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雯

萬物有靈（4篇）

強雯

森林的童話與現(xiàn)實

小時候的森林總是伴隨著九色鹿和熊外婆。格林童話里的幽秘意境,善良與邪惡的拔河,森林是一個古怪精靈的黑匣子,永遠都在夢里,在大人缺席的游戲里。

森林是孕育神奇的地方。一排樹，一朵蘑菇，一路花香，一望無盡的山麓，路轉(zhuǎn)山頭忽現(xiàn)的人家，讓一切旅程充滿了刺激和驚喜。森林，是誘惑成熟的必經(jīng)之道。

現(xiàn)在，森林依然是孕育神奇的地方，盡管它已經(jīng)具體到施工卻尚未完成的山路；缺乏護欄的峭壁——隨時都有可能葬身危險；被白蟻蛀蝕而枯死若干年的樹群；老一輩人在這里灑下的青春和血汗。森林被有意無意地涂抹上了悲戚的色彩。但這是現(xiàn)實中的森林，是成年人的森林。

只有滿目蒼綠和猝不及防的氧氣在提醒，這確實是森林，一個脫離神話的森林。

和城市張牙舞爪的掠奪不同，它享受靜靜的躁動。只有當你完全安靜下來，才能體會得到。不要怪清晨趕早的白云擾亂了你的睡意，林場里的人都習慣早起，找一個空地打球、跑步，舒展完身體后再開始一天的工作，這樣的工作也多是與自然親近，去林場巡邏，偶然會有一只山雞或野豬不期而遇。斑鳩會呼啦一下從他頭上劃過。一切都在發(fā)出聲響，除了他自己。

這是生靈之間的默契。

夏日的傍晚，我坐在窗戶前，看光線一點點變幻，陰影從一座山移動到另一座山，從不遠處的綠色群山之間或者之上，去眺望那蔚藍的地平線上的遙遠山巒或者更高的山峰?？粗鼈冇杀叹G轉(zhuǎn)為深青，那些寬闊成鴨掌的樹葉，形狀奇特，卻令人賞心悅目。想象著森林的子女們在季節(jié)的更換中交換著顏色，在不知不覺中融入厚重的大地的懷抱，似乎才稍稍領略了點“山中千日始覺少”的意思。

我的窗口雖不寬大如門，卻并不阻礙視線的延伸，所以我沒有絲毫被軟禁的感受。它使我在一個高度上仰望和俯視森林，此時，在一扇門后與在密林中的感受是一樣的，因為房間內(nèi)的氣息一點也沒有失去它的新鮮，我甚至可以在這觀看一場傾盆大雨的表演，不拒絕雨水把青草的味道帶進我的肺腔。從早到晚，我并沒虛度了光陰，而恰恰在延長我有限的生命。

月亮是森林一天之中最后的寶物。從兩山之間到一山之尖，深藍色的天空之旅漫長又奇幻。它滿足了我們偶爾做夢的狂想。黑夜把一切變得純粹，我們只需要靠耳朵和鼻子來欣賞，并且熱愛。

一個在城市得了病的人，醫(yī)生多半會建議他來森林中療養(yǎng)，聽聽蛙鳴，看看鳥飛。如果他的心沒有轉(zhuǎn)交出來，他只會覺得寂寞。像詩歌、音樂一樣，森林這門藝術(shù)是需要進入的。

歡樂和寂寞是森林交替出現(xiàn)的兩張面孔。寂寞，是為了蓄積更多的力量去追逐快樂。

石與仙

看多了綠葉滿谷的盛景，呼吸慣了一池春水的氣息，一把躺椅，一杯清茶，閉上眼，覺得理想世界就該柔軟如此。

然而，它還是闖了進來——黑黢黢的，冷漠生硬的，一爿接著一爿，沒有生機，方圓幾百里。

這，就是萬盛石林，迄今為止，我國考證最為古老的石林，它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男性姿態(tài)，迎接著世人對它的“膜拜”。

因為古老，所以高傲。如它的從天而降的誕生記一樣，浩蕩、雄壯，名正言順。

然而10年前的石林不是這樣。

10年前的石林，路面還沒有特意鋪陳，一切都順應天然似的，一塊石梯跟一個腳掌差不多大，一塊一塊壘著向前，向上，纏繞在石林間，而又離石林遠去，引向未可知的前方。

路不太好走，尤其是下了雨，石與石之間的泥土，像是惡作劇的孩童，引你嗔怒。

那時的石林，是欲擒故縱的屏障，沒有花，沒有綠樹，只是一串瑣碎的石頭，宛如唐僧到了女兒國，被一群似妖似仙的女人們捉弄，心如鹿撞。那時的石林之美，更適合年輕氣盛者之脾胃，撒野、淘氣，不拘一格，其天然和趣味如出一轍。高跟鞋者和年老者，只會留下聲聲遺憾。

然而，10年后的石林大為改觀。

足掌般大小的石梯已蕩然無存，整齊劃一的人行梯道，寬敞平整，石與石之間，是茵茵綠草，一場大雨之后，不知名的紫色花系適時在石林的夾縫中探出身來，搖曳顫抖，我一時恍惚，這石林何時懂得略施粉黛了？

很快，行人們爭執(zhí)起來，這夾縫中的花是人工所為還是天然賜之？紛紛擾擾的議論，和著淅淅瀝瀝的雨水，融入在石峰之間，滴落在石柱表層。

沒有結(jié)論。何須結(jié)論？

石林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個沾染了仙氣的故事。

如《石頭記》里的賈寶玉，銜著石頭出生，一生榮華跌宕；又如《西游記》里的美猴王，石頭里蹦出來的妖孽抑或神仙，制造了多少人間傳奇……這些與石頭有關(guān)的人物，注定了不是凡品。

石頭，帶給人們想象，也帶給人們希望——希望，借助這神奇的古老力量，而成為天賜福地。

而從科學的眼光來說，10年，對于一個喀斯特地貌“獲得者”來說，僅僅是彈指一揮間，石頭依然是那些石頭，褶皺、斑痕，風霜的浸潤，僅憑肉眼，又能分辨得出幾許？

眼前的一切，無非是一個成年男子，一覺醒來，除去了惺忪睡眼，剃去了不潔須毛，懂得了穿著得體。

冷峻更顯，是石頭本身。

在如今的石林里穿梭，不用趕路，不用獵奇，不用煞費苦心去求證自己究竟是看到是石扇、石鼓、石塔還是石芽，只需用一種緩緩的心態(tài)，悠然漫步其中，連踟躇老人都可以勝任。

每一處皆是景致，只要你任性一點，瘋癲一點，你可以把石龜想象成石河馬，把石塔想象成石山雕。悟石的樂趣就會成倍增加。

逛石林，最大的煩惱就是太認真，像學者一樣，要對每一“絕境”按圖索驥。這樣的探索之心是勞累的，也是癡枉的。

悟石成空，是種修為，如人間與仙境，僅在一念之間。

天地一個湖

剛到大理，就被它的“湖”震住了。

滿滿的一汪湖，像從天上潑了下來，還沒等人回過神，就落到地上，成了洱海。

從天到地，從地到天。倒轉(zhuǎn)乾坤，乾坤倒轉(zhuǎn)。

人被湖推著走，熱烈的陽光在四周奔突，哪怕是冬天，你感受不到絲毫的清涼，大理，以它不可復加的藍色裹挾你。

閉上眼睛，人在湖中蕩漾，睜開眼睛，人在陽光中眩暈。

蒼山洱海，全是背景，只有那些湖，走進了眸子、心里，然后，再也擺脫不了。

其實，這周邊并不是沒有景致，雞足山、巍山、石寶山祥云起伏，抬頭古木參天，低頭靜坐打禪，人間煙火，穿梭其中；沙溪古鎮(zhèn)溫和秀雅，像收音機里傳來的老歌，在斑駁陽光中，點點撩撥；洱源西湖蘆葦纏綿，船只古樸，野鴨野鶴自在游蕩，在夕照的剪影中，它們像極了人生某個可遇而不可求的階段。

然而，這些美，還是比不過大理的湖和天，那么單純的，明凈的，蕩漾著，一望無際，水天交界處氤氳環(huán)繞，樓宇縱橫，恍如隔世。偶爾有水草，頂著一撮陽光，芬芳燦爛，像某個盛開的往事。

這些漸次疊加、變幻莫測的藍色，就這樣自始至終地牽引著人的視線，這像湖一樣的天，像天一樣的湖。

稀薄的空氣里，一切美景變成一種刺痛，刺痛了眼睛，刺痛了回憶。我沒有見過比這更藍的湖，卻想起了我那一去不復返的綠林之鄉(xiāng)。

那片綠，長在童年的歲月里，長在荒蠻的大山里，長在國有企業(yè)風華正茂的時間刻度里。從我記事起，就有漫山遍野的廣柑林在房前屋后搖曳生姿，每次放學回家，最愛和祖父坐在一塊，對著那一片綠林聊天?！皩W校里教什么了？”“功課多不多？”神情慈愛，語調(diào)關(guān)愛，像那些矮矮的，永遠長不高的廣柑林，雖然沒有什么格外的驚喜，卻總讓人有安心踏實。

逢到四五月份，濃郁的香氣飄滿整個房間，摘下幾朵廣柑花，夾在日記本里，寫下《我愛廣柑林》；暑假烈日，不顧驕陽灼人，和伙伴在林中穿梭，夜晚清涼，看著月光灑在黑黢黢的樹林上，覺得那是一片可以任意穿越的時光之河，有很多想象在其間盛開。直到九、十月份，果實累累，那片綠林更成了大人小孩撒歡的場地——豐收總是讓人喜悅。

因為綠林的無限延伸，連童年的天也變成了翡翠色，遙遙地和嘉陵江相望——沒有比那更安然如祥玉的風景。

直到成年后離開那片廣柑林，那片低矮的滿坡之林，伴隨著濃郁之香，已成為一種無法復原的生活。十幾年后，那里已經(jīng)物是人非，時代變遷在它身上留下倦怠的痕跡，蕭條、寂寥，麻木，再也沒有往昔盎然清澄之意。

對一種顏色的偏好，其實是對于一種生活的偏好。

過去的綠林也好，現(xiàn)在的藍湖也好，當它填滿了你的整個視野，你才發(fā)現(xiàn)，你已無他求，只希望自己像棵植物一樣，靜靜地長在其中，不急不躁，過一天，過一年。

仰頭間，頓覺千秋萬代

這不是夢。

在夏日的清晨，他們漫步在陽光初生的山道，一路松樹、洋槐、銀杏招搖，各種樹香交疊混合，層層拂過人臉，腳下泥土綿實，蟲蟻自行，仰面呼吸，或獨坐靜思，不知不覺紅日爬上頭頂，流光飛逝，不以時為長。

不用等待年假，也無需一擲千金，僅僅是遠離塵囂幾小時；置身紛擾俗事之外，享受靜謐，是每個城市人心里深處的奢望。

不過是森林，他們想，在工業(yè)化快速奔跑的今天，人人忙著在生存流水線上掙錢、花錢、再掙錢，用不斷的物質(zhì)消費填充內(nèi)心對寧靜的向往，多么可怕，如果在城市里有一片森林，即使整日翻滾在生存的洪流中，也算心有所甘，情有所寄。

他們，不是別人，只是一些普通的居民、勞動者，勤勤懇懇在一座城里生活了一輩子。上班時，在水泥鋼筋建筑的夾縫中，窺視如邊角料的天空，輕嘆可憐；下班后，穿過逼仄的小巷，躋身柴迷油鹽的幾居室，種植一家人的怨氣。

城市，他們?yōu)橹Φ牡胤?，卻越來越不像家園，沒有青山綠水，沒有大雁天空。他們中的某些人跳了出來，在這個坐擁數(shù)峰的山之城勘測、構(gòu)思起來。

這某些人仔細研究這個城市的格局和形勢，現(xiàn)狀和前景，寸灘、魚嘴、復盛、水土、悅來、鴛鴦……向北，一直向北。他們大筆一揮，“向這里進軍?！逼橇κ愕匾亟M一個新的城市經(jīng)濟圈。當然，他們也沒有忘記家園，尋覓那些能稍微令人喘氣的宜居之地——一個有鳥類、藻類、植物和微生物的生命之地，是他們肩負著的夢想。

那其實是人類一直以來的愿望——田園——在詩歌里安然地出現(xiàn)，“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爆F(xiàn)在，它活生生地在兩江新區(qū)里實現(xiàn)，擴展。

重慶鐵山坪、照母山、園博園、中央公園、龍灣森林公園……在城市的車流、高架和樓宇中，這些城市森林公園颯然地出現(xiàn)了，他們代表著這個城市里的超然，帶著幾股仙氣，繁殖著他們的精靈：湖泊、濕地、花田、森林、步道。

人們高興了，帶著家什和夢想來到兩江新區(qū)，尋找機遇和子嗣萬代的依托。

繁盛與清朝道光年間的水碼頭寸灘，已不再是菜挑子、空背篼們掙辛苦錢的集散地，取而代之的，是規(guī)模整齊、吞吐上萬的集裝箱碼頭，隨著它被劃入保稅區(qū)后，其附近也正在修建工業(yè)園，那鋼與鐵的繁榮景象早已不是昔日市井碼頭可比的。

“山路十八彎”的水土鎮(zhèn)也大改羊腸小道之貌，敞開懷抱，容納了最新近的高科技技術(shù)群樓，巍巍的縉云山郭下，它像一個蓄勢待發(fā)的“硅谷”。

悅來，曾是水上客們在重慶逆江而上的重要歇腳地，江湖大盜、紅頂商人、三教九流無奇不有，而如今這個充斥著江湖情的地方也成為下一站時尚——重慶大型會展中心的布局基地。

“這個地方真好啊。”有時，他們會由衷地交談，依著城市勞作，傍著森林而息，享受城市的便捷與效率，擁有農(nóng)村的閑適和寧靜，不足百年的時間，這一切都實現(xiàn)了。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薄云飄蕩在山頭，秋蟲呢噥，有兩三夜歸人提著公文包行走在回家的道路上?！耙话肷剿话氤恰保趦山聟^(qū)巨大的廣告招牌下，他們會停下來，仰頭看看，山氣日夕佳，這承諾真是千秋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