肮旁娛攀住痹凇段倪x》之前并非關(guān)系密切的組詩。其次,在梳理五言詩發(fā)展進程時,未能客觀對待諸如李延年《北方有佳人》、班婕妤《怨詩》、漢成帝時歌謠“邪徑敗良田”、秦嘉《贈婦詩》等漢代比較成熟的五言詩作品:一是無視《北方有佳人》等五言詩的存在;二是將秦嘉《贈婦詩》視為偽作,從而將五言詩的成立定于建安時期,為“古詩十九首”作于建安建立邏輯前提。第三,論證方式上存在“循環(huán)論證”,把一代詩風與歷史上某一個詩人的愛情事件作因果聯(lián)系,其論證邏輯值得商榷。作者以曹植、甄后人生經(jīng)歷與“古詩十九首”做比附,論證“古詩十九首”的部分作品為植甄傳情之作,曹植是“古詩十九首”的主要作者,其結(jié)論似嫌牽強,僅可備一說。*參張末節(jié)《古詩十九首的詩學主題及詩學史意義》,《長江學術(shù)》2011年第1期。
究竟如何看待“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和創(chuàng)作時代問題?楊慎《丹鉛總錄》曰:“《文選》古詩十九首,非一人之作,亦非一時也?!盵28](P33)此論雖顯中庸,但最符合歷史實際,惜其缺少最起碼的時代斷限。根據(jù)現(xiàn)存文獻記載及相關(guān)研究成果,本文的基本態(tài)度是,“古詩十九首”當產(chǎn)生于西漢、東漢、建安這一較長的歷史時期,大部分可能產(chǎn)生于漢末。作者也非一人,但不能排除“古詩十九首”中有枚乘、傅毅、李陵,甚至曹植、王粲等人的作品。
通過對歷代“古詩十九首”研究現(xiàn)狀的梳理可知,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作者、時代和性質(zhì)問題是歷代爭訟的焦點,且觀點分歧較大。形成這種局面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現(xiàn)存文獻的嚴重缺失,使“古詩十九首”作者、時代與性質(zhì)的研究成為學術(shù)史上難以破解的問題。除此之外,研究方法上的問題也值得反思,最突出地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推論加直覺式的研究方法。以往的研究往往將“古詩十九首”作為一組詩歌看待,并根據(jù)其中一首或兩首詩歌的性質(zhì)和創(chuàng)作時間推演其他詩歌。二是封閉與孤立的研究視角。以往的研究多將“古詩十九首”作為一個孤立的對象進行研究,沒有考慮其生成的多元性和傳播的復雜性?;虺滞皆娬?、或持樂府論,各持一端,沒有從文學行為及存在方式等“文學生態(tài)”的角度關(guān)注“古詩十九首”生成、傳播等行為過程中與樂府交叉、更替和轉(zhuǎn)化等復雜情況,缺乏共時性與歷時性的相互參照。“古詩十九首”研究歷史和現(xiàn)狀給我們的啟示是:
第一,在充分認識“古詩”與“樂府”生成機制、傳播特點的基礎(chǔ)上,將“古詩十九首”放在五言詩發(fā)展變遷的歷史長河中整體關(guān)照,既關(guān)注其與民歌、樂府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又考慮與其他文人五言詩的聯(lián)系,多方參照、綜合考察,不失為有效的方法。
第二,審慎對待相關(guān)史料,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不輕易懷疑史料的真實性。在“古詩十九首”或者漢魏五言詩的研究中,對兩方面史料尤其要審慎:一是李蘇詩和秦嘉《贈婦詩》,在沒有足夠證據(jù)的情況下,不能輕易認定是偽作;二是關(guān)于《文心雕龍》《玉臺新詠》《詩品》等文獻對“古詩十九首”時代和作者的判定,若沒有足夠證據(jù),寧可信其真,不可定其假。
第三,“古詩十九首”作為一個“類”概念是從《文選》才開始的,對其作者和產(chǎn)生時代的探討,應還原其歷史生態(tài),對其生成機制也不能等同后世的文人獨立自由創(chuàng)作,“十九首”均無題,具有文體初興時集體創(chuàng)作的特征,應是多人多時多度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而非一人一時一度的獨立創(chuàng)作。*參歐明俊《〈古詩十九首〉百年研究之總檢討》,《社會科學研究》2009年第4期。
[1]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4]曹旭.詩品箋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5]徐世溥.榆溪詩話[G]//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1935.
[6]梁啟超.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M].上海:東方出版社,1996.
[7]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8]朱乾.樂府正義[M].乾隆五十四年秬香堂刻本.
[9]馮班.鈍吟雜錄[G]//丁福保.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
[10]余冠英.漢魏六朝詩論叢[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11]劉旭青.古詩十九首為歌詩辨[J].中國韻文學刊,2005(4).
[12]鄭樵.通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3]楊合林.古詩十九首的音樂和主題[J].文學評論,2011(1).
[14]趙瓊瓊.古詩十九首非樂府論[J].浙江學刊,2011(5).
[15]李善注.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6]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7]李炳海.古詩十九首寫作年代考[J].東北師大學報,1987(1).
[18]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19]徐中舒.五言詩發(fā)生時期的討論[J].東方雜志,二四卷18號.
[20]周紹恒.文心雕龍散論及其他[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
[21]劉躍進.玉臺新詠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0.
[22]朱偰.五言詩起源問題[J].東方雜志,第二三卷20號.
[23]張茹倩,張啟成.古詩十九首創(chuàng)作時代新探[J].貴州民族學院學報,1990(4).
[24]趙敏俐.漢代詩歌史論[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
[25]胡懷琛.古詩十九首志疑[J].學術(shù)世界,1935(4).
[26]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7]木齋.古詩十九首“東漢”說質(zhì)疑[J].中華文化論壇,2006,(2).
[28]楊慎.丹鉛總錄[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責任編輯 趙成林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詩詞曲源流史》(11&ZD105)階段性成果,漢魏六朝詩歌傳播研究之五。
吳大順(1968— ),男,苗族,湖南保靖人,文學博士,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I207.22
A
1006-2491(2016)04-00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