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個
我從二〇〇九年開始寫小說,到今天也有六年了。當時已經(jīng)二十九歲,這對創(chuàng)作來講是一個比較晚的年紀了,在這個年紀上,青春期就像不可挽回的容顏,再也無法被人為延長了。在和青春告別,在向真正的成長飛奔而去的路途上,有太多欲拒還迎的經(jīng)歷撲面而來。于是,和大部分人一樣,我寫作的初衷不過是基本的表達需要。一些不方便吐槽的經(jīng)歷和感受,被盛裝進“小說”的容器里,含蓄委婉地宣泄出來。寫作最初是一條通道,是一個出口,讓我能夠站在人群的背后,站在河的對岸,坦然地運用自我的視角,坦率地運用自己的感官,建立起自我和世界的關系。
同時,這也帶來了另外的困惑。感覺自己身處宏大的時代——一個最壞又最好的時代,想要去思考它,想要去描述它,卻時常感到力不從心。筆下流出的庸常生活和小人物,就如同浮起在牛皮紙上的剪影,濃淡飄忽卻轉(zhuǎn)瞬即逝。筆下宣泄的個人感受,總是擔心其過于私人化而不夠有力,總是讓我疑惑這樣的寫作格局是否太小太卑微。
但是漸漸地,我找到了答案或者說為自己找到了寬慰。我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義務和責任談文學的人,因而談不上對文學有什么主張,也沒什么幻想。硬要下個結(jié)論的話,我以為文學主張就是生活主張。文學的天空就是人類的天空,浩瀚邈遠,每個人都要清楚自己的能力,擺正自己的位置,選擇屬于自己的那一方角落。真誠地對待生活,才有可能真誠地對待寫作。
我本來就沒寫出過什么作品,相較于坐下來寫,我還是更喜歡想。最近常想的是小說的視角問題?,F(xiàn)代小說有了視角限制,視角問題不光是人稱問題。因為只有存在不同的視角,才有進入他人立場、領會他人觀點的機會,也就是通常說的設身處地,聆聽他人,而這也是公民社會的基礎。小說的視角問題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令人進入他人,在人的社會屬性之外注意到精神狀態(tài)方面的東西。
在過去整個社會經(jīng)驗公共化普遍化的基礎下,小說容易成為全知視角。馬克思曾稱希臘藝術為“不可企及的典范”,他說“這是……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在它發(fā)展的最完美的地方……顯示出永久的魅力”,我的理解是這里即呈現(xiàn)了某種不可企及的人類童年的氣概,有一種大無畏的“沒有我不知道的”的孩子氣。但是今日社會已不同于以往,經(jīng)驗私人化、部落化、社區(qū)化、分化性擴大了(博客、微博、微信朋友圈),各個板塊都產(chǎn)生無限的細分化,每個細分都意味著經(jīng)驗的隔絕,古典小說的全知角度很難踐行。
后來心理學發(fā)展起來,每個人的心靈世界被打開,人的獨立小宇宙就被發(fā)現(xiàn)了。每個人分割出來看有其孤立性,但又都是有內(nèi)在歷史化的人,依附于整個社會歷史。人是單獨的個體,這些單獨的個體又同時并存于同一宇宙之中,受著它的影響,成為各自的模樣。人物關系就是在大宇宙背景下的無數(shù)小宇宙的碰撞,作家對視角的重視就好比盡量打開某一個小宇宙的窗口,讓外部世界盡量在這個獨特的小宇宙中得到表達。所以我在思考,寫小說更需要的是獨特的個人化視角。
獨特性就是有限性,給小說家的挑戰(zhàn)就是如何提供新的有限經(jīng)驗,而非提供普遍經(jīng)驗。小說家不是萬能的,如同他想去書寫的“人”這個對象,同樣也不是空洞龐雜的一樣。小說家應該盡力對抗普遍經(jīng)驗的普遍性,要對自身有限性有充分認識及善于利用這種有限性,他需要落到地面,進入人群,從一花一木里表達世界的普遍性。知道手里有什么,才能徹底自信地去解決什么。
個人化視角大概是體現(xiàn)在個人的生活方式中的。就像我們都知道一句話,作家應該深入生活,因為電腦前的瀏覽不能真正代替民間生活。我們也時常說,現(xiàn)實生活的荒誕遠甚于文學虛構。我誠摯而衷心地熱愛人群,熱愛著世俗生活。盡管百分之九十的業(yè)余時間閉門不出,也不妨礙在邁出家門的一刻依然擁有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傻氣激動。就像這次來南京參加《鐘山》筆會的路上,我看到高鐵站臺上的乘務員指揮乘客走到正確的車廂號碼標識旁等待卻未果,而對著手持喇叭說:“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是信任,知道嗎?是信任,這里不是四號車廂,這里不是四號車廂……”,我還看到車廂里的阿姨們頻繁換座,不坐到一起不甘心,她們強行給自己的丈夫們?nèi)献映?,大聲聊天,在微信群里搶幾分錢的紅包,撒下一路歡聲笑語。我曾經(jīng)當過十二年的高中教師,很多時候也不禁質(zhì)疑,我透過自己的工作所看見和擁有的現(xiàn)實世界,究竟是不是真的。唯分數(shù)排名和升學率至上的教學要求,各種荒唐的校規(guī)條例,雙休日和節(jié)假日無窮無盡的補課,上課時高懸在頭頂?shù)念愃啤?984》里“老大哥在看著你”的監(jiān)控攝像頭,時常讓我沮喪地(或許是錯誤地)認為:一切都不會好了。自我的渺小和荒蕪,自我在追尋夢想時的無力感和挫敗感,自始至終令人垂頭喪氣?;蛟S我反過來應該慶幸,正因為如此,目標和達成目標之間的矛盾曲折,只此一點,便構成了寫作本身最大最美好的意義吧?可能事實真是這樣也說不定。
可以說,這樣的寫作是屬于生活的一部分,它和生活黏合得很緊密,同時也是一個人遠離生活的方式。在每篇小說完成的時候,都有一段既定事實悄然而去。寫作和打牌炒股種花古玩一樣的,都是“一種度過人生的方式”。有人選擇這樣的方式,有人選擇那樣的方式,每種方式最大的意義不在于向外,而是內(nèi)指的,最終是指向個人的。而且能夠堅守某個念頭并執(zhí)著去實現(xiàn)的人,都將會是對待生活和對待自我最真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