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黃 樸
幸 生
⊙ 文 / 黃 樸
黃 樸:陜西省丹鳳縣人。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當代》《鐘山》《山花》等刊。曾獲路遙青年文學獎、陜西省作協(xié)年度文學獎?,F(xiàn)居西安。
來自柳鎮(zhèn)的班車駛入洛城車站的時候,女人最終沒有能力堵得住,捂著嘴的手掌被一股力量粗莽地推開,它們就泄洪似的,在陽光里變成一群奇異的蟲子,花花綠綠地涂抹著發(fā)燙的地面。車站里的眼睛射出的光如同正午的驕陽,火辣辣地曬著她貼在地上的陰影。那蹲在地上的陰影并不好看,聞訊而來的蒼蠅已在她的嘔吐物上發(fā)動了戰(zhàn)爭。女孩看著她滿地漂浮的嘔吐聲,驚惶地用手掌拍著她的背。她的脊背彎曲如負重的高粱,女孩的手掌落下去,敲擊的聲音軟綿綿地向周圍擴散。女孩掏出一團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擦拭著她嘴角噴濺的污物。消息來得可真快啊。螞蟻不辭勞苦地組織了一支壯觀的隊伍。它們到達陣地時,蒼蠅兵團早已占據(jù)了有利的位置。螞蟻與蒼蠅展開了面對面的博弈。地面瞬間就混亂不堪了。一些螞蟻倉皇間逃到了女孩的鞋上。女孩跺著腳,螞蟻的身體繽紛落地。幾只蒼蠅降落在她的頭上,嗡嗡著的它們顯得極其煩躁,女孩的手掌拍出去,蒼蠅們喧囂著飛走了,手掌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啪的一聲,似乎那里濺起了灰塵的碰撞,腦袋無力地朝一邊蕩去,一只蒼蠅跌在地上,她抓著女孩的手,如抓住了一條繩索,她把自己疲憊地拖了起來。
她的目光跟隨著一輛掛著柳鎮(zhèn)標牌的班車駛出了車站。這次暈車和十多年前的那次暈車多么相似啊。嘔吐,排山倒海的嘔吐,似乎要吐空肚里來自柳鎮(zhèn)的物質。陽光抖出無數(shù)的刺,金燦燦的。她朝柳鎮(zhèn)的方向望過去,陽光給那邊亮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丈夫站在路邊,似乎仍保持著那個瞭望的姿勢。
丈夫最后說,你到底為了啥?。?/p>
她記得自己很堅決,語氣頑固得如一塊堅硬的石頭。她說,我得兌現(xiàn)我自己說的話。他再也不阻擋她了。他知道擋不住她。那個凌晨狗一直在叫,路上的班車過了一輛又一輛,他早早起了床,煮了十幾個雞蛋。
他剝著雞蛋殼,說,路上好好聽你媽的話。
他把剝好的雞蛋交給她說,真的要去嗎?
去,她說。
他的手指頭把她嘴角的蛋白揩到她的嘴里,看著她說,都十幾年了,能找得到嗎?
只要想找,她說,就能找得到。
他將蛋黃突然塞進她的嘴里。她的臉龐猛地脹大。鼓囊囊的。她說,你要噎死我啊。她看著他將十幾個煮雞蛋裝進她的包里。
女孩問,媽,我們?nèi)ツ睦锇??女孩看著她從墻上的玻璃框后摸出了一把鑰匙。鑰匙在她的手上興奮地相互碰撞,她打開了箱子的鎖,她的頭撐著箱蓋,她的手已經(jīng)跑到箱子里了。她的目光不會拐彎,看不到她的手在里面的活動。她從箱子里取出了一個脫了漆的木頭盒子。盒子上掛了一把精致的銅鎖。她為什么不打開銅鎖呢?她把木盒子裝進了她的包里。她們走到路邊的時候,班車已經(jīng)轟隆隆地開過來了。她的目光被他扯得一綹一綹的,他像一棵一直守望在路邊的樹。
又一輛從柳鎮(zhèn)開來的班車駛進了車站。
媽,我們?nèi)ツ膬??女孩抓著她的手,看著車站里來來往往的車輛。
曹家巷。她說著,手掌握緊了孩子的手,生怕稍一放松,孩子就會被車流刮走。太陽爬到了頭頂,刺猬樣的光鋪灑開來,臉和脊背如扎了刺,火辣辣地灼熱。街上的女人已經(jīng)露出了胳膊和腿腳,張開著喇叭一樣的裙裾。天空轟轟地飛過一只白色的大鳥,屁股后拖著一道長長的白線。小女孩指了指天空說,媽,那是啥?媽媽仰頭的時候,一臉的汗珠飛起來。飛機放的屁,她擦了擦汗珠說。飛機的屁真有趣啊,好像在藍色的天空放牧一只只羊。
身邊飄過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那個女孩的手被她的媽媽緊緊牽著。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裙口像喇叭一樣朝地上張著。喇叭里沒有播出聲音,卻長出一雙穿著絲襪的腿。那腿怎么說呢,像是她家門口拔節(jié)的竹筍。她不知道腿和竹筍有什么聯(lián)系,女孩在她面前奔跑著像是一只喜悅的小羊,她幾乎聽到了小羊的叫聲。咩咩的。這個說不清的聯(lián)想讓她想哭。她的淚水都出來了。
她想起了自己在山上放羊。羊的叫聲清亮,像是高空墜落河里的水滴。小羊的眼睛里總藏著某種神秘的東西。她能從羊的晶亮的眸子里看到另一個自己。咩。羊羔叫了一聲。聲音毛茸茸的。她摸著它的頭。它的頭就一點一點地伸進了她的懷里。它的舌頭都舔著她的臉了。毛茸茸的。它舔了舔她的臉,又長長地叫了一聲。你叫什么呢?遠山上游蕩著幾朵模糊的云。媽媽說要帶她去洛城。她問洛城在哪里?媽媽說洛城在山的后邊。她就爬上了山巔最高的那棵樹。她從樹上往遠處看。遠處還是一層套著一層的山。洛城在哪里呢?她的目光都看累了,還是看不到洛城的影子。
小羊現(xiàn)在在干啥呢?女孩收回目光,看著滿地漂浮的影子,看著影子在地上亂云一樣走動,耳邊突然響起了媽媽詢問路人的聲音。
曹家巷在哪里???
曹家巷?沒有聽過說這個巷子啊。
知道在哪條街道嗎?
不知道。
那你知道一個叫曹德貴的人嗎?
他是干什么的?他在哪個單位?
我不知道。他原來開了一個小飯館。
洛城這么大,光知道一個人名字,你哪里能找得到?
知道他家的電話嗎?
不知道。
那你等于在大海里撈針了。
媽媽問了好多人。大抵都是這般的對話。正午的陽光像一鍋沸騰的水,咕嘟嘟地冒著熱氣。路上的行人蔫頭耷腦的,一個個像是無精打采的草木。她很渴很餓了。她的腳越來越不聽話了。她扯了扯媽媽的手。媽媽停下了迷茫的腳步。媽媽的腳一直在走路。媽媽的腳知道方向嗎?她分明記得走過了十一巷、中學巷、公劉街、東頭店、廟子口。她不知道媽媽要找的曹家巷在哪里。她的腳已經(jīng)很不聽話了。媽媽終于想起還沒有吃午飯。媽媽領著她進了一個街邊的小店。店里沒有客人。店老板對著一臺電視機不時地呵呵大笑。電視里正在上演一部乏味的言情劇。十三歲的她不懂言情劇緣何會讓一個中年男人空洞地大笑。她們跨進店里,桌子上的蒼蠅吃驚地飛起來,店老板的笑聲剛剛收尾。他都笑哭了。她分明看見了他用衣袖擦眼淚的動作。吃啥?他瞥了母女倆一眼。她看著墻上的價目表。肉絲面十五元、西紅柿雞蛋面十二元、油潑面十元。幾只蒼蠅趴在歪歪扭扭的字上。媽媽也看著價目表,她看了很久,好像在研究趴著蒼蠅的字。店老板已經(jīng)不耐煩了,問,到底吃啥啊?媽媽看了他一眼說,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就一碗嗎?店老板問。一碗,媽媽說,坐了一天車,我暈車,我現(xiàn)在還暈。
店老板把面端上來,目光糾結在那臺電視機上。電視機里一男一女正在哭泣。一個孩子抱著布娃娃。布娃娃的臉貼著她的臉。那一男一女的淚水真多。他們在進行流淚比賽嗎?他們哭得沒完沒了。電視里的孩子看著兩個人抖動的身子,把布娃娃扔到那對男女的腳下。她大哭起來,哭得身子都跟著抽泣。
同樣眼睛盯著電視的媽媽,淚水啪嗒啪嗒地打在桌子上。
媽,你咋了?小女孩嘴里含著面條,問。
一會兒就好了。媽媽的眼睛仍盯著電視。
店老板說,這個孩子的氣性也太大了。
小女孩狠狠地瞪了瞪店老板,晶亮的牙齒切割著懸掛在嘴邊的面條。幾根吸溜進了嘴,幾根掉進了碗里。
聽你們口音不像是洛城人,店老板問,你們到哪里去?
媽媽就跟老板說起了曹家巷十號。
媽媽說,十年前這個巷子口是一個公廁,正對著是一個早市,有賣豆芽的、賣豆腐的、賣胡辣湯的、賣韭菜的、賣西紅柿的。那年的櫻桃豐收了,整個巷子都飄著櫻桃的香味,周邊的果農(nóng)一人挎著一個籃子,籃子里裝著紅格艷艷的櫻桃,五毛錢一斤,我買了二斤,那櫻桃多好啊。再往巷子里走,就能看到一棵高大的槐樹,那棵槐樹簡直都成精怪了,那年我在樹下躲雨,路上的人淋得水淋淋的,我身上卻是干的。樹底下有修鞋的、修自行車的、賣舊書的,偶爾還有一個唱歌的。這個巷子里還住著一個老人叫曹德貴。他那時候最愛在樹底下講古今了,講三國演義桃園結義,講關羽千里走單騎,講諸葛亮草船借箭火燒連營。
你咋認識他?
我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
你找他做什么?店老板的眼睛突然閃出一道亮光。
小女孩搶著說,我媽說都十幾年了,也該了結了。
店老板再次看看小女孩的媽媽,似乎在辨認她的年齡。
他問道,你為什么要找他?
女人不再說話,她拿紙擦了擦小女孩的嘴,似乎對小女孩說,又似乎對自己說,更像是對店老板說,十幾年了,該了斷了。
店老板不由得仔細觀察女孩。他從那面大鏡子里驀然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眉眼和自己有著某種特殊的相似。她的右眼角有一顆黑痣。而似乎自己的右眼角也有一顆黑痣。莫非?店老板被自己突然涌現(xiàn)的念頭驚嚇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又認真地看這個女人,那目光意味深長的,都帶有調(diào)查研究的意思了。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臉上,這回的目光帶著嚴苛的審視,都像是警察在辦案了。乖乖。她的臉上雖然布滿了滄桑,可那滄桑之后掩藏了一種歲月遮蔽不了的俏麗。曹德貴。他在心里叫了一聲。
女人說,都十幾年了,也不見他來主動找我,他原來說要來找我們的。
聽你口音像是北山人?店老板望著她臉上呈現(xiàn)的捉摸不定的表情,那表情一半是回憶,一半是迷茫。
嗯,我是柳鎮(zhèn)人。
柳鎮(zhèn)?那個地方離這里有二百多公里呢。在大山里頭,抬頭是山低頭是山,山跟山像圈套一樣,人掉進去,都找不見了。簡直是汪洋大海呢。聽說你們山里頭人的小叔子可以喝嬸娘的奶,是真的嗎?我還聽說兄弟倆娶一個媳婦。
女人嘴唇哆嗦著,說,你從哪里聽來的啊,那又是那個年代的事啊?,F(xiàn)在早都不了。
店老板說,現(xiàn)在文明了?
女人說,我們那里一直都很文明啊。
店老板鄙夷的目光從女人身上飄出去,哦,他說,現(xiàn)在畢竟都文明了嘛。
柳鎮(zhèn)的柳樹多嗎?店老板換了一個話題,他的眼睛在研究小女孩。
柳鎮(zhèn)的路邊全是大槐樹,有的槐樹都有一百多年了。但幾乎沒有柳樹,不知道為啥叫柳鎮(zhèn)。
店老板顯得有知識似的說,奇怪也不奇怪嘛,無錫就沒有錫嘛,石家莊就不是莊子嘛。
你知道曹家巷在哪里嗎?女人似乎想起了自己的任務。
地球上已經(jīng)沒有曹家巷了。店老板聽到自己的口氣里竟然帶著一絲絲的哀怨。
小女孩的目光已經(jīng)被電視上的節(jié)目所吸引,孫悟空舉起金箍棒,那個妖精化作一縷黑煙,逃向了另一個山洞。
女人看著被孫悟空打死的妖怪變成了一只肥大的蜘蛛,她說,那么大的一個地方,那么多的人,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發(fā)生什么事了?
店老板的笑有些曖昧,他說,比地震還可怕呢,一轉眼間一個村子就消失了。
怎么會消失呢?女人問。
妖怪吃了吧,讓孫悟空給變回來不就行了。一直看著電視的小女孩突兀地插入了一句。
孫悟空再大的本事也變不回來了。店老板的語氣一時間頗為傷感。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颗私棺频貑?。
村子幾年前就拆了,你看這樓房,比你們的山還高吧。密密麻麻的。這兒現(xiàn)在叫啥子呢?店老板的目光搜尋著門外。
鳳鳴里。店老板的目光盯著路邊的路標說。
女人的眼睛注視著那個紅底白字的招牌說,曹家巷真的就沒有了?
沒有了,它早就消失了。你看這高樓大廈的,哪里有曹家巷的樣子啊。店老板說,曹家巷都沒有了,哪還有姓曹的啊。
女人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她哽咽著說,那我到哪里去找他?。课掖饝陌?。我十幾年前就答應了他啊。
你答應他啥了?店老板的目光犀利得像一根刺。
我一定要把孩子帶給他看。女人抓著小女孩的手,眼淚大把大把地掉下來。
你認識他嗎?女人的目光里充滿著期待。
我怎么會認識他呢。這個巷子里住的人太多了,我咋能都認識呢。店老板的目光望著門口的路標,嘴里發(fā)出蚊子一樣的鳴叫。
你和他啥關系嗎?一縷陽光打在店老板的臉上,他瞇著眼,試探地問。
我是他……唉,說了你也不懂。女人的臉似乎羞澀了,她問道,你們這里都改造了,每家能補償不少錢吧。女人的話題終于轉到了錢上。這就很關鍵了。店老板在心里嘆息一聲,虧得剛才沒有告訴她實情。
補償不了多少,開發(fā)商狡猾得像泥鰍,咋能舍得把錢給你呢,連生活都維持不了啊。原先這曹家巷人氣多旺啊,賣菜的擺攤的,人來人往,生意也好做。開發(fā)后,老住戶都搬走了,一點人氣都沒有,跟死了人一樣。你看,我這個飯店哪有生意啊。還是你們山里頭好,山高皇帝遠,只要有土地,咋樣都是活,地是寶貝呢,我們現(xiàn)在都沒有地了。農(nóng)民不是農(nóng)民市民不是市民,啥都不是啊。店老板一口氣說了好多,他還說道,城市有啥好啊,我要是在山里有地,我都情愿回山里住,空氣好,與世無爭,簡直是人間仙境嘛!城里啥都要錢,上廁所要掏錢,出門坐車要掏錢,你嘴一張就要錢,你算算,你得多少錢啊。城里其實并不好啊,我早都待膩了,你們卻都想著往城里跑。
女人抿了嘴不再說話。店老板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道理。女人最后說,我也不想到城里來。我暈車,現(xiàn)在頭還暈呢。你能幫我打聽打聽曹德貴現(xiàn)在住在哪里嗎?我一定要見到他。女人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我都愿意帶你去呢。店老板喝了一大缸子水。
你就幫我打聽打聽吧。女人幾乎是祈求了。她從那個龐大的編織袋里取出了一袋子核桃一包子木耳一吊子臘肉說,老板,你行行好,幫我問問吧,我也沒啥子謝你的,這些土特產(chǎn)都是我們山里產(chǎn)的,你就幫我打聽打聽吧。
一股子香氣撲進了鼻子。店老板看著女人的編織袋癟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我又不是要你的東西,我真的不知道。你看,我還做生意呢。
女人突然哭了,女人哭著說,你就幫幫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店老板被女人哭得心煩意亂的,他說,把你的那些東西收起來吧,叫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們孤兒寡母的。
女人很堅決地把那些東西擺在收銀臺上。
店老板抖著手說,這,你這不是逼我嘛。
女人拉著孩子幾乎要跪下去,她說,求求你了,老板,求求你了。我不找到他,這一輩子都不得安寧。我答應過他的啊。
女人虔誠地望著他。店老板避開她的目光,走到了門口,沖著對面的自行車修理鋪說,小李,你替我照看一下。
那個正給自行車充氣的人說,老曹,來了相好的了?還帶著小油瓶。
店老板臉上的肌肉意外地抽了一下,胡說,就是一個顧客。
小李曖昧的目光看著店里說,把門一關就行了。
店老板臉上的肌肉抽得更疼了。他怕那個攜帶著孩子的女人聽懂了小李猥瑣下流的話。小李的目光原來一直在搜索這邊呢。小李踢了一腳地上的自行車說,你們忙去吧。我保證不給我曹叔說。我早上出門聽見曹叔在房子里罵人呢。他一會兒罵你不是東西,一會兒說要下雨了該給曹小福送雨傘了。
讓他罵吧。總比他到處亂跑丟人現(xiàn)眼強。店老板說。
老曹,你這樣子也不是個辦法。你要帶曹叔多出去轉轉。我聽說山里頭空氣好,利于老年人休養(yǎng)。小李抽著煙,跟店老板隔著馬路聊起了天。
我這店咋辦呀。我總不能關門了吧。店老板嘴里嘟嘟囔囔的。
小李突然笑出了聲,曹哥,你就是太愛錢了,我聽說拆遷你們得了不少錢啊。那錢夠你花幾輩子吧。
胡說。店老板壓低了聲音,看了一眼店里的母女倆說,給我爸看病花了很多錢,早都花光了。
那個叫曹德貴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了面前。他被綁在一張椅子上。他的腿上坐著一只流著涎水的老貓,這貓?zhí)狭?,它和人一樣睡覺打鼾,呼嚕嚕的。
店老板把鑰匙掛在屁股上,用下巴指了指椅子上睡覺的人說,是他嗎?
椅子上的人睜開了眼。他在椅子上掙著身子說,曹大福,你個雜種,你把老子綁在椅子上,不如把老子送到精神病院。
店老板說,別叫了,沒有人聽得見。放你出去,你又騷擾鄰居家的李奶奶。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沒有。椅子上的人說,李奶奶的頭上有白頭發(fā),我要給她拔白頭發(fā)。
你還狡辯呢。人家李奶奶的兒子看見你把手伸到了李奶奶的懷里了。
他們糟蹋我。李奶奶說她癢癢了,叫我給她撓癢癢呢。
那你為啥親人家李奶奶孫女的臉。
李奶奶孫女我看著就喜歡,我親一下咋了啊。
人家張依依都十二歲了,你親人家,不是耍流氓是干啥啊。
我不是耍流氓。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看見人家小女孩就往懷里拉,要親,要抱,你說,你這不是耍流氓是干啥啊。那又不是你的孫女,你抱人家親人家干啥啊。
那就是我的小孫女,我有一個小孫女,她和李奶奶家的依依應該一樣大了。
你老了老了還花心。小心我媽晚上來找你。店老板的指頭敲了敲桌子。那兒放了一個黑白鏡框,里面的人嚴肅著臉,似乎被一個疑難問題困住了,一束目光從玻璃里射出來,房間突然就安靜下來。
椅子上的人說,晚霞,你咋一直不下來啊。你待在鏡子里干嗎啊。白天你都到哪里去了,為啥到了晚上才回來。你回家總是跟孫悟空一樣騰云駕霧的,你會法術嗎。你看見咱們的小孫女了嗎。她該上初中了吧。我給她買的衣服和玩具你早點送給她。今天要下雨,可能是大暴雨,你早點去接她。你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的,咋就不陪我說說話,不陪我出去走走呢。你看,你又在那里鼓搗啥啊。我給你說了,柳鎮(zhèn)咱們早晚都得去的。明天可以啊。你就穿你那件紅旗袍吧。
你胡說啥啊。店老板把鏡框扣在了桌子上。
晚霞,你又躲到哪里去了?椅子上的人掙扎著身子叫道。
那只貓終于睡醒了,它站起來,伸長腰,最后發(fā)出了抗議的叫聲。
那個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晚霞你干啥去了咋現(xiàn)在才回來。你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了。女人拉著他的手說。
咱們明天就去柳鎮(zhèn)。到柳鎮(zhèn)的班車每天早上六點發(fā)呢。
好。到了柳鎮(zhèn)給你做漿水面吃,我的漿水早就做好了。
給咱們小孫女帶的東西都裝好了,不要忘了。給秀琴帶的衣服也要裝好。秀芹喜歡吃醬牛肉,你到德福記買上幾斤。
嗯。都買好了。
小孫女應該長大了吧。晚霞,你說,小孫女像誰呢。像他爸還是像她媽。我估計像她媽。那個秀芹長得和你當年一樣好看。
女人把小女孩按著跪在他的面前。
女人已經(jīng)哭得不成樣子了。
椅子上的人伸出了一只手,摸著她的頭說,晚霞,哭啥嘛啊,你一哭,我的心就亂亂的,咱們明天去柳鎮(zhèn),就能見著他們一家子了。
那只手擦著女人的淚珠。
女人突然回到了從前。
她逃走的那個早上,守在門口的人剛剛撤走。
她在地窖已躲了六天。她和紅薯躺在一起。紅薯散發(fā)的清香掩蓋不了地窖的潮濕和憋悶。一絲的光線從擋板上擠進來,角落一只老鼠瞪著晶亮的眼睛。她捂著嘴打了一個噴嚏。老鼠驚恐地爬上了紅薯堆。老鼠太胖了,它從一堆紅薯上滾下來。它的身子落在了她的腳旁。它朝空張著腿,渾圓的肚子孤獨地翕動。她是最見不得老鼠的。那只老鼠最終翻了身,附在她的腳畔。它也許實在跑不動了。頭頂上雜沓的腳步聲。一個人在擋板上跺了一腳?;覊m重重地砸到頭上。柜子倒在了地。麥子撒了一地。苞谷棒從屋檐上摔下來,像是一群被打散的孩子。她聽得見苞谷無聲的吶喊。牛在門口扯著嗓子叫。棍棒噼噼啪啪地打在它身上。它太勤勞了。地里離不開它啊。我們都舍不得打啊。她哆嗦著,感到那棍棒打在自己的身上。牛的叫聲遠遠地低到塵埃里了。豬也叫起來了,那個家伙的叫聲一點也不優(yōu)美,撕裂著嗓子,它餓的時候也沒有這般叫過,但她能聽得懂它的意思,這回,她一點辦法都沒有。豬走了,牛走了,羊也走了。吵鬧的房子漸漸靜下來。黑暗重重地壓著她。老鼠貼著她的身子,地窖里的冰涼從四壁往身體搏殺,老鼠吱吱地咬著牙,她的身子瑟瑟地抖起來。時間似乎死去了,她摸著老鼠,把它托到掌心,她太肥了,微弱的光線里,看得見它的肚皮快要撐破了,幾乎是透明的,她似乎看得見那個肚皮里的幼崽,這是一個母親啊,一個懷孕的母親,她把這個母親暖在掌心,臉貼著她的肚皮,聽見她的身體不規(guī)律地跳動。
不知道什么時間,頭頂?shù)膿醢逑崎_了,他用吊筐拉著她回到了地面。房子剛剛遭了一場洗劫。地上散落著麥子玉米,它們無家可歸的模樣。立柜被拆掉了一條腿,它瘸著身子,柜子里的糧食都無了蹤影,它傻傻地瘸著身子,極為難堪地立在堂屋里。
他們走了嗎?她托著肚子,悄聲問。
走了。他抱著頭坐在地上說,他們還會回來。他們說一定要帶你走。也許他們就在周圍哪里埋伏著。
她摸著自己隆起來的肚子說,都九個月了。你看,他(她)不停地踢我了,也想出來看看呢。
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他摸著她山丘一樣隆起來的肚子說,那還是趕緊躲吧,叫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一劫是躲不過的。
她抱著自己的肚子說,還往哪里躲???這一個生完,我再也不生了。
這是最后一個。他按著她的肚子,似乎對肚子里的人說。
這是什么???他突然叫起來,你帶它干什么啊,齷齪死了。
她撫著它幾乎透明的身子說,你看,它一直跟著我,在地窖里陪著我,它跑不動了。
它也懷崽了。他摸了一把她圓滾滾的身子。
你把它放在墻角,用棉花給它做一個窩,它也許快要生了。她把它托在掌心。她的眼睛看著它的眼睛。她的淚水滴在它的身上。
他不明白平常極為害怕老鼠的她為什么會忽然憐惜懷了孕的老鼠。他看不得她的淚水。他說,行。
每天給它弄些吃的,弄些水,跟伺候我一樣。
他看著她的眼睛,那眼睛不停地流著淚。
他咬著嘴唇說,行。
他送她爬上了山。
走大路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他給她叮囑說,洛城還有一個遠房親戚,你去找著看看,能躲幾天就躲幾天。
他再三說,順著山梁走,只要翻過了蟒嶺,他們就不會追了,你到路上再擋個便車。
她都走了好遠了,又返回來,說,把那只老鼠照顧好,它順利了,我就順利了。
他咬著嘴唇,嘴唇都被他咬出了血。
當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從山里逃出來的野人。她的頭發(fā)掛滿了刺毛球,像一個堅硬的盤根錯節(jié)的鳥巢,她的褲子被荊棘撕扯得一綹一綹的,如若一面面投降的旗幟,她的皮膚上暗河般縱橫交錯著觸目驚心的血痕。洛城就沒有丈夫所說的那條街道,也沒有丈夫告訴她的所謂的那個親戚。餓的時候,她和那些流浪的乞丐爭搶過垃圾桶里的剩飯。當她走到小飯店的門口時,他正在擦桌子。她清楚地記得他穿著白色的汗衫,汗衫上幾個不顯眼的破洞,他把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客人。那一整天他的小飯店沒有看到一個客人。
她靠著門,叫了聲,老板。
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在一張床上了。
他后來說,你嚇死人了。你的血順著褲腿往出流。你叫了一聲老板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店里。我還以為你是被人追殺了呢。
她記得她那天吃了五個荷包蛋。
他說,你咋逃出來的?
他說,你就和那些流浪漢在一起???
她吃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她說,我不跑不行啊,我不跑就會被拉到一張桌子上,那兒站了一排懷了孕的婦女,一個等著一個。我害怕。
他點點頭。他沒有對她的話語做評論。
那天晚上她就生了。
接生的是晚霞。她記得晚霞說,這是我接生的第三十六個娃。我給這世上帶來了三十六個娃了。我都成了送子娘娘了。
晚霞跟自己生了孩子一樣高興。她醒來后,晚霞對她說,你這娃調(diào)皮啊,先出一只腳,嚇死我了。血水流個不停。她就卡在門口不出來。她想害死她媽啊。老曹不信佛,都嚇得跪在地上給菩薩磕頭呢。
一天晚上,她正在給孩子喂奶,晚霞進來了。那天的晚霞似乎變了一個人,晚霞說,他們找到我了,我害怕啊,但我又不能看著孩子被扔進茅坑里。
那天晚霞把孩子抱在懷里不停地哭。晚霞說,這可能是我接生的最后一個孩子了。
干爸,干媽,你們給孩子取個名字。臨走的時候她說。
就叫幸生吧。他把一個盒子交到她的手上說,這個你好好地保管著。有機會了,我和你干媽到柳鎮(zhèn)去看你們吧。
她抱著幸生在地上給他們磕了幾個響頭。
爸,你還認得我嗎?
她跪在他的面前,抓著他的手。他的手指像是蒙了一層皮的骨頭。
你是誰?晚霞。啊,晚霞回來了,你咋才回來啊。這十幾年你跑哪里去了?椅子上的人伸手去摸她的臉。
爸,我是秀琴啊。秀琴。你不記得秀琴了。十三年前逃難到你家的秀琴啊,她還在你家生了一個孩子。她差點難產(chǎn)死了。你給孩子取名叫幸生啊。你看,這就是幸生啊。女人拉過旁邊怯生生的孩子說,幸生,這就是我常給你講的爺爺,你叫一聲爺爺啊。
女孩在她身旁扭捏著說,我爺爺在家里啊。咋又憑空冒出一個爺爺。你看他。像個瘋子,哪像我爺爺啊。
啪。女孩沒有想到媽媽會打自己一個耳光。她捂著臉,聽到自己委屈的哭聲四散奔跑。
沒有他,哪來的你。女人按著她說,跪下,給你爺叩頭。
女孩被一股力量按在地上,她聽著自己的頭在地板上產(chǎn)生了咚咚的聲響。
爸,女人說,這是你的孫女幸生,我們來看你了。
椅子上捆綁的人望著地上跪著的人說,晚霞,這十幾年你跑哪里去了?你那天晚上被一個人叫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你到哪里去了?
地上的人說,爸,我們回來看你來了。
椅子上的人扭頭對店老板說,大福,你媽說啥啊,我咋一句都聽不到,你問你媽這幾年都到哪兒去了?
店老板踢了一腳地上的尿盆,盆里的污水潑到了地板上,他看著地板上扭曲的水流說,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媽死了,都死了十幾年了。
胡說哩。椅子上的人掙扎著身子,椅子在他的身下發(fā)出吱吱嘎嘎的呻喚,他說,胡說哩,我和你媽每天晚上在一起睡覺,她怎么就死了呢。你媽有三十六個娃呢。她昨天晚上還說這些娃都長大了,都沒有一個來看她。
她都死了十幾年了。店老板踢了一腳地上的盆子說。
晚霞。椅子上的人抓著地上人的手說,你咋白天不在家,晚上才回來啊。我到處喊叫你,你也不答應。我到咱們經(jīng)常買菜的菜市場,乘涼的大槐樹,人家都說沒有看見你。我坐在橋頭上,看見你在水里沖我笑呢。我們經(jīng)常在橋頭上看水里的魚。我跳下去你就不見了。我到咱們以前住的曹家巷去找你,可是曹家巷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那里明明有一棵大槐樹,我經(jīng)常在大槐樹下給人們講故事呢。一條巷的人都聽我講,我跟國家領導人似的。那棵大槐樹不見了。那條巷子的人都不見了。
晚霞,你那天晚上出去咋就再也不見回來呢。我要知道你找不到了路,我就跟在你的身后啊。叫你的那個人看著像干部,穿著一身制服。他把你帶到哪兒去了?曹家巷沒有了,難怪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晚霞,你回來了,咱們就一起到咱們的娃家去看看。三十多個娃呢,我當年都記在一個本子上。裝在一個盒子里。那個本子不能丟了啊。咱們一家一家地找,反正咱們老了,權當是旅游了。當年你答應我的。
我陪你去。咱們一家一家地找,三十六個娃,總能找得到。跪在地上的女人突然哭了。
你說還能找得到嗎?我把本子丟了。椅子上的人摸著晚霞的臉說,你瘦了,下巴都變尖了。
當然能找得到。女人的腦袋擱在他的腿上說。
瘋了,都瘋了。店老板踢翻了盆子,冷冷地坐在沙發(fā)上。還三十六個娃呢,都不嫌丟人。太可笑了。他氣咻咻地抽著煙。
女人拉著孩子站起來。她費力地解著繩子,曹德貴像一只綁在椅子上的粽子。繩子如同煙霧在身邊一圈圈地散開,他身上的惡臭洶涌而至。
店老板撿起了地上的繩子說,你干什么呢?他瘋了你也瘋了嗎?不綁著,他就到處亂跑,騷擾老太太和小姑娘,他現(xiàn)在連狗都不如。
你還是他的兒子嗎?女人問。
我不是他兒子你是他兒子?店老板嘲諷地笑著,繩子在他的手上舞動著如一條隨時出擊的蛇。
我們回家吧。女人攙扶著曹德貴,她的女兒拉著他的手。
晚霞,我們終于可以一起回家了。曹德貴笑得像一個孩子。他把桌子上的鏡框抱在懷里說,我們能找到家嗎?
女人說,能找到。
曹德貴在懷里摸索著說,可惜我的本子找不見了,上面有那些孩子的地址呢。我的本子呢,我的本子找不到了。他嗚嗚地哭起來。他的鼻涕淚水模糊了臉面。
女人從包里掏出了那個帶著鎖子的盒子。她說,在這里呢。曹德貴搶過盒子,哆嗦著抱在懷里說,晚霞,這回好了,我們能找到那些孩子了。是的,女人說,我們一家家找。每一家都住幾天,讓孩子給你捶背給你洗腳。
回家啦。曹德貴的臉貼著鏡框說,晚霞,我們回家啦。
他們都走到了門口,店老板突然叫道,你們到底是啥關系?
你猜。
女人回頭笑了笑,店老板突然發(fā)現(xiàn),她笑的神情和他媽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