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董靜
(長春理工大學 吉林 長春 130022)
一支雙艷
——釵黛關系試論
胡董靜
(長春理工大學 吉林 長春 130022)
薛寶釵和林黛玉作為《紅樓夢》中的兩大主角,她們之間的關系向來是為古今讀者與評論者津津樂道的。長時間以來,釵黛之間的關系眾說紛紜:絕大一部分人認為薛寶釵是造成林黛玉命運悲劇的直接原因,認為她們之間存在的是敵對關系;相應的,有一部分人則認為釵黛之間并非是勾心斗角的爭斗關系,相反的有一種同病相憐、惺惺惜惺惺的命運之感;還有一種觀點則認為釵黛本是一人,這個觀點的主要提出者是俞平伯先生。本篇文章則是結(jié)合筆者閱讀感受,對《紅樓夢》中釵黛關系的試析。
釵黛關系;金蘭說
1.1 各家觀點
釵黛關系,眾說紛紜。綜合下來,大致有以下幾種:
釵黛仇敵說:薛寶釵作為寶黛愛情的攔路虎,以金玉良緣之說造成了林黛玉的悲慘命運。而薛寶釵本人則是收買人心、使權弄計、冷心冷面的“冰山美人”。
釵黛金蘭說:寶釵實則是賈府之中黛玉唯一的真知,釵黛二人同病相憐。
釵黛一體說:寶釵黛玉本是一人,今分而寫之,難分伯仲。
1.2 因“燕窩粥”而產(chǎn)生的驚覺
《紅樓夢》作為一部膾炙人口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自問世以來便受世人所追捧喜愛,對《紅樓夢》的研究也是經(jīng)久不衰,因而諸家雜說,各個不一。這些雜說的影響有時甚至先于小說文本而給讀者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在釵黛關系這個問題上顯得尤為明顯。許多讀者在初步淺讀或是他人觀點影響下,認定薛寶釵是阻礙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的罪魁禍首,再結(jié)合文本中釵黛之間的種種口舌,由此給寶釵打上一個“橫刀奪愛”“女夫子”的烙印。然而,在閱讀《紅樓夢》的過程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二者之間并非僅僅是幼稚的爭斗關系,相反的,正如第四十五回中薛寶釵在探黛玉時所說:“……咱們也算是同病相憐……”釵黛之間其實是一種“金蘭之誼”。
正如第四十五回回目所言:“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這一回可以看作是釵黛之間的“徹底大和解”。在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恰范舊疾,寶釵適來探望,二人說起黛玉之病,寶釵便勸林黛玉食燕窩粥。而林黛玉作為客居賈府之身份,以她的小心敏感兼之素來的寄人籬下之意自然會有“事難”之嘆。這里且看她是如何感嘆的:“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敝链?,從黛玉自己口中訴出的肺腑之言已經(jīng)向讀者證明了二人之間的關系。
作為寄居賈府的“外姓之人”,更兼林黛玉平日敏感謹慎的性格,加之她自來“目下無塵”、“清高自詡”,在這偌大賈府之中,實際上是很難有個知心人的。即使寶玉算得上是知己,然而礙于“男女大防”的禮教約束以及二人之間的“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反而會比旁人更難相互關心。因而當林黛玉口不擇言把前日看的《西廂記》的曲文公然說出來時,唯有寶釵留心并且為她暗自擔心著,所以才有了四十二回中寶釵對黛玉的勸誡。如果說釵黛之間真的是敵對關系而寶釵也是一心要打壓黛玉的話,那么在這個絕佳機會面前她就應當選擇告發(fā)或是留作日后取笑之題材。然而寶釵并不是這樣一個人,如果說釵黛之間真的有敵對關系的話,也只存在于前期林黛玉單方面的“敵對情緒”,到此時,卻已化作一片感激。誠如黛玉自己所言:“……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毤毸銇?,我母親去世得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弊憧梢妼氣O在此后黛玉的視眼中其實扮演的是金蘭之姊的角色。
而在悉知黛玉的難處后,寶釵主動設法為其解決燕窩粥之難,其悉心細致并非只是口中之辭?!把喔C粥”一節(jié)實際上是對釵黛二人關系一次大剖白,由黛玉親口言說今昔之感,可見不能輕易認定釵黛是敵對關系的。
1.3 試析滴翠亭寶釵“嫁禍說”
很多人對釵黛關系的誤讀是由于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里薛寶釵因誤聽小紅墜兒私語急于脫身而托詞林黛玉的“嫁禍行為”。例如張愛玲就在《四詳〈紅樓夢〉》中表示:“……此處她實在有嫁禍黛玉的嫌疑,為黛玉結(jié)怨?!比欢烤箤氣O是否有意嫁禍,或是無心加害,試析于此:
(1)“亭外金蟬,急智脫殼”
脂硯齋在此回的評論中如是說道:“亭外金蟬,急智脫殼”,是將寶釵托詞避禍比金蟬脫殼,并無半點貶刺之辭。作為可算是最了解《紅樓夢》與曹雪芹的脂硯齋不可能不知道曹公在此回中的人物設定與褒貶傾向,連他都不認為這算是一種不義之舉,后世讀者卻硬要給寶釵安上一個嫁禍于人的帽子,實在是有誤會在其中的。
首先,從心理學上來說,在當時的情況下,小紅和墜兒將要打開窗子,寶釵在情急之中根本無時間去思考嫁禍之事。如何其芳先生在《論〈紅樓夢〉》一文中說到:“……但從中也只可看出他只是一心避小紅二人,并非就是有意嫁禍黛玉?!蹦敲囱氣O是無心加害嗎?何其芳先生認為“寶釵說如此,自然是機心?!边@也是很多人普遍的觀點,然而臺灣大學的歐麗娟教授指出:寶釵之所以會托以黛玉之名,其實是有原因的。一則,當時寶釵本是要往瀟湘館去,故而有一個印象延續(xù),受這一心理因素的影響她也會自然而然說出黛玉的名號;二則,作為可供寶釵選擇的人物中:寶玉,寶釵本是有心避之的;迎春,本性懦弱,易招禍事;探春,由于出身敏感,往往不宜牽扯其中;惜春:性格孤冷,不適游嬉;至于李紈,本性端肅,更不適宜。那么情急之下的寶釵下意識地也會把黛玉作為最理想的游戲玩伴而在托詞避禍時將她說出了。
退一萬步說,即是“嫁禍于人”,且看寶釵去后小紅墜兒二人的談話,言語之間是恐黛玉走漏風聲避之不及,并不敢又泄憤之心。既然無從“禍起”,自然“嫁禍之說”也不能成立。其實就如臺灣學者千云先生所言,撲蝶一節(jié)只為表現(xiàn)寶釵的美,而叫有心的讀者斷章取義了。
(2)顰兒是張免罪牌
關于薛寶釵為何假托林黛玉避禍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可循,即林黛玉作為賈母寵兒與賈家客居者的身份,實際上處在了一個免于賈府內(nèi)部糾葛的特殊地位上而經(jīng)常被當做賈府人的免罪牌使用。
例如在《紅樓夢》第四十六回中,金家媳婦兒不小心在邢夫人與鳳姐面前扯出平兒來,鳳姐為了免邢夫人疑心,只能佯怒叫豐兒去找平兒,這時豐兒隨機應變的回答卻是:“林姑娘請去了?!?/p>
又第五十八回中,為菂官燒紙一事,賈寶玉為之開脫的托詞也是:“是林姑娘叫她燒的一些字紙?!痹谄抛雍ε陆底飼r為自己想了一個“就說林姑娘叫去了”的借口也得到了寶玉的首肯。
這兩個人中,王熙鳳與林黛玉素來兩不相犯,沒必要欺凌于她,至于寶玉就更不可能做傷及黛玉之事了。兩個人之所以會這么說便是因為林黛玉身份特殊,便于免禍之故??梢?,賈府中人在進退維谷時會拿林黛玉做擋箭牌是及其正常的事,因而寶釵在緊急情況之下口出此言,也就不足為怪了。
(3)任是無情也動人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寶釵掣到的花簽上寫的簽詞乃是“任是無情也動人”,許多人由此解讀薛寶釵乃是“冰山美人”之流,認為其人不過是知書達理、全無感情的女夫子一個,并由此斷論“燕窩粥”一節(jié)亦不過是寶釵自慣的逢場作戲、收買人心的手段罷了。然而寶釵是否真如斷論所言,首先要從這句簽詞上說起。
這句關于牡丹花的簽詞本出晚唐詩人羅隱的《牡丹花》,原詩前兩聯(lián)如此:“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睆恼Z法、修辭上來看,頷聯(lián)的“若教”與“任是”應當是相同的用法,即表假設之意,而這聯(lián)詩原本要表達的意思應當是“假如(牡丹花)能懂人言大概會傾國傾城,縱使(它)于人無情也能打動人心?!币虼藢@句簽詞很大程度上是被誤讀了,簽詞意不在說明薛寶釵的無情,而重點落在她的“動人”上。
即使拋開簽詞不談,薛寶釵本身的行至也足以證明她并非無情之人。在對待身邊人上,她始終都采取忍讓與包容的態(tài)度;對家下人也“從不擺架子”。在最有爭議的“金釧兒投井”一事上,有許多人常常以此佐證寶釵的無情冷淡,然而值得重視的是,寶釵當時是在不知真情的情況下,且站在“道安慰”的立場上說出那番言語的;而且寶釵在金釧兒急需裝裹頭面的情況下,不怕忌諱愿意拿出自己的衣裳。在這件事上,其實恰恰展現(xiàn)了寶釵的“有情”而非“無情”。
寶釵的身世處境,如其對黛玉所說:“……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痹谶@樣情境下生存的寶釵只是在淡然的性格驅(qū)使下將情有度地收放起來罷了。
1.4 通常觀點中釵黛的矛盾核心:賈寶玉
《紅樓夢》第九十七至九十八回中的金玉良緣及黛玉之死也許是后世讀者對寶釵耿耿于懷最大的緣由,然而自八十回后由高鶚續(xù)寫的《紅樓夢》與原稿的出入至今已不可考,那么假使撇開這一節(jié)不談,且看釵黛玉三人間究竟是何種關系。是否薛寶釵就是世人眼中的“橫刀奪愛者”、“愛情絆腳石”?
可以說,薛寶釵從一開始就對賈寶玉采取了疏遠政策。在第八回“比靈通金鶯微露意”中薛寶釵就屢次示意制止鶯兒的“金玉之說”,并且在賈元春賞下與寶玉一色的節(jié)禮后愈發(fā)地“避嫌”。一方面,這是寶釵性格中的嚴謹端莊,男女大防觀念所致;另一方面,寶釵對寶黛二人的種種并非視而不見,從初來時黛玉的時時小性到寶黛二人日常的親密無間,心思機敏的寶釵如何會參與其中而不作壁上觀呢?金玉之說原本就是和尚道士的設計,或者說是出于維系大家族的需要,與寶釵本人是無干的。
1.5 “釵黛一人”說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一回中曹公借寶玉之眼寫下了書中主要女性人物的命運判詞,幾乎是一人一判,而唯有釵黛二人合為一詞,詞曰:“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睂晌蛔钪匾氖O之首合于一詞寫出,是無意使然還是有意為之實在值得探討。俞平伯先生就曾提出“釵黛一人”說,俞平伯先生認為:“薛林雅調(diào)稱為雙絕,雖作者才高殊難分其高下。”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政治恢復平靜后,文學界也重新認同了先生的這一說法。
由此可見,釵黛之間,縱非一人,亦無伯仲可分。
在“左釵右黛”時期,對釵黛關系的評價自然容易有失偏頗。而今學界清明,對薛寶釵與林黛玉自然也應有客觀的評價。曹公寫下《紅樓夢》,意在“追憶”,對于所謂的封建制度與儒家思想他是推崇的,那么作為儒學修養(yǎng)道德觀念的化身的薛寶釵怎么不會是曹公心儀的人物呢?只有端正了這一觀點,才能摒棄偏見,從人物的性格命運、悲喜生活里看到釵黛的真正情誼。這大概也是曹公發(fā)出“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敝畤@的真正原因吧!
[1] 《紅樓夢》曹雪芹 高鶚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3版
[2]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6-10版
[3] 《“釵黛合一”評議》 辛欣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
[4] 《四詳〈紅樓夢〉》 張愛玲
胡董靜(1995.03-),女,漢族,浙江,本科,長春理工大學,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1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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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6)07-00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