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李
寫給“我們”的“生死場”
——簡評周芳的《重癥監(jiān)護室》
◎葉 李
周芳的《重癥監(jiān)護室》盡管未必是“理念先行”,有意地呼應方興未艾的“非虛構寫作”熱潮,在開筆之前即精準定位,可是作品被閱讀者、評介者以“非虛構”寫作視之不能不說與作家力圖回到生命現(xiàn)場去做真實呈現(xiàn)的追求大有關聯(lián)。當作者帶著個人的視角和經(jīng)驗以行動者、親歷者的姿態(tài)去寫非常態(tài)的、特定情境下的人與生活時,對于“真實”的追求如果處理不當,極易在客觀上流為一種為讀者的窺視欲和窺私欲提供出口的寫作或為獵奇者描繪生活奇觀的寫作?!爸匕Y監(jiān)護室”恰恰是那種容納了非常態(tài)的人和生活,難免引發(fā)讀者窺探之念與好奇心的題材,然而周芳的作品卻以從容得當?shù)奶幚沓晒Φ鼗乇芰饲笆鑫kU,顯示了創(chuàng)作的價值,其根本在于作者“寫真實”背后對于真實的態(tài)度、立場是真正地希望“將真實的生活材料轉(zhuǎn)化為有意義的藝術結構”,“表達對生活的理解和時代的困境”。作者在創(chuàng)作前,深入重癥監(jiān)護室,在這“生死場”擔任義工長達一年,當她作為“行動者”去寫“真實”的時候,她用強烈的情感投入、以熱滿之心血寫就的作品,展現(xiàn)了這樣的努力——恢復文學對自我、對生命、對時代的真相、對每個個體的困境與其生活價值進行追問的能力,文學的“在場感”和“介入性”也由此彰顯。
周芳寫作《重癥監(jiān)護室》并不著意于以虛構的方式講述世俗故事而最終超越世俗來表達一種哲學關懷和提供具有普遍性的生存寓言,哪怕不是百分百的“非虛構”,作者畢竟是以大量重癥監(jiān)護室手記為基礎,用偏于紀實的方式來書寫“生死場”。非虛構的紀實性書寫仍是這部作品的基本路向——作者選定的路子是“回到現(xiàn)場”,在生與死的交匯點由死而窺生,寫出生命的真相、生命的尊嚴、生命的意義和凡常生活的價值,她要由重癥監(jiān)護室寫出“健康地笑著鬧著哭著活在這煙火人間”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所以《重癥監(jiān)護室》從最接近死亡的地方來寫“生”。作品雖然寫了形形色色的死,寫死的無奈,寫死亡的尊嚴,但從根本上看,這是一部寫“生”的作品,不是為了寫“死”,而是要寫“活”。整個作品的主題和基調(diào)可以用作品中兩個人物的名字來概括——王美麗和高興——生命是美麗的,活著就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這是作者想通過帶有紀實色彩的寫作傳達的她自己的或者說她想與讀者交流的“在世”的態(tài)度。這種“貼地”式的寫作,沒有竭力向“形而上”的層面升華,也不試圖將具體的生活抽象化,真實的生命經(jīng)歷著的生活本身就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現(xiàn)實自有其力量,真誠地去展現(xiàn)這一切就能讓寫作的意義敞開。
周芳面對“生死場”里疾病與健康的輪轉(zhuǎn)、生與死的交替,經(jīng)歷這變化中情感體驗的跌宕,借用余秀華的句子,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中寫“我在搖搖晃晃的人間”。余秀華的詩也正是因為大膽地吐露靈魂深處的秘密、隱痛、灼傷、掙扎、不能止息的欲望,去書寫在搖搖晃晃的人間的“活著”而動人。余秀華面對身體的特殊狀況和暗淡的人生現(xiàn)實,要在痛苦中尋找靈魂和生命的出口,所以她選擇了詩,她用詩寫“活著”,顯示生命的韌性。周芳恰恰是在可以享受生命的時刻,選擇去接近“死亡”,由生死的交替去寫生命的意義。周芳的寫作是非常明亮的寫作,這種明亮就在于她對于死亡和生命有一種極其嚴正的態(tài)度,尊重死亡,不憂生而懼死,雖然“生死哀切”,然而“因其哀,不忍棄”,投射出作者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梢哉f余、周二人從不同的路向上回到了生命的現(xiàn)場,在對“活著”的書寫中表現(xiàn)出從真實的生命感受出發(fā),“言說真實體會的能力”。但,值得注意的是,余秀華寫在搖搖晃晃的人間活著的詩歌里,那些痛苦幾乎是以披肝瀝膽的方式對讀者形成沖擊,沖擊不是源于詩人刻意撼人心魂,而正在于這是她寫給自我的、毫不設防的心語,是詩人與自我靈魂的對話。詩人筆下的“活著”是寫給“我”的?!吨匕Y監(jiān)護室》里,作家窺死而悟生,帶著飽滿的情感寫“生死場”、寫“活著”,不只是寫給“我”的,更是寫給“我們”的——把自己所感受所領悟的,寫給每一個在世的生命,通過“我”眼中的重癥監(jiān)護室來向不必走進、不能走進、未曾走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人們展現(xiàn)生命的意義。“非虛構寫作中的‘我’都是開放的,她愿意和世界交流?!浴摇囊暯菚鴮憽摇壑械氖澜?,雖然帶有‘我’的認識、理解、情感,但最終的寫作目的是渴望‘我’眼中的世界被更多的人所知曉……”周芳的《重癥監(jiān)護室》不管是不是嚴格的“非虛構”寫作,作者那種交流式的開放的寫作無疑契合上述判斷。
重癥監(jiān)護室封閉而隔絕,周芳的寫作卻是開放的、愿意和世界交流的寫作,她要把“生死場”寫給“我們”。為什么是這樣的方式?從作家基本的觀點和立場不難找到答案。她在表達情感、判斷、思考更具個人化色彩的補記里引彌爾頓的詩:
無論誰死了
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
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
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
為我,也為你
每個人并非彼此隔絕的孤島,在生命沉湖的最深處,我們實則枝蔓相依,這是作家的體悟和觀點;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的我,要為我之外的人們——我自己的一部分做擔當,這是作家的立場,沒有人應該超然事外,袖手旁觀?!吨匕Y監(jiān)護室》不單單是寫給“我”,也寫給“我們”,也就順理成章。同樣,立場也決定了作者的寫作姿態(tài),她是進入重癥室的觀察者,卻以融入者的姿態(tài)寫作。整體而言,《重癥監(jiān)護室》是投入生活的寫作,而不僅僅是觀察生活的寫作。怎么實現(xiàn)由觀察向融入的切進,怎么由重癥室中他者身份向融入者身份的轉(zhuǎn)換,多重身份和視角的引入顯示了作者的敘事智慧。作者盡量避免身份的單一和視角的固化,她有幾重身份——護校教師,然后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當義工,成為這個特殊環(huán)境中的他者、護理人員、觀察者。然而同時,她又巧妙地利用補記賦予敘述人“我”以“普通人”甚至“病人”的身份與視角。補記是作者的妙招。作品本來就是以義工手記為基礎創(chuàng)作而成,當然不存在邊寫邊漏,需要事后拾遺補漏的情況,實乃作者刻意為之??桃馓庴w現(xiàn)的正是作者的敘述策略:通過補記,她把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生活向外延伸,延伸到社會,延伸到自己的家庭,延伸到自己個人的生活與人際關系中,補記連接了重癥監(jiān)護室和我的世界乃至外面的世界,補記也消除了敘述人“我”和那些在生死線上掙扎的人們及其家屬之間的區(qū)隔。你是“我們”、他是“我們”、敘述人也是“我們”中的一部分——補記里,作者得以從病室抽身返歸到日常的生活空間中,回到更私密的個人的家庭生活中,回到凝視自己內(nèi)心而獲得意義的那些瞬間,用跟病人乃至跟他們家屬共同的最普通的身份——妻子、女兒、母親、一個社會人的身份來談生論死,來描摹那些灌注了情感的最日常的生活細節(jié)、來寫自己心靈的每一次波動、自己的每一點思考。于是,重癥監(jiān)護室的生活就不是孤島上的生活,而是跟“我”的生活牽連起來,重癥室里的生活是“我們”的生活,“我”的生活也是“我們”的生活?!拔摇钡那榫w、生命體驗、困惑與思考就有了跟病室里的人們的悲喜哀痛的連通性或者說具有了一種共通感。這樣“我”就不再僅僅是“他們”生活的觀察者,也是“我們”生活的體驗者和投入者,彼此的情感、命運、處境實則連通交融。何況,作者還有意地在作品中,于補記之外,用專章寫了自己作為住院病人在醫(yī)院里的萬千思緒,經(jīng)歷的情感起伏,還有對于生、死的深切體悟,更直接地以住院親歷者的身份、視角去寫“生死場”,用多重身份與視角的補充寫出層次豐富的生命體驗,不武斷地以觀察者的所得取代親歷者的實感,使“真實”真正地敞開,而非幽閉在單向度的敘述之中,讓“真實”于多側(cè)面的復雜表現(xiàn)中充滿令人信服的力量。
周芳的《重癥監(jiān)護室》是她大膽嘗試的轉(zhuǎn)型之作,更是一部成功之作,說它成功,不僅在于“自古成功在嘗試”,更在于作品有意疏離獨語或私語式的寫作,傾注心血,關懷遠方: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遠方不在別處,就在重癥室,就在生死線,因為這里是離死亡最近,離生最遠的地方。寫給“我們”的《重癥監(jiān)護室》根本不指望用冷靜精確的敘述當作刺向社會問題的解剖刀,它不排斥情緒的介入和情感的力量,因為它正是懷著一種“赤地意識”去書寫——“我”和這個時代的每個個體一同悲喜,一同經(jīng)歷變化,一道在生活的跌宕起伏中心懷期待,彼此關懷,一起向著遠方行走在中國這片火熱的赤地之上。我身經(jīng)目見的、我感懷于內(nèi)的、我醒覺開悟的“都是大地、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的一部分?!边@樣充滿溫度和生命力的寫作值得珍視,也期待它永遠“未完待續(xù)”,一直“在路上”。
(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學者學術發(fā)展計劃“區(qū)域文學研究與民族文化的傳承構建”學術團隊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
葉李: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