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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送我進(jìn)城

2016-11-25 16:32/
青年文學(xué)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公共汽車馬路司機

⊙  文 / 向 迅

父親送我進(jìn)城

⊙ 文 / 向 迅

向 迅:一九八四年生于湖北建始,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等。曾獲林語堂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F(xiàn)居江蘇。

十二年前的秋天,我在父親面前鬧過一個讓他在大街上也忍不住怒發(fā)沖冠的笑話?!谀莻€遙遠(yuǎn)的上午,被我荒唐而愚蠢的行徑激怒了的父親,放出了他豢養(yǎng)在身體里的那只老虎。

那是一只將眉毛和胡須倒豎起來的老虎。他的眼睛里噴射著憤怒的火苗,嘴巴里咆哮著風(fēng)聲,尾巴不停地在地面轉(zhuǎn)著圈??此歉睔饧睌牡臉幼樱呛薏坏脫溥^來一巴掌拍死我的。我差不多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結(jié)果他又沒有撲過來。很明顯,他那時對我的失望,因憤怒而引起的失望,已遠(yuǎn)遠(yuǎn)大于憤怒本身?;蛟S已達(dá)到了極點。我自知理虧,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地站在他的面前,任其發(fā)落。我知道,在一只怒不可遏的老虎面前進(jìn)行辯解與反抗,是無效的,更是愚蠢的。那只會迎來更猛烈的攻擊,更殘酷的鎮(zhèn)壓。

父親當(dāng)年的虎威,我至今記憶猶新。只是這么多年過去,我已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講述這段往事,但它確實曾讓我沮喪不已,尤其是當(dāng)我坐在那輛破舊而顛簸的公共汽車上不知所措時?;蛟S正是這個原因,當(dāng)我如今在另外一座城市努力地回憶這件往事時,最先浮現(xiàn)在眼前的,恰恰就是一輛破舊的在馬路上顛簸前行的公共汽車。

當(dāng)此之時,我正焦急萬分地坐在這輛公共汽車靠窗的一個座位上,活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孤苦伶仃地辨認(rèn)著方向,尋找回去的路??赡菞l該死的,僅僅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一星半點印象的通往郊區(qū)的馬路,就是不肯出現(xiàn)。它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再也不會在我的前方打開那些尚不被我所熟悉的風(fēng)景。隨著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陌生,大片大片的茫然,已在不知不覺間從我的兩只眼睛里云霧一樣溢了出來,并迅速地籠罩了整張憂心忡忡的臉龐,蔓延至整具緊張而漸趨僵硬的身體。我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從心里嗎?我覺得不僅僅是從心里。從眼里嗎?好像也不是。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事物正越來越模糊,好像每一張臉每一棵樹每一幢房屋每一條街道都打滿了馬賽克。它們雖然就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卻又離我十分遙遠(yuǎn),極不真實。

我那時看見的景象,像極了我們偶然在意識清醒而手腳無法動彈的睡夢中看見的一幕幕場景。黑白色的場景。被侵蝕的場景。中心突出而邊緣模糊的場景。令人恐慌的是,我的兩只耳朵好像也不靈敏了,不聽使喚了。巨大的響聲一直在我耳邊呼嘯。嗡嗡嗡地響,轟轟轟地響,隆隆隆地響。那白霧般的響聲,像是來自一個龐然大物——或許是一只隱形的大象。這只大象在我耳畔巨人般行走。它起重機般的鼻子吞噬了一切細(xì)微的動靜,它龐大如房屋的身軀遮擋了一切生動的景象……我就像置身于一個無底的隧道,失去了重心。為此,我下意識地握住了拳頭,越握越緊,不一會兒,掌心就潮濕起來,身體竟也跟著潮熱起來,臉上似乎也要冒出一團團熱氣。果不其然,幾分鐘之后,我的后背和胸前就淌滿了汗,額頭上也有東西像蟲子一樣往臉頰上蠕動。還有更要命的,在一陣并不算激烈的顛簸中,我忽然覺察到有什么忽閃忽閃的東西不時在我的臉上掃來掃去。我猜想那些忽閃忽閃的東西里一定藏著無數(shù)根芒刺似的針,不然我不會感到渾身不自在。很顯然,雖然我故作鎮(zhèn)靜,可臉上的慌張與眼神里的迷茫,還是將我的身份暴露無遺??珊薜氖?,我不僅沒有抬起頭來迎擊它們,而是將眼神兒壓得更低了,仿佛我是個做賊心虛的小偷,不敢面對目擊證人和懷疑者的打量。

事實上,我一路上都在提防小偷。我的兜里揣著一些錢財,雖然不多,但如果不小心丟失了,我就回不到學(xué)校,找不到父親了,而他正等著我呢,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他還要趕下午的汽車。所以這一路上我?guī)缀鯖]有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過,一刻也不敢拿出來。盡管它們在黑暗中越握越緊,在八月最后一天的上午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我害怕迷失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我害怕把自己弄丟了。我害怕成為一個失蹤者。如果擔(dān)心變成事實,那就太糟糕了。兩天前,我和父親坐了整整一天的長途汽車,才來到這座平原上的城市。我們清晨從村子里出發(fā),深夜才抵達(dá)那個黑燈瞎火的剛開始還吵吵嚷嚷,可沒過一會兒就安靜下來并讓人心跳無端加速的汽車站。由于無處可去,我們只好央求司機,在臭烘烘的車上湊合了一晚。清晨醒來,父親還將我批評了幾句:“你這個孩子,怎么一挨著座椅就睡著了呢?心里也不裝一點事?!彼凰尬疵?。他的褲兜里裝著一大筆錢。我千里迢迢地來到這里,不是為了成為一個被父親滿城尋找的失蹤者。況且他的那只并未痊愈就私自拆下石膏的右腳,根本就不能正常行走,更不要說一條街一條街地呼喊我的名字尋找我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時,還得靠一對被他的胳肢窩磨得精光閃亮的拐杖呢。即使是拄著拐杖,他也是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停一下,吃力得很。

可是這一天上午,我們偏偏要出去辦點事兒,到了一個地方,他勉強走了一小段就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他佝僂著背瞇著眼睛難過地對我說:“我不能走了,你自己去辦吧?!蹦菚r節(jié),平原上江風(fēng)凜冽,受驚的綠化樹在道路兩邊呼呼亂叫。他差點就被刮倒。

這個時候,他一定拄著拐杖站在我離開的地方——建設(shè)銀行車來人往的門口等著我回去。想必他跟我一樣焦急,不,他一定比我還焦急。誰都知道等人是天底下最煩人的事情??伤荒芨芍保荒馨凑瘴覀兊募s定,用最古老的見面方式,也就是站在原地等我。不然,我們誰也找不著誰。

就像我一刻也不曾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一樣,我一刻也不曾離開那個靠窗的座位。我已經(jīng)把它坐熱了。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來自座椅的溫度??赡菞l寬闊的馬路依然沒有出現(xiàn)。那道古城門也沒有出現(xiàn)。那幢有一個教堂式的尖形圓頂,在高高的臺階之上立著一排器宇軒昂的羅馬柱,在方圓幾里之內(nèi)大約都有鶴立雞群之感的歐式房子更沒有出現(xiàn);雖然我一直在祈禱它們的出現(xiàn)。我相信,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它們了,我就可以找回丟失的方向感了。我的方向感依附在它們身上。前一天上午,操著一口漢陽腔的出租車司機,就是從那條看起來無比寬闊同時又顯得無比荒蕪的馬路上一路呼嘯著把我們送到學(xué)校大門口的。平原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條筆直的,似乎可以通向天邊的馬路?!谖覀兡莾海驼也坏竭@樣一條無拘無束的馬路。而這個上午,我和父親從學(xué)校門口的站臺乘坐12路公共汽車去市區(qū)半點事兒,又是從這條馬路上經(jīng)過。路邊簇?fù)碇R腰深的野草。

舉目望去,平原上好像盡是野草。事實當(dāng)然不是這樣,偶爾也有紅瓦灰墻的房屋在車窗外一晃而逝。沒過幾分鐘,車就左拐進(jìn)入了一條樓房漸次多起來的馬路。憑直覺,我們就要進(jìn)入市區(qū)了。然而,依次出現(xiàn)在車窗外的,是顛簸不平的馬路,灰突突的綠化樹,略顯陳舊的并不高大的樓房。我恍然有一種從鄉(xiāng)村進(jìn)入鎮(zhèn)子的感覺。說實在話,我的心里挺失落的,這眼前的景象并沒有滿足我對城市的想象。電視里的都市,到處都是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電流一般的馬路,人群擁擠的廣場,環(huán)境清幽的公園……這是一座灰不溜秋的城市,像一只巨大的麻雀。到底不是省城。不是首都。不是上海。好在這種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遠(yuǎn)遠(yuǎn)地,一道氣勢恢宏的青灰色古城墻從前方豁然閃現(xiàn),繼而是一座高大的在頂端筑有一排垛口的城門,一道綠色的護城河,一座鑲有灰白色大理石欄桿的拱橋……原來,這座平原上的城市,被一道古老的城門關(guān)著。

進(jìn)城不久,我和父親就從公交車上下來了。我們到達(dá)了熱心人告訴給我們的目的地。那個站臺離城門并不遠(yuǎn)。站在大街上,只要一扭頭,那道城門就清晰無比地出落在我們的視野里。也就是說,從學(xué)校坐車到我們下車的地方,頂多二十分鐘。來回兩趟也就四五十分鐘,頂多一個小時??墒俏易藢⒔粋€小時的車,怎么還沒有看見學(xué)校的影子?

我懷疑坐錯了車。一定是這樣的。其實我一早就開始懷疑了,只是我不曾再鼓起勇氣走到駕駛座旁向司機求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著我??傊覍幵溉缱槡值刈谀?,也不愿意邁出那一步,并不停地安慰心急如焚的自己:再等等看吧!再等等看吧!說不定馬上就到了呢。說不定往返的路線不一樣呢。記得上車時,我一臉拘謹(jǐn)?shù)貑柲俏豢床磺灞砬榈乃緳C:到某某地方嗎?他頭也不扭,很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到。既然他說到,那就會到的吧,只是時間問題;即使他傲慢無禮,也沒有必要欺騙搪塞一個向他問路的外地人吧。這么一想,我覺得是自己太著急了。畢竟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不由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以緩和身體里的焦慮。可沒過一會兒,自車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再一次牢牢地揪緊了我的心。我沒有見過那些或?qū)捇蛘慕值?,沒有見過那些或高或矮的樓房,也沒有見過那個在堤岸栽滿了垂柳的湖泊……我有一種不祥之感,我與我們學(xué)校的距離正越來越遠(yuǎn)。

這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會不會把我載到另外一座城市?天才知道我這一天的嘴巴為什么會如此緊,就是不肯起身向司機垂詢,也不肯與鄰座的陌生人搭個訕問個路;我就那樣直挺挺地坐著,大睜著眼睛,試圖在車窗外如同虛擬的街景中辨認(rèn)出方向,并默默祈禱早點看見那道在頂端筑有一排垛口的古城門,還有那條寬闊的通往郊區(qū)的馬路。車上的乘客越下越少,車廂里越來越寥落了,最后只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當(dāng)司機將車從漸趨蕭條的街區(qū)駛?cè)胍粭l僻靜的被樹蔭覆蓋的馬路時,我不禁暗喜起來:我們肯定就要駛往那條寬闊的通往郊區(qū)的馬路了……沒想到司機咣當(dāng)一聲將車停在了路邊,很干脆地熄了火,不走了。我一臉驚愕,以為車出了什么故障?!霸趺床蛔吡??”“到終點站了?!蔽疫@才幡然醒悟:我坐對了線路,卻坐錯了方向??苫谥硪?。那一刻,我沮喪極了,欲哭無淚,恨死了自己——恨自己的懦弱,為什么沒有沖上去將那個目不斜視的司機罵上一頓?“不是你告訴我,這車到我們學(xué)校的嗎?”當(dāng)然也恨自己的愚蠢,十九歲了連個公共汽車都坐不好。不知道父親在那等得有多焦急呢!

與我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講述這件往事一樣,時隔多年,我已忘卻在司機熄火之后,我最終下車了沒有。或許下了,還在那條破敗的馬路上悔恨交加地跺了一會兒腳;或許壓根兒就沒有,我就那樣直挺挺地坐在原座上,直至司機再次發(fā)動車子,并在他冷冰冰的提示下,往投幣箱里投下了一塊錢零鈔。我認(rèn)為這后一種情形發(fā)生的概率更大。那時的我,一定擔(dān)心那位欺騙過我的司機,會將我這個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的外地人,扔在那個無比陌生的角落,然后駕著車絕塵而去。原路返回時,我根本無心瀏覽車窗外光怪陸離幻象叢生的街景,只是一個勁兒地希望盡快到達(dá)終點站,否則上午要辦的事情就黃了,父親又要在我們宿舍狹窄的寫字臺上蜷縮著將就一晚。

然而事與愿違。時間已接近中午,路面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甲殼蟲,仿佛整個城市的車都在這個點上涌上了街道。堵車事件無可回避。在一些路段,擺成了長蛇陣的甲殼蟲像蝸牛一樣爬行,甚至比蝸牛更為急人;蝸牛至少一直在向前爬行,而我所乘坐的這輛破車有時候居然還要往后面倒退好幾米。尤其讓人沮喪的是,在一次次被堵得寸步難行之時,司機都要狠狠地罵一聲娘,隨即便是“哧——”的一聲從一個隱秘的地方傳來,就像誰放了一個臭屁。屁放完了,車就變成了一只泄氣的皮球——偃旗息鼓了。真是掃興。原本燥熱難當(dāng)?shù)能噹铮瑖\嘰咕咕的抱怨之聲開始此起彼伏,然而于事無補,眼看著半個鐘頭的時間就在眼皮子底下流逝了,前面的車依然沒有松動的跡象。如此下去,等我趕到學(xué)校,怕已是午飯時間了。父親非把我罵個狗血噴頭不可。我終于忍無可忍,請司機打開了車門。

在那個灰頭土臉的街頭拐角,我徘徊了一陣子,最后一狠心一咬牙,招手?jǐn)r下了一輛出租車。這個臨時決定把我嚇了一跳。除了前一天我和父親到學(xué)校去時因為不得已而打了一輛出租車坐了短短一程外,我可從來沒有乘坐過。在我們縣城拉生意載客的,全是三個輪子的麻木車。而且一早聽父親說過,出租車司機黑得很,欺負(fù)外地人不識路,一個勁兒地在迷宮般的城市里轉(zhuǎn)圈呢??纱藭r此刻,除了打一輛車,還有更好的辦法嗎?這個讓人想哭的城市。結(jié)果證實,我的臨時決定是正確的。這見縫插針的出租車到底靈活一些,沒過多久就從那密密麻麻的車群里突圍而出。一條風(fēng)的河流,從車的前方向我的臉上呼呼啦啦地?fù)浯蜻^來。我就像一條窒息許久的魚,終于呼吸到了久違的氧氣,渾身上下頓覺清爽了不少。然而司機所行走的路線,對我而言依然是陌生的。我對車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色毫無印象。我懷疑司機就像父親說的那般,在故意兜圈子,欺負(fù)我這外地人,欺負(fù)我兜里的錢財呢,便故作沉著地對他說:“師傅,不是這條路吧!”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明顯有些不快:“就這一條直路?!闭f完,便加快了車速。

我感覺車子就要在馬路上飛起來了。從窗口撲進(jìn)來的風(fēng),嘩嘩地亂叫著,更猛烈了。我不得不緊緊地拽著前排座椅的后背,同時把眼睛瞇得更緊了。司機并未說謊。出了建筑物綿延不絕的城區(qū),擺在前面的就是那條寬闊的塵土飛揚的馬路。道路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齊腰深的野草。奇怪的是,我仍然像是頭一回從這條馬路上經(jīng)過。車窗外并沒有我熟悉的事物。那些生著同一副面孔的野草,我并不認(rèn)識。

當(dāng)我回宿舍拿好了早上出門時忘記攜帶的東西,再一次坐上12路公共汽車并確認(rèn)沒有坐錯方向時,仍然如坐針氈。我想快些見到父親,好讓他放心,卻又怕見到他。他像爆竹一樣一點即燃的壞脾氣,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況且他已經(jīng)在那兒干等了兩個多小時。換作是我,肯定也早已等得火冒三丈了。因此,我依然無心瀏覽車窗外像流水一樣向馬路后方飛逝而去的平原秋色。我一路上都在想該怎樣面對父親,然而直到下車,我也沒有想到什么對策。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見了拄著一對拐杖的父親。他正站在建設(shè)銀行門口——我們分手時的位置——努力地支撐著佝僂的身子,神情焦灼地打量著自他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很顯然,他時刻準(zhǔn)備著把我從無數(shù)張陌生的面孔中一把撈出來。終于,他把頭扭向了我這邊——站臺所在的位置,只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我本能地把他看向我的目光回避了一下??晌疫€是敏銳地捕捉到,就在我們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驚喜,在他的目光里閃爍了一下。然而待我忐忑不安地來到他的面前時,咆哮在他身體里的那只老虎,已不受他的控制。他梗著脖子陰沉著臉,當(dāng)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的面,把我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番:“有個什么用哦,把人都急死了!連一個車都坐不好。那么多書,真是白讀了。我明明告訴你要到對面的站臺坐的……還說不要我送呢。你一個人來的話,東南西北都找不到,說不定連人都得搞丟!”說完,他拄著拐杖怒氣沖沖地步入了建設(shè)銀行空曠的大廳,照得出人影的地面發(fā)出了一個緊接著一個的鏗鏘之聲。在路人冷漠眼光的打量下,我的臉一會兒變得緋紅,一會兒變得灰白。

暴君般的父親在這陌生街頭對我毫不留情面的訓(xùn)斥以及冷嘲熱諷,盡管辛辣——即使多年后咀嚼,仍然不是滋味——但并非沒有根據(jù)。在來這座城市之前,我們一家人曾被“誰送我到學(xué)?!边@個問題困擾多日。最合適的人選當(dāng)然是父親。他常年走南闖北,見過一些世面??墒前肽昵?,他剛在縣人民醫(yī)院動過一次大手術(shù);手術(shù)時,還因失血過多差點丟了性命。那會兒,他的腿上還打著一截沉重的石膏,那道長長的傷口尚未拆線,根本不能下地行走。母親暈車,方向感弱,沒有一點城市生活經(jīng)驗。他們還在村子里打聽有沒有熟人到這座城市,好將我托付給人家,然而直到開學(xué)前夕,也不曾物色到那樣一個人。目睹了這一切,我一再在他和母親面前鄭重承諾,我能應(yīng)付所有的事情,可他們都不放心——尤其不放心我揣著那筆東拼西湊而來的學(xué)費——獨自前往這座陌生的城市。他們的理由響亮得很:“你從未出過遠(yuǎn)門?!?/p>

事實上,正如他們擔(dān)心的那樣,我對這次必然到來的遠(yuǎn)行既憧憬又害怕,對于自己是否能順利抵達(dá)那座城市并辦妥所有的事情毫無底氣。我不是余華《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里的那個在聽說要出門遠(yuǎn)行時,“歡快地沖出了家門,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的“我”,我的父親,也不是那位鼓勵年滿十八歲的兒子獨自遠(yuǎn)行的父親。沒有辦法,他決定親自出馬。

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jīng)很清楚了:這一年秋天,我考取了位于江漢平原上的一所高等院校,正在家養(yǎng)傷的父親,不惜冒著巨大的風(fēng)險,瘸著一條腿不遠(yuǎn)千里地送我去報名。這天上午,我們乘車去另外一個校區(qū)辦理報名手續(xù),到了報名點才發(fā)現(xiàn)忘記帶錄取通知書了。父親拄著拐杖,腿腳不便,于是差我回去取。分手時,他一再叮囑我要到馬路對面的站臺乘車。當(dāng)時,我還暗自嫌他迂腐呢。然而,一離開他,我就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丟失了方向感。我在那條店鋪林立的街道上彷徨多時,急了一身淋漓大汗,最終在路人的指點下才找到了一個在站牌上標(biāo)有12路車的站臺。瞧見車一來,我就急不可耐地跳了上去。沒想到把方向坐錯了,而且一錯到底;頑固地坐到了終點站,穿越了大半個城市……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乘坐公共汽車,并不知道馬路兩側(cè)的站臺差不多都是對稱而建的,也不會根據(jù)站牌上箭頭所指示的方向來判斷正反。以前在縣城念書時,腦子里根本就沒有公共汽車這個概念;屁股大一點的縣城,好像只開通了一條線路,而且還是通往郊區(qū)一個水庫的。乘客多是進(jìn)城販賣蔬菜的農(nóng)民,或者是去水庫劃船釣魚的城里人。與我們的生活并沒有多少關(guān)系。而我們從鎮(zhèn)上前往縣城,或從縣城回到鎮(zhèn)上,乘坐的都是破破爛爛的中巴車。需要特別交代的是,在這個遙遠(yuǎn)的具有某種荒誕意味的上午,我沒敢告訴父親我在回學(xué)校的途中為了趕時間而搭乘出租車的事;他好像在這個問題上質(zhì)詢過我,只不過被我一口否定了。他若知道了真相,知道我一離開他的視線,出手就變得如此闊綽,還不知道會怎樣變本加厲地教訓(xùn)我呢。在生活中,他是一個節(jié)儉得近于吝嗇的人,即使腿腳不便,也要堅持坐公共汽車;哪怕肚子餓得咕咕叫,也舍不得在路邊攤上買幾只煎餃充饑;晚上寧愿蜷縮在我們宿舍狹窄的書桌上睡覺,也不去住價格便宜的招待所。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難以啟齒的笑話,一件讓我蒙羞的往事——一個永恒的恥辱。我?guī)缀鯊奈磳ν馊苏f起,尤其是在那些出生和成長于城市的朋友面前。我害怕他們窺見我內(nèi)心的秘密,害怕他們叫我鄉(xiāng)巴佬。我恨死了這個詞語。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把這個詞語慷慨地贈送給我。我們在路上遇見了他的一位故交或遠(yuǎn)房親戚,他便讓我學(xué)乖:叫表叔,叫舅舅,叫娘娘……而我天生靦腆害羞,只顧抿嘴笑著躲在他身后,無論如何就是不肯松口。他便批評我是鄉(xiāng)巴佬。偶爾跟隨他出門做客,他也會這么說我。他的理由,不外乎我自始至終都坐在一個角落里一言不發(fā),既不挪腳,也不喝茶;吃飯時,只拈擺在眼前的那盤菜,而且早早地就放下碗筷坐在那兒觀看他們大快朵頤。直到主人發(fā)現(xiàn)我的窘迫替我解圍,我才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席位。——而這個笑話,證實了當(dāng)年的我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鄉(xiāng)巴佬。

前不久,我對妹妹講起這段鮮為人知的經(jīng)歷時,感同身受的她也給我講述了一件被她塵封在心底的往事。剛到城里念大學(xué)的那一年,她就在表哥的幫助下,在一個商場做起了兼職售貨員。報到那天,她從學(xué)校乘坐公共汽車去的。當(dāng)車從商場前經(jīng)過的那一刻,她跺著腳在車門口著急地呼叫起來:“司機停車!司機停車!”然而車并沒有停下來。司機還兇巴巴地沖她喊道:“站都沒到,叫什么叫!”更令妹妹難堪的是,一車人都將內(nèi)容復(fù)雜的目光向她潑了過來。那一刻,她差點哭了起來……事實上,妹妹的遭遇,并非她一個人的遭遇。她心頭的隱痛,也非她一個人的隱痛。在她眼眶里打著轉(zhuǎn)的眼淚,也不是她一個人的眼淚。

我多次目睹過類似的事情。而每次碰到那些個初次來到城市,在眾人面前出盡了洋相變得面紅耳赤的人,我都仿佛看見了曾經(jīng)的那個自己:一個迷失了方向的鄉(xiāng)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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