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民
(作者單位: 山東莒縣劉勰《文心雕龍》研究所)
馬克思主義哲學視域下的《文心雕龍》研究述論*
朱文民
近六十多年來,學術(shù)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導下,對劉勰的《文心雕龍》作了解讀。同是一部《文心雕龍》,同一個作者,由于不同的人、不同的解讀,得出的結(jié)論甚至完全相反。如《文心雕龍》反應(yīng)出來的作者的世界觀,有人說是唯物主義的、有人說是唯心主義的,甚至是客觀主義的。其方法論有人說是形而上學的、是循環(huán)論、是外因論,也有人說是唯物辯證的。唯心主義說結(jié)論的得出,大都曲解了《文心雕龍》中的“太極”、“神理”等詞,甚至脫離了《文心雕龍》文本,把劉勰一生的不同階段混為一談,沒有把劉勰從政前和從政后區(qū)別開來,從中作祟的根源就是“唯成分論”。
劉勰;文心雕龍;馬克思主義哲學;龍學
學者們用馬克思主義哲學觀點對劉勰及其《文心雕龍》進行解讀,開始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明顯的標志是《光明日報》開始的討論文章。由于對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使用的一些概念理解不同,出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F(xiàn)在我們回顧這段研究歷史,并略談一孔之見,以就教于學界有道者。
(一) 第一個時期(20世紀60年代)
20世紀60年代初期,吉谷先生在《光明日報》發(fā)表了《〈文心雕龍〉與劉勰的世界觀》一文,認為,劉勰“在一系列文藝理論問題上,都持有唯物主義的觀點”;“《文心雕龍》的樸素唯物主義的文藝理論觀與劉勰未出仕前的世界觀是一致的”。理由是劉勰“認為文學是現(xiàn)實的反映,又能影響現(xiàn)實,文學要有益于政教,文學的內(nèi)容與形式是統(tǒng)一的,內(nèi)容決定形式,形式表現(xiàn)內(nèi)容,要繼承文學遺產(chǎn)并要有創(chuàng)造發(fā)展等等”。*吉谷: 《〈文心雕龍〉與劉勰的世界觀》,《光明日報》1960年11月20日,《文學遺產(chǎn)》第339期?!豆饷魅請蟆吠谶€刊登了張啟成先生的文章《談劉勰〈文心雕龍〉的唯心主義本質(zhì)》,文章說:“劉勰的文學批評理論確實具有某些唯物主義因素,但他的基本核心卻是唯心主義的?!崩碛墒牵?第一,本傳說他為文長于佛理,他一生又長期生活在寺院,說明“佛教思想是他的主導思想”。在他的思想中佛儒是統(tǒng)一的,不矛盾的,它們之間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有程度的差異,這就是“精粗”之別。第二,當佛儒產(chǎn)生矛盾時,他是站在佛教立場上的,如儒家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劉勰卻恰恰當了斷子絕孫的和尚。在《滅惑論》中主張兒子早入佛,母后作尼,則母跪兒,其理曰尊道故也。同時又主張“四大皆空”,用哲學名詞講就是唯心主義的。在《文心雕龍》中關(guān)于“文學起源問題”,關(guān)于“神思”,關(guān)于對“天才的理解”,都是唯心主義的。
吉谷、張啟成的觀點發(fā)表以后,炳章發(fā)表了《漫談劉勰文學觀的哲學思想基礎(chǔ)》一文,認為劉勰的“宇宙本體論是客觀唯心主義的,但是,他的文學觀(也是世界觀的一部分)卻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因素交織著,而其中樸素唯物主義的因素卻是主要的部分,因而也提出了一系列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理論”*炳章: 《漫談劉勰文學觀的哲學思想基礎(chǔ)》,《光明日報》1961年4月9日,《文學遺產(chǎn)》第358期。。
中山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研究組第一組1960年在《中山大學學報》第4期撰文《〈文心雕龍〉的二元論哲學思想》(以下簡稱“中大二元文”),認為《文心雕龍》的哲學思想是二元論的。什么是二元論呢?該文根據(jù)馬克思主義對于哲學基本問題的回答,即認為物質(zhì)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就是唯物主義,反之就是唯心主義的?!叭绻蝗セ卮鹞镔|(zhì)抑或精神誰是第一性的問題,而承認兩者同時存在,他們只是相互作用、影響,而不是誰決定誰的,我們就說它是二元論。這是一種不徹底的搖擺于唯物與唯心之間的哲學思想,是由唯心向唯物哲學思想轉(zhuǎn)變過程存在的必然的暫時現(xiàn)象。所以他對問題的解釋就可能表現(xiàn)為折中主義的傾向。”
據(jù)此,該文認為《文心雕龍》的二元論是:“作為‘情’與‘物’的關(guān)系提出的。他一方面肯定: 日月、山川、鳥獸、草木等自然物質(zhì)是獨立的、外在于人們意識存在的東西,他不受人們的主觀意志支配,而是‘歲有其物,物有其容’;另一方面又認為人們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中的‘情’、‘性’不決定于客觀事物,而是決定于內(nèi)在的天賦的東西。他說:‘人稟七情’、‘性各異稟’,又說:‘五性發(fā)而為辭章’。他所謂的‘情’,按照他所謂的《禮記·禮運》解釋,即是‘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弗學而能’的情?!椤c‘性’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有時又合而為一提作‘性情’……‘情’與‘性’兩者同時獨立地并存于劉勰的哲學思想中,就肯定了它的二元論的性質(zhì)?!?/p>
曹道衡先生在《劉勰的世界觀和文學觀初探》一文中認為:“劉勰的世界觀無疑地是一種客觀唯心主義。他在這里所說的‘道’,實際上就是指宇宙的本體。在他心目中,宇宙的本體是一種精神或理念,他把它稱之為‘道’或‘神理’……這種精神或理念原是一個東西,它即是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曹道衡: 《劉勰的世界觀和文學觀初探》,《光明日報》1961年4月16日,《文學遺產(chǎn)》第359期。
針對以上諸家意見,陸侃如先生1961年在《文史哲》第3期發(fā)表了《〈文心雕龍〉論“道”》一文,陸先生說:“我認為分析劉勰的思想,主要應(yīng)該根據(jù)《文心雕龍》五十篇三萬七千多字。奇怪的是,近人對《文心》中的觀點幾乎一致認為基本上是唯物主義的,但對作者的思想體系卻又有唯物論、二元論、唯心論等等不同的看法。我們從上文對于‘道’的意義的探索中,可以看出張啟成、炳章、曹道衡等同志所主張的唯心論或客觀唯心論的證據(jù)似乎還不夠充足?!瓌③牡乃枷胍晕ㄎ镏髁x為主,但是也有濃厚的唯心主義因素,這是他思想上的矛盾?!贿^,我們還不能從他的唯心主義局限里得出‘二元論’的結(jié)論?!?/p>
逯欽立先生1962年在《學術(shù)月刊》第4期發(fā)表了《〈文心雕龍〉三題》一文*該文收入《逯欽立文存》,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其中第一題就是辯論《文心雕龍》思想是唯物或唯心問題。他說:“有些同志肯定《文心雕龍》屬于唯物主義,甚至屬于唯物主義反映論。這種看法我不同意。有的同志斷定它屬于唯心主義,但論據(jù)也不充分,缺乏說服力?!卞謿J立先生說:“劉勰的文學思想即他的宇宙觀和文學觀,并不是唯物主義的,恰恰相反,它屬于形而上學唯心論。他的《原道》以及《征圣》、《宗經(jīng)》、《正緯》和《通變》等篇,能夠使我們解釋這一問題。”理由是: 第一,認為“劉勰把文章制作看成是神理的啟示?!薄鞍盐膶W與自然界的表象等同起來,把‘文’絕對化,當做存在于事物之先的‘共相’,從而肯定其起源于‘太極’,肯定其本質(zhì)是神理。”第二,劉勰“硬說文與天地并生,就否定了物質(zhì)第一性和意識第二性之別,實際上就是肯定文學作品是第一性的,而客觀世界是第二性的。這也是違背唯物主義原則的?!眲③摹皬男味蠈W出發(fā),把圣人經(jīng)典看作文學的源泉,《宗經(jīng)》篇就顯示了這種文學見解?!钡谌皠③乃鲝埖耐ㄗ?,重復了‘窮則變,變則通’的傳統(tǒng)循環(huán)論,不是希望作者的新的創(chuàng)造的。恰好相反,劉勰利用了循環(huán)論宣揚他的復古保守的文學觀點。”“這種復古保守文學思想正是以形而上學為理論根據(jù)的。”“劉勰這種形而上學,也就是玄學?!辈⑻子妹珴蓶|的話說:“形而上學,亦稱玄學。……這種思想……是屬于唯心論的宇宙觀”。第四,“劉勰崇尚佛教,依靠僧寺,而從他的《滅惑論》,可以看到他借以解釋佛理的玄學見解?!薄靶W成為劉勰闡述文學本質(zhì)與源泉的主要理論根據(jù)?!钡谖?,劉勰的“《物色篇》所謂‘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表面上看是唯物論,而實際上是外因論、循環(huán)論。”第六,“《時序篇》所謂‘歌謠文理,與世推移’之說,能不能看成是唯物主義呢?我看也不能?!币驗槲膶W發(fā)展是帝王界定的,這些帝王都是“天縱”的圣人。
劉永濟先生在《文心雕龍校釋·前言》中則說:“今統(tǒng)觀全書,似于唯物、唯心兩者,往往雜糅不分。推原其故,實不免為傳統(tǒng)之學術(shù)思想所囿。但就其思想總體觀之,唯物之說,實其主導,唯心之論,退居次要?!?劉永濟: 《文心雕龍校釋·前言》,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2—3頁。
郭晉稀先生寫于1962年4月的《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前言》說:“劉彥和的宇宙觀,是不成熟的客觀唯心主義的,他的方法論雖有一定程度的辯證觀點,卻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形而上學的片面性?!绻麚P棄他的宇宙觀的客觀唯心主義的本質(zhì),從他對文學與客觀存在的關(guān)系來看,可以說是自發(fā)的唯物論者,甚至是帶有一定程度辯證觀的唯物論者?!币驗椤皠┖驼J為文學是現(xiàn)實的反映”,“而且認為作品內(nèi)容決定作品形式”,“要求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關(guān)于“通變”問題,郭晉稀說:“劉彥和認為,文學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不變的一面,叫做通,有日新月異的一面,叫做變;通與變是對立的統(tǒng)一,是辯證的結(jié)合。究竟哪些應(yīng)該變,哪些不應(yīng)該變呢?”郭晉稀引證了《通變》篇的話,說明不變的是“設(shè)文之體”,如“詩、賦、書、記”等,日新月異的是“無方之文”,也就是“文辭氣力”的濃淡。郭先生明確指出,“通”是繼承的一面,“變”是革新的一面。
(二) 第二個時期(20世紀80、90年代)
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王元化先生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認為“就劉勰文學起源論的思想根底來說,基本上是客觀唯心主義的”。他的理由是:“劉勰所說的‘自然之道’也就是‘神理’?!窭怼础匀恢馈漠惷!薄对馈菲摹捌顿潯吩唬骸佬奈┪ⅲ窭碓O(shè)教?!Z互文足義,說明道心、神理、自然三者可通?!趧③牡奈膶W起源論中,‘心’這一概念是最根本的主導因素。從‘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這個基本命題來看,他認為‘文’產(chǎn)生于‘心’。通過‘心’這一環(huán)節(jié),他使道—圣—文三者貫通起來,構(gòu)成原道、征圣、宗經(jīng)的理論體系?!?王元化: 《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8—49頁。
1980年,王利器先生出版了《文心雕龍校證》一書,他在該書《序錄》中說:“劉彥和是沒落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薄锻ㄗ儭菲俺浞终f明他是一個歷史循環(huán)論者”?!锻ㄗ儭菲摹白儭薄笆切问降?,而且是不徹底的形式主義,原因是他(劉勰)根本不了解文學形式和內(nèi)容的關(guān)系,不懂得兩者在變的歷史過程中是什么關(guān)系?!?王利器: 《文心雕龍校證·序錄》,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頁。王利器引用了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通變篇》的話,認為“通變”是復古。該書出版一年后,臺灣的徐復觀先生在《讀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中,給予了嚴厲的批判。對于王利器說“劉彥和是沒落地主階級的知識分子”的指責,徐復觀質(zhì)問說:“王氏所讀的古典,有哪一部出于無產(chǎn)階級,或著書時還是貧雇農(nóng)呢?王氏處處以沒落的士族作為貶黜《文心》價值的根據(jù),這完全是由教條主義而來的自我斷滅的框框?!?徐復觀: 《徐復觀全集·論文學》,北京: 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06頁。徐復觀說:“王先生引《通變》篇‘自茲厥后,循環(huán)相因’的四句話而說彥和‘是一個循環(huán)論者’,‘陶醉在這種永恒觀念之中’,這表明王氏完全不懂文理?!?同上,第215頁。
面對“文心學”界部分學者對劉勰《文心雕龍》所反映出來的作者世界觀所作唯心主義的解讀,牟世金先生在《文心雕龍譯注·引論》中做了回應(yīng)。牟先生說:
《文心雕龍》不是哲學著作,它也就不探討物質(zhì)的第一性,精神的第二性之類哲學范疇。因此,我們要判斷《文心雕龍》傾向于唯心或唯物,不應(yīng)從只言片語中去找它對哲學問題的回答,而要從它所論述的文學問題上,考察它對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的一些基本觀點。*陸侃如、牟世金: 《文心雕龍譯注》(上),濟南: 齊魯書社,1981年,第20頁。
用“原道”的“道”來說明劉勰的思想純屬唯心主義,目前還沒有足以服眾的充分理由?!暗馈边@個概念在我國古代確是比較復雜的,不僅各家有各家的“道”,《文心雕龍》中講的“道”就多種多樣,如“天道”、“王道”、“常道”、“儒道”、“神道”、“至道”等。因此,要判斷《原道》的“道”是什么意思,是唯心或唯物,就必須從《原道》篇來看它的具體命意?!对馈分械摹暗馈笔鞘裁础暗馈保瑒③囊验_宗明義,講得很清楚了……這個“道”,是和“天地并生”的“道之文”,和儒道、佛道,都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瓌③恼J為萬物都自然有“文”,“有心之器,其無文歟”!而語言是表達人的思想感情的,劉勰對這點有明確的認識(“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語言的表達就會顯示出文采,這也是自然而必然的,所以他說:“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明確了“自然之道”的基本命意,對“道”字如何解釋就是次要的了,道路、道理、法則、規(guī)律,都無不可??梢苑Q之為“規(guī)律”,主要還不是根據(jù)訓詁上可通,而是劉勰的命意。……《原道》篇中概括這種必然性的“道”,是指萬物自然有文的法則或規(guī)律。*同上,第27—28頁。
……討論劉勰世界觀的不少文章,都論及《原道》篇對“文學起源”問題的唯心主義觀點。如果文學的源泉問題、起源問題,真是《原道》篇的論旨,那是劉勰自己寫的文不對題了?!械耐緦Α吧窭怼倍趾苡信d趣,比之黑格爾的“絕對觀念”,這豈不是欲抑實揚,把劉勰估計得太高了?五、六世紀的劉勰,怎可能有十八、九世紀偉大哲學家黑格爾的“絕對觀念”?劉勰的這個“神理”,也就是他的所謂“道”,這個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本篇講“天文”、“人文”的兩段,都是旨在闡明“自然之道”這個普遍規(guī)律,兩個部分的命意是一致的。十分明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和上段說的“夫豈外飾,蓋自然耳”,正是一個意思;就是說“河圖”、“洛書”的出現(xiàn),從“文”的意義來看,并不是什么人為的東西,而是一種自然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就劉勰的這種理解和用意來看,就很難說他是唯心主義了。*同上,第29—30頁。
認為《原道》篇論述了“文學源泉”問題,那就離題更遠?!对馈芳任粗v文學的源泉問題,“原道”也不是“文源于道”。*同上,第30頁。
牟世金先生的話,不僅是回應(yīng)了第一個時期其他學者的唯物唯心說,也回應(yīng)了第二個時期王元化先生《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中的唯物唯心問題。畢萬忱的觀點與牟世金有相同之處,認為“‘《文心雕龍》是文學方法論’,劉勰精心結(jié)構(gòu)的是文學理論體系,而不是哲學思想體系,我們不能用后者代替前者,也不能用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這對哲學范疇,給劉勰的文學理論做簡單的結(jié)論?!?畢萬忱: 《論〈文心雕龍〉“征圣”“宗經(jīng)”的基本思想》,《文藝理論研究》1980年第2期。
1981年,孔繁先生發(fā)表了他的《〈文心雕龍〉的唯物主義認識論》*見《東岳論叢》1981年第2期。一文,他說:“我認為《文心雕龍》所以有成就,與他認識論方面的唯物主義思想是分不開的?!崩碛墒牵?第一,關(guān)于形神關(guān)系,劉勰繼承了桓譚、王充的唯物主義形神觀。形在神在,精神不能脫離形體。第二,關(guān)于心與物的關(guān)系,認為“心是物的反映,即主觀認識是客觀事物的反映”,也就是《明詩》篇說的“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第三,在質(zhì)文關(guān)系上,劉勰強調(diào)質(zhì)文并重,并認為質(zhì)先于文,內(nèi)容先于形式,即“文附質(zhì),質(zhì)待文”。第四,在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上,認為感性是理性的基礎(chǔ),并強調(diào)理性的能動作用。第五,文學描寫上要“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第六,在才和學的關(guān)系問題上,雖然主張“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但卻不是主張“天才論”,特別舉揚雄觀書室的例子,說明才需學而成,這種“表里相資”的思想仍不失為唯物主義的見解。
1985年韓湖初先生在《學術(shù)研究》第1期發(fā)表了《從哲學和文論的傳統(tǒng)認識〈文心雕龍〉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一文,認為《文心雕龍》深受《易傳》的影響,《易傳》的唯物思想在兩漢得到了發(fā)展?!痘茨献印访鞔_提出“天道自然”的思想,王充繼承了這一思想,“《文心雕龍》的宇宙觀正是繼承了從《易傳》到王充的‘天道自然’思想而來的”。韓湖初先生最后說:“我們不能不承認它的主要傾向是唯物的。劉勰當時能達到這樣的認識水平,是難能可貴的。……《文心雕龍》的宇宙觀和方法論,其核心是‘天道自然’思想?!麑ξ膶W創(chuàng)作問題的論述是堅持了唯物主義路線的?!表n先生隨后又在《文心雕龍學刊》第3輯上發(fā)表了《略論〈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一文,與王元化先生的客觀唯心說進行商榷。韓先生認為,王元化把《文心雕龍》中的“太極”做了曲解,認為“太極”是產(chǎn)生宇宙萬物的終極原因是不符合劉勰本意的。
(三) 第三個時期(21世紀第一個十年)
2006年出版的拙著《劉勰傳》*朱文民: 《劉勰傳》,西安: 三秦出版社,2006年。中,有一節(jié)《劉勰哲學思想再梳理》,與牟世金先生出于同一目的,是據(jù)實回應(yīng)王元化先生和20世紀60年代討論的唯物唯心說。
2010年,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的潘家森先生自印了一本專著《論文心雕龍》,該書內(nèi)容分為上下篇,上篇是《哲學》,下篇是《詩學》。哲學篇判定劉勰的內(nèi)在的哲學思想: 一是二元論的宇宙觀;二是生物學的命定論;三是認識論的二重性;四是形而上學與辯證法雜糅。潘先生的書,是“龍學”史上,繼劉綱紀先生的《世界哲學家叢書——劉勰》之后,在劉勰哲學思想著墨最多的一部專著。但是,其觀點和路數(shù)大都停留在20世紀60年代,極左思想的影子依然可見。
(一) 關(guān)于唯物唯心問題
關(guān)于用馬克思主義哲學解讀《文心雕龍》,認為劉勰《文心雕龍》的世界觀是唯心主義的,抑或是唯物主義的,主要是對于《文心雕龍》中的“太極”、“神理”、“道”、“心”、“物”等概念的不同解讀得出來的結(jié)論。
“太極”在《文心雕龍》中,僅出現(xiàn)過一次。關(guān)于“太極”的解釋,范文瀾注引晉代玄學家韓伯康的注釋:“夫有必始于無,故太極生兩儀也。太極者無稱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睂τ陧n伯康之解,著名易學家金景芳先生評論說:“這是用《老子》的觀點來解釋《周易》,是不對的。”怎么才是對的呢?金景芳先生說:“許慎在《說文解字》的‘一’字下說:‘惟初太極,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莘舱f:‘太極,太一?!?金景芳、呂紹綱: 《周易全解》,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61頁。詹锳《義證》引《正義》:“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太初太一也?!庇忠痘茨献印び[冥訓》:“引類于太極之上?!备哒T注:“太極,天地始形之時也。”再引《晉書·紀瞻傳》:“顧榮言:‘太極者,蓋謂混沌時蒙昧未分?!?詹锳: 《文心雕龍義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2頁。這些對“太極”一詞的解釋,就《周易》而言,無疑是對的。但是我們應(yīng)當考慮,劉勰是一位有著創(chuàng)新精神的人,他在《文心雕龍》一書中,所使用的概念,雖然取自舊典,但是往往賦予新意,“太極”一詞,當屬于此類。否則“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就講不通。如果釋“太極”為“天地未分的混沌時期”,此時人類尚未產(chǎn)生,何來“人文”之說?
對于“太極”一詞的解釋,筆者覺得吳林伯先生及其弟子方銘的意見,很值得參考。方銘說:“‘極’,《爾雅釋詁》曰:‘至也’。疏曰:‘窮盡之至也’?!?,《集韻》曰:‘甚也’。為‘大’字之訛。‘太’與‘極’是兩個近義的詞,‘太極’合而為一詞,指時間至遠,故《系辭》作者以之諭‘無’的時代?!薄啊珮O’一詞,純屬時間概念”?!肮湃嗽弧疅o’,或曰‘元氣’,皆‘太極’的特征。古人缺乏科學的概念邏輯,以特征釋時間,容易引起具有科學的概念邏輯的后輩學者的想入非非?!薄皠③募确Q人文是由人而作,必產(chǎn)生于有人之后,又言‘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太極’若指‘無’或‘元氣’,是時尚無天地,何以有人,更何以有人文,顯然如上所言,‘太極’這個表示時間至早至遠的概念,在這里有特定的意思。符定一著《聯(lián)錦字典》,稱‘太極’可轉(zhuǎn)為‘太古’,‘太古’又是上古之意,則此處‘太極’可作上古解釋?!薄啊段男牡颀垺ぴ馈吩唬骸宋恼靥珮O’之意便是說人文產(chǎn)生于上古。”*方銘: 《關(guān)于〈文心雕龍〉中的幾個問題——兼與王元化先生商榷》,《中華文化論叢》第二輯,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吳林伯先生說:“‘太極’為極早之物。自下觀之,彥和引申為太古,具體指原始社會。‘人文’始于‘太極’,即始于太古,故接言太古的庖犧畫卦。彥和心目中的‘人文’是廣義的。他以為太古的‘人文’,首先是八卦之類的圖畫,其次才是口頭的歌謠?!?吳林伯: 《文心雕龍義疏》,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6頁。
對劉勰的“人文之元,肇自太極”一語,如果不作細究,只作表面的理解,很容易理解為人文在人類未產(chǎn)生之前就已有了,因而得出劉勰的世界觀是唯心主義的結(jié)論。但是只要把《原道》、《征圣》、《宗經(jīng)》篇聯(lián)系起來理解就會發(fā)現(xiàn),劉勰認為在圣人的經(jīng)典中反映人文最早的就是《易經(jīng)》了?!兑住は缔o上》中說:“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眲③恼J為能找得到的八卦就是最原始的文了,所以他才有了上面那段話。但劉勰也并沒有否認在八卦之前就有文字。他說:“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原道》)在劉勰看來這些文字性的東西已沒處查找了。
再說“神理”。劉勰的“神理”也與《周易》有關(guān)?!吨芤住は缔o上》有“陰陽不測之謂神”句。在《十三經(jīng)注疏》中,韓伯康注說:“神也者,變化之極,妙萬物而為言,不可以形詰者也?!薄霸熘俏?,理自玄應(yīng),化之無主,數(shù)自冥運,故不知所以然而況之神”,“至以善為應(yīng),則以道為稱;不思而玄覽,則以神為名?!备吆嘞壬谧⒋苏Z時說:“陰陽之變化,有其必然性而可測者,有其偶然性而不可測者,其道理亦有可知者,亦有不可知者,其不可測者則謂之神?!?高亨: 《周易大傳今注》,濟南: 齊魯書社,1988年,第516頁。《夸飾》篇說:“神道難摩,精言不能追其極?!闭沁@個意思。也就是把那些不好形容,不好言狀的東西而名之曰“神”,并非神仙之神,擴而言之,就是不好言狀,不好形容的道理就叫“神理”,并非在人們的主觀之外有一個人格化了的神。蔡鐘翔說:“‘神理’(或“神道”)實際上就是‘自然之道’的同義語?!?蔡鐘翔: 《論劉勰的自然之道》,中國《文心雕龍》學會選編: 《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368頁。
關(guān)于《原道》篇的“道”,學界解釋分歧頗大。陸侃如先生認為:“所謂‘道’就是‘自然之道’,所謂‘道之文’就是‘自然之道之文’。”“自然是客觀事物,道是原則或規(guī)律,文學應(yīng)該符合于自然之道,也就是符合于客觀事物的原則或規(guī)律?!?陸侃如: 《〈文心雕龍〉論道》,《文史哲》1961年第3期。劉勰《原道》的“道”,就是《易》道。金景芳和呂紹綱《周易全解》釋“一陰一陽之謂道”時也說:“‘道’是規(guī)律?!?金景芳、呂紹綱: 《周易全解》,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26頁。規(guī)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其道理給人以神秘感,所以就被形容為“神理”。
當理清了劉勰的“自然之道”和“神理”以及“太極”之意以后,就可以明確地說,劉勰的宇宙本體論是唯物主義的,然后再看他的這一世界觀在他的著作中的具體運用,也就不會得出他的世界觀是唯心主義的,而文學觀則是唯物主義的了。
關(guān)于劉勰的文學起源論是唯心主義說,創(chuàng)作論是唯物主義說,筆者認為,牟世金先生在《文心雕龍譯注·引論》部分的回應(yīng)是比較有力量的。牟世金先生說:“有的同志對‘神理’二字很有興趣,比之黑格爾的‘絕對觀念’,這豈不是欲抑實揚,把劉勰估計得太高了?五、六世紀的劉勰,怎可能有十八、九世紀偉大哲學家黑格爾的‘絕對觀念’?劉勰的這個‘神理’,也就是他的所謂‘道’?!?陸侃如、牟世金: 《文心雕龍譯注》,濟南: 齊魯書社,1995年,第24頁。
哲學史家龐樸先生說:“恩格斯說,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guān)系問題?!蚁雽τ谡軐W基本問題,在中國哲學史上有沒有一個認識過程,或者發(fā)展階段?看來是有的。一切認識都是發(fā)展的,對于基本問題的認識也不例外?!覀冄芯空軐W史,首先看某個哲學家提出了什么問題,其次是這個問題實質(zhì)是什么,這是兩個密切聯(lián)系但又不同的問題。你沒有提出思維和存在的問題,這是一,但是你講的實質(zhì)上是或包含有、或能導致出這個問題,這是二,必須劃得十分清楚??疾熘袊軐W史,大概到了宋明理學階段,才十分明確地提出了思維和存在的關(guān)系問題。而在此之前,尚在認識的發(fā)展過程中?!?龐樸: 《哲學基本問題與中國哲學史研究》,《中國哲學史研究》1982年第1期。
龐樸先生的話,使我們意識到,劉勰在他的著作《文心雕龍》中雖然沒有明確地提出思維和存在的關(guān)系問題,但是“實質(zhì)上是或包含有、或能導致出這個問題”的,這已經(jīng)是一件了不起的認識。這較之宋明理學早了六百多年,較之恩格斯說的“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又早了千余年。
(二) 關(guān)于“二元論”問題
這是一個與哲學基本問題相連的問題。中山大學《劉勰〈文心雕龍〉的二元論》一文作者認為劉勰的哲學思想“很多問題是從心物交感的二元論觀點立論的”,“這一問題,在《文心雕龍》中是作為‘情’與‘物’的關(guān)系提出的。他一方面肯定: 日月、山川、鳥獸、草木等自然物質(zhì)是獨立的、外在于人們意識存在的東西。他說:‘人稟七情’、‘性各異稟’,又說‘五性發(fā)而為辭章’。他所說的‘情’,按照他所依據(jù)的《禮記·禮運》的解釋,即是‘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弗學而能’的情。‘情’與‘性’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有時又合二為一提作‘性情’……但是,他不是把性情作為生理現(xiàn)象提出來,而是作為社會道德范疇,特別是作為文章表述的內(nèi)容提出來?!睂嶋H上,人的七情六欲,是人的本能,這種本能只有受到外界事物的刺激時才會表現(xiàn)出來。劉勰說的“情以物遷”、“歌謠文理,與世推移”就是其例?!拔逍园l(fā)而為辭章”,那么“五性”為什么“發(fā)”?顯然是受了外界的刺激。難道這不是客觀決定主觀,認識來源于客體嗎?
本來“中大二元文”的產(chǎn)生有其極左思潮的背景,故尚不足論,但無獨有偶,2010年中國社科院哲學所潘家森先生自印本《論文心雕龍》一書的《哲學篇》,卻基本上與之一個調(diào)子,所不同的是又加上了“天命觀”和“命定論”。例如潘先生舉例說:“武帝惟新,承平受命”(《時序》篇),“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詔策》篇)。這些指責,《文心雕龍》中也是確實存在的,這本來是在先秦典籍中早就有的,又加后世的董仲舒改造,成為“天人感應(yīng)”說,成為統(tǒng)治者借以鞏固政權(quán)的輿論武器,這些劉勰在撰寫《正緯》、《詔策》、《封禪》時,也時有因襲,也許這就是儒家“天人合一”內(nèi)容的一部分,劉勰改造儒家的“天人合一”不徹底,是它的局限性,但是也應(yīng)該考慮是文章性質(zhì)的需要。
在往昔的研究中,有部分學者,名義上是在談《文心雕龍》,但往往又聯(lián)系到劉勰兩篇關(guān)于佛教的文章。郭晉稀先生認為劉勰是一個客觀唯心主義者,就是把劉勰作為一個佛教徒來看待引出的結(jié)論。郭先生說:“他從二十歲左右起,與沙門居處十余年,博觀經(jīng)藏,這與他所以成為客觀唯心主義是有關(guān)系的?!边@就不是從《文心雕龍》中得出的結(jié)論。
我認為,劉勰的思想在從政前與從政后是有很大差別的,特別是天監(jiān)三年,梁武帝舍道事佛,對諸位大臣的影響巨大?!段男牡颀垺肥莿③膹恼暗闹?,是最能反映劉勰前期真實思想的著作;劉勰從政后的著作和行跡,已經(jīng)被政治污染了,其思想和行動受到政治的裹挾,往往身不由己。這是我考察古今歷史得出的一種看法,雖不敢自詡為正確,但我一直相信著。鑒于此,我認為研究劉勰思想,《文心雕龍》是反映劉勰從政前最好的資料(另有《劉子》一書,學界尚有分歧,暫且不論)。有學者名義上是研究《文心雕龍》所反映出作者的思想,而實際上大都涉及到劉勰一生及其著作,這就沒有把劉勰分段研究,有違史實。事實上,劉勰前后期思想差別是很大的。這方面,臺灣的潘重規(guī)先生有《劉勰文藝思想以佛學為根抵辨》,王元化先生有《〈滅惑論〉與劉勰的前后期思想變化》等文章,很有參考價值。
(三) 關(guān)于循環(huán)論、外因論問題
用王利器先生的話說: 劉勰的一生是一個悲劇*王利器: 《文心雕龍校證·序錄》,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頁。,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脫下官服,披上袈裟,后人不知其所終。死后相當長的時間,人們對他的重視不夠。用梁繩祎的話來說:
不幸的劉氏真被冷落了千年。人類的通性喜歡娛樂,不愛聽教訓,小說家和詩人的成名,比批評家容易十倍。鑒賞小說詩歌是人類的本能,了解批評家的價值非有高尚的智慧不可,批評家的不易為人知,似乎是理所當然的。*梁繩祎: 《文學批評家劉彥和評傳》,《小說月報》第七卷號外《中國文學研究》1927年第6期。
從梁繩祎先生的話,我們可以理解到: 真正理解劉勰及其《文心雕龍》可真是不容易。《文心雕龍》在歷史上曾被評為反動的批評專著*丁捷: 《一部為反動階級專制服務(wù)的“文理”——評劉勰的〈文心雕龍〉》,《鄭州大學學報》1975年第2期。洋浩: 《一套維護大地主階級文藝專政的理論——〈文心雕龍〉辨批之一》,《理論戰(zhàn)線》1975年第1期。,作為該書的作者劉勰也就被看成是一個反動的文藝批評家*顧農(nóng): 《尊儒反法的文藝思想家——劉勰》,《文史哲》1975年第2期。。而梁繩祎則從《文心雕龍》看出“劉勰是一位革命家”。
逯欽立先生說: 《文心雕龍》的通變,就是循環(huán)論。按理說,通過《通變》篇認為劉勰“是一個循環(huán)論者”,并非始于逯欽立。1950年,王利器為《文心雕龍新書》寫的《序錄》就提出這一看法,20多年后,王利器先生的《文心雕龍校證·序錄》仍然堅持此說。對于該如何理解《文心雕龍》的“通變”思想,現(xiàn)代學者已經(jīng)做出了接近劉勰原意的解讀。如穆克宏的《變則其久,通則不乏——劉勰論文學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一文*載《福建師大學報》1987年第3期。收入作者《文心雕龍研究》,福州: 福建教育出版社,1991年。,孫蓉蓉《“通變”論與“新變”說》*載中國文心雕龍學會編: 《〈文心雕龍〉與21世紀文論研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 學苑出版社,2009年。等文,就作了詳細的解讀,并指出“通變”思想源于《周易》等,在此不作贅述。
逯欽立先生把“《物色篇》所謂‘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說成是外因論,令人更加費解。我們認為外界的物景作用于人的大腦,經(jīng)過人的大腦思維這種特有的功能產(chǎn)生情,情發(fā)而為辭章,正是外因通過內(nèi)因而發(fā)生作用的結(jié)果,怎么會成為外因論呢?難道只有人的頭腦里固有的東西才是內(nèi)因嗎?
(四) 關(guān)于“復古”問題
關(guān)于“復古”問題,梁繩祎則認為是“托古改制”。我們認為應(yīng)該從《文心雕龍》的性質(zhì)去把握,一般認為其性質(zhì)是一部文論專著,而我們認為實際上是一部論古今文體的專著。劉勰鑒于當時文體懈散,文風淫靡,為了解決這兩種弊端,提出應(yīng)該《宗經(jīng)》,不僅劉勰認為各種文體來源于五經(jīng),顏之推《顏氏家訓》也是如此認識,事實也是如此。劉勰是從文原到文體,再到文術(shù)作為一個整體論述的。提出文體和文風“復古”也好,歸原也罷,沒有大錯。但是逯欽立先生說劉勰“從形而上學出發(fā),把圣人經(jīng)典看作文學的源泉,《宗經(jīng)》篇就顯示了這種文學見解”,這就曲解了劉勰的本意,由于這種曲解,逯先生認為《文心雕龍》主張文學源于精神,由此判定其違背了物質(zhì)第一性,意識第二性原則。這無疑又是一種曲解。因為劉勰并沒有要求文學的內(nèi)容也與五經(jīng)一致,而是文體源于“五經(jīng)”,逯欽立卻是說劉勰主張“文學源于精神(五經(jīng))”,能說不是曲解嗎?
就拿駢體文這種文體來說,雖然是文筆雜糅的一種產(chǎn)物,如果要找根源,也只得到“五經(jīng)”那里去。例如在古代散文中,早有講求偶句對稱,如《尚書》的“滿招損,謙受益”,《論語》中的“言忠信,行篤敬”之類,甚至還有許許多多長短不齊的偶句,在經(jīng)子書籍中屢見不鮮。駱鴻凱也認為“駢體之源,肇于《書》《易》”*駱鴻凱: 《文選學》,北京: 中華書局,1989年,第310頁。,這一點張仁青《中國駢文發(fā)展史》言之甚詳*張仁青: 《中國駢文發(fā)展史》,杭州: 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4頁。。
縱觀近六十多年以來,在馬克思主義哲學視域下對《文心雕龍》的研究,有成就,也有教訓。最大的成就在于大部分學人,找到了唯物辯證法,論說比較辯證,對問題看得較為透徹。但是,教訓也是深刻的,這個教訓,就是一部分學人違背了實事求是的原則。我曾想,馬列主義指導中國革命取得了成功。在馬克思主義哲學有機組成部分的階級斗爭哲學的指導下,毛澤東撰寫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是何等的透徹,它在中國民主革命取得勝利的過程中所起的指導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但是,階級斗爭哲學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過程中,它造成的教訓也是深刻的。馬列主義是科學,是真理,可是真理是有條件的。列寧曾經(jīng)說過:“只要再多走一小步,仿佛是向同一方向邁出的一小步,真理便會變成錯誤?!?[俄] 列寧: 《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寧選集》第4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57頁。六十多年來,我們對于劉勰《文心雕龍》的研究,無不帶有時代的烙印。搞學術(shù)研究,如果我們的視覺被污染了,就容易違背實事求是的原則,就不能把劉勰及其《文心雕龍》放到他那個時代去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得出的結(jié)論也就容易走偏,何況還有一個與劉勰學識結(jié)構(gòu)是否有差距的問題。
陳寅恪先生說:
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宜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shù)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厣裼乌は?,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否則數(shù)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但此種同情之態(tài)度,最易流于穿鑿附會之惡習。*陳寅?。?《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 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79頁。
陳先生的話,說明研究歷史人物及其思想,必須了解那個時代的歷史,了解那個時代的學術(shù)史、思想史,否則就“最易流于穿鑿附會之惡習”。
對于唯物唯心的分析法,港臺同行頗有微詞*詳見王更生: 《重修增訂文心雕龍導讀》,臺灣: 華正書局,2004年,第121—123頁。,大陸上的同行,往年的應(yīng)用者,近些年也有一些反思,例如張長青先生說:“回顧新中國成立后,我們以馬列主義為指導思想,但在學術(shù)研究中有一部分人實際上接受的是原蘇聯(lián)哲學界對恩格斯哲學基本問題的教條主義的理解,把全部哲學簡單歸結(jié)為‘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斗爭史’,陷入到西方唯物與唯心的二元哲學之中,在文、史、哲各個領(lǐng)域中,不管三七二十一,采取劃成分的方法,武斷地給你戴上唯物唯心的帽子。我們在《文心雕龍詮釋》中,得出‘劉勰整個宇宙觀雖然是唯心主義的,文學觀卻是唯物主義的’這樣荒謬的結(jié)論,就是這種研究觀念和方法的典型例子。這樣的研究觀念和方法,不但不符合劉勰思想實際,也難以發(fā)覺《文心雕龍》的理論價值和民族特色?!?張長青: 《文心雕龍新釋》,長沙: 湖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頁。應(yīng)該說,張先生的反思是可貴的,也是令人尊敬的。
(作者單位: 山東莒縣劉勰《文心雕龍》研究所)
國家社科基金規(guī)劃項目“百年‘龍學’探究”(12BZW064)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