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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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走兩步
——讀李云雷《再見,牛魔王》
⊙ 文 / 王十月
王十月:著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區(qū)》《活物》《無碑》《米島》《收腳印的人》,中短篇小說集《大哥》《開沖床的人》《安魂曲》《國家訂單》,散文集《父與子的戰(zhàn)爭》等。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F居廣州。
批評家寫小說,是個好創(chuàng)意。據我所知,作家大多不怎么服批評家,嘴上服,心里真服的不多。作家會說:“批評別人容易,有本事,你走兩步?”于是《青年文學》邀請這些勇敢自信的批評家來走兩步。我在讀到這個文本之前,也以為,這只是自信的批評家出來走兩步,好玩而已。讀完《再見,牛魔王》,第一感受,李云雷的這個小說,不只是走兩步這么簡單?;蛘哒f,作為批評家的李云雷,有著我們小說家所缺少的東西。
我是見過幾次李云雷的,但均未深談。江湖傳聞,多是關于他的酒量。我在他的年齡,也是很能喝一點的,可惜醉的次數多,把自己喝廢了,就少了挑戰(zhàn)他酒量的野心。知道李云雷卻是在很多年前,他在左岸論壇參與“北大評刊”,弄得風生水起,一時間成了中國文學的風向標。后來,他又成為“底層文學”的吹鼓手,第一個把“底層文學”稱之為“真正的先鋒文學”,這一點,我們倒有共通之處。我一直認為,先鋒不只是形式上的探索,而是有新的洞見,說出別人未曾說出的話。讀過李云雷的評論,他強調現實關懷,強調文學的批判性與對社會的介入性。這樣的文學觀,證之于他的小說,相輔相成。
如何處理中國這紛繁復雜而且讓人眼花繚亂的現實,如何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如何有效地處理這些現象,胸懷大志的中國當代作家,這些年一直在做這樣的努力。閻連科的《炸裂志》,余華的《兄弟》《第七天》……這些小說出來后,一律毀多于譽。但我更看好這些小說家的努力,認為這是中國當代文學最重要的篇章。我曾說過,如果中國作家全部去寫當下的生活,那是個問題,比如前些年一窩蜂出現的“底層”,但如果中國作家集體回避這問題重重的當下,做假寐狀,更是一代作家的失職??偸且幸恍┳骷?,冒著藝術上失敗的風險,甚至于不在意這藝術的評價,勇敢地做這工作。中國文學的問題是,這些年來,那些關注雞毛蒜皮的“小”的文學,總是能獲得格外多的掌聲,以至于閻連科在一次答記者問時不無憤慨地說:“中國作家面對現實有幾種方式,第一種是正面強攻,比如莫言的《蛙》,余華的《第七天》和《兄弟》,賈平凹的《秦腔》,還有格非的《春盡江南》等。另外一種我認為是流行于中國的擦邊球文學,他們常常以審美的名義遮蔽作家對現實的關注,逃避生活和現實的矛盾,也因此掩蓋了作家思想的匱乏。所有的擦邊球,在批評家那里都會被冠以‘深刻’二字,而所有正面強攻面對中國現實的文學,得到的都是‘粗糙’二字?!?/p>
回到小說《再見,牛魔王》,這樣一個文本,自然會和余華、閻連科的近作一樣,可以輕易地被人以粗糙來否定。我們可以從所謂的藝術性上挑出一大堆毛病,但同時,我們也不能無視他奪目的優(yōu)點。而在我看來,這樣的作品恰恰不是粗糙的,而是粗糲的,是帶著體溫與血性的。看得出,李云雷寫作不在于做一件藝術品,而是為了表達的需要,他有話要說,于是借用了這樣的一個文本,在短短的篇幅內,將他的所思所想所憂所慮和盤托出。讀到牛魔王在車上進城那一段,我想到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初次進城的情景,我甚至覺得,李云雷筆下的牛就是我。后來牛的際遇,又何嘗不是一代人的際遇?我想,這是一個寓言式的文本,李云雷借了牛寫人,可以突破一些言說上的不便。于是,我將這個小說,看作是他所鼓吹的“底層文學”的發(fā)展與變種。但是且慢,李云雷顯然志不在此,或者說,他的眼界與思考,比這要寬闊。那頭牛終于開始了反抗。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李云雷提到了兩部書,一部是《1984》,一部是《動物莊園》。接下來,李云雷借牛的思想,來澆他的塊壘:
“但是隨著我考察的逐漸深入,我發(fā)現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資本主義現代性,它不僅是我們的敵人,也是人類的敵人,我們是被圈養(yǎng)被殺戮,人類則是被壓迫被剝削,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壓迫性的結構,這是百分之一對百分之九十九的剝奪,是精英對底層的蔑視,也是人類對所有生物的專制,我們必須打破這樣的結構,才能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一個天人合一的世界,一個人類與動物和諧共處的世界,當然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才是李云雷想要說的話。讀到這里,我發(fā)現李云雷還是那個批評家李云雷,還是那個思想者李云雷。無論他寫評論文章,還是自己操刀作一篇小說,做的都是同一件事,也就是對這個時代發(fā)聲。
我做編輯近十年,每年讀大量中國作家的小說。許多小說家在技藝上不可謂不純熟,文字不可謂不精美,可是讀多了,我總是渴望,中國能有另一種不一樣的文學,在那些作家那里,他們更在意的不是所謂文學性,而是懷著張載所言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抱負。況且,所謂的文學性,在不同作家那里,理解也是不一樣的。李商隱理解的文學性,和杜子美理解的文學性,肯定也是不一樣的。
想到了李敬澤針對批評界批評“打工文學”不夠高雅與體面時說的一段話:“文學,從本質上說,和高雅體面沒多大關系。文學和誠懇忠直有關系,和人的眼淚、痛苦有關系,和人在夢想和困境中的奮斗以及人在生命中所經歷的一切有關系。這一切不一定是高雅的不一定是體面的,一個人在疼痛的時候體面嗎?一個人錐心刺骨地哭泣時高雅嗎?所謂文學性,根本的前提是眾生平等,忠直地容納盡可能廣博的人類經驗?!边@段話,同樣適用于閻連科的近作,適用于余華的近作,也適用于李云雷的這篇《再見,牛魔王》。
另外說說這篇小說的結尾,李云雷寫道:
“我知道他一定會再回來的。”
李云雷說的是“一定”。這是預言。是他的渴盼。牛魔王在這里代表的是一種精神,一種思想,一種力量。一種我們當下社會所缺失的東西。
突然想到,這樣一個欄目,不僅是請批評家出來走兩步,也是在請小說家出來走兩步。如果大家都抱著不只是走兩步的態(tài)度,那這個欄目的意義,就不只是走兩步那么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