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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絡不是文學的敵人

2016-11-21 20:01王蒙王干
上海文學 2016年11期
關鍵詞:王蒙文學

王蒙++王干

時間2016年8月1日

地點秦皇島北戴河創(chuàng)作之家

朝內(nèi)北小街的記憶

王干:二十八年前,我們曾經(jīng)進行過一次系列對話,那是1988年的冬天。

王蒙:是。

王干:我們倆在北京你家里進行了十次對談,本來叫《文學十日談》,后來就結(jié)集出版了,叫《王蒙王干對話錄》。這本書本來是應上海文藝出版社之約我們倆才對話的,但他們遲遲不出,因為對話整理完以后就是1989年了。后來漓江出版社出了。我們對話的時候,是1988年,到出版的時候是1992年。

王蒙:出版是1992年了嗎?

王干:我查了一下,是1992年。

王蒙:停一下停一下現(xiàn)在你試驗一下聲音有問題嗎?能放出來嗎?

王干:它是雙保險,那邊的攝像也能把聲音錄出來。時間過去二十八年了,當時我是二十八歲,您當時才五十多歲,比我現(xiàn)在還小,時間過得很快。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我們對話的時候是在朝內(nèi)南小街46號。

王蒙:北小街46號。

王干:北小街46號,現(xiàn)在北小街46號的屋子沒有了。

王蒙:修路給拆了。

王干:北小街46號您住過,好像夏衍先生也住過,之前還有黎錦熙。

王蒙:黎錦熙,那個語言學家,就是現(xiàn)在臺灣用的那個注音符號,是他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ㄅ、ㄆ、ㄇ、ㄈ、ㄉ、ㄊ、ㄋ、ㄌ!

王干:哦,就是他發(fā)明的,語言學家。

王蒙:黎錦熙,而且他還教過毛主席,他年紀不一定有毛主席大,但是他教過毛主席課。

王干:在長沙,湖南省長沙。

王蒙:是,在長沙,具體的時間我弄不清了。

王干:那應該是長沙第一師范。

王蒙:他是個學問家,解放后在中國大陸,申請入黨,跟時代靠攏很緊。他有個女兒跟崔老師(崔瑞芳,王蒙夫人,已去世,王干注)是同班同學,他女兒身體非常好,但四五十歲患癌癥去世了,所以我對黎家有很深印象。還有原來北京市委文藝處干事,后劃為“右派”,后來編戲曲雜志的鐘紅,美女型,血統(tǒng)是黃興譜系的。她是黎錦熙的繼女,是她母親第二次結(jié)婚嫁給黎錦熙的,前邊什么情況,咱就不了解了,她在那個北小街46號也住過,就是鐘紅女士,鐘紅是那個常常也用筆名扎西多的……經(jīng)常在《讀書》發(fā)表文章。

王干:哦,《讀書》。

王蒙:《讀書》。

王干:哦,就是她,扎西多我知道,寫小說的。

王蒙:不,不是她,扎西多是鐘紅前夫后來結(jié)婚后生的孩子。她是管鐘紅叫阿姨,聽明白這個意思了嗎?

王干:聽明白了,有點復雜。

王蒙:因為鐘紅原來的先生是叫查汝強,我認識,他是北京市委的,當過學(校)支(部工作)科的科長,剛一解放的時候,那時候科長比現(xiàn)在局長都厲害得多,我就不多說了。后來他是社會科學學部還是哲學研究所的負責人,也是很早就因為腦溢血去世了。后來鐘紅和查汝強先生分手。這個查先生后來結(jié)婚,有了扎西多。

王干:查建英。

王蒙:就是查建英,所以這個世界太小了,是吧。呵,那個小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得干干凈凈,我就覺得很有趣,這里頭的各種人物都有關系。張承志說過,他喜歡舊房子,舊房子才有故事。

王干:我想,是2002年吧,當初小院拆的時候,我在人文社工作,經(jīng)常路過那兒,非常感慨,曾經(jīng)想寫文章呼吁不要拆,我想,北京是一個古都,文化古城,這么有故事的一個小院居然就這么拆了,要是放在其他城市……

王蒙:要是都保護這種小院,北京就太多了。

王干:要是在其他地方的話,我就想,簡直是重要文物保護單位了。當時我記得很清楚,這個小院不遠的對面,是公廁,現(xiàn)在還是公廁。

王蒙:啊,對,現(xiàn)在還是公廁。

王干:我們在那個小院對談了十次,當時我們每次談的時候都是談一個題目。當時約定是這樣的,第一次呢我主講,下一次您主講,我們這樣像輪流執(zhí)政一樣。而且每次對話的時候,下次談什么話題,商量一下,大家準備一下這個話題。這個話題我比較感興趣,有更多的了解,所以我就主講。再有一個,當時印象特別深,您工作特別忙,我記得外事活動也特別多,有兩次,一次是陪阿曼總統(tǒng),阿曼吧好像是。

王蒙:這個記不清,沒陪過阿曼元首,陪過希臘總統(tǒng)。

王干:好像是吧,總統(tǒng)還是總理,我記不清了,您還說他送您紅棗,我還吃了外國友人的紅棗。還有一次是陪日本首相竹下登,您忙里偷閑打電話給我,我當時在文藝報借調(diào)工作,住在地下室招待所,叫43旅館,因為是43路的終點站。那招待所現(xiàn)在還在。您還找到招待所電話,有空就打電話,說,“王干,明天下午咱們再談一次怎么樣?”當時我很幸運,能夠跟王蒙老師對話,學到很多東西,二十八年來對我的人生、寫作、工作都很有幫助?,F(xiàn)在,這本書有出版社愿意重新出版,希望我們對這本對話錄回顧一下。

王蒙:這次之前中間還有,是在哪個地方,也想再次出版過嗎?

王干:后來沒有出,準備出版,那一次好像是我們約好的對話,當時漓江出版社準備重版,劉春榮責任編輯聯(lián)系過我。

王蒙:后來沒有再出?

王干:那個是2005、2006年的事,十年前了。劉春榮他們出版社準備重版,他希望我們對話加些內(nèi)容,一直等您時間。后來也是約好的時間,您臨時好像有什么事,這一耽擱,后來這個編輯也離開了漓江出版社,所以這個事兒就耽擱下來了。

王蒙:我有一點印象。

王干:對,當時他準備做一個插圖版,想法都很好,但后來這個編輯離開了,書也沒繼續(xù)出下去。

王蒙:這個事是這樣,這個還是很早,我還沒有到文化部去上班之前,就有福建這一帶出版社約的。他組織了一批人。

王干:還有三劉:劉再復、劉心武、劉湛秋。

王蒙:對,劉再復、劉心武、劉湛秋。還有誰,反正說出一本對話,我答應了他們,但文化部當時非常忙碌。還有我覺得有趣的是,我并沒有很多機會和王干接觸,是有一次胡喬木向我介紹王干,他看到《讀書》雜志上王干的一篇談莫言的作品,對其作品有所批評,但也有很大的肯定,他覺得寫得有些道理,跟我提到這個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是,我們的談話畢竟是談話,可以隨意一點。比如說有一些是從事寫作的人很犯忌諱的一件事,就是談論和自己同時期的寫作者。因為寫作人很要命,歌頌不夠,文章是自己的好。如果你談到的那些寫作人表揚不夠,歌頌不夠,致敬不夠啊,他恨你一輩子。所以就我們談的相對的比較隨意,比較敞開,后來也有負面影響,但是我覺得這沒關系,有人對你談的某一點很憤怒,這也沒有關系,不是每個人都經(jīng)得住別人提點兒什么異議。我們的評價也可能不對,很可能。

陳忠實賈平凹遲子建

王蒙:二十八年時間過去了,現(xiàn)在回想,比如說,最近陳忠實先生去世,全國反映非常強烈,我們那個時候呢,沒談到《白鹿原》吧?

王干:書還沒寫出來呢。

王蒙:還沒有出來。那時候陳忠實的情況是什么呢?他是“文革”晚期,就已經(jīng)是被《人民文學》注意到,等到“四人幫”倒臺,國家進入一個新的形勢后呢,陳忠實也曾經(jīng)有某些困擾,有很長一段時期他在寫作上也很艱難。所以那時候我們不可能談論《白鹿原》。

王干:1988年陳忠實剛開始寫《白鹿原》,才剛開始寫,所以他的《白鹿原》我們自然無法提及。

王蒙:不不不,他是毛主席去世以前,他在《人民文學》已經(jīng)發(fā)表過文章了。

王干:我是說《白鹿原》的寫作。

王蒙:白鹿原是1988年寫的。

王干:就是說當時他在全國還不是特別知名,用一個不適當?shù)谋确?,陳忠實當時還屬于一線半作家,沒有特別重要的作品,還不是真正一線作家。但是呢,確實是《白鹿原》以后他便成了全國的重要作家。

王蒙: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賈平凹也談得太少,甚至沒有談到,當時他沒有像后來一個長篇又一個長篇。

王干:他剛剛寫一個長篇叫《浮躁》。他前面寫了一個長篇叫《商州紀事》。

王蒙:賈平凹他一開頭就受到注意,是他得獎的《滿月兒》,那是寫的短篇,是清新型,孫犁風格,甚至還可以聯(lián)想到劉紹棠、浩然某些這一類寫農(nóng)村新事物、新現(xiàn)象的那種短篇。

王干:清新之作。

王蒙:但是我也感覺到,二十八年事物有了許多變化。但似乎這二十八年也還有些沒什么變化,具備相對恒久的有意義的東西。比如說我們里邊談到走向世界,而且咱們用的一個在當時很各色的題目,《何必走向世界》。其實不是說不走向世界,而是我們根本不用把它當一個口號,你把作品寫好了,它走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千萬不要生硬地為走向世界而費心。費心寫不出好東西,甚至變成對外部世界的迎合,或者是裝腔作勢,不見得有好的效果,像這些問題現(xiàn)在仍存在。有一些作品包括文學作品因角度而產(chǎn)生的不同的看法,產(chǎn)生的一些歧義,這些問題也還存在,這些歧義也還存在。比如寫多了政治啊,寫少了政治啊,脫離了政治啊。所以我覺得啊也有意思。

王干:有些話在當時還是引起了一些議論。

王蒙:二十八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但是好像這二十八年當中,中國在文化生活、文學創(chuàng)作上,它也有一些大家經(jīng)常關注的并沒有特別的改變。那時候好像路遙也沒有提到,也沒有呢吧?路遙的那個《人生》出來了沒有?

王干:《人生》已經(jīng)出來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剛出來不久,第四部到1991年才出來。

王蒙:完整的沒有出來。但是,當時陜西作家也非常引人注目,我的印象是。當然了,你說二十八年了,有些作家都已經(jīng)作古了,仙逝了,就是陜西也很多呀,陜西鄒志安、京夫、路遙、陳忠實,還有一些我們談到的作家也去世了,劉紹棠、陸文夫、高曉聲。

王干:還有張賢亮、汪曾祺、林斤瀾。

王蒙:對,人數(shù)挺多的。也是過了很長的時間,讓人有另一方面的感慨。這個期間我回憶起來呀,反正是我覺得賈平凹的這種創(chuàng)作的可持續(xù)性,每兩年一個長篇,而且都有相當?shù)挠绊懥ΑK谧x者里影響不小。

王干:他屬于票房保障作家之一。

王蒙:對,他票房很好的,我知道的啊,因為我現(xiàn)在閱讀量跟過去不能相比了,我覺得在寫作上,從受讀者歡迎來說,我印象比較突出的,一個是賈平凹,一個是遲子建。遲子建那個時候好像也還沒嶄露頭角。

王干:遲子建當時在魯迅文學院讀研究生,和莫言、余華、劉震云同學,屬于新秀,不過,當時1997年夏天我已經(jīng)寫過她的評論,后來開玩笑說,是第一評。當時她剛剛發(fā)過三個小說,《沉睡的大固其固》、《北國一片蒼?!返?。她很小,才二十五歲。按今天的概念還屬于“少年寫作”的范疇呢。

王蒙:遲子建這一段的寫作,也比較受讀者歡迎。我覺得她特別善于用比喻,對生活有一種應該說是新鮮的和甘甜的感受,讓人覺得她在生活里帶幾分甘甜。所以她也很能抓住一些讀者的心。我弄不太清,你在人文社工作過,我認為他們的小說都能賣八至十五萬冊,我這個估計對嗎?

王干:每個人不一樣,有的多一點,有的少一點。賈平凹確實是難得的,他的寫作就是屬于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典型,差不多每兩年一部長篇,他還是手寫。

王蒙:什么?

王干:手寫的。

王蒙:手寫,他不是按,不是敲鍵的。

王干:不是敲鍵盤敲出來的,他的作品很有市場的,當然除了郭敬明、韓寒以外,賈平凹的發(fā)行量一直是比較高的。

王蒙:他還不能跟那種所謂暢銷書作家比。

王干:遲子建也是屬于那個賣得比較好的作家,但是,按照目前的行情,單本可能賣不到二十萬吧。

王蒙:賣不到二十萬?

王干:賣不到,累加起來可能會多,如果一本新書一下子是很難到這個數(shù)字的。

王蒙:那個,它是五六萬?

王干:正常啊。

王蒙:這是你當時的印象。

王干:啊,我當時的印象,我離開人民文學出版社也有五年了,那么現(xiàn)在整個圖書市場又下了一個臺階。賈平凹自己也講,以前他愛跟出版社講版稅,十萬冊、十五萬冊、二十五萬冊,現(xiàn)在他說“我不講了”,他是說寫一本書,掙的錢太少了,他寫字畫畫比這收入多得多。但是即使這樣,賈平凹、蘇童、余華,他們都是有票房價值的。

王蒙:余華有票房價值。余華票房價值很高,但是他出版得少。

王干:是少,但是余華一部出來基本十萬以上,他那個《兄弟》有幾十萬。蘇童呢也不錯,劉震云的票房跟他身份有關,他又是導演啦,又是編劇啊,又是作家呀,又是跟華誼兄弟跟娛樂圈比較近,所以劉震云的票房也很叫座?,F(xiàn)在看來,茅獎對小說的推廣作用是很大的。像您的《這邊風景》,我聽小朱(花城出版社編輯朱燕玲)講有多少,十幾萬冊?也很不錯。

王蒙:是這樣,那個平裝版大概十九萬冊,加上精裝,差不多二十萬冊,它原來呀,第一次就印了十萬冊,當時還比較看好,到那會在它獲獎的時候,第一次印刷了以后還有三萬多冊放在那兒的,一獲獎呢那三萬冊也一搶而光了。然后又印了九萬冊,前后分了好幾次。書店都特別慎重,因為怕壓得多。出版社還印了一萬冊的精裝版。差不多二十萬冊。說明茅盾文學獎還有一定公信力和市場作用。茅獎作用是十萬冊,諾貝爾獎是一百萬冊。我跟莫言談過,莫言說不止,因為有各種版本。莫言的是諾獎還有個影響力,是在國外的各種版權。那個影響是比較大的??傮w來說,圖書下了一個臺階,相對來說,中國大陸情況算好的。因為現(xiàn)在一是網(wǎng)絡、電腦、手機沖擊,一是多媒體沖擊,有很多東西,比如現(xiàn)在談《紅樓夢》,很多人沒看過書,但看過電視劇。現(xiàn)在有些談《水滸》《三國》也是說的電視劇。你一聽就知道說的是電視劇。就跟談美國的《飄》,包括江青談《飄》,我聽別人講,她看的是電影。它們反過來對文學有一種擠壓。但是中國畢竟它的基數(shù)大。

網(wǎng)絡不是文學的敵人

王蒙:中國相對還是有重文的傳統(tǒng)。如果從產(chǎn)業(yè)角度來說,紙質(zhì)書籍的出版遠不如電視劇的生產(chǎn)、電影的生產(chǎn),甚至網(wǎng)絡的推廣影響力大。但它還有一種重要性在這里。我舉個例子,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同志召集的文藝座談會。

王干:10月15日,您過生日那天。

王蒙:呵呵,我過生日那天,這沒有什么關系。座談會上,你看他講的文藝座談會,其實他講的主要是文學,里面沒講多少音樂、電影、舞蹈、美術、建筑啊這些。他實際上講的最多的還是文學。說明文學在文藝甚至文化生活當中,它有一種非常重要的地位。我覺得這事很有討論的趣味。文學最不直觀,是稍微費點勁的。你看《紅樓夢》書遠不如看電視劇輕松,出來一個個挺漂亮的,又有音樂又有笑聲,又有眼淚,又有大觀園的風景。但為什么我們還是把《紅樓夢》書作為重要的文學作品呢,就因為語言是思維的符號,孟子說,眼睛是看的,眼睛能看,耳朵能聽,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能獲得聽覺的系統(tǒng)。而心呢,是可以思想的,當然現(xiàn)在談心思索不如談腦子思索,解剖學問題我不用討論它。

語言的東西代表思維,只有在讀書時,思維活動進入最強度。電視劇可以打盹兒看,聊天,品嘗美味食物,你更注意的是舌頭的感覺,但是電視劇的故事你還能知道,但是看書很難做到這一點。一邊打盹兒一邊看書,一會兒就睡著了;一邊看書一邊聊天,與你聊天的人會非常反感。你要是這種態(tài)度,我這就走了,我就不接受這種侮辱,你跟我聊天你看什么書。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所以文學在中國仍然顯出作用,各國都有嚇唬人的話,比如小說消亡、文學消亡,這都是胡說八道、造謠惑眾性質(zhì)。

王干:您剛說到文學和其他藝術,我現(xiàn)在也有個觀點。文學通過語言文字作為工具來塑造人物形象、命運,寫歷史現(xiàn)實?,F(xiàn)在電影影像是非常發(fā)達的,比如,你寫某處風景,人家那個攝像機做出來的風景已經(jīng)很完美了,但我們還是欣賞小說里的風景描寫。為什么欣賞小說里的風景描寫呢?這個里面就是剛才你講的,那個影像可能是直接給我的,是沒經(jīng)過思維再加工再生產(chǎn)過的那個圖像。我們大腦進行思維,對文字,要再生產(chǎn)再加工,你給的那個圖像是你的,我這個圖像是我想像、拼接、組合出來的。

王蒙:就是孟子那話,圖像給的是眼睛的感覺,不是內(nèi)心的激動。

王干:從這一點講,比如性描寫,很多電影、電視拍得很完美,很漂亮,很有激情。但它跟語言相比,跟文字相比,有一個最大的特點,缺少心理深度。再如寫性心理的時候,影視呈現(xiàn)的畫面有動作、有音響,都是立體效果的,但是卻表現(xiàn)不出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語言文字的表現(xiàn)力絕對是超過影像的。

王蒙:語言文字是符號化的審美。你對一個情節(jié)的感受,對一個東西的興趣,對一個東西的向往,或者對一個東西的懷疑,它給你的符號,用語言文字表達的是符號,所以各個民族,它的文字符號并不一樣,漢字尤其和別的字不一樣。另外視頻音頻多媒體以至于戲劇舞蹈,它們也有它們的符號,我們說音樂有音樂語言,舞蹈有舞蹈的語言,但它們不如文學的語言這么概括。而且符號化之后,它有一種間隔,還有一種純凈。符號化,描寫食色、痛苦、自殺,或是慶賀的場面等,沒有噪音、沒有氣味,沒有雅的或者不雅的氣氛,既不會有香氣,也不會有臭氣,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沒有各種蕪雜、混亂、無厘頭的信息隨時出現(xiàn),時時分散人們的注意力,時時擾亂人們的思緒。比如我們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熱戀中的一男一女,非常感動,有的時候我們也是看得目不暇接的, 說笑、追逐、擁抱、調(diào)笑等。但是他既然是一個活的人,即使最美的人,你在非常美麗中你看到的是他的某種苦難。我不知道我說這話你能體會到嗎?你看到他的眼角上的魚尾紋、你看到他眼皮上的皺褶,可是小說、詩歌里沒有。當我們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老”字非常神圣,非常莊嚴,非常動人,你不可能從老字上看到衰老、丑陋、萎縮??赡愠尸F(xiàn)出一個活生生的老人的話,就是再好的演員,再帥的老人,但畢竟是衰老,比如九十多歲的秦怡,你不能不佩服她,但是她仍然是衰老的。不用說秦怡,就劉曉慶,她再怎么做手術啊也已經(jīng)不行了。所以文學的弱項就是它的長項。它不可能把所有東西都呈現(xiàn)給你。他寫一個美女,你不會從文字里看清她的每一根頭發(fā)。你不可能從文學的描寫里頭聞到她身上或者她使用的化妝品的氣味。所以文學的所有弱點變得最“人化”。馬克思最喜歡一個概念,就是“人化”。某種大自然的人化,到語言文字中,它把世界高度人化,或者用馬克思的原話,叫做人的本質(zhì)化,但是他這個詞德語原文怎么來的我也說不太清楚。我的感覺,千萬不要相信文學會消亡。它的受眾比不上其他,哪個都比不上,你說個相聲也比看書的人多。但它的高度、影響、純度、強度,思維的強度,它對人精神能力的推動程度超過一切。

王干:1997年江蘇開“作代會”談論文學跟藝術的關系,我用三句話概括,過去好多年了,還是覺得有意思。一是文學是所有藝術的基礎,比如你唱歌,歌詞是文學,沒有歌詞,歌不只能哼吧?話劇要劇本,電影、電視、多媒體都要劇本,都要文字,所以它是一個基礎性的功能。二是文學的輻射性,它一方面是很簡單,沒有燈光沒有布景,沒有化妝品,也沒有特效在里面。它看上去就是這么干巴巴的文字,但是這些文字有附屬功能,你在文字中能得到氣味、風景,同時還能得到脈搏、心跳。這些都能讀出來,所以它有一種輻射性的功能。不僅輻射到藝術上,也輻射到我們生活多個方面,比如政治中要用到文學話語,審美中也要用到文學話語。三是文學的地標性功能,比如我們要說的文學藝術,要選一個人,要么魯迅,要么曹雪芹、李白,我們不是瞧不起其他哪個藝術家,很少會有畫家、舞蹈家、演員在大眾傳媒中很有名,他的觀眾粉絲、崇拜者特別多。但當我們要挑選文化性地標人物的時候,尤其一個時代的、一個國家的、一個地方的文化地標的時候,往往首先選擇作家。文學的標識性功能與其他藝術不一樣。這些年,我們一直面臨狼來了的呼聲,小報、電視、網(wǎng)絡、多媒體,老是感覺對文學的沖擊波一波又一波。但是網(wǎng)絡我覺得對文學沖擊不大,為什么對文學沖擊不大,它這個很有意思,這些年的傳媒?jīng)_擊連續(xù)不斷,最早對文學沖擊最大的是什么呢?報紙,晚報出來后,是文學期刊下降的拐點。晚報類,每個城市都出晚報,這些晚報出來以后,就使文學期刊發(fā)行量猛下。后來電視起來了,報紙又下滑;網(wǎng)絡起來后,電視廣告每年下降百分之二十,文學期刊反而沒事。比如說文學期刊發(fā)三千份的,你網(wǎng)絡沖擊也好,電視沖擊也好,還是三千份。

王蒙:舉個例子,“四人幫”剛倒臺時,報刊亭里賣的雜志啊,文學期刊占主導。有些專業(yè)性雜志,外科、內(nèi)科、醫(yī)學、電影除外,你要是想稍微換換腦筋或者你想學的那些東西,什么《紅旗》雜志啊,文學期刊占的量特別大,現(xiàn)在就不如那時候了,相反地,現(xiàn)在更多的是時裝、美容、足球、旅游這類的東西,生活類的。說明現(xiàn)在群眾生活花樣比過去多了。我年輕的時候,每周就休一天,那天還常加班。即使這種情況下,如果我這半天什么事都沒有,我能挑選的業(yè)余生活,最重要的就是看小說。因為那時候,你說你去踢球,沒那條件啊。打乒乓球也不行啊,你上哪兒找一個乒乓球案子去?這都有關系,現(xiàn)在的生活豐富多樣了。

再有從個人說,一個作家和一個藝術家很難相比,中國恰恰缺少大號的藝術家,比如說音樂家俄國老柴,柴可夫斯基。他對俄國的重要性不下于托爾斯泰。問題是咱們中國現(xiàn)當代,還找不到一個。當然了我們也有好的音樂家,有冼星海、聶耳,他們生活的時間也太短了,他們的作品到現(xiàn)在也還活著。但是呢,這個不好說。中國的現(xiàn)在,當代不管怎么樣有個齊白石,對他的看法從美術專業(yè)說有不同,但齊白石畢竟是大家。他對中國對世界來說都非常重要。你想找哪個作家比齊白石影響大,只有魯迅了,別人就不好說了。

王干:魯迅是超級符號。

王蒙:文學還有一個特別,它靠語言文字,上過高小畢業(yè)的或者初中的人都掌握,所以我還有一個說法,我就是說語言和文字這東西它是一個硬通貨,比如說大家聽交響樂,很多人不懂,這時候你就要給他講一講,交響樂主題是什么,四個樂章,第一樂章是快板,第二樂章是行板,第三樂章是回旋曲,第四樂章是什么什么,你用語言在給他轉(zhuǎn)述,才明白。比如那是泰銖,你現(xiàn)在給他換成歐元,他一下就知道值多少錢了,該怎么花呀,花起來方便,甚至人民幣現(xiàn)在價值已經(jīng)很不一般了,但是沒有達到什么美元、歐元、日元和英鎊,沒有達到兌換方便的那個程度。有時候繪畫也是這樣,雕塑,有時候看著一個雕塑,怪里怪氣的,如果有個人給你一講呢,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一開始我看亨利摩爾的雕塑,左挖一個洞右挖一個洞啊,我有點莫名其妙,不明白,后來我想這跟中國人欣賞太湖石一樣的。所以,找語言文字找到的是硬通貨,可以來回兌換,可以更有利于傳播。剛才你那個分析也很對,但是你那個分析又使我又產(chǎn)生短板,就現(xiàn)在又新學的一個詞兒,現(xiàn)在你覺得網(wǎng)絡上的文學作品對這個文學事業(yè)或者文學生活有哪些啟發(fā)或者有哪些問題?

王干:文學的危機感以前來自報紙、電視,現(xiàn)在有了網(wǎng)絡、多媒體。我的觀點是網(wǎng)絡也好,多媒體也好,現(xiàn)在看對文學啊可能不是一種阻止或者扼殺,它可能給文學插上翅膀。我估計你現(xiàn)在看報紙的時間也很少了。

王蒙:也不少,還可以。

王干:還可以。我呢就是看的非常少了。

王蒙:有很多報和我約稿。

王干:約稿啊,你看,我原來每天看幾張報紙,現(xiàn)在基本上看不到一張報紙,但像“80后”、“90后”,他們基本不看報,多少天都不看一張報的。所以現(xiàn)在手機微信也好,網(wǎng)絡也好,它很重要的特點,就是所有網(wǎng)站都有文學板塊。不管是搜狐也好,新浪、騰訊也好,它都必須有文學板塊。我們目前的網(wǎng)絡文學其實分兩塊,一是寫好了傳上去,比如你寫了《活動變?nèi)诵巍?,好多年以后貼上去,以前大家不知道,哎呀這個東西寫得這么好啊,所以這是網(wǎng)絡,其實是網(wǎng)絡傳播的文學。二是在線寫作,目前比較流行,唐家三少為代表的一批等,其實在線寫作呢也不是什么新鮮事物,在線寫作是什么呢,后來我也看了,它相當于什么呢,相當于從前說書,驚堂木一拍,說話說什么什么,留個口子,留個懸念第二天等聽書的還要來,等王蒙先生這一拍。那后來為什么說書先生沒有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出現(xiàn)了報紙,報紙后來就連載小說。1930年代,張恨水他們就是。

王蒙:哦,太多了。

王干:太多的連載小說就把說書的取代了。

王蒙:解放初《人民日報》都連載小說:《新兒女英雄傳》。

王干:哦?今天很難想像。連載小說作家,當然最著名的是金庸啊,他每天要寫,讀者明天要看,而現(xiàn)在你看,報紙上連載小說很少了吧。沒有了,幾乎沒有了,我看不到了。到哪里去了?它其實轉(zhuǎn)移到網(wǎng)上去了。所以那些個網(wǎng)絡寫手啊他充當說書人的功能,有了網(wǎng)絡以后,這種寫連載小說的專欄也沒有了,報紙幾乎不連載了。再過十年,還有什么文學不上網(wǎng)么?就可能紙質(zhì)也有,網(wǎng)上也有,就是說今天是網(wǎng)絡文學,其實網(wǎng)絡就是個載體。所以我就講,原來我們用甲骨文的時候,不能說甲骨文學,后來我們用竹簡的時候,我們不能說是竹簡文學,后來我們有了活字印刷以后不能說是活版文學。比如說《詩經(jīng)》,最早是刻在那個竹簡上面的。那么今天它放在網(wǎng)上,它的價值,存活意義,和放在竹簡上其實沒有多大差別。可能放到竹簡上顯得更古老更滄桑,更有歷史感。所以,我打個比方不一定恰當啊,如果拿古代比,網(wǎng)絡文學像“三言二拍”,像話本小說,應該是像這一塊。按照純文學或者正統(tǒng)文學來看,更像詩詞,要講究押韻、講究平仄、講究立意等。網(wǎng)絡文學重視閱讀市場,打賞,什么叫打賞呢,就是付費閱讀。比如我看到王蒙先生有篇散文好,我打賞。很多網(wǎng)絡寫手收入高,靠打賞,他打賞很高。網(wǎng)絡寫作有兩種收入方式,一種是預定一場定期開演,一個月給你多少錢,然后我每天可以看,屬于打包性質(zhì)的。還有一種就是你看了以后問你,你覺得怎么樣?你不高興不給,也可以給三塊,你很高興了也可以給一百塊。

王蒙:給小費一樣。

王干:也不是小費,它這個有點像藝人賣藝,因為你不滿意也可以不給錢。

王蒙:小費原則也是可以不給,但形成規(guī)則后就不好意思不給。

我給過,最高給過二十塊(美元,下同),少的給兩塊。

王干:這個呢很有意思,現(xiàn)在強調(diào)面對面,點對點。以前我們文學期刊的作品,是沒法與讀者直接交流的,我很喜歡某篇小說,我要寫封信表達也不知道地址,也不知道是北小街多少號,等我從出版社轉(zhuǎn),等轉(zhuǎn)到了作家手里,作家回復再轉(zhuǎn)到讀者手里黃花菜都涼了,早就忘了?,F(xiàn)在網(wǎng)絡最大的功能就是及時交流。比如我看了王蒙先生的小說,驚呼好,然后我就在下面留言很激動,甚至還可以語音跟你講,王蒙先生怎么好,我非常喜歡,然后你一高興你也回應,互動性特別強。這個有點像什么呢,有點像說書的時候,說好,鼓掌,那個說唱的好啦,賞錢,“啪”一塊大洋。網(wǎng)絡其實是跟觀眾更加直接交流。這個直接交流對文學反而是個好事。網(wǎng)絡文學最大特點,一是互動,二是消費功能。原來是閱讀,現(xiàn)在網(wǎng)絡看小說是消費啦。另外,娛樂功能。網(wǎng)絡小說很受歡迎,原來我以為是網(wǎng)上炒作,前不久我到四川,有個司機接我,接的時候就說:王老師我能不能停幾分鐘,我說當然可以啦,我說你要上衛(wèi)生間嗎?他說某某的小說今天應該更新了,我要看一眼。他就是用手機看幾分鐘。所以當時我知道,這不是炒作。他要停下來,看幾分鐘,說某某某這個人很有名啊,你知道嗎?我說我沒看過,我便和他一起看。所以說網(wǎng)絡是文學的一個載體,或者說是文學作品刊登在網(wǎng)絡上,要有不同的話是網(wǎng)絡能讓作者和讀者直接溝通。這種直接溝通也影響他的“前程”。就是說兩個人在對談,你作講座也好,作演講也好,作報告也好,臺下有沒有聽眾,你的心理是不一樣的;臺下有什么樣的聽眾,演講也是不一樣的。聽眾有什么樣的反應,對演講的內(nèi)容、過程,包括語氣、心情、語速也是不一樣的。如果聽眾反映很好,講得會更有勁,如果聽眾沒什么反應的話,你會調(diào)整,會注意那中間的幾個聽眾,就想他們?yōu)槭裁丛谥v話呢,為什么不聽我講呢?在網(wǎng)絡寫作就是可以直接感受到讀者和受眾的反應,不像原來的刊物也好,圖書出版也好,讀者的反應到作家那里的過程很漫長。時間一長,作家也忘掉了,對讀者來說,也忘了。那么通過網(wǎng)絡呢,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交流更方便,更快捷了。

王蒙:我聽你講的這個我還得到很大安慰,因為文學是很寬泛的概念,不管什么載體載的都是文學。最早還都是口頭文學,像一些傳說、故事,按最早的莊子的說法,對小說的說法,就差不多是現(xiàn)在的段子,在酒肆茶館,無根之言,引車賣漿之流,所謂傳的各種段子,各種故事。有的確有其事,有的夸張離奇,三人成虎。但是你說的是它的普泛性和一致性。但載體對文學內(nèi)容有點關系,尤其中國的書寫,要用毛筆,字很好,字太差就沒人看了。寫詩也是這樣,目前為止,網(wǎng)絡給人的感覺是瀏覽性的,不完全是閱讀。我記得三四年前,長沙出的那個《書屋》雜志引用國外資料,說在網(wǎng)上讀的速度和拿著紙質(zhì)的速度是不一樣的,說網(wǎng)上比紙質(zhì)的速度更快,網(wǎng)上很少盯著一頁紙這么看,而往往一目十行,飛速翻過。所以這里頭有時我擔憂瀏覽,淺思維代替認真的閱讀?;蛘邔η楣?jié)的關注,誰死了沒有?代替了對文學的欣賞。從我個人來說,我到現(xiàn)在還是呼吁大家讀紙質(zhì)書。我上小學時,敵偽時期,但那時是很好的一個學校,北京師范附屬小學,學校有個特點,就是不允許看連環(huán)畫。那時沒有網(wǎng)絡,能像毒品一樣的讓小學生如癡如醉的就是連環(huán)畫,什么《小五義》,甚至是《西游記》那些都不允許看。凡是喜歡看連環(huán)畫的都是考不及格的。好些看連環(huán)畫的跟吸鴉片一樣,跟現(xiàn)在網(wǎng)癮一樣。所以我覺得這是很有趣的一個問題。

王干:文學演變很有意思,文學載體的變化也會影響到文體的變化,《詩經(jīng)》時代,載體是竹簡,那個時候要寫一部長篇小說是很難的?;钭钟∷⒊霈F(xiàn)以后,就有了《三言二拍》的出版,后來就有了長篇小說,四大名著。而現(xiàn)代印刷業(yè)出現(xiàn)之后,就有了報紙,就有連載小說。而網(wǎng)絡出現(xiàn)之后,網(wǎng)上的長篇小說越來越長,因為作家打字快,不用印刷,讀者也不用到書店報亭去購買,直接可以閱讀。讀者讀得方便,讀得快,也催使作者不能慢節(jié)奏,這樣造成了網(wǎng)絡的海量生產(chǎn)和海量閱讀。也不用擔心,當初連載小說也是數(shù)量巨大,留下的也有精品,魯迅的《阿Q正傳》就是在《晨報》副刊上連載的,所以《阿Q正傳》的篇幅是分標題的,每個段落字數(shù)也均衡,而1921年的報紙副刊,和今天的網(wǎng)絡文學也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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