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勇平
犯罪后,能夠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是自首,不但可以得到從輕或者減輕處罰,而且是一場靈魂的自我救贖,是一場和解與放下。
——題記
一、回家
2008年4月,一個乍暖還寒的傍晚,一個很不平常的陌生電話,讓我成為了這個社會上的一個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另類人群——逃犯的職業(yè)傾聽者。
來電顯示,對方是座機,區(qū)號在新疆。打電話的人說他叫譚某。聲音很年輕,口音是湖南湘鄉(xiāng)話。
有人開玩笑說,當年,湘鄉(xiāng)人曾國藩要是滅了滿清做了皇帝,那這天下最難懂的湘鄉(xiāng)話,就是國語了,我是湘鄉(xiāng)人。這些年,居住在長沙,因為做律師的原因,走南闖北,說得更多的是普通話。雖然不時回老家看望親人和朋友,但,只要不是在湘鄉(xiāng)話環(huán)境中,聽到湘鄉(xiāng)話,總會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天然的親切。
對方說:“勇哥,你好?!?/p>
“你是哪個?”我用湘鄉(xiāng)話答。
“你不認識我,我是從網上知道你名字的。我們是老鄉(xiāng),想向您咨詢一些法律上的問題?!?/p>
職業(yè)敏感告訴我,譚某在用鄉(xiāng)音拉近我倆的距離,心想這小伙子可能攤上事了。
“2002年,在湘鄉(xiāng)的一家茶樓,有一個姓龔的人被殺。你知道這件事嗎?”譚某說。
在湘鄉(xiāng),這件事影響頗大。受害人的父親是一個省人大代表、著名民營企業(yè)家。坊間的傳聞經過各種立場和愛憎的隨意加工,已是形形色色,但事件的梗概基本相同。
譚某陳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譚某的一個朋友和龔某有隙,糾紛中,吃了虧。朋友不顧親友的勸告,執(zhí)意報復,叫了譚某以及另幾個朋友去尋仇。于是,到了事發(fā)茶樓,吵鬧中,譚某用刀子架在對方一個哥們脖頸上,威逼他不要管閑事。和譚某同去的朋友,則一刀捅死了龔某。譚某見禍闖大了,爬上火車,從此亡命天涯。
“勇哥,你說,有沒有辦法找條出路?”
“出路”含義太多,太混沌,我很職業(yè)地回答:回去自首吧,這是最好的出路。電話那邊可以明確地感覺到不滿意,電話掛了。
他忽然掛斷電話,我有些惱火,好像是受了調戲,我通過湘鄉(xiāng)公安局的朋友了解了這個案子的情況。的確有一個叫譚某的人在逃,心里不禁一沉。
第二天,因為家事,我回了趟老家。辦完事,見時間充裕,找到幾個了解譚某的人,問他們,譚是個怎樣的人。他們讓我對譚某有了初步印象:俊氣;不壞;很熱心,重感情,肯幫忙;卷入龔某被殺案以后,下落不明,公安局正在網上通緝他。
我想起了先天晚上他說的“找條出路”,可能是說“了難”,即花錢消災,攤上人命官司,豈是花錢能了事的,我好心要他自首居然把我的電話掛了,心里有些鄙夷。
一個星期后,譚某的第二個電話來了。他很直接,幾乎聽不出半點猶豫,他想投案自首,但有兩點疑慮:當時他確實沒有動手殺人,其他同案在接受審判時,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把責任都推給了他;現(xiàn)在投案,死者龔某的那個當人大代表的爹會不會放過他。
我很嚴肅地告訴他,擔心同案犯把責任全部推給他是完全多余的,警察辦案,法官斷案,都會要調查清楚,不會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更何況案發(fā)現(xiàn)場有那么多目睹者,他的事情是完全可以說得清的。至于受害者家屬那邊是否能得到諒解,我想只要心誠道歉,做一些感情和經濟上的補償,應該沒有問題,更何況他沒有給死者造成直接傷害。
譚某在電話那頭明顯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連聲說謝謝以后,又問了我兩個很實際的問題,律師費怎么收?現(xiàn)在他在新疆,千里迢迢,怎么到案?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開始有些小激動了,要是能促成譚某投案自首,既給國家省了一筆追逃費用,又能開辟律師勸逃犯投案自首之先河,還能使譚某犯罪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自首不但可以得到從輕或者減輕處罰,而且是一場靈魂的自我救贖,是一場和解與放下。
我很堅定地告訴譚某:只要他能投案自首,我不收一分錢律師費,免費擔任他的辯護人。至于他現(xiàn)在遠在新疆,如何到案的問題,他可以有三種選擇:到新疆當?shù)毓矙C關自首;告訴我具體位置,我通知湘鄉(xiāng)公安機關的人去接他;自己想辦法回到湖南,我親自陪他回湘鄉(xiāng)投案自首。他說他想自己先回湖南,和我當面談一次以后,再回去自首,我毫不猶豫支持了他的想法。
為了解決他在回湖南路上可能被抓的問題,我建議他遇到警察盤問,立馬主動講清楚身份和動機,假如遇到這種情況,我還可以幫他做證,他在電話那頭笑得很黑色幽默,他說:“我要是在路上被抓了,我的辯護律師幫我作證,這管用嗎?”這時,我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促成譚某自首的主意。我說,如果你本人沒有意見,可以請媒體記者全程跟蹤報道此案。
有媒體介入,就不用擔心路上被抓說不清楚了,通過媒體的宣傳,不但有力地宣傳了我們的法制,宣傳了司法部門的公正,同時,將在眾多潛逃者中,立起一個看得見的指路牌。
電話那頭,譚某答應了我的安排,最后說:“謝謝你了。”
我感覺到他輕松了許多。我甚至看到了遠隔千山的他,臉上有了釋然的笑容。
我迅速聯(lián)系上了湖南一家法制媒體總編谷先生,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視。谷先生說,全國打盜搶抓逃犯專項行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譚某在這個背景下投案,更有積極意義,作為法治媒體,應當全力支持。谷先生派出了做深度報道的一線記者配合我的工作。
2008年4月26日黃昏,譚某回到了湖南長沙。他穿件T恤,一條牛仔褲。果然帥氣。給我的印象是一個精明、干練、果斷的男人。
這是譚某亡命天涯六年后,第一次回到湖南。
當晚,我和記者陪他住在長沙君逸康年酒店,晚飯時,我特意給他點了剁椒魚頭,辣椒炒肉,口味蝦,啤酒,他吃得很香,六年沒有吃過的正宗湘菜,讓他的吃相有些狼狽。
譚某說,他負案逃跑后,隱姓埋名,首先在西南、西北的一些小城市討生活,后來去了新疆烏魯木齊,安定了下來,花錢買了一套假身份以及文憑找到了一份軟件開發(fā)的工作,現(xiàn)在是這家公司的高管。他愛上了一個維族女孩,那個女孩也鐘情于他。他們相約白頭偕老??山Y婚登記卻成了大問題,作為男人,如果連這個起碼條件都不能做到,又有什么資格給予女孩更多的愛?他無法說服戀人,只得說服自己:必須和女孩去登記,婚禮時,有雙方親友祝福。但是,沒有戶口,使用的名字也是假名,他如何登記結婚?便是平常,遇著警察查戶口和身份證,他都會緊張得半死。更遑論婚禮上雙方親友的祝福了。于是,他陷入了一種沒法解決的矛盾之中。他痛苦,卻不能讓他愛的女人知道他的痛苦半分,他得在深愛的女人面前,表現(xiàn)得快快樂樂。更嚴重的是,他拖一天兩天可以,拖得久了,心愛的女人還會相信他嗎?一次酒后,他借著酒勁,將他的真實身份,將他的痛苦,跟老板說了。老板沒有因為他當年的沖動釀下的犯罪嫌棄他,同時,勸他投案自首得到最終徹底解脫,于是他通過網絡找到了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