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與之
先生姓方
羅與之
早就聽說方老先生有兩大嗜好,一是藏書,一是愛漂亮的女子。當然,只要具備正常的健康的心理素質(zhì)的男性,沒有哪個不喜歡漂亮的女子??煞嚼舷壬咽悄陮没字?,單說喜歡,給人一種口舌,或曰“老不正經(jīng)”,或言“人老心不老”。這僅僅只是聽說而已,不足為憑,也有點污人清白之嫌了。
方老先生早年在縣劇團工作,名為“編劇”,實則讓他搞文字工作,是一種殘酷的懲罰。請想一想,一個需要戴1200度眼鏡的人,一個離開眼鏡無異于瞎子的人,讓他編劇讓人于心不忍!既然不能寫戲,更不能演戲,不能白混飯吃。那時的戲班子叫劇團,體現(xiàn)一種優(yōu)越。臺柱子、跑堂的,工資獎金一律平等,你唱生旦凈末丑,我在一旁打邊鼓,只是革命分工不同嘛。好在方老先生挺自覺的,戲雖然是做不出來,但總得面子上過得去,就在后臺走動,幫演員拿服裝道具什么的,做起來也不至于誤事。劇團里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兒,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要嗓子有嗓子,好不風流!每每演出,觀眾臺下看包裝過的演員,想目睹卸了裝的,就是打著燈籠夠不著。這個方老先生是在女人堆里混,條件要優(yōu)越得多,看的盡是不上裝的。日子久了,方老先生將她們看做家眷,有那么幾個風騷的,居然跟他斗嘴罵俏,說些劇中人的話兒,“哥呀,妹的”,方老先生的手腳便靈活起來,或悄悄在女演員的大腿上擰一把,或用肩碰一碰錐形的乳峰,自自然然,一切進行在有意無意之間。日子是極好打發(fā)的,到了年關,縣文化局要搞年度考核,作為“編劇”你不寫戲,是不好交差的,年終評選總結(jié),你總不能說我替演員拿過多少次服裝,搬運過多少次道具,就是平常時有苦有累,也說不出口。方老先生畢竟是做過編劇的人,四言八句倒會來一些。此時,方老先生當著文化局領導的面,推了推眼鏡,不加思索地吟道:“前世作了惡,今生搞創(chuàng)作,寫又寫不倒,跑又跑不脫。”真可憐見的,誰還會難為這個即將退休的,而且是四只眼睛的一生沒有寫出個名堂來的末名編劇呢。
又是據(jù)說。文化局的創(chuàng)作人才奇缺,連年在地區(qū)挨批評,新任局長針對青黃不接狀況,決定從社會上公開引進創(chuàng)作人才。我便有了機遇從農(nóng)村走向縣城,成了創(chuàng)作的接班人。
初見方老先生,我被他兩方面的東西所傾倒,一幅極深度的眼鏡,使人不難聯(lián)想到淵博的知識和學富五車;一房山一樣高的書庫,讓你目不暇接,數(shù)也數(shù)不清,我簡直有點想拜倒在他的門下。
一天,我很虔誠的登門討教,帶著我的作品,我的未婚妻子。方老先生倒是極端的熱忱,雖然接過我雙手畢恭畢敬遞過去的稿件,竟輕描淡寫地說:“我晚上認真地看?!北銇G過一邊,目光和善地轉(zhuǎn)向我的未婚妻子?!斑@就是大師的風度?!碑敃r我這么認為,并很熱情地向他推介我的未婚妻。
方老先生說他會看手相。我自告奮勇地說:“看我將來有出息么。”
方老先生終于哈哈仰面大笑,我似乎發(fā)覺那幅眼鏡也在猴頭似的鼻梁上顫動。
“我只看女不看男?!?/p>
我的未婚妻子很知趣,便遞過一只光潔的手。
方老先生抓起藕一樣白的手,抬起屁股,躬成90度的大彎,分明不是看,而是用那幅極深度的眼鏡去照,并且一絲不茍。我為方老先生這種極端負責的敬業(yè)精神所感動,油然生出幾分敬仰來。
我的未婚妻子終于被照得或者手被握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怯生生地問:“有什么不好,請直說吧?!?/p>
方老先生越發(fā)低著頭,鏡片幾乎貼在那只白皙的手掌上。
我正調(diào)動著心理因素,接受一些意想不到的未卜先知的不測,加強我的承受能力,不料等待的只是方老先生忙中出錯的一句話:“看錯了手了!”
我的未婚妻子一派茫然。
“男左女右!”方老先生提醒道。
于是我的未婚妻子便換了另一只手。
方老先生終于在極端負責地審視過后,竟用雙手握著我未婚妻子的手,說了句高深莫測的話:“嬌嫩得很吶。”
我的未婚妻子的臉蛋立馬飛紅一片。
我頓覺臉蛋被人扇了一巴掌,一片熱辣,但這并未影響我對他的崇拜。有一天,我便找了緣由,送還一本借讀的外國名著。方老先生接過書,信手翻翻,問這是從哪家書店買的?我說:“你忘啦,是我未婚妻子上星期從你家借的?!狈嚼舷壬牶笠慌擅H?,說:“真記不得了?!?/p>
文化局搞創(chuàng)作居然動起真格。為出人才出作品出好戲,居然破天荒組織縣劇團的編劇、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輔導老師出外觀摩學習。
首選之地便是南昌。那時南昌正上演革命現(xiàn)代戲《八一戰(zhàn)旗紅》,風靡全國,不但演出成功,而且在南昌起義的革命圣地上演,顯然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們便從九江乘上火車趕赴南昌了。
這次是我與方老先生相向坐著。說直話我那時對他有種崇拜心理,不單是他那滿室的藏書,光看鼻梁上那幅極深度的眼鏡,該是多少知識的結(jié)晶啊。還有種心理,我畢竟是個年青小伙,便有體恤老人那層意思。可偏偏方老先生大意這些,說了聲“方便”,起身走了。
列車依然是“哐當哐當”向前呼嘯著。漸漸地,我已對窗外一晃即逝的山水阡陌喪失興趣,有些疲憊,不意昏昏小睡。
“方老先生呢?”突然有人問。
我從睡夢中驚醒,跳將起來,便沿著走廊尋找方老先生。一節(jié)車廂又一節(jié)車廂地尋找,竟未發(fā)現(xiàn)方老先生的蹤影;不難想象,我那時焦急萬分,用手一摸,鼻梁子直冒汗。方老先生畢竟是個年邁之人,而且眼睛極端的不好,一旦有個三長兩短,我不但不好交差,而且良心也會受到譴責的。于是我像發(fā)瘋一樣,再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的找尋。從車頭返轉(zhuǎn)到車尾,從車尾復尋到車頭,正當我絕望地打算請求廣播找人,來到列車廣播室時,卻讓我大喜過望:原來我的方老先生正在里面替人看手相呢!
那個姑娘眉清目秀,皓齒紅唇,我的方老先生再不會說“嬌嫩得很吶”吧?當時我想。
我分明是在尋找方老先生,不料他竟有些慍怒了,他放了那姑娘的手,說:“你走吧,我又不是個孩子?!?/p>
我只好怏怏地退出廣播室,并將方老先生的行蹤如實稟報大家。
同行的學究們哄的一笑:“我們早就料到了。他有這么點愛好,哈,哈,哈!”
被他們這么一笑,我竟感到自卑,端坐在位置上,許久沒有抬起頭。
列車終于“哐噠”一聲,我的身子往前一傾,便抬了頭看。窗外漆黑一片,車廂里人頭攢動,紛紛攜著行李,走下車來。
走出站口,開始清查人數(shù)。一共去了6個人,偏偏不見方老先生。
“等吧?!贝蠹也患s而同。
直到站臺完全沒有人了,還是看不見方老先生的蹤影。我們都感到悶悶不樂,尤其是我更加焦急不安。分明我曾見到過方老先生,但他卻無端的走失了,嗨,怎么讓那群老學究相信我呢?
我們就在車站一家簡陋的旅館下榻,到了晚上10點鐘,還不見方老先生的蹤影;又過去一點鐘,還是不見。老學究們紛紛哈欠連聲,禁不住上床睡去了。而此時的我卻翹首以盼,睡意全無。又過去60分鐘,90分鐘,120分鐘,當我完全喪失等待信心的時候,樓下傳下一陣腳步聲。
此刻我的心怦怦亂跳,無論是來報訊的,抑或是方老先生的突然出現(xiàn),都將會給我?guī)韺捨炕蚍判模?/p>
果然是方老先生。
我正要張嘴叫喊,不料方老先生竟打著手勢,示意我不做聲。
我忙將方老先生引到兩人間的宿舍里。
我閂上房門,小聲地問:“你真讓人好找!”方老先生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
我忙陪小心地說:“我沒有及時去找你。”邊說邊遞過一杯茶:“讓你受苦了。”
方老先生接過茶,仰起臉,一飲而盡,將空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擲,忿忿道:“上當了!”
我立即警覺起來:“你丟失了東西?”
方老先生慢悠悠地架好眼鏡,然后擺擺手,壓低嗓門說:“我只對你個人講,你千萬別告訴他們笑話。”
我摸不準地問:“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
方老先生站起身,俯著柴棍般細瘦的身子,靠近我的耳朵說:“你是看見了的。就是那個姑娘,那個漂亮的廣播員,我上了她的當了!”
“她騙了你的錢?”
搖了搖頭。
“她欺侮你?”
緊接著搖頭。
我一眼茫然。
方老先生終于道:“看來你確實猜不準。我看她有培養(yǎng)前途——我指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就想去家訪。”
“你怎么知道她是文學青年?”
“她在閱讀《紅樓夢》。你想想,能看懂這本偉大著作的人一定是有培養(yǎng)前途的。”方老先生越說越激動,嗓門大了許多。
“你當時就有了家訪的打算?”
“對?!?/p>
“她本人帶你去了?”
方老先生聲音突然小得可憐,在我聽來,簡直如蜜蜂的嗡嗡聲,但我畢竟離得近,并聽得明白。
“她倒是沒有去。不過她給我寫了張便條?!闭f到這兒,方老先生猶豫了片刻,還是接著講了下去:“我便按圖索驥,誰知找去竟是一家瘋?cè)嗽??!?/p>
“瘋?cè)嗽???/p>
“她給我留下的地址。”
這一夜,不知是在陌生的地方,抑或是旅途的顛簸,我一直沒有睡著。方老先生和衣而臥,不時聽到他的翻動聲和床頭發(fā)出的“吱吱呀呀”聲。
后來,因我寫了幾篇所謂上好的文章,被縣里頭頭看中,便離開了文化館。也許是因為忙,我一直未見到過方老先生。有人說他從藏書中發(fā)現(xiàn)了秘方,后來發(fā)了大財?shù)?,也有人說他家里失了火——全是那庫藏書引起的,還有說他與卡拉OK里的小姐廝混一起,被警察當場逮著的,反正都“人道是”,并無確切的消息。然而我確實未見過方老先生,已有好長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