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
美食江湖
張玉
一
我想這世上的生物,恐怕沒有比魚的種類和數(shù)量更多者,四海八荒,千秋萬世,有水澤處即有魚,我們寄托在魚身上的文化,真是太深厚了。我們談到愛情之美,要說:“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提到隱逸之樂,要說:“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話及感時傷世,要說:“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fù)及”;忽而平步青云,便道:“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這樣說來,魚真是無處不在,它游弋在萬丈紅塵中,搖頭擺尾,游戲我們的生命之水。江湖夜雨,扁舟東去,怎能沒有一尾魚相伴呢?
我愛魚,更愛吃魚。養(yǎng)魚和釣魚都是富貴閑人的消遣,像我這樣的吃貨,魚還是盛在盤子里更讓我喜愛。我對魚是來者不拒的,無論是淡水魚還是海水魚,鯉魚還是花鰱,甲魚還是魷魚,我都愛吃;當(dāng)然了,如果你說后面那兩種魚不能算魚,我也不反對——就像有些人其實不能算人一樣。
最初的魚肴是外公的手筆。我的外公是風(fēng)雅的老人,精于烹調(diào),一粥一菜都能做得清素中見香濃,北方的山城,其實善做魚的人并不多,他是個例外。每年到了年關(guān),外公必要炸帶魚,買好多條,去頭尾和內(nèi)臟,切成小段裹了雞蛋和面糊,炸出來金黃誘人,酥脆極了。他也常做紅燒魚,把魚腌一陣,取蔥蒜炒香,再加豆瓣醬,燒出來的魚紅亮美艷,鮮得讓我連舌頭也要吞下去。
印象至深的是有一年,我老舅承包了一個魚塘,冬天時,他弄到幾條大花鰱,送給外公家,他們稱了稱,最大的一條有十七斤,外公說要燉大魚塊最好吃。他把花鰱洗凈了,斬成大段,每一段上面都剞出好看的花紋,然后在魚身上抹細(xì)鹽和料酒,腌了整整一夜,炸成金黃,下入滾沸的料湯中,燉至滿屋都是清極鮮極的魚香。外公喝一盅酒,眼睛微瞇,那魚肉入口即化,柔若春水,帶著清泉中特有的性靈的氣息,他把酒食魚,對我講詩詞和書法。我至今仍然記得雪白的魚湯中若隱若現(xiàn)的黑色魚塊,猶如地下的礦脈,為我溫暖人生的冬夜,開啟文化的苦旅;也許就從那一刻起,那條魚就載我飄零于文字的江湖,我看到它游于眼前,其實它已經(jīng)游遠(yuǎn)。
二
最難忘的吃魚經(jīng)歷是在晉南,吃的是黃河鯉。
驅(qū)車進(jìn)入黃河故道,河口蘆花如雪,天地蒼茫,汀州上蒲草過膝,有什么樂器遠(yuǎn)遠(yuǎn)地響著,如同上古的中國,蘆風(fēng)從一望無際的葦蕩中來,草浪和水浪忽而濃綠,忽而泛白,同時起伏,直抵天涯海角。時間忽然隱入荒蕪的歷史,有大的空寂和孤獨(dú),古銅色的陽光下是深褐的河灘,成群的圓石上立著幾只鷺鷥,它們長頸白羽,像清麗的美人,在河之洲,等候君子。
船緩緩游入葦蕩,老板娘叫我們到前艙去選魚,甲板上放著幾個大水盆,里面都是活跳的魚兒,我挑了兩尾鯉魚,伙計立即將魚活殺。灶是天然氣,底下放著一個大罐,噴出熾亮的烈焰,魚鍋鼎沸,滾湯怒涌,白霧彌漫。紅燒的大鯉魚,鮮嫩微甜,氤氳著獨(dú)特的體香,回味悠長;那略帶彈性的口感,有野性的美妙,馳騁在曠古的天地之間;秋光水色中,我的三千煩惱不覺付諸東流。吃完魚,老板撤去杯盤給我們上魚湯,是用巨大的海碗盛裝,配一柄大鐵勺舀湯。在我的記憶中,只有家鄉(xiāng)的農(nóng)婦才會使用這樣的大碗和巨勺,我已多年未見這樣的食器了,遑論用它喝湯。海碗中霧氣裊裊,細(xì)碎的蔥花如同浮萍,魚湯入口,熱烈鮮美,如將長河落日含于口中,飄然于歲月之上,魚湯也是滄桑。我想起蘇子的詩,或許可以改為:日飲魚湯一大碗,不辭長做河?xùn)|人。
岸邊是一兩戶蘆棚人家,蘆墻灰白,門前的葦竿上晾曬著衣物、漁網(wǎng)、腌制的干魚,棚后是平整濕潤的土地,分成一小塊一小塊,長著玉米、大蔥和白菜;他們在葦蕩中開荒種植,在水澤里捕捉魚蝦,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我忽然想,如果能夠拋棄俗世的浮華,不為五斗米折腰,在此地搭一間蘆棚,安靜地讀書、種菜、垂釣、吃魚,看潮漲潮落,聽鳥聲蛙鳴,這是一種何等美好的生活啊。只可惜人生大不易,能夠做到這種簡單生活的,都不是簡單之人,我只能做一個過客,偶爾路過,留下艷羨。
三
吃魚的最高境界,是魚膾,也叫魚生,現(xiàn)代人叫它生魚片。很多人都以為這是日本特產(chǎn),這真是民族文化的悲哀。其實魚膾在古代是很普遍的食品,東漢人應(yīng)劭著《風(fēng)俗通義》記錄各地奇人異事,其中有一條“:祝阿不食生魚”,說明在當(dāng)時不吃生魚片屬于特異風(fēng)俗。時光使中國人吃魚膾的傳統(tǒng)漸趨式微,直到最終被人漸漸遺忘,真讓人感慨滄海桑田,世事無常。
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東歸洛陽,途徑閿鄉(xiāng)縣。此地縣尉姓姜,久慕詩圣之名,殷勤設(shè)宴招待少陵野老。老杜有這樣的詩句饋贈粉絲“: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無聲細(xì)下飛碎雪,有骨已剁嘴春蔥?!滨r美的生魚片想必能暫慰他國破家亡之痛。李商隱的“蘆刀夜紅鱗膩,水甑朝蒸紫芋香”,則有濃艷幽深的晚唐之風(fēng)。不過寫得最為生動者,還是北宋詩人梅堯臣,他的《設(shè)膾示坐客》中這樣說:“我家少婦磨寶刀,破鱗奮如欲飛。蕭蕭云葉落盤面,粟粟霜卜為縷衣?!痹谖铱磥?,這是不遜于《公孫大娘劍器行》的杰作。我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見過一塊宋人畫像磚,叫《婦女斫膾圖》。浮雕的斫膾少婦梳高髻,著窄袖長衫,系斜格圍裙,左手正在挽起右袖。少婦面前有方桌,桌上放砧;砧右是膾刀一把及柳條串起的魚三條。我想這少婦必是梅堯臣筆下那一位佳人。
魚膾的眾多粉絲中,最顯赫的是唐明皇。
那是一千三百年前的某個黃昏,長安皇城的暮春時節(jié)。疏影參差,暗紅深淺,沉香亭畔美人如玉,露華香濃,《秦王破陣樂》正奏到淋漓極致,羯鼓陣陣催花生發(fā),忽然一聲清響,滿地落花頓時岑寂。牡丹叢中有美艷胡姬列隊分花拂葉而來,在羯鼓上蒙一層薄如蟬翼的棉紙,于青玉案上置秘色瓷盤,瑩潤如冰玉,盤中是一尾半尺多長的魚;這魚鱗鰭鮮麗,口腮翕張,掙扎著望向一側(cè)黃楊木架上的大大小小的刀,刀光如霜雪……環(huán)佩聲中,一個著赭黃團(tuán)龍半臂的英俊男子灑落走來,頷首一笑。
我說的,是傳說中的《明皇斫膾圖》。此圖早已毀失,因此我方才寫的是虛幻之境,但是我堅信,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開元盛世,李隆基這樣的風(fēng)流天子,一定要吃最鮮美的魚膾,才配得上這大唐風(fēng)月,才能令整個世界沉醉春風(fēng)。古風(fēng)隨著王朝消逝在光陰深處,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到底還剩下什么?衣冠、典籍,就連小小的魚膾都難覓芳蹤,禮崩樂壞的時代中,我在尋找夢中的魚膾,我不僅僅是為了口腹之欲,更是想尋找桃花明月、詩禮江山。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魚膾還是在神州大地上保存了下來,那是嶺南,分布于粵閩贛三地的客家人,他們完好地保留著這一風(fēng)俗??图沂菨h民族中頗具血性的種群,宋末抗元、明末抗清、清末抗日、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皆是客家人發(fā)起。我愿意相信,這些壯舉中有魚膾的身影——一個愛吃魚膾的群體,必定是懷舊的、固執(zhí)的,他們在千年的流徙和變遷中,沒有忘記自己的根在長安的裴令公亭,在汴梁的金明池畔,在書里、夢里的中原。三郎不在,鸞刀如故,今日的遺民仍然在食用中古的魚膾。
我終于吃到最鮮美的魚膾,是在福建。那是養(yǎng)在沙塘里的草魚,沙白水清,魚兒鮮活精潔。魚片薄如紙,盛在褐色陶盤中,頗有古意。佐料是兩種蘸水碟:咸的是清油豆醬,甜的是梅子醬;還有一碟檸檬片和一碗魚頭湯,檸檬清甜,魚湯香滑,是人間至味。在那空竹聲聲的落地紙窗前,跪坐在榻榻米上,同行者大多以為自己吃的是日菜,只有我知道,那是消逝已久的唐宋遺風(fēng)。這悲風(fēng)吹過長安夜宴,穿過神都洛陽,射入蘭陵美酒,串起許多我神往的人和事,隔了千年光陰,幾生幾世,終于再相逢……
一
我最早知道米線這種東西,是因為謝枋得的詩。千年之前他寫過一首詩,叫做《謝人惠米線》“:舂磨作瓊屑,飛雷落九關(guān)。翕張化瑤線,弦直又可彎。湯鑊海沸騰,玉龍自相扳。銀濤滾雪浪,出沒幾洲。有味勝湯餅,飫歌不愁。包裹數(shù)十里,瑩潔無點斑。興師遠(yuǎn)持,此物正可頒。千萬一日飽,不費(fèi)金數(shù)鍰。長安權(quán)貴人,五鼎靳笑顏。玉食過九重,恨無土宇版。豈知有瓊糜,天雨到市。愿獻(xiàn)空峒帝,馬迷龍難攀。”詩寫得極好,更難得的是態(tài)度好,要說古代詩人描寫美食的詩詞確實很多,但大半不肯認(rèn)真去寫,篇幅也不長,大約是因為愛惜羽毛,不愿背上不務(wù)正業(yè),貪饞喪志的名聲。即使老饕如蘇東坡,他寫的《豬肉頌》之類也都是游戲筆墨,算不上好詩;謝疊山能夠耗費(fèi)才華為一種小吃寫下如此佳作,足見其對米線的熱愛程度,也足見斯人性情瀟灑,特立獨(dú)行。只是看到“湯鑊”那幾句,忽然感到難過——這樣一個嗜吃的人,最后卻是絕食而死,有誰知道他那五天中焦首煎心的痛苦?只可恨余生也晚,不能為他奉上一碗熱騰騰的米線。
說得遠(yuǎn)了,回到正題。米線歷史悠久,《齊民要術(shù)》所記先取糯米磨成粉,加以蜜、水,調(diào)至稀稠適中,灌入底部鉆孔之竹勺,粉漿流出為細(xì)線,再入鍋中,以膏油煮熟,即為米線。又因其亂如線麻,糾集纏繞,又稱“亂積”。至宋代,米線又稱“米纜”,已可干制,潔白光亮,細(xì)如絲線,可饋贈他人,風(fēng)靡一時,文人墨客爭相吟詠:“粉之且縷之,一縷百尺韁”、“江西米纜絲作窩,吳國香粳玉為?!薄拙€就是這樣香飄天下,驚才絕艷的美食。
米線中最負(fù)盛名者,當(dāng)然是過橋米線。雞油高湯與配料一起上桌,由食客自己動手將肉片蔬菜及米線下進(jìn)湯里燙熟,鮮美絕倫。當(dāng)然,過橋米線之所以名動天下,重點在于過橋而非米線——那個一往情深的女子,那座印下她蓮步姍姍的小橋,那片載了她眼波蕩漾的湖水,那場紅袖添香的千古清夢,伴著雞湯的香氣一起飄散的薄霧,隱著羅裙蕩起漣漪的歲月……那是一個傳說,一個讓我千萬里追尋的傳說,它誘惑我在如今的困瘁紅塵中,寫下這些慘淡文字。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米線進(jìn)入榆社,最普遍的是麻辣燙小鍋米線,用小鐵鍋或砂鍋來煮,一鍋煮一碗。爐子是一個大煤氣灶,上面有兩三排火眼,小鐵鍋就置于這些孔上。鍋子燒熱加入骨頭湯,湯燒開了再加入潔白柔滑的米線,稍煮一會再加入生菜海帶,然后放蒜蓉和肉末,最后連鍋端上。這種米線味道鮮美,制作簡易,很快風(fēng)行小城,把這里幾種土著小吃擠兌得落花流水。但是后來有南方的朋友告訴我,這種米線其實并不正宗,因它不是由單一原料制成,應(yīng)該叫做米粉而非米線;真正的米線,制作工藝和烹制過程要比這復(fù)雜,味道也遠(yuǎn)出其上。我不禁對米線又添了幾分向往,但還是會常常光顧這種大排檔,尤其是夏末秋初的黃昏,清風(fēng)徐來,白露將至,于街邊的巨大垂柳下閑坐,看了浮云看落花,目送末班車而過,行人迤邐在水果攤前,悠悠卷起千年小城風(fēng)情的畫軸中,怎能沒有米線呢?
前幾年,在二中門口開了一家香沅橋過橋米線,我去吃過,好吃是好吃,但是仍然不正宗——香沅橋本身就不是真正的過橋米線,屬于盜版范疇;但是這家小店氛圍很好,風(fēng)味也不錯,尤其配料中有一味麻油,滋味奇妙,我吃著吃著也就成了???。走進(jìn)小小的門臉,桌椅是原木色,整潔淡雅,米線用黑色大陶缽盛裝,湯清而線齊,乳白的湯面漂著一個個圓圓的油星兒,吹一口氣,透明的油星兒滴溜溜地游走,像一尾尾小魚;湯下隱約露出淡紅的肉片和碧綠的葉子,一陣陣麻油的清香撲鼻而來,令人心曠神怡。這小店的老板娘長得漂亮,小巧玲瓏,巧笑嫣然,她不是本地人,我一直以為是江南美女,熟了之后才知道是個東北妞。跑堂的是她的小叔子,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頗像我弟弟,令人油然而生親切之感。常陪我來這里吃米線的閨蜜換了好幾茬;我們吃米線,有時點幾串燒烤,喝一杯果汁,小店里總是流淌著低回的薩克斯風(fēng)曲子,有一次在宛若流水的《take?me?to?your?heart》中,我的朋友琳琳淚流滿面。米線繞指,情絲不絕,那個電話彼端的男人放下手頭事務(wù)匆匆趕來,帶她去拍婚紗照——這是米線的大功德。這米線我一吃就是兩年,直到有一天店子易幟,據(jù)說是老板娘去了外地,讓我惆悵不已。
去年,東升街又開了一家新的香沅橋過橋米線,看到熟悉的招牌,我心里想起那對年輕俊秀的叔嫂搭檔,不禁走進(jìn)去看了看,只見灰暗的地板和桌椅,柜臺后懶懶坐著一個非主流打扮的年輕人,見客也不大兜搭。我吃了一碗,也是那樣的配方、也是那樣的米線,但再不是那種感覺,當(dāng)年與我圍坐同吃的朋友,也都不在身邊了;只有相同的一碗米線看著我這個久別重逢的故人。
我不敢奢望昨日重現(xiàn),因為逝水流年是誰也挽不回的。我告別的,是我們每個人都要告別的東西;而我銘記的,卻未必每個人都能銘記。我在人群深處煢煢獨(dú)立,隨波逐流中能保留的只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記憶。生活改變的不止是我的樣貌和心智,還扭曲了我對曾經(jīng)的堅守和緬懷。人生的米線綿延不絕,而我在轉(zhuǎn)側(cè)之間,是否因它而傷懷?走散的人們,已無法再聚,斷裂的友誼亦無法回圜;惟余我在紅塵深處,獨(dú)對這青蔥米線。
三
我飄零江湖,身如轉(zhuǎn)蓬,萬萬縷米線穿腸而過;這酷似三千青絲的美食,牽動我九曲愁腸。有酸脆可口的涼米線,在炎涼世態(tài)中予我清爽;有熱鬧繁華的大鍋米線,在數(shù)九嚴(yán)寒饋我溫情;有溫潤如玉的酸漿米線,讓我體會人間百味;但我還是執(zhí)念于過橋米線:一碗地道的、原汁原味的過橋米線。我常常感到,我對它的魂牽夢縈,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口腹之欲,我是真的用心,真的思念。可即使在彩云之南,也難見它的身影;我在昆明花了一晚上時間眾里尋它千百度,終于到達(dá)蒙自米線館時已是打烊時分——真正的米線,就像真正的情人一樣,驚鴻照影,有緣無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綜上所述,高血壓合并糖尿病老年患者實行針對性護(hù)理路徑表干預(yù)模式具有很好的臨床應(yīng)用價值,可作為今后首選護(hù)理方案。
所幸我還是吃到了過橋米線。真正的過橋米線。那是在云南駐京辦的對外餐廳云騰食府,北京的盛夏時節(jié)。
湯是清湯,卻不是清澈見底的白水,上面有油,卻不見葷氣,湯水似開非開,微微有粼光點點,回環(huán)之熱與沉積之香交織融化,余音裊裊。配料盛在精致的托盤中,一小格一小格,雞絲白嫩、火腿紅艷、芫荽碧綠,令人賞心悅目;我小心將烏魚肉和血腸汆入,再加筍丁和豌豆尖,最后放入一卷米線,這線冰雪晶瑩,在湯中凌波微步,如情絲纏綿。我啜一口湯汁,雞油的濃香中有青菜的芬芳和米線的素雅,滋味瞬息萬變,猶如情人間的微言深意,靈犀一點。美好的東西果然要鍥而不舍地付出,才能守得云開見月明。
米線一轉(zhuǎn)眼就吃得零落,三絲干巴菌和甜糯米酒喧賓奪主,交替鞏固著我的舌尖記憶。曾經(jīng)的追慕看似封存,其實早已無從尋覓,只剩下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黯然銷魂——太多的東西可遇而不可求,否則徒然傷心而已。我默然飲盡杯中酒,甜的是別人的夢境,澀的是自己的青春,我甚至在懷疑自己是否有過青春華年。最相思蔥蘢米線,而我于米線是知音嗎?如果說是,那也只是鏡花水月,萍水偶遇,是那種恨不相逢的紅顏。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若此情能激動流年的脈搏,我想那份難以釋懷的心意也許會如同這碗清絕的米線,相看兩不厭,千里共嬋娟。
第二天,我返回太原,酷暑中的建南汽車站,熱浪蒸騰,我買好車票,到附近一家小店里要了一碗米線,餐廳里只有幾張簡易的方桌,幾條顏色可疑的凳子,房間內(nèi)有冷氣,米線是最簡易的三鮮米線,看樣子還可以。我舀一勺湯,仿佛還有昨日的余味;可是,當(dāng)我低頭俯就漂著蔥花的碗里,眼前惟余三千米線時,那一瞬間,心中忽然寒風(fēng)大作,如同鐵馬冰河,亂云飛渡,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
就是這葳蕤如云的米線,讓我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年。
一
作為一個資深吃貨,張玉行走于美食江湖,浪跡于舌尖世界,可謂閱人無數(shù);但是浮華歷盡,能真正相依為命的朋友還是少數(shù),這少數(shù)的少數(shù)中,山藥是最鐵的兄弟。
首先說明我這里說的山藥其實是指土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家鄉(xiāng)叫很多東西都是山藥,山藥在這邊似乎是塊狀淀粉類根莖植物的統(tǒng)稱。比如土豆叫山藥,也叫山藥蛋,山西文壇有“山藥蛋”這個流派,其實就是土豆派,但是這樣一叫,頓時顯得滑稽,沒有山藥蛋那股憨厚天真的鄉(xiāng)村氣息;再比如菊芋,叫洋山藥,大家多用它腌咸菜;至于植物學(xué)意義上真正的山藥,我們管它叫長山藥……這么多的山藥,就像村莊中圍著炕桌喝酒吃肉的漢子,揎拳擄袖,大說大笑,徹夜不眠,山藥就是這樣的兄弟。
中國人吃山藥,其實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也不到四百年。它從遙遠(yuǎn)的南美洲一路漂洋過海,沿途路過西班牙和愛爾蘭,它橫渡加勒比海遠(yuǎn)赴彼得大帝的后花園,最終穿越河西走廊來到華北,從此扎根神州大地。作為一種高產(chǎn)作物,它旺盛的生命力和出眾的飽腹感帶給勞苦的中國底層民眾以希望,支持他們度過一場場饑饉歲月,它真是兩肋插刀的兄弟。
山藥的可貴之處,在于它隨遇而安。很多食材固然美味,但是總拘泥于一定之規(guī),就像紅樓夢里面打絡(luò)子,松花必要配桃紅,金線須得用黑珠兒線拈在一起;這樣的食材一定不能做家常菜的主角,因為它們?nèi)狈θ粘I畹闹腔?。山藥可不是這樣,它無論是挑大梁還是跑龍?zhí)锥加稳杏杏?;上得了華筵,下得了炕桌,做主菜則鮮香可口,做配菜則清正入味;有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如同世間那樣一種人,居廟堂之高而能作春風(fēng)之態(tài),處江湖之遠(yuǎn)而不失秋筠之節(jié),能屈能伸,長袖善舞,直令人一見傾心。
二
夏末秋初,新山藥上市,這個時候的山藥最為綿軟,炒著吃不是很好,更宜煮或烤。北寨以前產(chǎn)一種紅山藥,個頭不大,特別香甜,煮在米湯中,等熟了撈出略涼一涼,用筷子攪成泥,撒點鹽,淋入麻油,好吃極了。我小的時候,愛烤這種山藥吃;扒開灶內(nèi)的余燼,把山藥連皮埋入,再蓋上厚厚一層草灰,過一會兒,拿鐵筷子夾出來;山藥燙得很,我不停地吹著氣,小心地把它在手里倒來倒去,一揭起那層焦黃的皮,頓時一股白氣夾著濃香撲鼻而來,這是山藥的真味和本性,酣暢而熱烈,貫穿我的胃腸和心胸。這樣的烤山藥,我去年在朔州又吃了幾次,那是右玉的晚宴,原汁原味的燉羊骨,就著烤山藥,濃香松軟,入口化渣,在紫臺朔漠中猶如熏風(fēng)沉醉。但是要我說,這山藥比起我家鄉(xiāng)的紅山藥,還是略遜一籌;只可惜這種山藥如今難得一見,那種停車駐步、傾蓋如故的兄弟也難得一見了。
我最喜歡的山藥美食,是一種小吃,叫“撥爛”,很多人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其實不必糾結(jié),因為這是古漢語中的切音術(shù),譬如說“窟窿”切作“孔”,“”切作“圈”;所以說“撥爛”其實隨便寫這么兩個讀音的字就可以,它的切音是“拌”,“撥爛”就是拌飯的意思。拌飯可用的食材廣泛,有豆角拌飯、茄子拌飯、槐花拌飯,可謂各有千秋,但我最為鐘情者,還是山藥撥爛。山藥洗凈削皮擦作細(xì)絲,當(dāng)然粗絲也可,碎丁也可,以各人喜好而定——有講究的人還會先將山藥蒸了再弄碎;然后加入面粉攪拌,撒一點攪一點,拌得均勻圓潤,上籠屜蒸熟。然后備油,燒至七成熱,入蔥花煸炒,待蔥香大盛時,將撥爛下鍋,幾鏟幾翻,加入細(xì)鹽,即可大快朵頤。這種飯兼取青蔥和山藥二者之美,碧綠潔白,如果再撒上紅艷的椒油,溫香清辣莫可名狀,這是山藥的實用性和浪漫主義結(jié)合的極致。
還有一種小食,我在別處從未見過,也許可以算北寨的特產(chǎn),是用山藥絲拌入面糊煎成,北寨人叫它山藥餅子。做法極其簡單:取面粉調(diào)成糊狀,加少許鹽,山藥去皮擦絲,拌入面糊攪勻,然后攤薄在鏊子上煎制,一兩分鐘就熟。我特別愛吃這種東西,我的奶奶和姥姥都樂于做給我吃。她們都精于制餅,但風(fēng)味不同。我奶奶燒的山藥餅,面少山藥多,山藥絲不洗,淀粉融于面糊中,然后旺油急火快煎,餅呈金黃,薄脆而焦香。我姥姥則喜歡面糊多一些,山藥絲少一些且反復(fù)清洗,將白白的淀粉都洗掉,然后還要切細(xì)碎的蔥花點綴;這樣燒出來的餅,色澤灰白,質(zhì)地綿厚,有隱約的黃色脈絡(luò)和綠色星點,柔軟而清鮮。相同的材料和烹制流程,兩個老人做出來的餅卻大相徑庭,這也與她們的性格和處世有關(guān)——我奶奶性子要強(qiáng),脾氣暴烈,做飯也是如此,她隨手做的菜總有率性的真味,滋味濃重,不講路數(shù)但能得自然之趣。而我的姥姥,一生悲觀、陰郁,做人和做飯都精細(xì)謹(jǐn)慎;她的飯菜,是那種隱忍的美食,口感清淡而滋味悠長。我不能判定這兩種餅的高下,就如同二位祖母對我的愛,殊途同歸,無分軒輊。說到這里我真心慚愧,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因著笨拙和懶惰,我從未親手為年邁的祖父母們做過羹湯,好在他們并不苛求,在他們眼中,我能夠白白胖胖地招搖過市,間或抽空到他們膝下大吃一頓,就是他們最大的快樂——我不善庖廚,探望他們時只能買一些現(xiàn)成的吃食;在他們生命的最后歲月,終于能吃到我買的東西,飲食之恩終得飲食之孝,盡管這回報微不足道,但也算是血脈的薪火相傳。
三
山藥吃得最多的,還是清炒山藥絲。我吃過許多宴席,多半有此菜的身影。這是一道實惠百搭的小菜,既能餐前開胃,又能在飽食葷腥后爽口清腸??上页粤诉@么多山藥絲,卻難得吃到真正稱心如意的——要么油太多,失去山藥的清甜,要么絲太細(xì),且不是手工切成,沒有獨(dú)特的脆嫩。說到底,無非因它廉價,少有廚子在這個十元一份的小菜上費(fèi)心思罷了。他們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把雞鴨魚肉做出花樣,山藥么,隨便炒一下就行——好比我們的新聞鏡頭永遠(yuǎn)對準(zhǔn)的是領(lǐng)導(dǎo)的臉,至于背景中的草芥之民,有誰會在意?然而,我以為這絕非人間正道,金庸先生曾借洪七公之口講述這個道理:“真正的烹調(diào)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xué)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xiàn)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秉S蓉終以白菜豆腐將九指神丐一舉拿下,愚笨木訥的靖哥哥遂得窺降龍之術(shù),成為曠代英雄;這是否說明成大事者亦須關(guān)注小節(jié)?
近年來,我的口味愈加古怪,不大愛吃炒菜了,于是排骨湯成為我這個肉食動物的熱愛。單吃排骨難免油膩,總要有些配菜才能清香鮮嫩,我試過冬瓜、絲瓜、蘿卜……最后還是山藥最合心意。用大個山藥斜刀切塊,再加姜絲蔥段與排骨清燉,燉出的山藥色如白玉,肉湯的鮮香盡在其中。我的朋友劉宏杰頗擅此菜,我經(jīng)常有幸吃到他的杰作,宏杰活潑開朗,是英俊小生、體育健將,更是星級大廚,堪稱全才。他的夫人曹霞也是我的好友,他們是姐弟戀,相差數(shù)歲,我一直十分欽佩曹姐手段,可以誘拐到如此全能的小老公。有幾回宏杰親自到我家為我們?nèi)胰说木蹠粕?,邊做邊喋喋教育我:燉肉不能太瘦,要選擇略有豐盈的排骨;水要一次放足,中途加湯必定滋味寡淡;山藥要切大塊,但是不可放得太早,否則燉得稀爛,全無內(nèi)容……可惜我只顧上對鍋中翻滾的物事垂涎三尺,根本不理會他說的什么,隔幾分鐘問一句:“可以嘗了嗎?”終于得到首肯之后,我飛快拿碗盛幾塊山藥和排骨,一邊吃一邊說:“好兄弟?!蔽艺f的是宏杰,也是山藥,這時代肯于在隆冬為朋友燉一鍋滾燙排骨的兄弟真是萬里無一,好兄弟真正的情義,恰恰就在平凡的山藥身上體現(xiàn)出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般若心經(jīng)的真諦,講的是空,空空如也才能包羅世間萬象。山藥無色,故能蘊(yùn)五色光華,山藥無味,故能生千般滋味。說它有容乃大似乎有些過譽(yù),但我確實在山藥身上,學(xué)到做人處世的大道。我走遍大江南北,吃過諸多美食,還是最愛山藥。吃一塊山藥,那清素中徐徐升起的甜美讓我欲辨忘言;我難以述說,如此平淡中有如此深意?;酁樯衿?,積平凡成偉業(yè),這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所在;融義氣于山藥,奉佳肴于兄弟,這是社會生存哲學(xué)的禮儀范疇。其中種種世態(tài)人情,需要我和與我一樣愛吃山藥的兄弟用此生去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