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川鄂 錢 剛
故事·敘述與精神指向
——曹軍慶論
◎ 劉川鄂 錢 剛
曹軍慶一直是創(chuàng)作勢頭強勁的湖北作家,廣泛涉足長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產量大,質量高。從最初的鄉(xiāng)村抒寫到后來的縣城敘事,風格有變,但都體現(xiàn)出很強的個人特色,是一個值得關注和論述的對象。
曹軍慶的小說帶有強烈的地域標記,他曾經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談到,自己“陷落”安陸。陷落一詞,很好體現(xiàn)了這個地理空間對于作家本人的圍困。彈丸之地構成個人文學地理學的敘事邊界,而其敘事起點是一個更小的地方——煙燈村。在煙燈村里,曹軍慶杜撰了大量灰蒙蒙的短中長篇故事,人物思想怪異,行為出格,背后又有著強烈的思想情感的邏輯動機。人們似乎都發(fā)了霉,人性霉斑處處可見。作者化為孤魂之地的野鬼,絮絮叨叨,訴盡敗落飄零?!队晁分械臒煙舸逡恢痹谙掠?,生與死,虛與幻的界限在雨中模糊,雨水讓時間綿長曖昧,讓人偏執(zhí)癲狂,雨水綿延,欲望不絕。
就文學地理學而言,曹軍慶的敘事其后跳離了煙燈村,來到安陸,擺脫單純的鄉(xiāng)村題材。他堅稱安陸作為縣級市的標本意義,表露出以此為據抒寫世界的野心。不管這種表述是否周全,我們確實看到了作家對于縣城題材的稔熟,敘述起來如魚得水,聲色俱佳。讓人想起蘇童對于香椿樹街、莫言對于高密的自如抒寫。這些地域作為作家的靈魂棲息地,積蓄了巨大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仿佛只有從此,他們的敘述才能有如鬼神附體,創(chuàng)作思路得以綿延。
縣城敘事在曹軍慶的筆下隱秘安詳。它處江湖之遠,又不屬鄉(xiāng)夫野老,沒有復雜的時代訊息,人氣好聚難散,人性故事代代流傳、歷久彌新,構成了曹軍慶敘事的幽秘叢林?!逗推街埂返囊欢卧捄苓m合描述曹軍慶的小說氣質:“它在縣城滋生著一種熱烘烘類似于發(fā)酵過的氣息,同時也滋生出秘密的向往?!笨h城在曹軍慶筆下,安然盤踞,血脈奔突,粗俗、雅致、漫不經心和祥和都攪在一起,發(fā)酵出爛甜的氣息。窗外正雨,曹軍慶微醺般瞇著眼,撫摸著縣城地圖,跟我們講起無盡江湖往事:尷尬的村長、空落的空巢老人、無望的留守婦女、失衡青年、俠義妓女、困窘知識分子等各類失敗尷尬者,市井氣在這里得到審美升華,呈現(xiàn)出老港片的底色。
曹軍慶迷戀縣城的空間抒寫,寫來左右逢源,赫赫生輝。在這里,他找到了講故事人的絕佳感覺:“每個縣城都有一處中心廣場,這個不容置疑。就像北京有天安門廣場一樣,縣城當然也得有廣場。廣場在最為顯赫繁華的地段。周邊環(huán)繞著商鋪,各類品牌服裝店,美容廳和洗腳城。中間立著高大的燈柱。液晶電視不停地播放著藥品和酒類廣告,然后在晚上七點準時轉播新聞聯(lián)播。從外面看廣場完全是敞開著的,開放而不密閉。它適合群毆,群體械斗,適合火并。也適合人群從各個方位圍觀?!保ā逗推街埂罚┏鞘袕V場被曹軍慶的想象與描述包圍,敘述饒有趣味。各種關于廣場的片段像蒙太奇的剪接一般,瞬息萬變,城市廣場變成打開的睡蓮,成為欣賞人們喜怒哀樂的秀場,昭示人生無常之流變的公共空間。
空間的抽象存在是靜止的,當空間作為依托,開始跟其間流變的人事展開對話時,我們就能看到空間本身包含的巨大張力。空間刻畫體現(xiàn)了生命質感的沉淀,只有當生命質感浸透到物,浸透到空間,變得無所不在,隨時能在敘述中顯現(xiàn)時,才能說明作家與周遭環(huán)境已融為一體,其寫作才能神明相助。
故事也必須從這里的空間起始,開始流膿流血,開始人間煙火,火遍人間。這時候,曹軍慶變成了小說的霸主,任意扭動著敘述的魔方,至于他人所說的荒誕也好,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好,只是他寫作快感結束后貼的寄生標簽而已。他最近在一篇訪談中講到,好小說標準有三個,一是好的故事,二是好的敘述,三是好的精神指向。在其小說中,我們看到曹軍慶的野心在于將三者兼顧。他的小說被指認繼承了八十年代的先鋒小說氣質,但相比前輩,他沒有那種大時代的焦慮心理,整體上沒有流于語言游戲,以一種更加開放的心態(tài)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以好故事、好技巧來深入表達對于現(xiàn)實的關注和感受。
關于故事,曹軍慶的故事情節(jié)大致分為兩種走向,一種是日?;摹叭跚楣?jié)”故事,一種是非常態(tài)的強情節(jié)故事,后者經常是極端情境的小說。幾乎無事的小說在曹軍慶的寫作生涯中,處于后階段。以小說《和平之夜》為例,曹軍慶的敘述猶如精巧短片,通過各種人的敘述視角,大張旗鼓的鋪墊立馬發(fā)生的黑幫火并故事。這種處理方式是高明的,一方面保證了火并故事的傳奇性和可讀性,另一方面,這些故事是間接敘事者的口頭傳聞,無法在小說中的現(xiàn)實層面得到證實,小說中各類敘事者的生活,也即小說主線索展現(xiàn)的故事卻平淡無奇,出乎讀者意料。這種對比形成了故事的良好張力,也因此形成了中學生林之前的無限想象。就在故事緊鑼密鼓鋪墊,似乎掀起高潮時,卻等來了一個無比平安的夜晚。我們渴望的傳奇與血腥,英雄與荷爾蒙兌現(xiàn)成了等待的虛空,讓人失落無比。這一設置構成三重落差,一是情節(jié)落差,二是中學生林之前的心理落差,三是讀者的期待落差。順便說一句,曹軍慶小說人物經常有著好玩的名字,《和平之夜》中,一個老大叫劉從來,另一個叫魏之后的名字,注定了他們兩個人的故事會不斷膨脹發(fā)酵,橫貫以后,還關聯(lián)之前。他們是故事的主心骨,卻又在故事里不知所蹤,保持著神秘的底色。
類似手法還在《時光證言》這部小說里得到體現(xiàn),四位女性敘述者在名為時光酒吧的地點展開羅生門般的故事追溯,她們與男性的過去式的故事跌宕起伏,敘述者之間的故事卻相對平靜,構成了巨大反差,最終生活的荒誕和難以持續(xù)的體面在曹軍慶筆下被慢慢托出,四位敘事者成為一群無處藏身的狼狽之人。
而第二類的“強情節(jié)”在曹軍慶的筆下比比皆是。曹軍慶偏好這一類題材,這類小說不僅觀賞性強,且在某種程度上方便揭示出人性深度和情境悖謬。以小說《越獄》為例,主人公林霄漢是“一個惡魔似的男人”,干的是砍砍殺殺的營生,偏偏愛上了宮小玲。宮小玲懷上他的孩子后,他被判了十七年零五個月牢獄。為了早日出獄見小玲和兒子,他拼命表現(xiàn),一次次被減刑。離出獄的日子只有六天時,他越獄被獄警打死?!罢l都知道這種時候他沒必要越獄。我想不明白。人很容易發(fā)瘋。要么,大哥沒有瘋。他的腦子是清醒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大哥就是自己不想活了。他在找死。他要找到一個理由讓自己死掉”。原來,這個理由是:宮小玲為了生存,與武湖生成了家,其樂融融。林霄漢不忍拆散宮小玲現(xiàn)在的幸福之家,這個殺人魔王以越獄的方式找死,每一次減刑的努力變得滑稽可笑,而找死的方式突現(xiàn)了人性光亮的一面,陡轉式情節(jié)帶來了奇效。
在《煤球往事》中,男主人公早上醒來在一個不明不白的房間,忘了自己是誰,接到不明不白的電話,見到不明不白的人,甚至和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爭吵、和解和睡覺,他依稀想逃離此地,卻又不知為何回來,形成了一個意義混亂空白的死循環(huán)。這部小說情節(jié)離奇,故事荒誕,卻又多么像我們很多人的一生,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明不白。等著他人給自己命名和身份確認,但他人的確認又帶給我們更大的混亂。
曹軍慶習慣將自己的小說稱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但其敘述技法遠非現(xiàn)實主義可以囊括。也許更準確的表述是,他在敘述上博采眾長,不拘一格,可大致分為先鋒和傳統(tǒng)經典兩類敘述技巧。古語有云:坐看云起云落??床苘姂c的小說也是這樣,他經常將情節(jié)藏在云山霧海,要坐下來耐著性子,待云落后才能窺得全貌。他的很多故事敘述有意碎片化,原有敘述線索常常被橫插進來的其他線索打斷,各類敘事線索有意雜糅,枝生蔓長,甚至于主角是誰都變得模糊起來,這種方式強化了敘事難度,也突出了敘述的本身。這一點跟八十年代先鋒小說有著相近之處。曹軍慶非常迷戀敘述的快感,喜歡在這種有意設置的敘述險境中冒險,左奔右突,蜻蜓點水的前進,最后卻又能夠力挽狂瀾,線索紛而不亂,故事意蘊百川歸海,顯出大格局大氣候。
《月亮的顏色》的主角應該是胡立宇和肖明霞,故事主線因他們而始,因他們而終。但在敘述中,兩位的主角地位岌岌可危,各種人物摻雜進來,他人一次次占據了敘述的中央舞臺,演繹和講述他們的個人史。隨著小說的復雜敘事,一些傳統(tǒng)中的配角在某個具體階段,成為階段性的主人公,如作為老師形象的吳勇福,作為醫(yī)生形象的廖玉雪。個人史在這個龐大復雜的敘事體系中,變成了“多米諾效應”的爆發(fā)前奏,最終看似偶然的殺人事件有著多線索的、曲折漫長的醞釀史。讓人深感這個故事的高潮的分量和合理性。而小說中的人物肖、王、胡、鄔和廖都是有著心理疾患的人,可能需要耗盡一生去救贖。曹軍慶對他們性心理的刻畫異常精確出彩,他們是一群灰色的人物,有著無法填補的缺憾,曾不顧一切地奉獻與求索,最終陷入自卑與無能的窘境的可憐人。在這篇出色的小說里,可以清晰看到人生因道德困境和情欲掙扎一步步走向異變的過程。曹軍慶敘述節(jié)奏的把控,對于心理的深入分析和精準描寫,讓人贊嘆。
小說敘述過程中,曹軍慶有意模糊小說的真假界限,使真假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讓讀者失去判斷。這既是感覺和玄虛的賣弄,也是對于這個世界認識的深入反映?!对贫酥稀穼懥艘粋€宅男的故事。焦之葉大學畢業(yè)后自閉家中,大門不出,不理世事。卻在網絡上扮演不同男性角色娶妻生子,自如地生活在眾多女性中間。一個現(xiàn)實世界中的廢物,卻是虛擬世界的驕子。作品敏銳而犀利地揭示了信息化時代的人性困境,令人警醒。也觸發(fā)讀者反思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的缺失,引人深思?!八钤诓煌拮幽抢?,因此他要準備一套又一套謊言和借口。謊言一旦成立,就變成事實了。有一個事實就會有另一個事實。當所有的謊言都變成事實的時候,你就明白了,所有的事實其實都是謊言。焦之葉把時間花在這上頭,他相信他找到了活著的意義?!苯怪~的生存是一種虛擬狀態(tài),他一方面玩著撒謊游戲,一方面也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擬,死在了自己建構的封閉心靈空間中。
《和平之夜》中,王老板的敘述真假莫辨,敘述者的口吻也是真假莫辨,像是俄羅斯套娃,一層層揭示敘述的不可靠?!讹L水寶地》中的真假關系更為復雜?!拔摇比チ执鍖懽?,明明見過了小果媽,但是毛支書指出小果媽早就死了,“我”看到的小果媽是幻覺??墒堑搅私Y尾才發(fā)現(xiàn),原來“毛支書”也早就死了,“我”看到的毛支書也是幻覺。這部小說寫得很鬼氣,透露出對于自我意識和感覺的充分不信任,對真實性的深刻懷疑。
除明顯可見的先鋒小說技巧外,曹軍慶還嫻熟運用了經典敘述技巧來加強他的故事性。最典型的手法是秘密設置、懸念和轉折,形成其小說的鮮明標志。作為一個設置懸念的高手,他往往在波瀾不驚的故事敘述中,向讀者抖出各種秘密,勾吊讀者的胃口,撐爆讀者眼球。在我們認為已經了解一個小說人物時,冷不丁抖出包袱來,使人物的認可有了更深的層次感,更富沖擊力。不到最后一刻,曹軍慶不會停止揭秘。他的懸念經常從頭分布到尾,這一點很像典型的商業(yè)劇本。在《時光證言》中:“何佳薇沒結婚,但是她住外面。剛才那男人發(fā)來短信,說他一會過來。他是何思凡從前的下屬,現(xiàn)在正往上走,如魚得水。當然他有老婆,早結過婚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何佳薇是他愛的港灣,今夜他將停泊這里?!蔽覀兌家詾楣适陆Y束了,作者卻向我們揭示了何佳薇是情婦的秘密,對前面的敘述構成了反諷。
絲絲入扣、嚴密合縫的轉折是一種高難度的技巧,馬克·吐溫、歐·亨利和斯蒂芬·茨威格是這方面的杰出大師。在當代中國小說家中,曹軍慶是熟練而出色的運用著轉折技巧者之一,因而他的小說頗有“奇崛”之風。懸念和轉折結合在一起,形成了曹氏特色的結尾藝術。這種處理方式會讓人想起早期的戲劇家丁西林,算不算曹軍慶對于前輩的藝術借鑒留著待考。在《和平之夜》中:“它們拼貼到一起,意思是這樣的:王老板說,昨夜里黑幫的人來找過他了,給他下了最后通牒。逼著他交保護費。不光逼著他交,還逼著他代收保護費。這附近一塊住戶的保護費以后都由他王老板代收。如若不從,便要滅他全家。為了證明他說的話,王老板帶著人一撥一撥地去看他門上扎著的刀子。刀子扎得那么深,誰也拔不下來。王老板指著它說,‘它是黑幫留下的信物!’林之前轉過頭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把刀子。”
結尾時,情節(jié)陡轉后戛然而止,好似說書人的驚堂木:且聽下回分解。使人雌雄莫辨,形成開放式結局。敘述已然停筆,氣脈卻未終止,它的魂靈穿墻而出,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懸念和轉折的手法在電影中被大量使用,是電影藝術得以成立的重要技法。就這點而言,曹軍慶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比較接近電影劇本。而且他的某些小說中,場景相對簡單固定,大量對白習慣性使用,跟舞臺劇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队蟹孔拥呐恕纷罱桓木幊晌枧_劇絕非偶然,是曹軍慶善于借鑒各藝術門類,精心創(chuàng)造的結果。
曹軍慶長期在基層從事教育、文化方面的工作,有豐厚的底層生活經驗,但他并不滿足于“真實生活+平實感想”的基層作家模式,他所要“發(fā)現(xiàn)”的是生活之上的生存,是表相背后的真相,是常態(tài)生存中的反常。他小說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指涉,這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他的很多故事材料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新聞,比如《我們的來歷》中做了副局長的小姐,《有沒有一只著了火的鳥兒》中身捆炸藥包的討薪民工,都是現(xiàn)實中曾經發(fā)生過的事情。二是具有人間情懷的曹軍慶理所當然地異常關注現(xiàn)實,是人類生存狀況的解剖者。他正視生存窘況,領悟存在的巨大荒誕,格外專注人的生、死、疏離和交流,傳達出對人類境遇的同情理解,鞭策讀者于無意義處尋找出意義。在這些小說中,絕大多數(shù)是逃避者、失敗者、尷尬者和困頓者,幼稚無辜的受害者,理想主義的殉葬品,很難看到幸福者和圓滿者,他們最終完成的不過是具有悲劇色彩的灰色人生。由于有著現(xiàn)實的底子,寫起來格外逼真。對于這些官員、農民和鄉(xiāng)鎮(zhèn)知識分子形象,曹軍慶沒有流于獵奇和刻板描寫,而是深入挖掘人性畸變和精神崩塌,寫出他們骯臟、猥瑣和不擇手段的同時,也對其報以人性的理解,使其構成曹軍慶筆下真實精細和多層次的立體人物形象。
曹軍慶對于死亡故事非常癡迷。死亡在其筆下,既是肉身的消亡,也是精神的隱喻和道具。甚至敘述手法也粘連著死亡。他的很多故事直接以死亡開頭,死亡一開始就成其小說基調。在《雨水》中,死亡成了美學和詭異的敘述工具?!段覀冊浬矫撕J摹芬运劳鲩_始,以死亡結束,死亡仿佛開幕式和定音錘,貫穿了這部小說生命的全部?!对贫酥稀愤@部極端情境小說里,幽閉癥的男主人公焦之葉漠不關心現(xiàn)實中的任何人,只是對順乎自己想象的虛構世界報以感情。他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猶如局外人一般,最終在結尾無足輕重的死,化為鴻毛一片,而在此之前,其親人已相繼過世,整個世界落了個白茫茫一片。焦之葉的死亡,既是肉身的,也是自身困境的終極解決之道,是走投無路,價值歸零的隱喻符號。
他的廣受好評的短篇小說《什么時候去武漢》寫了一個復仇主題的故事?!拔摇焙蛣⒉蛔?,“無論在誰眼里,我們都是要好的朋友。我們的友誼持續(xù)了十幾年。……我沒有理由恨他??墒?,當我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意識到他早就是我的仇人時,我著實嚇了一跳。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這一仇恨根深蒂固,與日俱增。”作者對人物關系有意設定荒誕底色,為了報復劉不宗,我決定去勾引他的老婆,而他老婆馬上接受了我的勾引,一起梳理篡改個人記憶史,為偷情建立合法性。但其接受的真實理由是意識到老公劉不宗的背叛,所以寧可篡改記憶,達到一不接受老公偷情事實,二要報復老公偷情的目的。可是兩人約好的武漢偷情之旅卻屢屢被偶然事件阻斷,怎么也去不了近在咫尺的武漢,宣告了這種報復的無望、無聊和無意義。
曹軍慶喜好描述男性的復仇故事,他注重挖掘復仇雙方的心理狀態(tài),表現(xiàn)復仇的快感或者恐懼,以便更深入地拷問靈魂、撕裂人性?!兜叵率摇返膹统鹫哔M向南的報復對象劉四五在小說開篇就死去了,“我唯一的目標,就是他。他活著,我的生命才有意義”。在得知劉四五死后,費向南迅速崩潰,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东F皮》的郭順昌拿到寶物后把同伙丁石軒封死在石穴中,后來又一直覺得丁石軒沒有死,會隨時來找他報仇,陷入了良心的石窟,恐懼的石窟,一輩子逃不出來。復仇就成了自作自受的心理報應。這兩種復仇形式中的雙方需要相互依存對峙,充滿了張力。
而《背面》中的肖雅麗,一個孤身女人,極富同情心。鄰家出了什么不幸的事,肖雅麗必定在場,幫著人家痛哭流涕。肖雅麗是悲傷的,但悲傷卻使肖雅麗容光煥發(fā),食欲大增。肖雅麗果真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嗎?“我就是想,因為有了不幸,你才能替人分享他們的苦難,并且去安撫對方。你始終在做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墒牵坏]有不幸,你也就無從做起了。這才是你的悲哀?!币簿褪钦f,肖雅麗是在別人的痛苦中、在施舍同情中獲得了一種滿足,他人的痛苦沖淡了自己的不幸,因而獲得了一種精神的平衡。這當然是一種病態(tài)的滿足,然而這種病態(tài)卻展現(xiàn)了一種更真切的人性。
曹軍慶的小說很多時候趣味和灰暗并存,閱讀時會帶來一種壓抑感,不僅源于現(xiàn)實的不可測與吊詭,同樣也源于人心的幽暗和陰毒。他的每部小說都設有灰色人物,有的甚至面目模糊,他們經常陶醉于自我敘述,在吐出巨大的故事場域時,卻像在喃喃自語。這種揭示的深度和強情節(jié)使小說爆發(fā)出巨大沖擊力。同時,在他的筆下,人物經常變得不知所蹤,一種孤獨感在小說的空間彌漫。是逃遁,是消散,還是無意的隱瞞?讀罷令人頗感滄桑感。
詩人出身的小說家曹軍慶十分講究小說語言。他在每篇作品中都十分注意人物語言的個性化,《越獄》幾乎通篇都是對話,是武湖生和宮小玲二人關于相識經歷的回憶和當下處境的應對。由于生活在魔王林霄漢的陰影下,兩個人的對談,依賴中帶著恐懼,關切中帶著無奈?!抖镜娜恕返呐鹘莿⒔鹪峦凑f丈夫:“從來也不摸一摸我那里。他要么像畜生一樣發(fā)泄一通,要么根本就不理我。你說說,還有這樣做丈夫的嗎?”劉金月因患乳腺癌失去雙乳也失去了女人味,又對冬泳隊隊友李永剛抱有好感,直白地數(shù)落丈夫時帶著悲憤。
當下小說好用間接引語,不大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特別在意個性化人物語言,而且由于現(xiàn)代人在教育、信息交流的模式化,人的表達趨同化傾向嚴重,因此小說表現(xiàn)人物表達個性的難度更大。當下小說似乎更注重敘述語言,曹軍慶的功力更在于此。有評論者引用這樣的妙句:“他轉過頭來,左邊的臉和右邊的臉一樣疲憊?!保ā兜叵率摇罚┻@是精神崩潰者的慢轉身動作的傳神之筆?!霸谶@所房子里,如果吳桂芝是一只狗,那么管家就是僅有的一塊骨頭。他們遲早會走到一起:不管是狗叼起了骨頭,還是骨頭碰到了狗?!保ā稛煙舨荨罚┯谩肮贰焙汀肮穷^”比喻不那么光明磊落的男女之情,也是曹軍慶貼切、別致的獨創(chuàng)。
他的敘述語言有一種特殊的曹式韻味、曹式氣場:旁觀、冷峻、簡潔、奇妙。如《冬泳的人》寫女主人公:
退休教師劉金月罹患乳腺癌,雙乳被切。一個女人沒有乳房了,就是這樣。不是沒長過。是被切掉了。醫(yī)生。手術刀。那是個年邁的醫(yī)生。在武漢的一家大醫(yī)院里。劉金月還記得他嚴厲而混濁的眼睛。他的臉和手上,都長滿了老人斑。而他的眼球,則混濁得就像是假的。看上去他總像是要流淚,卻又流不出來。正是他切去了劉金月的乳房。他說好多女人都被他切掉了。還有一些女人在等著他切。這不是他想做的。
仔細體悟這段人物描寫,就能看出曹軍慶的描寫特點和語言功力。短段落、短句式,多用句號,節(jié)奏快捷、信息豐富,有情感沖擊力、還有冷幽默。
《盲人按摩店》寫盲人高醫(yī)生和小玉在按摩店偷情,肖醫(yī)生不動聲色去捉奸,作者不動聲色描述肖醫(yī)生怎么上樓、怎么讓淫婦扇奸夫的耳光以侮辱他的尊嚴、怎么逼走了小玉。
小玉走后,肖醫(yī)生沒有再為難高醫(yī)生,她不說什么。這么做,其實是肖醫(yī)生想讓他更為自責和內疚。她的目的達到了,高醫(yī)生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無論事件怎么轟轟烈烈、怎么奇形怪狀,但都在作者意料之中,都已被作者過濾了一遍。作者的語言越節(jié)制,事件越有張力、人物性格越有非如此不可的邏輯力量、越顯出真相的殘酷。
豐富意象的經營也顯現(xiàn)出曹軍慶小說語言的魅力。鏡子、游戲和迷宮等隱喻意象在他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他們既是作品中的道具,又是增強故事內涵的手段?!东F皮》里白龍鎮(zhèn)上的郭宅是一個巨大的圓盤建筑,一個迷宮?!耙苍S在某一個點上,這一圈很容易和另一個圈串在一起。明明走在一個方向上,一不小心又去了相反的方向。而在另一個點上,類似的錯誤再次重犯?!庇嘘P復仇和被復仇的人生就在迷宮中反復上演,“丁石軒在和我捉迷藏。這些事情,不過是我們游戲中的一部分”。臆想的或是真實的,作者有意模糊它們的邊緣,既使故事更有彈性,又使作品具有超故事的回味?!痘丶摇防?,“你”遭遇妻子離家的那一刻,“你對著鏡子慘笑。在幻覺中,你的牙齒一顆一顆地脫落。它們像金屬顆粒一樣在地板上彈跳蹦噠。你張大了嘴巴,它們一顆不剩。紅色的牙齦,舌苔。你摸了摸臉,讓自己恢復過來。那些地板上的牙齒重又跳起來,回到它們各自的位置上?!比嗽阽R子里看到現(xiàn)在的“我”,還看到了過去的“我”,時光流逝如一部默片在鏡子里快速地放映。一種強烈的視覺印象沖擊著讀者,激發(fā)了一種新鮮的閱讀快感。
曹軍慶的“個人探險”,是在灰暗的生活背景下,描繪一幅幅幽暗的人性畫卷,他解剖了日常道德情感中殘酷的真實,溫情面紗下的血腥,文明外衣下的獸性和非理性邪惡及反常態(tài)狀態(tài)下的人性溫情。曹軍慶的人性解剖刀,冷峻、犀利、別致、力透紙背。
當然,篇篇玩高難度技巧,有時不得不警惕如果處理不當,就會顧此失彼。在顧及敘述快感時,有可能削弱故事的可讀性和嚴密性;如果內容淡薄,就會淪為故弄玄虛和獵奇夸耀,這其中的平衡需要好好拿捏。此外,曹軍慶的長篇小說在結構把握方面可以更合理一點,某些短篇的爆發(fā)力、故事性及節(jié)奏感尚可進一步考量。曹軍慶的寫作兼顧社會內容、故事情節(jié)和敘述本身,是一種非常消耗寫作內力的寫作,也是一種非常有難度的寫作??简炞x者的耐力,也檢驗評論家的內功。他取得的成就高于他應得的贊譽,也許與此相關。
(本文為湖北省教育廳重大項目“湖北當代小說與文明湖北建設”階段性成果)
劉川鄂: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
錢 剛:湖北大學文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