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芬++馬悅?cè)?/p>
一、普實克
幾年前悅?cè)桓业脚_北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所訪問,史語所圖書館陳列展示蔡元培所長與高本漢1928年的通信手稿來歡迎高本漢弟子,悅?cè)粡睦线h就望見高老師的手稿,眉開眼笑。
“他寫的字大,字跟字之間很寬。”悅?cè)徽f。
手信確實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人把無限想像推往寬廣的歷史之間的皺褶。
1929年是一個很奇妙的年份,蔡元培邀請高本漢擔任歷史語言所的外國通訊員,由于日后的戰(zhàn)爭與研究院長途的遷徙,這份通訊員的邀請可以看作是外國著名漢學大師擔任外國院士以前的一份約定。史語所邀請的對象還有法國的大師伯希和、德國漢學家F.W.K·穆勒,通過這位二十四歲就成為清朝翰林的名士之手,現(xiàn)代民國望重四方的“天下第一所”史語所與歐洲漢學做了第一次東方遇見西方的手指點接。
1928至1929年,捷克漢學家普實克(1906—1980)負笈瑞典跟高本漢老師學習。那一年高本漢正在歌德堡大學擔任校長。普實克在這兒學習《聊齋》,以后他回到布拉格將《聊齋》翻譯成捷克語。
普實克1928年只有二十二歲,他曾經(jīng)到德國學習漢學,在他以前捷克沒有大的漢學家。普實克的學習非常專心。高本漢教他唐宋八大家、《史記》《漢書》。1928年到1930年,高本漢的精神體力處于巔峰狀態(tài),普實克的努力學習也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漢學家。
普實克1932年至1934年到中國繼續(xù)學習,他與魯迅、胡適、沈從文、徐志摩、鄭振鐸、冰心等中國最好的作家有來往,尤其跟魯迅的交往很深,彼此有長時間的書信往來。普實克不只研究翻譯魯迅的作品,1949年以后普實克得到一批中國的書籍,大約二萬七千冊,普實克以“魯迅圖書館”之名,在布拉格的地標銘記魯迅的文學貢獻。
“普實克是一個君子,他以魯迅的名義做圖書館,報答魯迅對他的欣賞?!?/p>
普實克曾經(jīng)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經(jīng)過悅?cè)坏蔫b定成為漢學家的座右銘。
普實克說:“你沒有翻譯過的書,等于沒有讀過。請不要討論沒有讀過的書。”
普實克其人高大碩實,有一種貴族出身的自信與謹慎,他本人的思想?yún)s是較接近于安那其的無政府主義,普實克很欣賞解放區(qū)的中國“左翼”文學,對于趙樹理、孫犁、浩然的文學作品,普實克很早就開始閱讀。
悅?cè)恢赋觯瑵h學的巨塔浩瀚無邊,當時很少有漢學家研究現(xiàn)代中國文學,普實克不僅很早閱讀1930年代文學作品,在歷史的現(xiàn)場跟作家本人交往,也是最早閱讀中國解放區(qū)文學作品的漢學家。往后普實克的弟子都有關(guān)注現(xiàn)代中文文學的傾向。
普實克是一個坦誠而直率的學者,他曾經(jīng)批評夏志清撰寫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史》中對于魯迅的評價,是不知魯迅為何成為魯迅。
夏志清的西方文學修養(yǎng)非常好,可惜他對中國古典小說如《水滸傳》這類口傳文學的評價極苛刻,夏志清在小說史中描述魯迅的小說審美,也是普實克不能接受的。普實克與夏志清的論戰(zhàn)鬧得很厲害,詳細的文論刊載在捷克東方學院的年刊。
對夏志清《現(xiàn)代中國小說史》有激烈評論的歐洲漢學家不只普實克一個人,許多研究現(xiàn)代中文文學的專家都有意見,就魯迅與左翼文學的評價,悅?cè)徽J為作為最早研究現(xiàn)代中文文學的先輩,普實克說了真話。
寫到這兒,我又想起普實克給漢學同行的座右銘:“你沒有翻譯過的書,等于沒有讀過。請不要討論沒有讀過的書?!弊屑氉聊ミ@句話,它的哲理很深。
1975年馬悅?cè)猾@得斯德哥爾摩大學榮譽博士,同時馬悅?cè)灰餐扑]普實克獲得斯大的榮譽博士。
當時馬悅?cè)晃迨粴q,普實克七十歲。
悅?cè)挥浀茫瑢幾嬖趦?yōu)思宏的大房子宴請普實克,慶祝兩人的博士宴席,普實克卻掛記著究竟要買什么禮物送給管家與司機。
現(xiàn)代的瑞典是沒有家傭的社會,寧祖的三個兒子從住在澳洲開始就有替母親做家事的習慣,老二佩爾是最盡職的管家,一放學回家就抓起吸塵器,整理完才去做功課。瑞典的家庭宴客時孩子們會穿上白襯衫當服務員端盤上菜。
悅?cè)粨螝W洲漢學協(xié)會會長期間,住在斯京郊外優(yōu)思宏高聳山坡上的大房子,經(jīng)常宴請歐洲來的漢學家,家庭酒會由老二佩爾負責吸塵、拖地,老大安德世安排桌椅座次,布置長桌擺設餐盤,老三貢納出來跟客人們一一問好。宴會結(jié)束,家長給孩子發(fā)獎金,獎金都一樣。老大問老三,我們做了那么多事,你什么都沒做怎么能得一樣的獎金?老三說,我給客人帶來好印象。
有一次宴請波蘭的漢學家斯祿普斯基(Slupski),他也是普實克的弟子,研究《儒林外史》與老舍的作品。斯德哥爾摩大學中文系那批年輕的學生、馬悅?cè)坏膶W徒們當然也屬于優(yōu)思宏家庭酒會的一份子,悅?cè)坏膶W生羅思(日后成為隆德大學中文系主任,現(xiàn)已退休)酒量并非海量,經(jīng)歷過一場漢學酒會已大約見識歐洲的漢學家,他喝得差不多了,向身旁的波蘭漢學家宣布,“關(guān)于‘文革的研究,我比在場的每個人都要深厚?!?/p>
斯祿普斯基非常感興趣,“愿聞其詳?!?/p>
羅思夜里沒回家,由馬家的兒子們看管留宿。
與北歐漢學家的生活情況做個比較,普實克掛念著給管家買禮物是共產(chǎn)社會才有的甜蜜的負擔,老君子也。
二、白利德
漢學家帕拉有一個漢語名字叫白利德。
悅?cè)灰恢狈Q呼他的名字奧古斯汀,私下跟我講則稱呼他的姓氏帕拉。
1950年代悅?cè)粨稳鸬漶v北京大使館的文化秘書時已經(jīng)認識帕拉,帕拉擔任捷克大使館的參贊,實則深入教育文化各項業(yè)務。
當時中國跟捷克政府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中國跟捷克購買史固達的卡車,帕拉要去中國的任何地方都去得成,卡車去哪里,像是拉薩這樣的地方,帕拉就能跟著去,真是叫人羨慕,其他西方國家的外交官跟中國沒有那么從容的友好關(guān)系。
帕拉在北京當參贊的時期,簡直就是北京外交界的貴公子。
帕拉常常跟悅?cè)灰娒?,他認識所有的作家,跟文化部長茅盾交情深厚。
悅?cè)?956年通過作協(xié)副主席老舍幫忙跟中國作家往來,一過了1956年就不行了。
帕拉卻沒有任何限制,他跟許多中國作家都那么友好,巴金、鄭振鐸、老舍、艾青。
悅?cè)桓晾娒鏁r就可以得知中國作家的近況,帕拉的訊息總是最直接又可靠。
帕拉原來是普實克的學生,專攻法律學與政治學,他是普實克以后的第二個跟中國作家關(guān)系最親近的漢學家。帕拉的專長是宋朝的政治跟歷史。
1959年悅?cè)浑x開北京去澳洲教書,帕拉在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以前,已經(jīng)回到布拉格的東方學院做學術(shù)工作。
帕拉1950年代的北京生活,至今還讓人神往。
三、布拉格之春
1968年的7月底,寧祖跟悅?cè)粠е鴥蓚€學生,到意大利教學。
一個是艾思仁,另一個是在中國長大曾經(jīng)在北大讀書的白俄學生。他們倆人中文好極了。
意大利的北方有一個島叫Capris,從前一個瑞典有錢的名醫(yī)1904年在那兒蓋了許多房子,以后送給瑞典政府,學者們可以跟一個基金會申請住在那兒做研究,悅?cè)痪蜕暾垘Я藢W生在那兒開課。
8月25日悅?cè)桓鷮幾鎻囊獯罄狈介_車,打算前往捷克參加一個漢學協(xié)會,當時還沒有成立歐洲漢學協(xié)會。
汽車到了中途,聽廣播快報:蘇聯(lián)軍隊打進布拉格。
“我們在路途欣賞風景,知道沒有希望,就回去瑞典。”
第二年1969年,悅?cè)贿€沒有當上皇家人文社會科學院的副院長以前,也還沒選上院士呢,人文學院跟布拉格達成交換學者的協(xié)約,可當時的瑞典學者誰都不愿意去布拉格,只有悅?cè)灰粋€人申請,1969年得到一筆獎學金,1970年代悅?cè)幻恳荒甓既ゲ祭瘛?/p>
1968年以后布拉格的東方學院已經(jīng)關(guān)閉。圖書館還在那兒,所有的捷克學者都不能進去,不能做研究。
悅?cè)蝗ゲ祭褚郧?,事先聲明愿意在東方學院開課,由于捷克與瑞典人文科學院的協(xié)議合約,悅?cè)灰坏侥莾?,東方學院必須開門。
“捷克人似乎還是有一點怕外國人,換作波蘭,肯定不會打開東方學院的門。”
“我一堂課都沒講過,就去擺龍門陣。”普實克、帕拉還有一群布拉格的漢學家他們都在,全部都來,哎,真好玩。
“我?guī)Я颂?、煙草、咖啡、罐頭,帶了很多物品,大家都很高興。我整天跟帕拉、普實克聊天?!?/p>
當年的捷克漢學家不能進自己的學院跟圖書館,情況很困窘,沒有書就不能做研究,不像現(xiàn)在人人可以上網(wǎng)。當時捷克的漢學家多半在家里勤奮地做起翻譯工作。
帕拉非常愛吃,他認識布拉格所有好的飯館。
有一天帕拉帶悅?cè)蝗ヒ患乙叭馀胝{(diào)著名的大飯館。
跑堂的領(lǐng)班原來是捷克駐北京大使,他回來沒有工作,到飯館當起領(lǐng)班。
帕拉請悅?cè)怀砸坏罍?,湯的味道有點像羅宋湯。
北京的蘇聯(lián)飯館有羅宋湯,里頭有很多胡蘿卜,這道湯使悅?cè)幌肫鸨本┑耐隆1本┑奶K聯(lián)飯館的廚子非常好,價錢又合理,悅?cè)桓鷮幾娉35教K聯(lián)飯館打牙祭。
帕拉說,什么,俄國有湯嗎?這我沒聽說過。
領(lǐng)班大使說,喔,蘇聯(lián)有湯嗎?這我沒聽說過。
捷克一般的老百姓深有幽默感,布拉格大城市居民比較缺乏捷克人的幽默感,但是他們十分擅長諷刺、挖苦,發(fā)揮這種城市性格時他們甚至不計較深埋自己的優(yōu)點長處。
研究漢朝歷史的浦古拉(Timoteus Pokora)跟悅?cè)辉诮稚仙⒉?,墻上有一張海報寫著俄文的大字?/p>
悅?cè)徽f,你翻譯給我聽吧。
浦古拉以俄文流利在學界著名。
他說,我不會俄文,我不知道寫的什么。
四、米列娜
每一個去過布拉格的朋友都認識米列娜,好像她是布拉格的鐘塔。
我第一次聽到悅?cè)恢v米列娜,卻是在斯德哥爾摩的遠東博物館跟現(xiàn)代美術(shù)館船島底下的那塊壩子。
有一天,悅?cè)桓鷮幾鎻倪h東博物館走下來,走到那塊壩子,悅?cè)坏难哿茫驮诹滋?,“有一個人,她好像米列娜。”
寧祖說,“要是米列娜到瑞典來,沒有先告訴我們,我要生氣了。”
站在六十米外的女人霎時間停住腳跟,她也看見悅?cè)桓鷮幾妗?/p>
米列娜的表情很不自在,她說,我不能解釋我為什么到瑞典來。原諒我吧。
悅?cè)怀3O肽畈祭瘛?/p>
一個漢學家想念布拉格,寫信給米列娜就夠了。
2008年春天,查爾斯大學中文系主任給悅?cè)话才帕艘惶醚葜v,住在離老城廣場不遠的教育部招待所。
出發(fā)以前悅?cè)唤淮?,布拉格的漢學家不一定都講漢語,悅?cè)慌c他們總是講英語,他們的漢語有個小特色,把“詩經(jīng)”說成“詩羹”或“詩?!?,我感覺聽來像粵語。
米列娜在機場相迎,一頭栗色的波浪短發(fā),薄紗絲巾,駝色西裝長褲,同色船鞋,典型歐洲城市職業(yè)婦女的穿著。
米列娜一跟悅?cè)灰娒婢驼務撗芯坑媱?,出租車來接,悅?cè)贿M前座,兩個女人坐后座。米列娜用英語問我:“你呢,你有什么計劃(研究)?”
進招待所安頓以后,米列娜帶我們走過廣場,到處是旅客人潮,她的表情很不高興,布拉格的居民總是想盡辦法躲過觀光客,但是不容易。
我們打算搭電車坐一兩站去一家咖啡店。
老城的鵝卵石之間的小凹洞不停地抓住我的腳底板,布拉格的天空宏闊得驚人,先不說已遭觀光客圍觀的鐘樓,使人驚嚇的是灰色大理石外觀的大教堂,輝煌得像一個夢境里的城市,那教堂附近就是作家卡夫卡的父親的店鋪,以及他每天生活與工作的銀行??ǚ蚩隙ㄓ幸浑p好鞋子,能每天行路與思想。
米列娜好一會兒才用漢語吐出:“你還沒有走慣?!?/p>
我堅持說漢語,米列娜就得用漢語回答。1970年代悅?cè)坏綎|方學院擺龍門陣的時代,米列娜不在。米列娜也是普實克的弟子,以后她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當漢學教授。
電車把我們帶到一個安靜的城區(qū),路過畫報小亭到咖啡店。
咖啡店的服務員好像是米列娜的老朋友,閑話家常。
一坐下來悅?cè)粏枺骸懊琢心龋銥槭裁磶覀儊硇前涂???/p>
米列娜說,我就知道你要生氣。
我是個咖啡鬼,已大口啜飲咖啡?!昂芎煤劝??!蔽艺f?!澳憧窗??!泵琢心鹊靡獾貙?cè)徽Q劬Α?/p>
過兩天我們就懂了米列娜為什么去星巴克,而不是充滿配飾圖文色彩對比的新藝術(shù)咖啡屋。那里觀光客太多,布拉格的居民還欣賞資本主義的咖啡店。我去化妝室回來拿相機按快門。
米列娜吼我,“你偷偷給我照相是吧。”米列娜漢語說得很流利。
晚上到老城飯館,喝一杯金黃色的啤酒,吃一道酸菜鴨肉配土豆泥。
鴨肉好大一塊,土豆泥壓榨得又濃又厚,我擔心吃到半夜才能吃完。
餐館化妝室跟倫敦很像,都在地下室,穿白圍裙、扎辮子的姑娘坐在門口,有張小桌,每人每次收一個銅板。布拉格是一個新舊交融的城市,城市的相貌非常華麗,宛如神仙天堂,可也隨時能照見歷史的鬼魂陰影。
米列娜帶我們?nèi)タ床祭竦牟A囆g(shù),瑞典的玻璃歷史源自于布拉格,到一棟大樓去看玻璃精品,米列娜細數(shù)她的祖母使用的餐盤,感覺她就是一名《紅樓夢》里的閨秀,只有這樣的嬌女配得上城市的歷史。
我開始問米列娜為什么學漢學。
米列娜說到她的兒童與少女時代,生活落差很大,祖父是捷克史固達汽車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
“他們到瑞典學造車,學得還可以,回來就發(fā)展出來?!眱和瘯r期米列娜見證祖父、祖母家庭宴會的輝煌,在玻璃大樓她很仔細地指給我看,祖母使用過的酒器,紅酒、白酒、餐前酒,她又帶我去離廣場較遠的小巷玻璃鋪子,跟她相熟的女老板用紅酒杯輕輕碰響不同音階的演奏,布拉格的居民用耳朵選杯子。
少女時代,共產(chǎn)黨來了。
米列娜跟她很要好的女同學,每天高高興興在工廠工作,她們沒有唉聲嘆氣,而是把勞動當作運動和游戲,每天有好心情去干活,就這樣兩人同時當選模范勞工,等于領(lǐng)到求學問的一張證書。
“有很多書是不準許我們讀的,這個不許,那個不許,那么有資格讀大學就讀最遙遠的中國的書好了?!?/p>
到了布拉格自然要去猶太區(qū)看教區(qū)、墓園。
墳冢林立的墓園外頭的街道不遠處有一個卡夫卡的雕像,我問米列娜年輕時候?qū)ǚ蚩ǖ目捶ā?/p>
“看法,哈,我們年輕時不準讀卡夫卡?!?/p>
五、查爾斯大學
布拉格的查爾斯大學是東歐、中歐、北歐的第一所大學,這個說法真奇怪,總之查爾斯大學的歷史太古老,古老到值得這么記載。
我對查爾斯大學的幻想由來已久。悅?cè)幻恳淮未┤籽辔卜厝淮魃纤牟闋査勾髮W榮譽博士金質(zhì)項鏈。項鏈垂掛在他手打的白蝴蝶領(lǐng)結(jié)底下,顯得儒雅貴氣,引人注目。他得過好幾個榮譽博士,唯有查爾斯大學有這么美麗的大金質(zhì)項鏈。
進入查爾斯大學校舍確實有中世紀大學莊嚴肅穆的氣氛,地理位置在城中心,哎,這才是一所真正的大學,世界以大學為中心形成地球的運轉(zhuǎn)。相比之下,斯德哥爾摩大學在城外以幾棟完全相同的大樓拼裝起來的著名現(xiàn)代化建筑,近觀缺少歷史縱深,鳥瞰仿佛樂高玩具。
學校的氣氛當然很好,學者們都來聽悅?cè)恢v課。記憶最深刻的是木質(zhì)紋路深刻的兩扇大門,推開門,外頭滿街的旅人,兩旁的鋪子擺的不是克林姆的金漆盒上頭畫著《愛人》的畫像,就是布拉格上世紀的紅色寶石首飾。
“我祖母戴的就是這個?!睈?cè)恢附o我看。當年整個歐洲的婦女時尚潮流經(jīng)過近百年以后,隨著布拉格重新崛起,新藝術(shù)時期的紅寶石系列首飾再度席卷歐洲的古董市集,標價很高,高得使人明白全球化這個艱澀的詞語的真義。
“咖啡鬼”饑腸轆轆,需要一杯加奶的咖啡,還要雞胸肉凱薩色拉。
米列娜手指這道門的外頭對面二樓就是一家老咖啡店,超級標準的新藝術(shù)形式,黑白格子地板,木頭報夾掛墻沿,天花板花葉電扇轉(zhuǎn)。
女服務員年輕又害羞,她幾乎不能把自己的臉對著米列娜,最后她是隔著菜單聽完悅?cè)坏挠⒄Z,轉(zhuǎn)身離去?!澳7秳诠ぁ泵琢心纫粫r氣結(jié),服務不盡人意,一想這家悠久的咖啡店很可能卡夫卡來過,話題就轉(zhuǎn)開。
卡夫卡的作品以德語寫作,他并不像我們閱讀中文譯文那么哀傷憂郁,聽說他在咖啡店朗讀自己的作品,經(jīng)常把自己與一伙朋友逗得開懷大笑。
我買了卡夫卡的照片相冊,有他童年長發(fā)卷發(fā)的樣子,也有他學習游泳在泳池旁邊曬肌肉的照片。
我沒有錯過詢問米列娜關(guān)于另一個著名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機會。
“他住在巴黎啊。”布拉格人都這么說米蘭昆德拉。
“你不知道他的捷克文有多么好,后來用法文寫的,簡直比不上?!?/p>
晚上悅?cè)徽埶兴J識的布拉格漢學家在一個小酒館吃晚飯,大概來了十二個人。
帕拉來了,帶著一只“好兵帥克”的啤酒杯給悅?cè)唬€有一紙1950年悅?cè)粚懡o他的信。那是他們在北京時期的通信。
有一個在臺灣待過三年的年輕女學者告訴我,帕拉妻子過世以后,他捐出所有圖書給大學,一個人搬到老人公寓,房間很小,沒有多少書,閑時帕拉常常拿出過往朋友給他的信件,沉浸在過去的時光,回憶真美麗。
悅?cè)辉瓉硐胝埫琢心雀晾瓋扇顺燥垼钟X得很多朋友會來,不如全部請了。
帕拉是個老君子,他有一點難過,畢竟這不是1970年代的布拉格,悅?cè)徊粦撜埧汀?/p>
布拉格學者面臨另一個時代的怪象,以查爾斯大學內(nèi)部的嚴謹滄桑,埋頭案首浩瀚經(jīng)典,一門之隔,屋外狂飆的物價,追逐上世紀的玻璃珠寶器物。
這天晚上大概有捷克三個世代的學者相聚:帕拉、米列娜、克勞、浦克拉,當過外交官的老漢學家何佳德、中生代女學者包捷,以及普實克的孫子,他也成為一個學者。
克勞以前在城外的博物館工作,博物館收藏捷克一個富商在1930年代搜購的一批齊白石的畫作,大約有九十幅之多。悅?cè)?980年代在克勞的陪同下看過那批畫,當中有許多人物畫,這在齊白石的作品中很罕見。布拉格可能是中國以外收藏齊白石作品最多的城市。
六、他們不在了
2012年的10月,米列娜的女兒(也叫米列娜)寫信給悅?cè)?,告知母親病重。
悅?cè)划敃r很困惑,捷克人的署名非常麻煩,米列娜的母親也叫米列娜,究竟哪一個米列娜生病。
悅?cè)坏臐撘庾R不相信充滿活力的米列娜即將遠行。
第二年春天多倫多大學發(fā)布舉辦米列娜的紀念討論會,我們才知道米列娜已在冬天過世。
悅?cè)辉趯懡o朋友的紀念信中回憶了一段往事。他擔任漢學協(xié)會會長時,與所有的漢學家們一起編撰四冊《1949年以前的中國文學簡介》,米列娜擔任小說類的主編,有一回她從布拉格飛斯德哥爾摩的班機延誤,到了悅?cè)粴W登街的寓所,已是晚上近十一點,所有的學者坐在客廳等她。
米列娜進屋時外套還沒來得及脫掉:“給我一杯威士忌,我就可以開始工作。”
米列娜曾經(jīng)有過一段美好的婚姻,丈夫是捷克一個很大的文學教授,可惜婚姻維系不夠長久。米列娜遭受感情打擊,很快就把全副的精力專注到學術(shù)工作。當然她還是一個生活多彩多姿的女人,她在斯德哥爾摩遠東博物館底下的壩子,不期然遇到寧祖跟悅?cè)?,正是一段默默發(fā)展的感情插曲。
臺大教授周志文曾經(jīng)在查爾斯大學客座一年,他在米列娜過世后與我通信,提到米列娜對于“五四”的看法。米列娜認為“五四”帶給中國的并非前進而是傷痕,周教授對這個觀點驚訝而佩服??墒前凑諓?cè)坏睦斫猓琢心葘9ネ砬逦膶W,她對于晚清的新文化運動的脈絡了解很深,她認為新文化運動繼續(xù)往前發(fā)展,那么一個更美好的時代,更理想的中國就會到來,這會遠比“五四”的情況好得多。米列娜的觀點不見得能說服其他的學者,她的研究懷有很大的善意,那是毋庸置疑的。
帕拉一直很想念悅?cè)唬?015年圣誕節(jié)前夕,悅?cè)皇盏脚晾氖フQ卡,寫滿密密兩頁的卡片。
悅?cè)划敿椿匦排晾?,春暖花開就去布拉格看他。寫信給查爾斯大學中文系主任約定二月就去講學,可惜悅?cè)欢律眢w微恙,四月想去,又遇到暫時困擾的眼疾不能成行。
帕拉沒有等到悅?cè)唬?016年晚春悄然遠行。
那只“好兵帥克”的酒杯,我放在柜子最高處,不時仰望。
七、在巴黎
自我來到歐洲以后,跟高君唯一一次理想的談話,是他與妻子芳芳到我們寄住巴黎的寓所樓下的飯館午飯相聚,我跟他談起布拉格可能是歐洲最偉大的城市。
曾經(jīng)看過瑞典電視臺播放的一部片子,根據(jù)公布的德國納粹文宣部長的日記拍攝,回顧納粹發(fā)動的“二戰(zhàn)”歷史。
文宣部長曾經(jīng)到過布拉格,心迷神醉于城市河岸宏偉瑰麗的景觀。
他在日記里寫道:“這就是我們納粹的理想天堂一般的美麗城市?!敝T如此類寫出滿紙神乎堂皇的贊美之詞,是以德軍轟然攻進布拉格以后,德軍盡其努力保護城市所有的建筑景觀。
我描述這段景象時,高君露出久違的瀟灑笑容。自從他得過一個世界性的文學獎,在臺北導演一部實驗意義強烈的話劇《八月雪》,因為排練太過辛苦,中途在臺北的醫(yī)院做過大手術(shù),從此失去過往的健康。
好在這些年高君深居簡出,慢慢在創(chuàng)作水墨畫的意念里堅強地延續(xù)自己的意志與生命力量,舉辦過許多水墨畫展,盡管他有好多年沒有新的劇作與小說。
此時高君的答話追趕了我先前的意念。
“共產(chǎn)黨也統(tǒng)治了布拉格好長的時間呢,沒有拆掉一塊磚一片瓦?!?/p>
高君本來就擅長簡單的人物跟對話,對話總是寫得像是真實生活中人們說的話,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很快就把一個信念、一種哲學說清楚講明白。
飯館響起一片純潔清亮嬰孩的哭聲,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推搖籃車在飯館露天走廊吃飯,嬰兒可能只出生幾天,才能有如此美麗的哭聲,引得我們探頭看五月春天的巴黎天色,郁藍如新。
目送高君離去時,悅?cè)徽f,他跟從前一樣的年輕有勁兒,像一個新人。
馬子曰:
布拉格的漢學比起別的歐洲國家的漢學相當不同。
捷克東方學院20世紀的漢學家差不多都跟他們老師普實克(Jaroslav Prusek 1906—1980)的學術(shù)興趣相像。主要研究的領(lǐng)域是話本文學的源流與發(fā)展,蒲松齡的《聊齋》、晚清文學、中國解放區(qū)的文學,尤其是1930年代文學作品。
普實克先生跟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學了兩年之后(1928—1930)到中國去繼續(xù)學漢語與中國文學。他那時跟中國文學家與作家有了很密切的關(guān)系,他的學生因此有很好的條件在中國搞漢學研究。布拉格的漢學家也懂得翻譯的重要性。Oldrich Kral據(jù)我看是布拉格漢學家里最優(yōu)秀的翻譯家。他翻譯的著作包括《易經(jīng)》《莊子》《文心雕龍》《六祖壇經(jīng)》《紅樓夢》《儒林外史》等??上У氖俏鞣降臐h學家很少讀懂捷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