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祥
下班回家,在公交站點等車。一個女孩過來問我,大叔,有個四季旅館在哪搭?我想了一下,想不起來哪里見過四季旅館,就搖了搖頭。女孩說,他們說是在東門。我說,東門?東門的范圍大了,這里也算是東門,但附近好像沒有個四季旅館。準(zhǔn)確的東門,從下個路口往東走兩站,就到了。那里有沒有個四季旅館,我真的不知道,你問問別人吧。女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等車的幾個人,沒有開口問,而是看了看公交站牌,自言自語地說,這上面寫的是東門呀!女孩很顯然對我說的話有點懷疑,或者說有點疑惑。
也難怪,這個公交站牌上的確寫的是東門,但這里既不是老城的東門,也不是新城的東門。老城的東門要往西走兩三站地,新城的東門要往東走兩站地。老城的東門叫朝陽門,站牌上也寫的是朝陽門。新城的東門站牌上卻寫的是東環(huán)。這個站臺叫東門,的確令人費解。也許是十幾年前,城市發(fā)展到這里,這里成了東門。隨后,城市繼續(xù)擴大,地名卻沒有跟著變化。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搞不清。我到這個城市工作才四五年時間,很多東西還沒弄明白,這只是我的猜測,也沒法給女孩解釋。
怎么解釋呢?站牌上明明寫的是東門,你說這里不是東門,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故意給人指錯路嘛!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城里的地名站牌很多都與實地不符。比如說吧,木家村站,那里是一個居民小區(qū),沒有什么村子;三元溝站,那里全是高樓,沒有溝。這些地名還好理解些,城市擴張了,原來的村子開發(fā)成居民小區(qū),但地名保留下來了。三元溝也是,那里原來可能有個水溝的,早就填平蓋樓了。再比如說,羊肉街口,并沒有賣羊肉的。栗子巷口,巷子里沒有栗子樹,也沒有賣栗子的。巷口曾經(jīng)有過一個賣栗子的小攤,但只擺了不幾天,就被城管趕跑了。應(yīng)該不會是因為那個賣栗子的小攤,就把一個巷子叫栗子巷,把一個站點叫栗子巷口,可能還有什么別的原因,誰知道呢。自己沒搞明白,也不能隨便給別人亂說,萬一指錯路,不是害人嗎?
我正這樣想著,猶豫著,公交車來了,我就上車了。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我選了個能看見站臺的座位坐下了。站臺上的人,有些上車,有些下車,換了些人,我沒有盯住,但那個女孩我盯住了,她還在站臺上,顯得有些焦急,有些茫然。我心里也沒來由地有些擔(dān)心。好在公交車很快就開動了,女孩的身影從車窗里消失了,車窗外閃過的是一座又一座的樓房。一座樓房上掛著四個巨大的字“華威賓館”,另一座樓上掛著新世紀(jì)飯店的牌子,接著是如家賓館、新苑賓館、龍飛飯店、金源大廈,眼前閃過各種名稱的賓館飯店、各式各樣的牌頭匾額。二十分鐘的車程,我就看到了數(shù)十家賓館飯店。平日坐車回家,我從來都沒注意過這些飯店賓館,它們好像是今天突然冒出來的,每一座賓館飯店的名字都很醒目。何止是醒目,簡直要往我眼睛里鉆。
我知道這種現(xiàn)象,是因為我太過注意了。丟了自行車的,看到滿街都是自行車;丟了孩子的,看到滿世界都是孩子。女兒小時候走丟過一次,我滿大街地去找。那天街上的孩子就非常多,到處是孩子的身影,到處是孩子的聲音。我當(dāng)時還在縣城,縣城比較小,我跑了一兩個小時,幾乎把縣城的每個角落都跑遍了。每個角落里幾乎都有孩子,每個孩子都像是我的女兒,但跑到跟前了,卻都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跑遍了,還是找不見,我快要急瘋了,又跑第二遍。街上沒有大人,全是小孩。一個胖女人領(lǐng)著一個小孩,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女兒,但我還是跑到跟前去看,竟然真是我的女兒。女兒看到我,沒有絲毫的驚喜,她看著我,似乎有些不認(rèn)識我,手拉著身邊的那個女人。我喊她的名字,她不應(yīng)也不笑,手還緊拉著身邊的女人。女兒看來是給嚇著了,這會兒完全依賴身邊的女人了。我拉過女兒,抱住她。女人問我,你干啥?我急了,氣呼呼地說,這是我女兒,你說我干啥?女兒這會兒才抱緊我,哭起來。女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兒,這才說,這孩子一個人在我鋪子門前哭著,不見大人,我怕給壞人拐走了,就領(lǐng)進鋪子里。孩子哭了一會兒,睡著了,我就放在床上睡了一覺。睡醒來,我看孩子餓了,就給了個面包。問她是誰家的孩子,她不說。問她家在哪里,也不說。我沒辦法,就領(lǐng)出來,找大人。這孩子咋不說話?我說,她還不會說話,你讓她說啥!我的心情還沒平靜下來,對那女人的態(tài)度不好。我抱起女兒就往回走,給她連聲謝都沒有說?;厝テ届o下來,看到女兒手里的面包,這才想起應(yīng)該給人家面包錢,更應(yīng)該給人家道謝。要不是她好心把女兒領(lǐng)進鋪子里去,女兒說不定會被人給拐走了。回頭想去找她,卻找不見了。問女兒,女兒也搖頭。女兒言語遲,快兩歲了,還不會說話;但她打小就心野,愛往外面跑,這會兒大學(xué)畢業(yè)了,不回來,還在外面跑。
現(xiàn)在的孩子都愛往外面跑,剛才問路的那個女孩也是,肯定也是跑出來的。她要找四季旅館,我真不知道。我在這里買了房子,下班就回家,不住賓館,平日很少注意到賓館飯店。今天才注意了,這一路下來,竟然有幾十家賓館。這么多的賓館里,真沒有四季旅館。沒有看到四季旅館,我心里似乎踏實了一些。但想想,我只看到了一邊,街道另一邊我沒看到,那一邊,應(yīng)該還有不少的賓館,里面也許就有四季旅館。
下車到小區(qū)門前,我想到馬路對面坐車回去看一趟,看街道那一邊到底有沒有個四季旅館。這樣的想法很強烈,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四季旅館與我有啥關(guān)系?就是找到四季旅館,能怎么樣?找不到四季旅館,又能怎么樣?想是這樣想,但看到對面正好有一輛公交車到站了,我還是想過馬路去坐車。這會兒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車很多,沒法過路。我試著橫穿馬路,被來往的車輛逼回路邊。一輛車擦著我身邊過去,司機還探出半個頭罵了一句。罵的話我沒聽清,估計是“找死”、“神經(jīng)病”之類的。我沒法回罵,橫穿馬路本來是我的錯,再說了,車子早就跑遠(yuǎn)了。
對面的公交車也開動了,這會兒就是跑過去,也坐不上了。車堵著我,過不去,坐不上公交車,說明不該回頭找什么四季旅館。我這樣想著,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就慢慢地走進小區(qū),上樓回家。
家在六樓,走到四樓,我忽然想起,牛奶沒拿。我訂了份牛奶,在單元門口的奶箱里,一般是下班的時候,順帶拿上去。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下班到單元門口,自然就會拿上,很少忘記。今天卻忘了拿,又走到四樓了。折回去拿,還是不拿,糾結(jié)了一會兒,還是回頭下樓了。這個季節(jié)天熱,牛奶放到明天,肯定壞了。家里再沒別人,就妻子一個,妻子最不愿爬樓梯,不會下去拿,還是得我拿。到家里再下去拿,又多爬兩層樓梯。
拿上牛奶,再爬樓梯上去,腿酸得厲害,氣也喘得厲害。開門進去,妻子看到了說,你不是說爬樓梯很輕松嗎,咋也喘上了?我沒有回話。妻子又說,買了個舊房子,還這么高,叫人爬上爬下的。我還是沒回話。從縣城調(diào)到省城來,我買了套二手房,房子舊,還是六樓,妻子一直耿耿于懷。我也是沒辦法,省城的房價高,好房子買不起,舊房子、頂層的,相對便宜些。妻子也知道這些,但總是要說。我不辯解還好,一辯解,她反而來勁,從房子說到其他方面,最后落腳到女兒。一句話,我沒本事,窩囊,掙不來錢,辦不成事。妻子還算照顧我的自尊,不明著說,而是說,你看人家誰誰,給女兒找了工作,在銀行。誰誰,給兒子辦了個公司,當(dāng)老板。你要是能給女兒找個好工作,她也就回來了,不用到處亂跑了。要是聽見誰家孩子結(jié)婚,她又說,你看,女兒沒個固定工作,二十五六了,連個對象都沒有。一個人在外面跑,你放心呀!我當(dāng)然不放心,可有啥辦法呢?現(xiàn)在的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凡進必考,進國企要托人花錢,我一個窮文人,找誰去。這邊私企工資低,女兒不愿回來。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面打拼,我一直都擔(dān)心著。擔(dān)心她應(yīng)聘找工作的時候,上當(dāng)受騙;擔(dān)心她租房子住宿的時候,遇到壞人;擔(dān)心她早起上班的時候,被人搶了包;擔(dān)心她晚上下班的時候,被人尾隨。現(xiàn)在這方面的負(fù)面新聞太多了,由不住人擔(dān)心這些。打電話過去,還不好明說,轉(zhuǎn)著彎兒暗示,女兒卻大大咧咧地說,放心吧,我是成年人了,會照顧自己。說是這樣說,女兒有時候打電話過來,說點委屈,發(fā)點牢騷,我在電話里開導(dǎo)勸慰,但心里好多天都不好受。
妻子也是,她來這邊時間短,認(rèn)識的人少,下班回家很少出門,就在那里看電視。她愛看電視劇,不愛看時政類的節(jié)目,但女兒到外面這兩年,她幾乎每天都看新聞聯(lián)播。她關(guān)注的不是國家大事,而是女兒所在的城市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有一種特別的直覺,能迅速從一大堆新聞中揀選出女兒那里的事件來,打電話過去,叫女兒注意。她特別要看女兒那里的天氣預(yù)報,那邊預(yù)報刮風(fēng)下雨沙塵霧霾,趕緊打電話過去,叫她添衣服戴口罩。女兒要是幾天不來電話,她就著急抱怨。我解勸說,女兒忙,肯定是顧不上。她說,白天忙,晚上呢??膳畠阂峭砩洗螂娫掃^來,她又會驚慌,擔(dān)心女兒出了啥事。
我忽然又想起問路的那個女孩,她跑出來,家里人應(yīng)該和我們一樣擔(dān)心,也是和我們一樣,沒有辦法。只能希望孩子平安,走到哪里都能遇上好人。那個女孩應(yīng)該也是把我看成好人,才問我的。我卻不知道。雖然我是真的不知道,但心里還是覺得有點不安。
四季旅館到底在哪里?我上網(wǎng)搜索,出現(xiàn)很多條目,最前面一條是“訂四季旅館上攜程,天天特惠2折起”,打開條目,內(nèi)容介紹的卻是四季酒店:“四季酒店是一家世界性的豪華連鎖酒店集團,在世界各地管理酒店及度假區(qū)。四季酒店被TravelandLeisure雜志及Zagat指南評為世界最佳酒店集團之一,并獲得AAA5顆鉆石的評級。四季酒店集團總部設(shè)于加拿大多倫多?!边€有一條是:“深圳富商入住澳門四季酒店,被按摩浴缸吸住溺斃?!?很顯然,這個四季酒店不是女孩要找的四季旅館。其他的條目,什么“毛里求斯9日7晚半自助游·鳳城出發(fā)+四季酒店花園泳池別墅+3日游+相冊”之類的,也都不搭邊。
網(wǎng)上搜索不到,我就打電話給單位上的一個同事。他在這里工作時間長了,也許知道四季旅館。同事說,四季旅館?沒有印象。西門那邊好像有個,不對,那是四海賓館。我提醒說,好像是在東門。同事說,東門?東門那邊我熟,我在那邊住了好些年,大的飯店賓館我都知道,沒有個四季旅館。也許是哪個小巷子里開的小旅店。對,聽名字就像是個小旅店。你問這干啥?我趕忙說,不干啥,一個親戚,說是住在那里,我想過去看看。同事說,你讓你們親戚看看周圍有啥標(biāo)志性建筑,不就找見了嗎。我說,好好好,我知道了,謝謝!
妻子聽見了,在外面問,啥親戚?誰又來了?
我說,沒誰來,我隨便說說。
妻子說,我聽你說誰住在哪個賓館,你要去找。
我說,沒有誰來,我就是問個賓館的地址。
妻子進來了說,你平白無故問賓館的地址干啥?開房?到底誰來了,是你那邊的老情人來了吧?
我說,哪里有。
妻子說,沒有!你那點事,我清清楚楚。
我說,沒有的事,你總是疑神疑鬼的。
妻子說,是我疑神疑鬼哦,還是你鬼鬼祟祟?到底是誰來了,你問賓館干啥?你說清楚呀!
我說,下班回來的時候,有個人問我四季旅館,我說不知道。
妻子說,不知道就不知道,咋話了?
我說,我又給人家說,往東走兩三站地,也許在那邊。我怕給人指錯路了。
妻子說,不知道你給人瞎說啥。不會叫人家問別人?
我說,我讓她問別人,她沒問。
妻子說,這還就怪了,是個啥人,還就相信你?
我說,是個女孩。
妻子說,我說嘛,你咋那么關(guān)心,原來是個女的呀!
我說,是女孩。
妻子說,還不是女的。你就這毛病,憐香惜玉的。
我說,胡說啥,她就跟咱們女兒一樣大。
我又說,要是咱們女兒在外面問路,別人給指錯了,你說咋辦?
提到女兒,妻子這才說,女兒有一回跟人問路,差點被騙進傳銷窩里去了。我急了,責(zé)問妻子,有這樣的事,你咋不早說。妻子說怕我著急。妻子抱怨是抱怨,但心里還是體諒我的,怕我著急,有些事就瞞著我。不光是這件事,她和女兒一定還有些事瞞著我的。我剛想追問,妻子岔開了話頭。
妻子說,那現(xiàn)在咋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
妻子說,我先做飯去。
妻子抽身出去了,留下我一個在屋里亂想。
我就想,女孩說要找四季旅館,她要去四季旅館干啥?要是住宿的話,隨便哪個賓館都行,為啥偏要找四季旅館?很顯然不是去住宿。也許是應(yīng)聘,去當(dāng)服務(wù)員。下班路上,我看到很多賓館飯店門頭的電子屏上,都打著招聘服務(wù)員、保安的廣告。她沒去過四季旅館,她怎么知道四季旅館要招聘服務(wù)員?現(xiàn)在有很多招聘都掛在網(wǎng)絡(luò)上,但招聘一般都會寫清楚地址的,不可能籠統(tǒng)地說是在東門。應(yīng)聘的可能性也不大。那是去找人?找什么人?如果是認(rèn)識的人,應(yīng)該會告訴她準(zhǔn)確地址,找不到的話,女孩也可以打電話聯(lián)系。女孩沒有打電話,而是找人問路,說明四季旅館里沒有她認(rèn)識的人。想了半天,又回到原點,女孩要去四季旅館干啥?線索太少,我實在想不出來。
我仔細(xì)回想女孩說過的話。女孩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問我的話,大叔,有個四季旅館在哪搭?另一句是提醒我的話,他們說是在東門。她還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這上面寫的是東門呀。這幾句話里面有一些線索。首先是,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她說的是普通話,但帶著濃濃的方音,像裝在袋子里的土豆,疙疙瘩瘩的,能看出是土豆,卻不知道產(chǎn)自哪里。女孩把哪里說成是哪搭,本省南部山區(qū)的人這樣說,陜甘一帶的人也這樣說,沒法判斷出她是哪里人??梢钥隙ǖ氖?,她不是這個城市里的人,應(yīng)該是個農(nóng)村女孩。雖然是農(nóng)村人,但她念過書。她說,這上面寫的是東門呀。說明她認(rèn)識字?,F(xiàn)在的農(nóng)村孩子,一般都念書,至少上完初中。能讀書識字,出門就會好一些,可以睜眼認(rèn)路,辨別是非。但話又說回來,大學(xué)生上當(dāng)?shù)囊膊簧?。新聞上都報了,一個女大學(xué)生,被人騙到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給一個農(nóng)民當(dāng)了媳婦。過了四五年,孩子都有了,才被解救出來。這樣的事還不少,讀書識字的,照樣會上當(dāng)受騙?,F(xiàn)在的騙子多,騙術(shù)也高。女孩說,他們說是在東門?!八麄儭笔钦l?從女孩的口氣上判斷,不像是她的熟人,也許是路人,也許就是騙子、人販子,還有傳銷組織的人?,F(xiàn)在的傳銷組織,比人販子還厲害,專門欺騙那些急于掙大錢的年輕人、農(nóng)村人。不光是發(fā)展下線,騙親戚朋友,還會被洗腦、拘禁、沒收手機,讓你沒法與外界聯(lián)系,沒法出來。曾經(jīng)有個小伙子,被騙進傳銷窩點,用指甲刀弄破手指,寫了一封求救血書,從廁所的窗戶丟了下去,才獲救的。傳銷組織一般都會有個窩點,要么是出租屋,要么是小旅館。這個四季旅館,也許就是個傳銷窩點。
不是也許,我這會兒完全認(rèn)定,四季旅館就是個傳銷窩點。不光是傳銷窩點,在我的腦海里,四季旅館變成了一個藏著惡魔巫婆的城堡,正敞開邪惡的大門,等著女孩。而女孩卻一點兒也不知情,正一步步向那里走去。那情景似乎是一個童話故事里的場景,或者是一個電影的片段,卻被我無端地移植過來了。在童話或電影中,這時候會有一個人出來阻止女孩進入城堡,或者是在女孩遇到惡魔的時候,解救女孩。但這個女孩卻沒人去解救,能阻止她的只有我了。
我趕忙出去給妻子說,我出去一趟。
妻子說,飯快好了,吃了再去。
我說,顧不上了。
妻子說,啥事這么著急?知道你要去干啥!想英雄救美是吧?
我說,這是啥話。
妻子說,不說這了?,F(xiàn)在的小伙子姑娘都在外面打工,我們店里就有三四個,都是農(nóng)村來的。不光是我們店里,滿世界跑的都是,你都能救下來?妻子說完還剜了我一眼,我知道那后面的潛臺詞,你女兒也在外面跑呢!
妻子的話把我擋回屋里去。
坐在屋里,我還是在想那個女孩。我回想女孩的模樣。在站臺上,我沒注意,但坐上公交車后,我注意看了她。記得她穿了件米黃色的上衣,白色的褲子,扎個馬尾辮。但具體的長相,當(dāng)時就沒怎么看清,現(xiàn)在說啥也想不起來。試著一點一點地想,像考古挖掘一樣,從眼睛到鼻子到嘴巴,慢慢復(fù)原。鼻子顯現(xiàn)出來了,嘴巴出來了,眼睛也出來了,慢慢湊成一個姑娘的模樣。我在腦子里盯著姑娘看,卻發(fā)現(xiàn)那是我女兒,活脫脫就是我女兒。我明明是在想那個女孩的模樣,怎么會出現(xiàn)我女兒的模樣?我想不明白。
雖然想不明白,但心里更著急了,我決定出門去找她。怕妻子攔擋,我沒向她那邊看,勾著頭邊往出走,邊給她打招呼,我出去一趟。
妻子這回沒有攔擋,只是說,你呀!想去就去吧。知道你的毛病,不讓你去,能把你憋死。還是妻子了解我,知道我愛鉆牛角尖。我也知道出去也許找不到那個女孩,但要是不出去找的話,我會受不了。
樓道里已經(jīng)暗下來了,我一溜煙地往樓下跑,跑到二樓時,突然一陣狗叫,把我驚了一跳,也把樓道聲控?zé)趔@亮了。我一看,是一只棕色的小短毛狗。小狗是二樓的一個老頭子養(yǎng)的,老頭子好像就一個人,沒有老伴,兒女也不見,養(yǎng)了一只小狗做伴??尚」方?jīng)常趴在門外,不知是老頭子放出來的,還是自己心慌跑出來的。我上下樓梯的時候,經(jīng)常會碰見。它也認(rèn)識了我,不叫,會用濕漉漉的黑眼睛看著我。今天可能是天黑了,沒看出我,或者是我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它叫了起來。那么小的一只狗,發(fā)出那樣大的叫聲,真叫人想不到。我看了看它,它也看著我。它安靜下來了,看不出受傷的樣子,我就趕緊下樓出去了。
我坐上公交車,先返回東門站臺去看。一路上,我還是注意著街道邊的賓館。實際上不用注意,賓館本來就是專門為夜晚而生的,一到晚上,就非常突出地顯現(xiàn)出來。彩燈把整座樓都照亮了,門廳里透出魅惑的光,尤其是那些牌匾,流光溢彩的, 開元酒店、祥瑞賓館、路星酒樓、清雅飯店……到東門站點,又發(fā)現(xiàn)了十幾個賓館飯店,其中還是沒有女孩要找的四季旅館。
女孩也不在東門站點了。站點上有幾個人在等車,沒有那個女孩。一個中年人無聊地抽著煙,應(yīng)該是等車出去赴約。兩個女人拎著大包小包,興奮地交談著,可能是剛逛完商場準(zhǔn)備回家。一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靠在一起,像是小兩口,卻沒有互相說話,各自玩著手機。一個老奶奶,看著站牌上的公交線路,回頭朝等車的幾個人看了看,朝我問道,小伙子,29路公交站點在哪里?
又遇上個問路的。也許是我面相老成些,總是遇到問路的。我對這座城市并不熟悉,住了這幾年,也總是直直地上班下班,很少出去亂轉(zhuǎn),很多地方都不知道。遇到問路的,有時候就很尷尬。好在29路站點我知道,我下班的時候經(jīng)常路過,就在拐過去另一條街上,不遠(yuǎn)。我給老奶奶說了。老奶奶也想起來了,說,我記得就在這附近,就是找不到了。人老了,啥都記不住了。老奶奶走出去好幾步了,才回頭沖我說,謝謝啊!
看著老奶奶走過街角了,我又向周圍看了看,還是看不到那個女孩。仔細(xì)想想,看到才奇怪呢,從我下班到現(xiàn)在,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女孩不可能一直等在這里,應(yīng)該走遠(yuǎn)了。她能去哪里呢?我給她說,準(zhǔn)確的東門,從下個路口往東走兩站,就到了。她也許聽了我的話,朝那個方向去了。我只能也向那個方向走,邊走邊看著路邊的樓,看有沒有個四季旅館,也看著路邊的人,看有沒有那個女孩。
這會兒街燈完全亮了,街邊的燒烤攤、茶座也都擺出來了,很多人在那里吃燒烤喝啤酒,鬧哄哄的。女孩不可能在那里。街上也走著不少人,有悠閑地散步的,也有急匆匆走路的。我注意地看著,看有沒有那個女孩。我眼睛不好,稍遠(yuǎn)一點,就看不清人的模樣。我只能看衣服,女孩穿的是米黃色的上衣、白色的褲子。
我在附近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沒有四季旅館,也沒有那個女孩。我稍稍有點氣餒,但心里又給自己說,也許再走過去,就碰上了。女兒小時候走丟那次,我就是又走過去,才碰上的。要是沒有再走過去,也許就碰不上,碰不上的話,女兒也許就會被別人冒領(lǐng)走,拐賣了。我邊走邊找著,也胡思亂想著,女孩說不定已經(jīng)被控制了,遭了毒手了。街上燈光燦爛地照著,滿街的人安閑地走著,我卻有這樣的想法。
手機響了,我以為是妻子打來的,一看,卻是女兒的電話。我心里突然一驚,著急地問,出啥事了?女兒說,沒啥事,每次打電話你都問出啥事了,好像沒事就不能打電話。我給我媽打電話,說你不在家,出門找一個女孩。找到了嗎?我說沒有。女兒問,哪里的女孩?我說,不知道。女兒說,不知道你找著干啥?我說,她跟我問路,我指錯了,我怕她遇到壞人。女兒沉默了一下說,你就是心小得很?,F(xiàn)在的社會,年輕人都在外面跑,你不用擔(dān)心,沒事的。我又問了幾句女兒的情況,她說都好著呢,最后說,你早點回去吧。我說,我這就回去。
接完女兒的電話,我心里安穩(wěn)了些,想著就回去,但又想著再找找。我問了幾個開店的,還有幾個路人,都說不知道四季旅館。有一個人提醒我,你打車吧,出租車司機應(yīng)該知道。我就站在路邊擋出租車。擋住了幾輛,一問四季旅館,都說不知道,開車跑了。我知道這樣不行,又擋住一輛,這回坐上去才說,去四季旅館。司機說,四季旅館,在哪條街?我說,不知道。司機說,不知道怎么走?我說,你們應(yīng)該知道呀。司機說,大哥,我真不知道四季旅館在哪里。我說,那就邊走邊找吧。司機說,邊走邊找?這么大個城市,這樣不行吧?
我心里也知道這樣不行,但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對司機說,就在東門這一片,你開慢點走,我看著找。司機也沒辦法了,開動了車。走了幾條街,司機邊開車,邊鼓搗導(dǎo)航,沒找出來,又打電話問人,還是沒有問到。司機問我,你找四季旅館干啥?我說,找人。司機說,找啥人?我說,一個女孩。司機說,女兒?離家出走了?我說,不是。司機好奇了,還要問,我不想說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路邊有個女孩,上身穿著米黃色衣服,下身穿著白褲子,分明就是那個問路的女孩。我趕緊喊司機停車。司機沒反應(yīng)過來,跑出一大截,才剎住車。我胡亂給司機一張錢,下車往回跑。跑過去,那個穿米黃色上衣、白色褲子的女孩卻不見了。
(題字、題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