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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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理注疏(二)
沈仲旻
大光明電影院
每年的黃梅天,我都在不同的電影院里。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為什么安排在入梅的那一周,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
2010年的那一屆,我買到了大光明1號廳的那場《無恥混蛋》(Inglourious Basterds)。原本以為買了樓下第一排的位子,但實際上卻錯買到樓上第一排去了。二樓第一排總是坐不滿的,因為這排座位存在一個設(shè)計上的嚴(yán)重瑕疵:面前的那根鐵欄桿扶手會擋住銀幕底部的視線。但所幸這并不是我第一遍看這部影片,我將濕噠噠的雨傘掛在了欄桿上,身邊無人入座,雙腳更能自如擺放,感覺就像坐在凌晨的商務(wù)艙中一般。
影片行徑至結(jié)尾高潮,那場納粹高官在電影院被集體火葬的戲獲得了奇佳的效果。經(jīng)過抵抗運動者的精心謀劃,希特勒與戈培爾被引入甕中,在首映禮進行到一半時,抵抗運動者點燃了事先安置在放映廳里的火藥,當(dāng)復(fù)仇者梅拉尼·羅蘭(Mélanie Laurent)的臉疊化出現(xiàn)在燃燒的銀幕上時,我正往不同方向伸展著脖子,試圖想看全這經(jīng)典的一幕。但我卻看見了一個電影里本不存在的鏡頭:在鐵欄桿扶手遮影的下方,賽璐璐燒毀后所留下的白色區(qū)域中出現(xiàn)了兩個霉菌般的灰點,它們逐漸變成了兩個人影,并正匍匐著攀越過大光明1號廳的銀幕框,滾落在過道上,倉皇爬起后便迅速消沒在了黑壓壓的觀眾席里。四周的觀眾們牢牢地吸附在柔軟的座椅上,兩眼發(fā)紅地凝望著梅拉尼·羅蘭正漸漸扭曲熔解的面孔。
我記得琦琦告訴過我,他曾在《科技報》的“天方夜譚”欄目里讀到過一項名為CNM的新技術(shù)。該技術(shù)試圖對人的靈魂進行跨維傳送,在一種被稱為“投射”的核心操作中,原宇宙的人物與時間線被相應(yīng)修改,但因為某種神秘的原理,這樣的修改巧妙繞過了災(zāi)難性的悖論結(jié)果,所以它是一種難以引起注意并進行追蹤的幽靈技術(shù)。此外,CNM的實施過程幾近隱形,只有通過某種特殊設(shè)置,才能讓CNM技術(shù)的交互過程一部分可視化,而最重要的特征是,該技術(shù)的交互需要借助一個實際存在的視覺界面才能得以完成。但由于CNM目前還處在實驗階段,進一步的內(nèi)容也無人知曉。
當(dāng)一片克里斯托弗·沃爾茲(Christoph Waltz)的帕爾馬頭皮被布拉德·皮特(Brad Pitt)的獵刀片下后,已有一半觀眾開始陸續(xù)退場。還未等字幕放完,我便溜進了放映廳一樓。天頂古老的波浪形吊頂,正以云層漂移的速度緩緩釋放出逐漸增亮的黃綠色燈光,以示影片的落幕。短短幾分鐘后,人群散盡,偌大的放映廳內(nèi)只剩下我和兩個背對著我站在銀幕前的中年婦女。她們身材高大,臀部明顯發(fā)福下垂,一個穿著黑底紅花連衣裙,一個穿著白色套裝,都盤著黑色的發(fā)髻。白色的那位似乎伸手比劃了一下銀幕的高度,接著兩人便滋溜一下鉆進了銀幕左側(cè)的一塊黑色布簾。
這時,放映廳門口的工作人員喊住了我,向我不斷招手,并以高中物理實驗室里金屬撞球的節(jié)奏向我一字一句地廣播著:“小姐,影片已經(jīng)放映結(jié)束,我們要清場了,請您立刻離場,謝謝配合。”
國泰電影院
就在《無恥混蛋》放映的同一天,國泰電影院還發(fā)生了一起“開羅紫玫瑰事件”。當(dāng)時國泰二號放映廳正在播放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經(jīng)典影片《開羅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影片中由米亞·法羅(Mia Farrow)飾演的西西莉亞此時也正在電影院里觀看一部名為《開羅紫玫瑰》的電影。片子演到一半時,銀幕上的男主角忽然轉(zhuǎn)過頭對銀幕外的西西莉亞說起話來,隨后還矯健地跳下銀幕,走進了放映廳,牽著西西莉亞光明正大地離開了電影院,一旁的觀眾紛紛大呼荒唐,圍住了驚慌失措的影院胖經(jīng)理要求退票。
國泰電影院的《開羅紫玫瑰》此時也出現(xiàn)了放映事故——由于借來的是一部沒有中文字幕的拷貝,觀眾席里升起一片退票的抗議。國泰影院方終于在僵持了長達二十分鐘后暫停了放映。亮燈后,一個胖乎乎的經(jīng)理不緊不慢地走進放映廳,向觀眾表達了歉意,并宣布不想看的觀眾可以去售票處退票離場,想繼續(xù)留在這里看下去的則不能退票。觀眾席后排有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的中年男子跳了起來:“我跟你講,票子必須統(tǒng)統(tǒng)退掉,電影也必須無條件放完,你別管有沒有人看,如果你國泰電影院明天還想開門營業(yè)的話!”經(jīng)理楞了一下,撲騰著雪白的雙手連著說了七八個“好”和“退”。
就這樣,退完票的觀眾大多都回到了2號放映廳,隨意挑了自己喜歡的座位,重新接著看了下去:這時,帶著西西莉亞私奔的銀幕男主角的真實扮演者演員杰夫也出現(xiàn)了,他從那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虛構(gòu)角色那里搶走了西西莉亞,女主角就像擊鼓傳花一樣被拋來拽去。但最后,折騰了一晚上的鬧劇以西西莉亞的精神崩潰告終。次日上午,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的電影院依舊維持慘淡的開門營業(yè),廢棄的游樂場空無一人,酩酊大醉的丈夫在家等著他一宿未歸的妻子。
而這場名為《開羅紫玫瑰》的免費電影散場后,國泰電影院所處的十字路口變得人頭攢動起來。走出電影院的人們在渾濁的焦陽下紛紛戴起了黑色的太陽眼鏡,他們歡聲笑語,揮舞著手中那張不存在的票根,他們走進隔壁的茶餐廳,準(zhǔn)備好好慶祝一下CNM技術(shù)的首次測試成功。
和平影都
“阿蘭·德龍飾演的湯姆是一個窮小子,最近,一樁好差事找上了門,好友菲利普的富豪父親找到了湯姆,希望他能夠替自己找回成日在外風(fēng)流瀟灑的兒子,作為回報,湯姆將得到價值不菲的報酬。循著菲利普的蹤跡,湯姆來到了那不勒斯,見到了菲利普和他美貌的未婚妻瑪奇。菲利普紙醉金迷的生活讓湯姆十分羨慕,瑪奇的美麗和溫柔更是攝取了湯姆的心魄,湯姆似乎不滿足于做菲利普的跟班,他更想成為菲利普。在一次出海中,湯姆設(shè)計殺死了菲利普,但一個謊言,往往需要用無數(shù)個謊言來掩蓋……”2014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期間,我為《晚報》撰寫了一篇薦片短文,介紹了這一重要的放映:4K修復(fù)版的內(nèi)·克萊芒(RenéClément)導(dǎo)演作品《怒海沉尸》(Plein Soleil,法語原意為“烈日”,又譯成“紫色正午”)。琦琦、K和好幾個朋友都讀了那篇文章,約定一起去人民廣場邊上的和平影都買票。
“……我現(xiàn)在開始要為阿蘭·德龍辯護了,他絕不是什么吃軟飯的小白臉,而是一個真正的一流演員。殺死菲利普好友那場戲中,導(dǎo)演居然決定用一組如此冗長的鏡頭去交代男主角將尸體拖下樓的每一個步驟,還有誰能比阿蘭·德龍在這次表演上做得更出色呢?我認為他本身的肢體呈現(xiàn),甚至超過了布列松對《死囚越獄》的鏡頭操控?!薄拔腋P(guān)注他演的那個角色,不知為什么,我倒很同情湯姆,對啊,我同情一個殺人犯,因為那場戲,他跑進海鮮市場,忽然變成了一個男孩,東摸摸、西摸摸,好奇地閑逛起來,然后那張恐怖的魚臉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就像一個死刑判決的預(yù)兆?!薄肮拄~。嗯?!短鹈鄣纳睢防飻R淺在沙灘上的也是條面目可怖的怪魚。一種警示的手法,還帶有一絲嘲諷。”“更厲害的還有對結(jié)尾的處理。就是從菲利普家族打算賣掉那艘船開始,船被拖上岸,后面纏著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個傻女人一陣尖叫,然后鏡頭又馬上切到不知情的阿蘭·德龍,他慵懶地睡在那個海灘小店外的躺椅上,陽光很烈,他要了一杯飲料,他要了一杯飲料!服務(wù)生回到店里,警察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趕到了……我覺得,這一幕簡直都不是電影了……像是小說里才能讀出來的東西……那種感覺”,K猛吸了一口煙,“那種感覺也特別像我打了一晚上通宵麻將后,看到天開始亮起來時的樣子”。
電影結(jié)束后,外面下起了雨,我們躲在影院出口的屋檐下抽煙聊天,K夾著香煙的那只手配合著滔滔不絕的評論不停打著圈,并揮落了很多煙灰在我身上。聊了一會兒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同行的Y小姐遲遲未出來與我們匯合。Y性格內(nèi)向,做事總是慢吞吞,有一種心不在焉的認真,她的遲到早退也成了常事。雨小了一點后,K仍然意猶未盡,她沖到路邊攔了一輛新型的大眾出租車,拉著我們又去帕拉多克斯咖啡館喝了六杯咳嗽藥水味的野格圣鹿酒。
一年后,我和琦琦去來福士廣場吃飯,看到和平影都的招牌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Y小姐。去年年底,因為一個極小的意外而引發(fā)的破綻,Y小姐的身份像一朵飽滿密封的洋薊被許多只廚娘的手同時剝開了,露出了空空如也的心子。一切有關(guān)她身世的所有信息,后來被證實都是由她東拼西湊編造的。這件事被揭露后,Y徹底消失了,在之后那么長的時間里,誰都沒有在市中心的街區(qū)偶遇過她。我們漸漸很少談起她,甚至開始懷疑,是否真的存在過這個人。
在回去的地鐵上,琦琦告訴我,Y小姐的社交網(wǎng)絡(luò)并沒有完全注銷,甚至在前幾天她的賬號還更新了幾次真假不明的狀態(tài)。臨到站的時候我忽然問琦琦,這件事是否可能跟CNM技術(shù)有關(guān),他搖搖頭。“當(dāng)你不看山中的花時,它的花開花落處于波包狀態(tài),只有當(dāng)王陽明親眼見到,它才塌縮為具體的格式。”他似乎正讀著手機上“天方夜譚”訂閱號的文章。
“陜西南路站到了……請從左邊車門下車”,列車廣播里有很多雜音。我還沒來得及跟琦琦告別,車門就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我站在空蕩蕩的站臺上,軌道里的二胎政策宣傳屏上畫著兩個拿著紅色連線聽筒的小女孩,聽筒線在中間連成了一個愛心的形狀,看起來又有點像打結(jié)的雞腸,兩個紅色聽筒一左一右地依次亮著,女孩們的臉上也被映襯著一陣陣緋紅。一個地鐵工作人員從后面輕輕地拍了拍我:“小姐,您往哪個方向?這一邊的運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我現(xiàn)在仍然時常試圖回憶起那一天在電影院里的所有細節(jié),但我的記憶恐怕出現(xiàn)了問題,最終只有一段斷續(xù)的影像被反復(fù)截留下來:2014年6月多少號;和平影都;天氣預(yù)報說是陰有時有雨;散場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多;又開始下雨了;我們都沒有帶傘;K說了很多話;我抽了一根影院特別派送的阿蘭·德龍牌香煙;和平影都的招牌外面有一圈金黃色的燈泡,它們在柔密的小雨里維持著明暗間隔的規(guī)律性閃爍。像這樣:滴嗒、滴嗒、滴嗒……
嫂嫂
我表哥新婚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嫂,我在之前的另一本有關(guān)面相學(xué)的筆記里提到過她。她長了一只罕見的鼻子,遠遠看去,好像明月般潔白的臉盤中央掛了一個巨人族才有的深色陽具。家里人雖然對這點頗有微詞,但從不敢問我表哥。我表哥一家住在草鞋浜狹小的弄堂里,樓下是自由市場的雞攤,每次去他們家,我的鞋底都會沾到幾根濕乎乎的雞毛。那天經(jīng)過雞攤的時候,她正站在天臺上東張西望,看到我就用她鳥哨一樣的嗓子細聲叫道:“上來,上來?!彼诖蠓炖锷铝艘粋€女孩兒,道理上我也應(yīng)該去看看。我跨過幾個血淋淋的水洼,鉆進了那個只有半個表哥那么高的門洞,樓道里依然有股揮之不去的貓麝味,木頭樓梯咯吱作響,上到二樓后,還得繞過一排灶頭,再左轉(zhuǎn),走到盡頭,右手邊有三格向下的臺階。門開著。房門對面的墻上掛著的一臺時髦的貓頭鷹鐘,它的金屬尾巴會和一雙皮蛋一樣的眼睛左右擺動。小毛頭在床上,我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她的大小實際跟一個保溫瓶差不多,顏色像一塊豆腐。她好像睡著了,五官還皺巴巴的,看不出像誰,我試著碰了碰那只攥緊拳頭的小手,她一下子抓住了我不放,眼睛卻依舊緊緊地閉著,好像有人從眼皮里面將它們縫起來了一樣。我盡量輕柔地用另一只手去掰開那幾根力道十足的小指頭,一,二,三,四,五,六……
她從天臺下來,手上拿著兩件小孩的干衣服,和正往門外走的我撞了個正著?!白?。”她溫柔地說。我詫異地看著她。她變得不同了,她現(xiàn)在有了一只細巧的小鷹鉤鼻。
美術(shù)老師
我父親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是他在我很小的時候來過我家一次。我們坐在院子里吃新曬好的南瓜子,他問我是不是喜歡畫畫,我說喜歡,他說他可以做我的美術(shù)老師,只教我畫一樣?xùn)|西,會了這個,就什么都會了。我急忙搬出一疊白紙。他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鋼筆,在紙的一角畫了一個正方體,然后拉出四條虛線,連成了一個點。他說這是一個立方體,這個叫消失點,東西看起來都是近大遠小的。他的雙手在我面前圍成一個括形,十指一同朝著墻門間的方向伸展著劃出去,院子角落里的那棵枇杷樹在逐漸縮小成尖峰的括號中變成了一片微縮的西非熱帶雨林?!澳惝嫯嬁??!?/p>
這時,兩個三十來歲的陌生男人跑進院子,跟他報了一個不認識的名字。他把金絲邊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跟我說:“等一會兒。”然后他和那兩個男人從后門走了,我父親神情緊張地站起來了,我也跟著站了起來,父親伸手把我攔?。骸澳阕谶@里畫畫。”
我裝模作樣地坐回去在虛線上描了幾筆,立馬又跟著大人們沖向了后門。后巷的一邊緊挨著液化氣廠,一堵灰色的拉毛墻足足有幾十米長,構(gòu)成墻體的兩根線條即將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形成一個點,不過在匯集成那個點之前,它們會以不同的速度穿過江南造紙廠、會穿過我舅舅的弄堂、穿過長壽路的那個賣桉葉糖的雜貨店、穿過一個正在打地基的玉佛城、穿過南京西路、穿過臭烘烘的黃浦江、穿過那些我從未聽說過的地方。我努力拔開父親推搡我的雙手,透過抖動交錯的手指縫,我看見我的美術(shù)老師抓住了一個男人的腦袋,將它徑直往拉毛墻上撞去。那腦袋看起來可真小,像一粒鵝卵石、一粒糖炒栗子,它在與墻體的撞擊過程中發(fā)出了一種沉悶而悠遠的聲響,我記得這聲響大約莫持續(xù)了有十多下。
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在他三十五歲的時候死了。
他的命就像那天我去看他時的烈日。這是我唯一一次去看他。出了華山醫(yī)院后母親僵直地走在我前面,走得很快,把我甩在后面。我喪氣地低著頭,涼鞋不停踩住自己的影子。她時不時回頭指責(zé)我:“你這個小孩真奇怪,這有什么好怕的!他是你舅舅呀!沒良心!”影子的顏色越來越深,臉上的汗開始往下掉,掉在影子上,影子就變得更黑。
我的舅舅身體好的時候是個手里永遠提著一瓶高粱酒的小流氓,他就住我家隔壁弄堂,但經(jīng)常半夜里會從他們那條弄堂打架打到我家門口,這兩個地方其實不算太近,中間隔著一個76路公交車站和幾家小飯店。每到這種情況發(fā)生,我母親就變得像只貓一樣從床上彈起來,仔細聽外面?zhèn)鱽淼男刀仿?,然后邊喊是國慶呀是國慶呀,邊麻利地穿上外套,發(fā)瘋似的沖出門去,我父親只好緊隨其后。兩三分鐘后,母親捂著個青皮蛋眼回來坐在床上嗚嗚地哭半個晚上,父親在一旁不停地擰熱毛巾。第二天一出門,門口那只路燈的燈泡沒了。我試圖循著昨晚聽見的聲響,在地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但弄堂里整潔得毫不真實,一張果皮紙屑、一塊玻璃碎片都沒有。等下午放學(xué)回家,聽見隔壁傳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我進去一看,完好無損的舅舅正咪著高粱酒和三個老太婆打麻將,其中一個老太婆對他說:“國慶阿,儂老酒么少切點,身體要切壞特額。”
后來外婆托人幫他在上鋼十廠尋了個工作,但從來不見他去好好上過班。
暑假里,我總是一個人在院子里對著一盆水玩著自己發(fā)明的角色扮演游戲——拷醬油,我既演那個醬油店老板,又演打醬油的各種顧客。院子一半在太陽里,一半在陰頭里,那條明暗交界線慢慢移轉(zhuǎn),只有每隔十幾分鐘,就會有一次舒服的穿堂風(fēng)從墻門間吹來。除了拷醬油發(fā)出的聲響,整座庭院就和寺廟一樣安靜。有一次打破這種安靜的是一陣篤篤篤的皮鞋聲。我舅舅雙手插在褲兜里,貓著腰走進來,頭一揚,很神氣的樣子:“儂了做啥啦?走!阿舅帶儂蕩馬路起!”我把偉大的醬油鋪一扔,準(zhǔn)備出去混一番世界。
誰知道事情根本不是這樣,說是去蕩馬路,其實是被誘騙當(dāng)約會的電燈泡。那時76路終點站旁邊新開了一家小酒樓,里面有一個漂亮的外來妹,下午店里沒什么生意,舅舅過去要了杯茶,漂亮外來妹就坐下和他聊天。店堂里擺著七八張鋪著雪白桌布的小方桌,配著血紅的人造革折椅,每個桌子上都有一只小悠悠的白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朵絲絨布做的假玫瑰。
后來我才知道,舅舅是在女人的事情上吃過苦頭的。但在提籃橋蹲幾個月和那只腐爛的胰腺比起來,真的不算什么事情。舅舅在世的最后一天下午,對著空蕩蕩的天花板大喊一聲“冊那!臭球!”外婆問他怎么了,他說:“喏,上面的電視機在放足球比賽呀?!焙髞硗馄懦鋈ド蠋?,回來時看到皮包骨頭的舅舅晃晃悠悠地站在樓梯口,側(cè)身的管子全被他自己拔了,外婆嚇出一聲冷汗,急忙跑上去抓住他問這是要去做啥啊?舅舅皺了皺眉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慢吞吞地說道:“姆媽,沒事體,我就下去買包香煙。”
小紅從帕拉多克斯咖啡館門前走過時,順手把露天座上的空咖啡杯幫忙收拾了。她通過那扇連接著吧臺與上街沿的小窗口將杯子遞進來:“喏!嗤……”她歪著頭,從那兩片向外厚厚垂翻的嘴唇間發(fā)出了一聲拖長的齒音?!芭杜?,謝謝?!狈?wù)生接過杯子,回頭對著吧臺前的客人笑著聳了聳肩。黑色鋁合金窗框?qū)⑺哪樿偳镀饋怼P〖t把頭伸得更里面,遮住了一部分窗框,她像一個警官或一個植物學(xué)家那樣逐個檢驗著咖啡館內(nèi)的人頭。“噫!”她的手指也穿過小窗口指向正仰頭噴吐著煙圈的K,“小姑娘吃香煙!”她有點大舌頭,說話總是聽不清。K收起了肉呼呼的下巴:“誒!你好??!”小紅嚴(yán)肅的面孔忽然露出了靦腆的笑容,兩片嘴唇被向上撐開,露出了黑色的口腔,就像無聲片里,一艘空蕩蕩的舊木船在塑料紙波浪布景里揚起了兩葉厚棉布做的小帆。
小紅總是扎著一個亂糟糟的小辮子,年紀(jì)其實已經(jīng)有四五十歲了,她在我們這里沒有唯一特定的名字,咖啡館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名。有的客人偷偷叫她“阿凡達”,因為覺得她長得滑稽丑陋,有的本地人直接用“果果”(白癡)暗指她,好幾個老外則把她戲虐成“老板的前女友”,因為她每天都要故意從咖啡館老板的面前走過來、走去過好幾回。有一次中午,她端著一碗咸肉菜飯邊走邊吃,在馬路的兩端跑來跑去,管閑事,看到咖啡館老板又一個人跑出來抽煙了,小紅就慢慢走到他邊上,邊嚼著菜飯,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然后忽然用筷子用力戳了一下老板那條裸露著粗黑汗毛的健壯手臂,大聲問他:“你不冷???”老板一怔,看看自己的短袖T恤衫,再看看她的彩色棉衣棉褲加羽絨背心,堅定地搖搖頭。我和K則決定叫她小紅,“不為什么,因為她就是紅色的”?!八膊⒉皇侵淮┘t色的衣服啊”。“不管,她是紅色的”。K重復(fù)這么說。但實際上,并沒有人用這些名字直呼過她。
小紅是個很細致的女人。有一次她走過露天座時,忽然回頭盯著K的襪子窮看,然后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事一樣用斥責(zé)的口氣地對K說:“襪子穿錯了!快回去換!切!”K哈哈大笑起來,抖動著左白右黑的雙腿,“我誠心的,你不覺得這樣穿很好看嗎?你不覺得嗎?”小紅聽她這么一說,歪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又盯著襪子看了好一會兒,再抬頭看看她,又看看我,接著揚起了她臉上那兩片最惹人注目的厚棉布小帆:“嗤嗤……香煙吃吃,襪子亂穿,嗲死咯?!彼至?xí)慣性將雙手背在身后,一雙粉紅色的棉拖鞋拖拽著地面,身體前傾,略微的駝背與彎曲的膝蓋形成了胡楊樹般的曲線,她左顧右盼、熟練地朝馬路斜對面的蓋澆飯店一沖一沖地大步走去。
蓋澆飯店的老板是武定路出了名的賭鬼,上一次世界杯的時候賭球把自己的店都輸?shù)袅耍埖陞s沒有關(guān)門,原來的大菜師傅和伙計都在,唯一不同的是,店老板現(xiàn)在變成了那個債主。小紅的臉貼著蓋澆飯店盛菜的玻璃窗,將今天的每個菜研究了一遍后,又準(zhǔn)備照例走去隔壁大餅油條店的灶間窗口探一探。在大餅油條店和蓋澆飯店之間,有一個橫著黃黑色的電子安全桿的創(chuàng)意園區(qū),中午的時候,三五成群的上班族會涌向馬路覓食,她們脖子上長長的胸牌星星點點地反射著正午的陽光,她們拿著長皮夾的方式像是哺乳期的母猴子用來懷揣小猴子的手勢。小紅與她們呈十字的角度交叉而過,但她今天的注意力被一只大餅油條店門口的白貓吸引了。白貓蹲在上街沿邊緣曬太陽,形成了一簇耀眼的光團。小紅背著手,站在一米處開外認真地打量著它,白貓也在打量小紅。然后她又以那毫無預(yù)兆的一貫行動方式向白貓快速起步靠近,她更彎下腰,一只手依舊靜靜地背在身后,另一手則直挺挺地向前彈出,試圖去摸那只白貓,白貓警覺地拱起身子向后退去,在屁股觸到一棵梧桐樹之后又疾速變成一條白線,落荒地竄進了旁邊的弄堂。
第二天我照舊去帕拉多克斯找K,經(jīng)過咖啡館邊上的那個小雜貨店時,忽然從里面伸出一根長木棍,一個中年男人正邊用木棍頂端挑動著一只垂死的老鼠邊往外走,差點將老鼠撥到我的腳上,我不禁叫了一聲。男人看了我一眼,毫無停下的意思:“怎么?你怕啊?”繼續(xù)將老鼠更快地翻滾著撥向馬路。那只老鼠非常小,灰色的身體,鼻尖紅紅的,尾巴又細又長。
“它死了嗎?”
“應(yīng)該沒有完全死透。我的貓剛剛抓到的?!蹦腥藢⒗鲜髶芟蛳陆盅睾螅峙R時決定再戳幾下。老鼠的身體隨著木棍的快速伸縮而上下彈動,在它的身邊躺著一片焦黃的落葉和一張印著二維碼的傳單。
一只白貓畢恭畢正地站在雜貨店門口,瞇著眼,遠遠望著那只老鼠,然后放松地舔了舔爪子。男人現(xiàn)在差不多確定老鼠已經(jīng)死了,便收起木棍鉆回了雜貨店里,白貓最后又看了一眼老鼠,轉(zhuǎn)身庖著地面伸了下懶腰,也跟著進去了。
我到的時候,K還沒有來,小紅這會兒也沒出現(xiàn)在馬路上。我無所事事地站在咖啡館外面,把頭伸到小窗戶里,看到里面有很多張臉,有一些是認識的熟客,有一些陌生人,待我聚精會神地凝視了幾遍后,發(fā)現(xiàn)每一張都是自己。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