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
瘋園(中篇小說)
○西元
一
深秋冰冷的午后,我來到辦公樓十三層大窗旁,側(cè)臉向下望去。蒼灰色天空漫漶出淡白的光,讓我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黯淡。
經(jīng)過一中午的掙扎,我異常疲憊和恍惚。眼前塵世間的景色變成了一幅無聲無息,且十分陌生的畫。畫面很真實,卻又不知在哪里有道裂縫,仿佛一下子就可以撕開。一團(tuán)團(tuán)可怕的黑暗從縫隙中洇滲出來,墨汁似的,把世界染上一層令人隱隱不安的顏色。
我木然推開窗子,一股寒風(fēng)吹在臉上。我竟然很認(rèn)真地在思量,是否可以從這里跳下去,那樣的話,隨著砰的一聲,我會砸在下面的水泥地面,血肉飛濺,扭曲丑陋,從此也就不再受那大恐懼的折磨了。
二
這個夏天炎熱、鼓噪、憋悶,我真不知是怎么捱到現(xiàn)在的。
我是一個政府部門的處長,四十來歲,主管某領(lǐng)域的綜合計劃工作。這個領(lǐng)域涉及很廣,幾乎遍布全國。所以,不用說也知道,這個處很重要,是核心中的核心。
我大學(xué)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三十歲之前沒有什么抱負(fù)。上大學(xué)時,想著能在縣里高級中學(xué)當(dāng)個有編制的數(shù)學(xué)教師就很不錯。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交上好運,被招進(jìn)某研究院的財務(wù)部門當(dāng)會計,一年不到,被調(diào)到黨委辦公室工作,寫了幾年材料。后來,又被指派去了科研處,負(fù)責(zé)整個研究院的科研工作。
老實說,那些年我從沒想過自己能有什么出息。在這個城市,兩眼一摸黑,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能落下腳,不回農(nóng)村老家,下一代也能成為這個大都市的人,就很不錯了。
三十出頭的某一年,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選調(diào)進(jìn)這個核心中的核心,先是普遍科員,后來當(dāng)上副處長、處長。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巨變,先是單位給了一套不小的房子,地處二環(huán)附近,無形當(dāng)中我就一下子有了幾百萬元家產(chǎn)。然后,是無窮無盡的飯局、光怪陸離的阿諛、天文數(shù)字的好處……
但是今年夏天,一切都嘎然而止。一手將我提拔起來的老領(lǐng)導(dǎo)被雙規(guī)。當(dāng)時,正開著很重要的會議,在全體干部的注視下,他被紀(jì)委的人叫起來,抓住雙手帶離會場。
三
我的辦公室仿佛是暴風(fēng)驟雨中心,坐在椅子里,覺得周圍時而陌生,時而扭曲,似乎有無數(shù)股巨大的暗流在這里交匯、角力,突然響起的臺式電話機(jī)會把我嚇得一哆嗦。我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振動也關(guān)了,麻木地盯著手機(jī)屏幕亮起,顯示一個個號碼和名字,卻連一個也不接。直到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過去,才掙扎著打起精神,挑選一兩個絕對必要的號碼回過去。
我負(fù)責(zé)的工作還在艱難地推進(jìn),似乎有一線希望。僥幸和惶恐仿佛一臺絞肉機(jī)上的兩片刀刃,日復(fù)一日地折磨著我,一會兒在冰窖里,一會兒在鋼水里。在無數(shù)個夏天灰蒙蒙的早晨或潮悶的夜晚,我都會預(yù)感到有一個電話將把我叫去,或者有人敲開我的家門,把我?guī)ё哒{(diào)查。
不久,我開始嚴(yán)重失眠,每當(dāng)有那么一點點可憐的睡意,馬上會有個聲音冷冰冰地在黑暗角落里說,可怕的事情將要來了!然后,我會被瞬間驚醒,思緒像脫韁的野馬,混亂地思考下去,完全不受控制,也不能阻止。這種情況會持續(xù)一整夜或一個白天,直到徹底筋疲力盡。
不知你們遭遇過這種情況沒有,莫要說一年兩年,只要持續(xù)個把星期,最長一個月,一個人就會完全垮掉。這種恐懼是如此的強(qiáng)烈,以至于我不知道它將從何處向我襲來,因由何事而起,怎么去消除它。我無法阻止這個狂亂的東西,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就像一個完全被摧垮了的人,無力作任何反抗,然后被丟進(jìn)冰冷幽深的湖里,下沉,看見清晰的景物逐漸地?fù)u動混亂,又無法發(fā)聲,不能求救,這時,從湖底躥出一個龐然大物,力大無窮,攪動得天翻地覆,一口把我咬住,拖入淤泥。
四
我站在十三層樓的走廊大窗旁,望著霧蒙蒙、空蕩蕩的城市。此時,心像冬天的湖水一樣平靜,暫時沒有被惡鬼追逐,或者精神崩潰,或者混亂迷狂,或者頹廢厭世的感覺。我竟然生出悲喜交加的情緒,于是,就把一只腳邁上窗臺……
不遠(yuǎn)處的電梯響了一下,門輕輕打開,走出四五個其他部門的人。我慌忙伸出手,在皮鞋尖上輕撫,裝作擦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塵。
我愣了許久,然后走出大樓,開上車子,一直向北,來到一條叫清河的河邊。我記得那里有一家安定醫(yī)院,坐落在河邊密密的樹林里。這一帶過去很荒涼,附近沒有居民區(qū),一到夜里,沒有燈光,沒有人影,只有曠野里傳來的轟隆聲。
河岸邊,有一條小路通向樹林深處。我丟棄車子,徒步走了進(jìn)去。盡頭,是一扇鐵門。
我站住,心想,是否決定了?當(dāng)我走進(jìn)這道門后,我也就徹底地與這個世界劃清了界限,從此,不再有提拔的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出局了。在眾人眼里我變成一個病人,一個陌生人,一個可憐人。
我回頭望了望,背后是蒼灰色的天空,半干涸的河水,沒一點生氣,一陣大恐懼襲來,驚得我的脊柱猛然戰(zhàn)栗。沒有任何選擇,回不去了!停了半刻,我輕輕一甩手,仿佛把世上萬千煩惱拋在身后,毫不猶豫地穿過那道鐵門。
五
迎面而來的是一座五層的紅磚樓,看樣子建于半個世紀(jì)前。我惶惑不安地想,不知多少瘋子在這里生老病死!
我坐在一個男醫(yī)生對面。他看起來比我大一些,五官端正,面無表情。一般來說,性命垂危的病人去找醫(yī)生,都非常脆弱,渴望得到善意、關(guān)懷、安慰。反觀醫(yī)生們,多是一臉漠然,讓病人覺得自己在他們眼里,比一只蟲子還無足輕重。
男醫(yī)生掃了我一眼,仿佛從臉上就看得出我是否有病,然后,輕描淡寫說道,到二樓去做個測試,看看結(jié)果再說。我遲鈍地站起身,一時間很失望。
我做了大概一兩百道選擇題。題目挺古怪,比如,看見美麗的異性是否會產(chǎn)生欲望?是否會覺得有人在你身后吐痰?是否感覺腦子里有異物,比如竊聽器、鋼針一類的東西?總之,這類題目五花八門,越做越讓人害怕。
堅持著做完了,不時會有一陣窒息感,腦子里一片混亂。我把答題卡遞給護(hù)士,她將卡片放進(jìn)一種類似影印機(jī)的機(jī)器里。片刻,機(jī)器顯示了一組數(shù)字,吐出卡片。
醫(yī)生看了看那幾張紙,沉吟片刻,對我說,過會兒再去做一下腦核磁和血檢,如果沒有物理病變,就基本可以確診,你患的是中度精神抑郁癥,是屬于……
醫(yī)生的話還未說完,走廊傳來一聲尖厲、痛苦,但更多的是憤怒的喊叫聲。一瞬間,我心底空蕩蕩的,不知這是哪里,在干什么。我和醫(yī)生對視一眼,走到門口,看到不遠(yuǎn)處診室里沖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瘦弱老人,喊著,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看看吧,現(xiàn)在都是什么世道了呀!老人一頭白發(fā),眼光毒辣,怒火沖天。四五個身材高大,穿白大褂的年輕醫(yī)生嚴(yán)嚴(yán)實實地抱著他的腰、腿、胳膊,企圖制服他。
但狂怒狀態(tài)下的老人竟然力大無窮,瘋狗一樣兇狠抓咬阻攔他的人,一下子就掙脫了。他操起放在樓道里的暖水瓶,高高舉過頭頂,眼睛血紅,用高亢的聲音喊道,你們這些所有壞蛋中最壞的大壞蛋們!邊喊邊把暖水瓶砸向醫(yī)生,只聽一聲沉悶的巨響,暖水瓶在醫(yī)生頭上炸裂了,冷冷的走廊里騰起水氣。老人輕快地貓下腰,又抓起一只暖水瓶。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醫(yī)生從后面攔腰抱住老人,把他撲倒在地,其他幾個一起撲過去,壓在上面。老人用拳捶打著地面,聲嘶力竭地反復(fù)叫喊,我和你們誓不兩立,誓不兩立……
這時,有個小護(hù)士跑過來,把一只黑色的東西遞給壓在上面的醫(yī)生,醫(yī)生試了一下,原來是高壓電擊器一類的東西,然后使勁按在老人肋下。老人抽搐一下,但令人吃驚地并未受任何影響,仍在一聲接一聲地喊叫,雖又被電擊了好幾下,卻異常頑強(qiáng)地堅持并嚎叫著。后來,醫(yī)生將他按在地上,扒下褲子,露出干瘦屁股,狠狠地打了一針。三、五分鐘后,老人安靜下來,目光癡呆地趴在那兒,像要睡去一樣。年輕醫(yī)生們這才爬起來,一個人頭上滿是暖瓶膽的水銀碎片,渾身濕透,其他幾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手上也都有被抓破或咬出的青紫痕。
老人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覺。一個壯實的醫(yī)生很輕松地橫著抱起他,消失在走廊遠(yuǎn)處。老人在醫(yī)生的懷里顯得很瘦很小,像條老得快死掉的狗,讓人又一次驚奇,這樣一個軀體里竟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力量。
我懵懵懂懂地回到屋里,坐下,努力地回憶這是哪里,是在干什么。我遲疑地問,我也有可能成為他的樣子么?醫(yī)生司空見慣地笑了笑,說,不會,他的病屬于精神分裂癥,而你的病,不必害怕,屬于心境障礙。我問,可我剛才卻分明覺得只差一步之遙。醫(yī)生想了會兒,說,精神分裂癥是一個人喪失了理性,他的精神世界沒有邏輯,沒有因果,一句話,是支離破碎的,而你呢,理性還健全。
六
我很懷疑這個醫(yī)生是否理解我生不如死的痛苦。
我拼盡力氣,說道,我已經(jīng)不知多少次走到辦公樓十三層的窗前,死,已經(jīng)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是最后的界限。
醫(yī)生靜靜地看了我一小會兒。我盼望他聽懂了我的話。
醫(yī)生道,每個來這里的人,最終要做的并不是治好病,而是重建自己的世界。你得牢牢記住,一切要靠自己,除了自己之外毫無辦法。
我突然喘不過氣來,因為此時處在最危險境地的就是“自己”,他已經(jīng)不能思考,已經(jīng)臨近崩潰,已經(jīng)生死一線,徹底無法自救,只求通過自我毀滅來尋求解脫。
我緊張地望著醫(yī)生的眼睛,不知該說什么。
醫(yī)生避開了這個話題,身體前傾,臉接近我,柔和地說,在這里,我們不審判你的所作所為,無論你覺得自己犯過多大的罪行,都會得到寬容和理解。我們也不把任何對與錯強(qiáng)加于你,只希望這里是一片土地,而你,是一粒種子,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生長。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說,這一點也不難,你要做的,就是放下一切虛妄固執(zhí)的念頭,像個新生嬰兒那樣成長起來。
不知為什么,我猛然間淚流滿面,跪在水泥地上,把額頭壓在醫(yī)生的膝蓋,渾身劇烈地顫抖。醫(yī)生拍了拍我的肩,道,你看,你會哭,說明你有感情,你渴望新生,這就是希望??!
七
于是,我就決定留下來。這天里,還發(fā)生了一些瑣碎的事情。比如,下午,大吃一驚的妻子趕過來。她眼睛通紅,鼻尖凍得粉紅,很難過的樣子??墒窃谒哪抗饫铮瑓s有一絲害怕、恐慌,仿佛看著一個很陌生的人,更確切的說,好像看著一個將要不在了的人。我漠然地與她對視,心里空虛,暗想,那個她熟悉的,曾經(jīng)與她過過苦日子的男人,似乎真的,死掉了。
我坐在一張白色病床上,望著窗外。地平線上有幾座特別巨大的建筑物,告訴我,城市在遠(yuǎn)方。
有個個子不高,身體粗壯,頭發(fā)略禿的男人很有精神地走進(jìn)來。他和我一樣,穿著病人服,外貌很普通,看過一眼,很難留下什么印象。我摸出一包煙,放在嘴上一支,也遞給他一支,點上。他用手指敲了敲我的手背,道,好煙?。≡谀膬焊呔桶??
他是一個遠(yuǎn)郊縣某局的副局長,也是公務(wù)員。彼此熟悉是件好事,可我卻很不自在,他讓我又記起了過去的生活。他興高采烈地吐口煙,說道,局長剛調(diào)走,縣里有個很大的規(guī)劃要批下來,我馬上要回去擔(dān)起這個重?fù)?dān)。你看,老領(lǐng)導(dǎo)很信任我!
我困惑地看著他,心想,誰會把重要的事情交給精神病人去做呢?
同屋和我聊了幾句,煞有介事地出去了,仿佛要去辦要緊事。這時,手機(jī)響了下,某個新聞客戶端推送一條消息,又有幾個不大不小的官員自殺,有跳樓的,有投河的,有上吊的,說是生前患抑郁癥。而且還有專家建議,這些人死之后,對他們的調(diào)查不能終結(jié),不能一死了之,要將貪污的財富徹底追回,對人民有個交待。
我眼前一黑,許久才艱難地喘口氣。又一個我的同類死掉了,完蛋了。大家是多么恨我們啊!恨不得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吊死,或者在大庭廣眾之下剮死,這才大快人心。
我默默關(guān)上手機(jī),再也受不了外面世界對我的恫嚇,從此徹底斷絕一切聯(lián)系。
八
有一種治療方式是吃藥。這是種粉紅色的藥片,菱形,上面壓著三個英文字母,中文名字叫百憂解,還有其他幾種叫法。我身邊的大部分病人都選擇吃藥,我也吃過一兩回,藥下肚后特別能睡,人很遲鈍,像傻子一樣。我暗下決心,除非熬不過去,否則,絕不碰這些藥。
還有種方法是傾訴。五七個病人結(jié)成治療小組,一起活動,一起傾吐心聲,有個主治醫(yī)生帶著。經(jīng)常會聽到五花八門,且很怪誕的事情,初聽時有點嚇人。
第一次上課時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在一間類似于教室的房間里。屋子墻裙刷著淡綠色的漆,有些地方因為年久翹起了皮。棚頂垂著兩支日光燈,落了很多灰,掛燈的線上隱隱可見蜘蛛網(wǎng)。有點冷,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圍成一圈。
第一個講話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男人,姓趙,個子瘦高。當(dāng)然,我還會提到幾個人,您記不住也沒關(guān)系,他們大多無關(guān)緊要。
此人年輕時在某工廠上班,十多年前下崗,謀過各種生計,比如往北朝鮮賣過過氣的家電,在批發(fā)市場倒過服裝,在郵市鼓搗過郵票,都沒掙著多少錢。兩年前,不幸在股市上栽了大跟頭,半生積蓄被掠奪一空,還欠下不少。不過,據(jù)他自己講,從今年春天起,他重新振作起來,寫了十幾篇小說,某大導(dǎo)演已經(jīng)找過他,要投資億元拍電影。
他講話時低著頭,渾身緊張地顫抖,食指使勁劃著膝蓋上的布料,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突然,他特別氣憤地說,我媳婦真沒見識,我只買了十幾套名貴西裝就把她嚇壞了。要辦幾億元的事情,沒像樣的行頭怎么行?
接下來,是個來自山區(qū)的中年女人,顯得挺蒼老。因為生了個女兒,婆婆和丈夫?qū)λ懿缓?,豈止是不好,差一點死在他們手里。比如月子里面沒人照顧,她只好爬下床,咕咚咕咚喝水缸里的涼水。比如丈夫會把她和女兒用電線捆起來,掄起軍用寬腰皮就打,原因可能僅僅是從飯里吃出一只蟲子,或女兒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
這幾年,女人說自己經(jīng)??匆娪^世音菩薩。菩薩給她講了許多道理,也教她做過一些事情。有許多次,她親耳聽見菩薩說,她是大梵天七界天女下凡,在人間的苦業(yè)已盡,馬上就要回天上享福。還有一次,菩薩給了她一件美艷絕倫的衣裙,是天女朝拜王母娘娘時穿的。于是,她把衣服套上身,興高采烈地在鎮(zhèn)子上走了一圈。這樣,鎮(zhèn)子上的人從此認(rèn)定,這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是徹底瘋了。
女人痛哭流泣,渾身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兒接著開了腔。他是個北漂,在中關(guān)村一帶混跡,攢電腦、倒水貨手機(jī)、修理硬件,連蒙帶唬,有了幾萬元積蓄。一年前,交了女友,花光了所有錢,女友卻跟一個在北京有房子的老頭兒結(jié)婚了。他找上門去,打傷女友,被拘十五天,還要賠償一筆錢。
小伙兒狠狠咬著牙,說,看吧,這賤女人會后悔的。我找到活兒干了,賣肉包子!娘給了我一個做包子的秘方,祖?zhèn)鞯?。不出五年,我要開連鎖店,十年,三十五歲的時候,我就能成為千萬富翁!到那時,她白給我睡,我都不睬她。
小伙兒上身蜷起,胸口貼膝蓋,渾身緊繃,腳尖抖動,眼里滿是兇光,像一條要發(fā)動攻擊的狗??墒牵趺凑f呢,我在他的眼神里,卻分明看到一股隱隱的迷惘、絕望。
九
這些事情并不稀奇,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聽過??墒乾F(xiàn)在,卻有種莫名的驚恐。過去,我是個局外人,自認(rèn)為理性健全,對那些瘋子有優(yōu)越感,有審判權(quán)。此時,這些界限沒了,我失去了判斷力,并且有朝一日還有可能成他們的樣子。會這樣嗎?
快輪到我,可我卻不知該說什么。又一個年輕人開口了。他滿臉稚氣,身材高瘦,有點不健康的蒼白,還不完全是個成年人。他高中時學(xué)習(xí)不錯,高考之前卻意外地精神崩潰,再也無法面對任何考試。之后,他做過一些體力工作,比如在搬家公司、工程隊干過,但因為身體還沒長成,沒干多久就被趕走。最后一次是在做皮鞋的小廠子里,在流水線前,他望著密密麻麻的半成品鞋子,突然感到頭暈眼花,渾身出冷汗,從此再受不了任何刺激。
這幾個月,他覺得有人在他腦子里裝了竊聽器。這個東西在靠近耳朵的地方,發(fā)出輕微的振動。
我身邊是個女性,三十歲出頭,看上去胖乎乎、白凈凈,挺怕冷的,即便在室內(nèi),也緊裹著乳白色的羽絨服。她把手臂抱在胸前,猶豫地端詳自己白嫩的手指,遲遲不說話。
她是某國企財務(wù)出納,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到那里工作,生活一直很安逸。在別人看來,她是個很有福氣的女人,無論從面相上看,還是從她實際生活來看。
在別人看來,她文靜、隨和、單純,生活一直波瀾不驚,只要她愿意,直到老死,也會如此下去??墒怯幸粋€冬天早晨,她路過大院子里的花園去上班,有兩只沒人管的土狗在雪地上做交媾之事。四五個男孩子不知從哪里沖出來,操著棍子,把兩只狗打得慘叫不已。一只狗被打瘸,沒逃掉,給孩子們打死了。
她在遠(yuǎn)處愣愣看著,雪地上丟著狗尸,頭部流出一灘血。不知站了多久,有人打電話她也不接,直到下午,居委會找來了她的家人,才把她從癡迷中解救出來。從那以后,她很少說話,總是呆呆地坐著,經(jīng)常把財務(wù)賬目搞錯,險些捅出大簍子。
她說過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她說她的世界似乎什么都沒變,只是多了一種顏色,是恐懼的顏色,說不好是黑色,還是紅色,或是紫色,雖說只有那么淡淡的一層,卻徹底讓她癡了。有一種持久的,像鈍刀子一樣的惶恐尾隨著她。
我是在毫無防備之下突然開口說話的。
我說,我是一名政府公務(wù)員,當(dāng)過不大不小的官,前不久,老上級被雙規(guī)了,組織上正在調(diào)查我。我承認(rèn),我做過不少嚴(yán)重違紀(jì)的事情,前途肯定是沒了,還會坐許多年牢。簡單地說,我完蛋了。
這是我想說的話,可說到一半,也就是說到組織在調(diào)查我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恐懼。在驚恐萬狀之中,我覺得我被打碎了,被連根拔起,一切都沒指望了。也就是說,我的后半輩子都會在這種“完蛋了”的情境之下過完,直到進(jìn)棺材,直到進(jìn)焚尸爐。那個“完蛋了”和死一樣可怕,是一扇黑色的閘門。
只在一瞬間,我就改變了念頭。我說道,我沒做過什么壞事,我將要和大家一起努力,讓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健康起來,以良好的姿態(tài)回到工作崗位,明天充滿希望!
說完之后,我渾身冷汗。我知道自己在胡扯,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暫時安全了!
十
時間一到,我急不可耐地出了屋子,站在打開的窗子前透氣。我按捺住驚魂未定的心緒,摸出一支煙,對著窗口吹進(jìn)來的冷風(fēng)長長吐了口氣。
正巧我的同屋也剛從另一間屋子出來,笑道,第一次上“互助組”的課吧?我一臉困惑,他解釋道,這里的病人把一個治療小組稱為“互助組”。他又說,第一次上這種課大家都不適應(yīng),沒關(guān)系,以后就沒事了。
老實說,我不太愿意和他談話,不僅是因為他總讓我勾起過去的記憶,而是覺得他比我更危險。他拼命地想讓自己正常、健康起來,而且使勁地表現(xiàn)出熱情、希望,可我預(yù)感,越是這樣,越適得其反,因為問題不出在這里。
我遞了支煙給他,便沉默不語。他有種官場人士善于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三口五口抽掉了煙,然后滿臉堆笑道,那您忙吧,我還有事,不奉陪了。說罷,哈著腰,退后幾步,小跑顛著走遠(yuǎn)了。
在他消失掉的走廊拐角,出現(xiàn)一個瘦高的女人,穿著病人服,頭發(fā)蓬亂,神情憔悴。我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她,便多看了幾眼。她似乎在顧著別的事情,一直盯著頂棚某個角落。
我猛然受到驚嚇,迅速低下頭,把臉朝向窗外。我記起她來了。那是在幾年前的酒宴上,有一個高中同學(xué),一個畫家,一個慈善家,幾個企業(yè)老總,總之,真真假假,各色人等,云山霧罩。這女人是其中一個做蓄電池生意老板的表妹。
那時,女人可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很漂亮,也很有魅力,身材豐滿,黑色羊絨毛衣下散發(fā)著淡淡香甜味,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女人身體的味道。她似乎是個油滑老辣的女人,但又會隨時流露出既悲觀又單純的情緒。那晚,她敬了我三杯三十陳的茅臺酒,每一杯都能裝下三兩。她面帶桃花,眼淚汪汪,說不出來的惹人憐愛。
我呢,明知道很危險,可那晚還是喝醉了。我隱約記得和她在一個五星級酒店樓道里擁抱,又開房做了些瘋狂的事情。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她已經(jīng)走了。
后來我?guī)土四莻€賣蓄電池的老板一個小忙。雖是小忙,但他肯定狠賺了一大筆。大大小小此類勾當(dāng),我做過不計其數(shù),不是指男歡女愛,而是違規(guī)的那些事情。記得當(dāng)我第一次把別人送我的一枚住宅鑰匙交到妻子手里時,她眼中滿是驚喜和感激。而我呢,沒有一點罪惡感,我甚至在想,我終于可以好好報答妻子這么多年為我吃過的苦頭了。
后來,這些東西越來越多時,我也就麻木了。當(dāng)我在后半夜竭盡心血寫報告,時不時望著樓下的萬家燈火,記起抽屜里幾把散落在城里各處房產(chǎn)的鑰匙,心中會想,我再也不是為蠅頭小利而掙扎絕望的蕓蕓眾生,我是多么有力量?。?/p>
現(xiàn)在,當(dāng)我失去這一切,成為一個很脆弱的人,還可能成為階下囚時,過去那幾近瘋狂的時光只會讓我害怕。所以,當(dāng)我看到那個女人時,感到一種活生生的恐懼,從掩埋著的時間深處給帶回來。
十一
我凌晨四點鐘醒了,被一件平時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驚醒,被窩里燥熱,后背、大腿上全是冷汗。我好像夢見兒子正背著書包上學(xué),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消失在學(xué)校的大門里。這個場景又黯淡,又昏黃,我仿佛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他的時間有條不紊地向前走,而我,卻永遠(yuǎn)地停頓下來,眼睜睜地看著他越走越遠(yuǎn)。
我還可能夢到這樣的場景,在夜總會昏暗的小包房里,一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孩子坐在我身邊,肩膀和大腿光裸,放蕩地對我笑,泛綠的眼睛和紫色的嘴唇格外嚇人。而我,正醉醺醺地把手放在她的腰間。一個黑色的影子,用一種沉默的方式冷冷地說,你看看你,多么的丑陋,多么的骯臟!讓眾人看一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吧!
我就這樣突然間嚇醒了,心中充滿恐懼。在一陣強(qiáng)烈的虛妄之中,我清楚地感到,過去曖昧、荒謬的日子真是徹底完蛋了。別人都可以重新開始,可以見到新世界的樣子,而我,沒有任何機(jī)會,只能跟著一起完蛋!
當(dāng)我被驚醒時,發(fā)現(xiàn)同屋也醒了,在黑乎乎的屋子里,隱約看見他垂首坐在床頭,雙手無力地拄著,灰心喪氣。他見我睜著眼,似乎有點渾身不自在,好像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被人發(fā)現(xiàn)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了閃,咕噥道,他們?yōu)槭裁催€不讓我回去?局長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項目也已經(jīng)批下來了,沒有道理???
我感到一陣驚慌,看來,繼續(xù)睡下去是不可能的了。我疲倦地坐起來,本想說,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想那些做什么呀?如果這些都放不下,別說回去工作,連瘋?cè)嗽耗愣汲霾蝗ァ?/p>
可是這個念頭把我嚇了一跳,于是,我改了口,道,別胡思亂想,也許組織上有其他考慮,等你養(yǎng)好了病,自然會找你的。
同屋沉默不語,思考了很久,從床頭抓起藥瓶,向嘴里扔了一片藥,咕咚咕咚灌幾口涼水,倒頭睡過去。
不久,他打起鼾,而我,開始與壞情緒做曠日持久的斗爭,一點一點給自己講道理,一步一步從混亂的境地走出來。我穿好衣服,用冰冷的水洗把臉,又刷牙漱口,當(dāng)牙刷尖碰到舌根時,險些嘔吐出來。
一片灰蒙蒙。我蜷縮身體,摟緊衣服,迷茫地走在花園小道上。兩只土狗不知從哪里跑過來,看了看我,又嗅了嗅我的腳。我什么也不能給它們,只好繼續(xù)走。兩只土狗跟了我?guī)撞?,發(fā)現(xiàn)確實什么都沒有,便消失了。
十二
一直熬到天亮,太陽浮出地表,天際變成了烏藍(lán)色。我的心境慢慢穩(wěn)定下來,看著溫暖的陽光,淡藍(lán)的天空,感覺一切都真實、熟悉起來,一股久違了的,類似于劫后余生的情緒涌上心頭。盡管我知道這種情況保持不了多久,午后,或者傍晚某個時刻,因為某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這種心境就會被出其不意地?fù)羲?。但我還是異常地珍視它,小心翼翼地維護(hù)它。
我癡迷地站在小路中央,讓陽光照在臉上,看著遠(yuǎn)處一群一隊越來越多的人出來散步、做操,眼里莫名其妙地流下淚水。
這時,旁邊有人大聲叫道,嘿!老兄,給我支煙。這聲音很有活力,隱隱還帶點幽默味道。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兩棵樹之間的陽光里停著一輛輪椅,坐著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他腰板筆直,頭發(fā)一絲不亂,雖然坐著,卻極有神采。
他微笑看著我,眼睛稍稍瞪大,一種很有力量的東西馬上感染了我。我忙摸了摸褲袋,竟然還真有半包。我抽出一支,遞給他。他夾在了耳朵上,像是在生氣,說道,你這人真小氣,何不都給我?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把剩下半包放在他干瘦的手里,又為他點上煙。
老人深吸一口,沉思片刻,冷不丁說道,你這病治得好,要不了多久就能離開這里。
我大吃一驚,看著他說不出話來。老人很得意,又很詭異地說,你的同屋就不行,他出不去,不僅出不去,可能還會有個可怕的結(jié)果。
我的心砰砰亂跳,幾乎站不住。我靠近了一點,認(rèn)真打量他,檢驗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老人翹起嘴角,略帶輕蔑地一笑,道,別盯著我了,你沒撞見鬼。
我問道,你又是怎么看出來的?老人嘿嘿一樂,道,我可是個老瘋子,在這里待了三十年,什么風(fēng)吹草動能逃得過我眼睛?
老人又說,現(xiàn)在醫(yī)院里一百五六十號病人,連同后院關(guān)著的二三十個瘋子,我都了如指掌。比如說你吧,你是不是某月某日進(jìn)來的?那天我正巧出了點小情況,可我第二天就認(rèn)出你是個新來的。
一個年輕護(hù)士從遠(yuǎn)處走來,有點著急,對老人說道,你怎么跑出來了?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到前院來嗎?
老人做出一付義憤填膺,卻又帶著哀求的表情道,可我現(xiàn)在是個正常人,你知道把一個正常人關(guān)在后院是多么殘酷的事嗎?人不是猴子,不能關(guān)在籠子里?。?/p>
護(hù)士毫不通融,道,你要不回去,我可叫醫(yī)生了。老人垂頭喪氣地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你看看吧,人是怎么迫害自己同類的?
輪椅轉(zhuǎn)了個彎,老人又道,老兄,你好像不是個笨蛋,記得有空來看我,咱們可以好好聊聊。現(xiàn)在,我要回去嘍!
我一時間呆住了,猛然記起來,他就是我進(jìn)醫(yī)院那天,在走廊里精神病發(fā)作的老頭。
走出不遠(yuǎn),老人扭過頭,大聲叫道,那邊有個女人一直在瞧你,而且,今天她和往常不一樣。依我看,她對你有意思。
十三
我轉(zhuǎn)過身,十幾步開外站著那個女人,半靠在一棵光禿禿的楊樹下。她看我一眼,低下頭。我愣了一小會兒,心想,不知她什么時候認(rèn)出我來的,有些事,恐怕不容易躲得過去。我向她走去,祈禱著千萬不要再勾起什么可怕的回憶。
她似乎精心打扮過一番,亂蓬蓬的頭發(fā)扎了起來,臉上擦了些油脂,眉毛和嘴唇都淡淡地涂了點東西,看起來臉色不再那么病態(tài)蒼白。而且,她還在頭上插了朵淡紅色的小菊花,被白色的病人服映襯著,竟然有種說不出來的生氣。
她抬起頭,有點躲閃地在我下巴上掃視了一下,然后盯著地上的某塊石頭。我尷尬地問,你現(xiàn)在還好嗎?
她說,不好。我打量著她的嘴唇。多年前,這嘴唇豐滿、圓潤、魅惑,現(xiàn)在,卻是瘦薄、無助、顫抖。我鼓起勇氣,問道,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她盯著自己的指尖,道,王某某幾年前跑路了,消失了,而我呢,不知該干點什么,完全沒有重新開始的機(jī)會,度日如年,精神就出了問題。
我記起來,王某某就是賣蓄電池的老板,叫她表妹的那個。女人長吐了口氣,又道,王某某告訴我,你讓他賺了一大筆錢。他還算有良心,給了我一套房子,一輛車子,等于給了我個家。當(dāng)然,別誤會,他對我沒想法,純粹只是一種交換,我用身體替他掙了大錢,他給我報酬。
我遲疑地問,你真的是他表妹么?女人好像放松了一些,瞇起眼睛盯了我一會兒,道,當(dāng)然不是。我們是合伙人,合伙掙錢。你呢,是不是覺得酒后把他的表妹睡了,心里很過意不去,才給他辦了點事情?
我心里一片茫然,過去的事情越惡心越變態(tài)越瘋狂,我此時就越恐懼?,F(xiàn)在,我是為從前的事情還債。要還清這些債,我得付出多少惶惑、害怕、焦躁、絕望???我還能熬過去嗎?
女人冷冷一笑,又道,你看,僅僅換了個稱呼,就能賣上個好價錢,我是不是比那些站街的小妹更幸運呢?
女人伸出瘦弱的手,在我胸前輕撫,仿佛在想什么。許久,她問,有煙嗎?我摸了摸身上,煙剛才給了老人,遂搖搖頭。她輕笑一下,從自己衣袋里掏出普通香煙,遞我一支。
她連抽煙的樣子也變了。那晚,我記得她吸煙時特別優(yōu)雅,令人著迷,抬起下巴,向斜上方輕輕地,長長地吐出一道煙霧,有點玩世不恭,還有點冷傲不馴,好像在說,她是不會輕易讓你得到的,你得付出代價。
女人吐出一口煙霧,微微閉上眼,好像在聞一朵花的香氣。她說,前幾天看到你也來了的時候,我以為我會恨你,是那種牙齒把指尖咬出血的仇恨,可是沒有,我心里竟然有一點溫暖,你說怪不怪?
十四
來這里有段時間了,各種療法都接受過,但好像對我并沒什么深刻的觸動,還是原來的樣子,如果出去,我仍然會舊病復(fù)發(fā)。但有一點感受很明顯,我似乎好受了一些,是這里稀奇古怪的氛圍幫了忙。我不用面對外面世界里的堅硬與秩序,雖然心里有很多陌生的東西得不到解釋,但沒關(guān)系,這里更加怪誕。病人與病人之間都不可思議地寬容,還有毫無來由、毫無保留的溫情、支持和鼓勵,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是有病的人,所以也不必把什么東西強(qiáng)加給別人。
怎么說呢?其實依我的感覺來描述,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敞開著的黑洞上方。黑洞很可怕,而且不能理解,它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未知的宿命。你可能從那里得到點什么,并且得救,也可能就此掉進(jìn)去,再也出不來。所以,所有的傲慢,所有的自以為是都是不必要的,也是虛妄的。
但也有例外,比如說我的同屋。我真不知該用什么來形容他,固執(zhí)?堅強(qiáng)?瘋狂?
今天晚飯過后,大約七點多的樣子。對我來說,一個白天和黑夜的小輪回已經(jīng)結(jié)束。折騰了一整天的神經(jīng)極度疲憊與麻木,并且有了點淡淡的幸福感,眼皮像灌了鉛,如果沒有攪動情緒的事情發(fā)生,我就能安然入睡,直到凌晨三四點。然后,另一個掙扎與彷徨的小輪回即將開始。
同屋顯得有些焦慮,怒氣沖沖地說,有些人哪里是來治病呀!看看吧,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安穩(wěn)住神經(jīng),問道,怎么了。同屋生氣地說,你們互助組的兩個人,在樓道里摟抱著親嘴呢!
同屋又道,就是某某某和某某某,真不知道他們倆想不想出去了?我琢磨著,一個女友跟別人跑了,另一個呢,談過一次失敗的戀愛。這兩個人到了一塊兒,似乎還可以理解。當(dāng)然,也只能在這里,出去之后,那就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了。
同屋還在不停地說,食指在空氣中指著遠(yuǎn)方,話題來到了他那個“很快就會審批下來的規(guī)劃”上。我嚇了一跳,感到睡意全無的危險。
我抓起桌上的煙,裹上毛衣毛褲,披了件大衣,借故出去。外面已經(jīng)全黑,剛下過雪,很冷。我沿著一條墻邊小路走,漫無目的,在忍受嚴(yán)寒的同時,也竭力制服內(nèi)心混亂的情緒。
這條小路圍繞前院一周,有一截會經(jīng)過后院的住院樓和高墻。有個小門,還有個值班室,醫(yī)生和保安住在那兒。我不知里面是個什么樣子,但想來,一般人肯定不容許隨便進(jìn)去。
黑暗里傳來一個聲音,向我討煙抽。我四下里看,全無人的蹤跡。那聲音又笑了笑,重復(fù)一遍。我向后扭過頭,原來是一樓的窗子推開了,里面很暗,只有昏黃的燈泡亮著。
我仔細(xì)看去,是那個老人,正喜滋滋地趴在手指粗的鐵柵欄后面,興高采烈地望著我。不知為什么,一看到他,就會有種很愉快的感覺。這老人似乎天生有這樣的本領(lǐng)。我把煙遞給他,他照例拿走一整包,還我一支。
十五
老人用小手指彈了彈煙灰。他的小手指指甲挺長、挺尖,有點像鳥的爪子。
老人略帶嘲諷地問,病好了些沒有?
我答,沒有,摸不著頭腦。
老人鼻子里嗤出一聲笑,冷冷道,那些庸醫(yī),別指望了。
我道,可別這么說,他們現(xiàn)在是我唯一的希望。離開這兒,我哪怕一天都撐不下去。
說來也怪,當(dāng)我跟老人談這些生死攸關(guān)的事情時,竟然特別坦然,既不害怕刺激了他,也不害怕驚嚇自己。
老人突然用很堅定的語氣道,我給你治吧!
我有點吃驚,遲疑地說,怎,怎么治?
他說,來這兒和我聊天!聊上半個月,準(zhǔn)見效。
他神秘地朝我一笑,雙手抓住鐵柵欄,稍用力一晃,松動的鋼條就歪到一邊,露出能鉆過人的口子。
老人笑嘻嘻地說,這個秘密我可是保守了十多年,來,用點力,爬上來!
我愣著不動。老人生氣了,道,我把心掏出來,你卻當(dāng)驢肝肺,好吧,你走!
我盯著他亮亮的眼睛,暗想,一個三十年的老瘋子,能活得好好的,這還不是奇跡嗎?于是,一狠心,決定冒這個險。
屋子里的氣味很難聞,是那種經(jīng)年累月沉積下來的臭味、騷味、餿味,以至于很陌生??臻g不大,有張床和桌子,棚頂?shù)踔恢宦錆M蜘蛛網(wǎng)的黃燈泡。倒是走廊里的燈光很亮,門上有個玻璃窗,一塊方形光束打在地上。
我問,就你一個人?老人忙道,噓!小聲點,有巡視的醫(yī)生!我忙閉上嘴。老人又道,你坐在床角,我坐在椅子上,這樣,他們從門上的窗子向里面看時,就不會發(fā)現(xiàn)你了。
我多少有點焦急地看著他。老人說,別那么愁眉苦臉地看著我,精神病嘛,不是一個東西,就擺在哪,或者長在你腦子里。它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你越死乞白賴地想找到它,就越白費功夫。高興點,快樂點,看看我,在這兒,有人打你,有人罵你,有人逼著你干這干那嗎?根本沒有人。
我繼續(xù)沉默不語。老人像個江湖術(shù)士,或者像個推銷大力藥丸的騙子,知道此時不拿出點真家伙吸引我,我就可能走掉。
他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害怕?我說,是一種隨時隨地的恐懼,仿佛頭頂腳下、四面八方都有黑洞,沒人救得了我。
老人說,放心吧。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道,這恰恰說明你的病不重。嘿嘿,你聽我給你講啊,為什么害怕呢?無非是原來的、熟悉的東西不存在了,得面對另一些你不知道、不理解的東西。
我低聲道,這可是一種大恐懼,不像你說的那樣輕描淡寫。老人輕蔑地一揮手,道,我是個老瘋子,什么樣的折磨沒經(jīng)歷過?你那點小感受、小情緒,對我都不值一提。相信我,你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毫不懷疑地順著我指的路走!
我抖著膽子問道,那照你說,怎樣才算是嚴(yán)重的呢?老人不耐煩地說,明知道原來的想法不對頭,還要硬著頭皮走下去,或者換個說法,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問題,而是要與這個世界,要與大家同歸于盡,這才叫嚴(yán)重呢!比如你的同屋,呵呵,等著看結(jié)果吧。
老人的情緒似乎不太穩(wěn)定,他很激動地說,恐懼并不可怕,它是一個迷,如果你能從它身上贏得一星半點東西,你就是個新人,如果你膽怯地退回去,那你就等死吧!
突然,他指著我的鼻子說,所以,你沒有退路!
十六
在這里住得久了,大多數(shù)人都會有朋友,或者說是賴以傾訴的對象。比如,我在前面交待過,一個跑掉了女朋友的小伙子和一個戀愛失敗的少婦有了曖昧關(guān)系。我不相信他們出去之后還能保持下去,而更傾向于把這看作是一種治療的方式。
還比如,那個被家人迫害而產(chǎn)生了幻覺的山里女人,和一個體格健壯的中年女人成朋友了。我經(jīng)常看見兩人抱在一起大聲哭嚎。這個中年女人聲音粗啞,據(jù)說是做過一些年的皮肉生意,得過梅毒,吃下大量的抗病毒藥物,把嗓子搞壞了。
那個曾經(jīng)的下崗工人,現(xiàn)在的小說家,時常來找我,和我聊一聊小說方面的事情。當(dāng)然,對于文學(xué)我一竅不通,但我們會談一些故事、人物、細(xì)節(jié)方面的東西,比如小人物的生活,還比如他的追求,他的夢想,他的痛苦之類的東西。奇怪的是,這些很卑微的事情,似乎對我是一種安慰,就像一只嬰兒的小手,放在我某個劇痛之處。我沒法解釋,只能聽之任之。
當(dāng)然,他會把這些東西轉(zhuǎn)到另一個方向,比如說某某某大導(dǎo)演的關(guān)注,還有天文數(shù)字的投資,每當(dāng)話題到這里來的時候,我就會有窒息感。因為我曾經(jīng)通過不正當(dāng)?shù)氖侄螕碛羞^類似的東西,很清楚這些東西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和他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
我也在某個瞬間,試圖提醒他要有現(xiàn)實感??墒俏业脑挍]有用,他只是一愣,或者眼睛向別處溜一眼,就滑過去了,只有大醉之中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我覺得這是唯一的通向現(xiàn)實的裂縫,既然他總也看不到,而且竟然有如此神奇的漠視能力,我干嘛還非要折磨他呢?
某些時候,我倒是有點喜歡他。他樂觀、善良,沒有暴力傾向。或許將來,他真的可能發(fā)表一些小東西。
還得提一提我的同屋。他一直不屑于和任何人建立傾訴關(guān)系。他固然承認(rèn)自己有病,但又似乎認(rèn)為其他人都不正常,這些類似于朋友的關(guān)系是建立在錯誤、軟弱、虛幻的基礎(chǔ)之上。這種方式不僅不會對病情有任何療效,只會讓精神更加病態(tài)。他堅信他的未來就是回到工作崗位,所有希望都寄托于那個“很快就要審批下來的規(guī)劃”上。
十七
我和那個女人經(jīng)常在一起。沒有任何欲念之類的東西摻雜在其中,仿佛在極寒之中,兩個人抱在一起取暖。對于抑郁癥患者來說,欲望是不存在的,欲望意味著恐懼。
我慢慢了解到,女人生在一個南方小縣城里,考上師范學(xué)校,本想畢業(yè)后回去當(dāng)個小學(xué)老師,這想法和我當(dāng)年一樣??墒?,干了好幾年也沒有正式編制。徹底絕望之余,出去打工賺錢,在某某某的蓄電池廠流水線上過了大半年灰頭土臉的苦日子,后來被他看中,選到身邊當(dāng)文員。
女人向我要了一支煙。她看了看商標(biāo),沉醉地嗅了一下,很嫵媚,很做作,很古怪地對我笑了一下。她說,那晚,我看到你抽這個牌子的煙,就莫明其妙地很有安全感,現(xiàn)在也是。你到底怎么啦?還能回去嗎?
我茫然地望著雪地,光亮刺眼。我狠狠心,說道,回不去了,還會坐牢。女人吐了口煙霧道,最近,我總是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比如,老家縣城的西門外,有個樹林子,樹林子中央有個蘆葦塘,夏夜里,媽媽會帶上我們幾個女孩子去洗澡。水面上滿是霧氣,水像絲綢一樣光滑,彎彎月亮朦朦朧朧地掛在頭頂。
女人嘆了口氣,鼻尖微紅,嘴里冒出濃濃的霧氣。她說,算了,不說這些了,我們都是沒有將來的人。
她笑了笑,道,要不這樣吧,我們講講過去,怎么樣?
我感到,一只兇悍的怪獸正在被解開鐵索,而且就蹲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我甚至是拿出了與猛虎搏斗的勇氣,來打量女人翕動的嘴唇。
她說,就從那個晚上開始吧。
我想,躲也沒用,這一刻早晚都會來。
女人用一種惆悵的眼神看著我,問,那一晚,我美嗎?
我點點頭。
她說,就像開在午夜里的嬌嫩花朵,花瓣上落著水珠,散發(fā)著誘人的芬芳,而且,只在黑夜里開放,一到白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黑夜充滿了魔力,它讓我的指尖,讓我的發(fā)絲,讓我的嘴唇,讓我的腰身,讓我的肌膚都染上了不能抗拒的魅惑。它仿佛是某一種活的東西,它來到了我的體內(nèi),于是我魅力四射,那一夜,我的聲音,我的笑容,還有……總之一切一切,都很美,驚艷得讓你萬箭穿心,是不是?
我低聲說,是的,在某種程度上說,是這樣的??墒?,可是那晚我們喝醉了,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我們都做了什么事情呀!
女人看著遠(yuǎn)處的某個東西,小聲道,別打斷我,好嗎?
她繼續(xù)說道,深夜真好啊!它寬容有罪的人,它讓罪人變成美人。它對我說,可憐的女人啊,你是無罪的。想想吧,它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量?。克鼮槭裁匆饷馕覠o罪呢?我真想永遠(yuǎn)沉醉在它的懷抱里。
她看著我,問,難道這一切,你都感覺不到嗎?
我認(rèn)真地想了想,道,是的,在某一刻我感到了??墒?,還像我剛才說的,那一晚是多么惡心???
女人眼睛里流露出很濃重的癡迷,我不知道她聽沒聽到我的話。她說,你要知道,我是個可憐的女人,也是個下賤的女人。我的使命,就是引誘你們??墒牵矣袝r也會愛上你們,但只愛一夜。
有多少個男人被我引誘過呢?數(shù)不清了。黑夜和美酒讓我光芒四射,讓你們心旌蕩漾,讓你們忘乎所以,讓你們?yōu)樗麨?,讓你們暈頭轉(zhuǎn)向。有的男人像只殘暴的野獸,使盡招術(shù)摧殘我,凌辱我,迫害我,為的只是在大醉中獲得無上的,變態(tài)的快樂。
而我呢,卻像一個帶了弓箭的獵人,來到一群吃飽了,動不了了的牲口中間。那個時候,你們真是任我宰殺。我恨你們,你們從我身上咬下的血肉越多,我從你們那里索回的賠償就越多。我為所有被你們殘害的人報仇!
女人似乎很興奮,當(dāng)然這種情緒不太正常,也不是什么好兆頭。
十八
女人看著我,異乎尋常地快樂,很期待地說,你也說點什么,你看,我的感覺好多了,真的,比吃藥還管用。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當(dāng)處長這幾年,最大的感受就是,世界對我來說很平滑??赡苣愫茈y理解“平滑”這個詞意味著什么。比如,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陣子,我不過是只螞蟻,想得到蠅頭小利,比如僅僅是不用再端茶倒水這類小事情,就得忍氣吞聲奮斗許多年。其實,我知道乞求別人的滋味,我熟悉那樣的眼神,我清楚它是多么令人心碎!
后來,一切變了,我不用再低三下四地向別人哀求什么,原來那種處處碰壁的感覺沒有了。過去,我不敢仰望東三環(huán)那里形狀古怪的高樓巨廈,因為我渺小,我怕它把我那一點點脆弱的希望砸碎。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站在辦公樓的頂層,尤其是喝醉了的時候,遙望著這個燈火闌珊的巨大城市,心里會很狂妄地想,這一切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么?
當(dāng)我說這些時,覺得自己正在向一個很黑的地方走??墒呛芷婀值氖?,這回我沒害怕。
我痛心疾首地繼續(xù)說道,那一晚,我其實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比如那個畫家吧,留著很長的頭發(fā),派頭十足,說什么自己是美協(xié)理事,他的畫值幾十萬塊錢。另一個老板也幫他吹,說如今畫家的畫都有價格,理事的畫一個價,副主席的畫一個價,其他的,都不值錢。
當(dāng)時,我別提多鄙視那個畫家。可是,當(dāng)他說把畫送我,提出與我在畫作前合影留念時,我還是欣然同意了。酒宴上的人都拿出手機(jī)給我們拍照,仿佛照下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我知道他們臉上的歡喜都是假的,裝出來的,比賣淫女的呻吟還勉強(qiáng)。可是,當(dāng)我面對那些肥得流出汁水的笑容,和不停啪啪作響的閃光燈時,還是說不出的心滿意足和容光煥發(fā)。
有個細(xì)節(jié)我記得特別清楚,當(dāng)時,我踩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上,下面,就是我的倒影。那一刻,我仿佛站在了萬丈深淵之上,隨時都會墜落下去??墒牵覅s完全沒在意。
一切都變得自然而然,再也難分真假虛實。漸漸地,我也就不再顧忌,不再覺得有什么不正常的了。這種幻覺把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比真實還真實,很難有什么東西將它擊穿!
如果說,那一晚有什么東西將它砸出一道裂縫的話,就是你給我敬酒時的眼神。也許是你比其他人更老謀深算吧,你很了解,一個女人與男人打交道時,不偽裝更能摧毀他的理智。
不管怎么說,我從你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種和乞討毫無二致的東西。盡管你的口氣很強(qiáng)硬,很粗野,可是你卻仿佛在說,我除了乞討已經(jīng)一無所有。作為一個女人,我在乎我的尊嚴(yán),可是,我愿意用尊嚴(yán)換取你的施舍。
怎么說呢?我也和你一樣過。就算你是個老妓女,你還是能打動我。我知道,我手中的權(quán)力不是為了能讓自己當(dāng)菩薩??墒?,可是,你看,我還是喝醉了……
那晚,我實在喝得太多了,幾乎記不住任何后來的細(xì)節(jié),你赤身裸體的樣子也完全記不得了。你好像是一團(tuán)白色的光,在我的懷里,或者不如說是在我的身體里顫抖。
十九
一種活生生的情緒在感染著我。說不上對,也說不上錯,但它順著一條不大容易尋到蹤跡的河床,流到了我的心上,把已經(jīng)風(fēng)化、脆化的我重新一點點滋潤起來。
當(dāng)然,我還是有很多東西不能面對,或者說大部分東西都不能面對。恐懼依然如影隨形,但是,我似乎看到了點希望。
我看著女人,沒有害怕,也沒有羞恥,道,對你說這些,并不是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好人,現(xiàn)在,可以毫無疑問地說,我是個罪大惡極之人。
可是,可是,我一直在想,過去也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有那么十來年吧,每當(dāng)我們下發(fā)一項關(guān)系到全局的規(guī)劃時,都仿佛是把一張網(wǎng)拋向巨大無邊的黑暗中。我們不知道黑暗之中有什么,也不知道這個龐然大物會怎樣反應(yīng),你不能相信,作為“核心中的核心”,我們是怎樣惶惶不安地等待著結(jié)果。
出人意料的是,各種數(shù)據(jù)指標(biāo)出奇的好。我預(yù)感到,這個大家伙在兇猛地生長,它其實并不受我們的控制。它看起來像個奇跡,甚至比奇跡更狂瘋。我們有時試圖去搞清楚它,去遏制它,去抓住它的韁繩,可是,沒有用。我更傾向于認(rèn)為,它是在以一種我們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向前狂奔。我甚至想,松一松它的韁繩或許會更好些。
有時,我望著茫茫夜空,覺得每個人都像一點燈火。我想,一定是有什么東西,把每個人的狂熱徹底點燃了。想想,這么多人,這么多的欲望匯集在一起,該是多么力大無窮??!
不過,狂熱是怎么被燃燒起來的呢?這是個迷。似乎也沒有人用鞭子驅(qū)趕大家去努力工作,或者,即便不工作,也不見得就餓死。但是,我眼見的每個人都在拼命工作??纯创笄逶缤罔F里擠的可憐的年輕人吧,你就知道人們有多賣命。
總之,這是個謎一樣的時代。說它瘋狂,說它是奇跡,說它好,說它不好,似乎都不對。
二十
我,當(dāng)然是時代生下來的怪胎。我覺得自己也是謎一樣的東西。那個時候,我的胸中滿是熊熊烈火,不能減弱,更不能撲滅,一不小心,身體就會像炸彈那樣炸裂。
我只是想說,當(dāng)然你可能不理解,但這卻是真的。那時,我絲毫也沒有對任何人的惡意。不錯,我是個成功者,我是個當(dāng)權(quán)者,可是,我的的確確懷著造福這個世界的心意!
聽起來很奇怪,是不是?我瘋了嗎?
我怎么這么大言不慚!
可是,可是,如果把這僅剩下的一點善念也割除掉,我就真的成為十惡不赦的鬼了??晌也皇悄菢拥娜税。?/p>
我該怎樣面對我自己呀?我該怎樣繼續(xù)活下去呀?
二十一
說到這里,我一下失語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像一條小路,到了懸崖邊,突然中斷了。我高漲的情緒劇烈地低落,開始是驚訝,然后是空虛,再后來是慌張,最后又回到恐懼。我木然地望著雪地,心想,這是怎么回事呀?
女人拉住我的手,側(cè)過身,面朝陽光。我看到她的頭發(fā)在光線照射下,金燦燦的,目光迷離,身體變得透明起來。
她問道,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兒?。课颐髅鞅冗^去得到的更多,就像你說的,沒人用槍抵著我的頭,我也沒有餓死的威脅??墒牵瑫r間卻成了一種折磨,沒有將來,沒有希望,過去的事情一件一件被推到我眼前。突然就有什么東西對我說,看看你這個壞女人,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的路走到了頭!
我有種被風(fēng)干的感覺,這感覺離死不遠(yuǎn)了。
可是為什么呀?當(dāng)我還是個中專畢業(yè)生時,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愿望,那就是成為一個有編制的小學(xué)老師??晌倚列量嗫嗟馗闪似吣?,有關(guān)系的入了編,給學(xué)校捐錢的入了編,和校長睡覺的入了編,唯獨我,因為種種莫名其妙的理由總是個臨時老師,所有最臟最累的活兒都推給我,所有的委屈都不能聲張。
當(dāng)然,第七年時,我干了點見不得人的事情,終于入了編,但我又隨即離開了那所學(xué)校。
七年時間,無數(shù)的委屈、絕望、掙扎,徹底扭曲了我,成了極度的仇恨、下賤、無恥。這之后的生活,可以說,就是被無數(shù)男人糟蹋。當(dāng)然,這也是一種交易,我是主動的。我用我的尊嚴(yán)、身體、私密做交易,換來我的生存。我覺得自己是濃硫酸,我瘋狂地腐蝕著那個冷冰冰的世界,直到它坍塌、倒掉。
這不是一個賠本的買賣,每一次交易,我都是贏家。我的尊嚴(yán)并沒有因為被侮辱、玷污而有絲毫損害,它反而愈加光亮純潔。
我本來就沒有罪!
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堅強(qiáng)啊?每一次摧殘、凌辱、迫害之后,我都會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我多么想回到七年前,回到善良與邪惡涇渭分明的世界里去呀!但我回不去了。
我必須一次又一次給自己臉上涂滿惡心的胭脂,裝出疲憊而放蕩的笑容,與一個個男人狹路相逢,并且戰(zhàn)勝他們。
我知道,我必須與這種罪惡感做持久的,絕不妥協(xié)的斗爭,否則,就意味著我的死亡!
你說這一切奇怪嗎?
二十二
女人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充滿了赤裸裸的仇恨。
她微翹嘴角笑了一下,說道,怎么樣?你是不是特別驚訝?
沒錯,我沒有廉恥,我無情無義,我墮落下賤,可是在你們侮辱了我之后,怎么還會指望我的善良?指望我會擁有這樣那樣的美德呢?
現(xiàn)在,你害怕了,你臉紅了,你嘗到了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絕望無助的滋味,你要明白,這都是你罪有應(yīng)得!
二十三
那一晚,你喝得大醉,我也醉了。一切都很順利,某某某會從你們那里得到好處,我也會分得一杯羹。我的生活充滿骯臟,充滿仇恨,但我是勝利者,它不能用對與錯衡量,但它為我討還了公道,這就是全部的意義!
可是,在某一刻,你突然語無倫次地小聲說道,可憐的女人,你想要,好吧,拿去吧,這是你應(yīng)得的。
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呢?我不知道。你在漸漸失去知覺,我卻放聲大哭……
二十四
長久以來,仇恨與骯臟,甚至是不知廉恥,都成了我的衣裳。我必須穿著他們,否則,我就是赤身裸體的。我得披上這些衣裳,才能抬起頭,才能在人世間活下去。
或者說,他們是我的鎧甲,讓我有勇氣與這個世界展開殊死的斗爭。
可是,可是,你的一句話,就像一個男人柔情地親吻一個女人似的,輕而易舉地就剝?nèi)チ宋业囊律?,讓我面紅耳赤,讓我羞愧難當(dāng)。
唉呀!那一刻,我看著自己光裸的身體,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像個少女一樣,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之前,我手中還握著鋒利的匕首,可現(xiàn)在,我卻不知它還有什么用處了。
那一夜,我就像在大河里洗澡,忘情地洗,洗得渾身透明。在晶瑩的水中,我傷心地尖叫,幸福地大喊,快樂地歡呼……
當(dāng)然,黑夜總是短暫的,天慢慢亮了?,F(xiàn)實世界像個怪物,一步一步爬到了近前。我擦去淚珠,重新成為壞女人,離去了。
二十五
無論是女人說的話,還是我說的話,都不是一次就說完了的,而是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心境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來。所以,這其中難免重復(fù),難免顛三倒四,難免不明所以。
那個晚上,對我和女人來說,似乎是個共同所有的黑洞。我們拼命地返回去,并一窺究竟。離奇的是,盡管那里不分晝夜、上下顛倒、支離破碎、一團(tuán)漆黑、令人窒息,我們倆卻找到了共同語言,用一種很古怪的方式相互撫慰。
我們找到了什么嗎?我不知道。只是我的身心告訴我,這個辦法在發(fā)揮作用。
二十六
某一天中午,我不尋常地吃得很飽,鼓著肚子,在玻璃窗子下面曬太陽。外面陽光燦爛,屋子里溫暖如春。我的腦子漸漸變得遲鈍,很想倒頭就睡。
總之,這一切都很難得。
我正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景色,那個剛剛高中畢業(yè)的男孩子悄無聲息地走進(jìn)來。他在我們互助組,是個很容易被忽略的角色,因為年紀(jì)小,沉默寡言,和誰也沒成為朋友。
他把一只水杯舉到我面前,讓我看里面的清水。我不知他要干什么,困惑地看著他的眼睛。他說,他們想要害死我,讓我慢慢地死,不信你看,這水里有毒。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會讓男孩子產(chǎn)生如此頑固堅定的想法。我小心翼翼地朝杯子底部看過去,的確是發(fā)現(xiàn)了幾片塵埃一樣的水垢。杯中水閃爍著燦爛的陽光,刺眼而又迷離,我透過這水看著外面世界,就像在一片水晶般晶瑩的湖底向上張望,瞬間很恍惚,產(chǎn)生了一種再也不想離開這瘋?cè)嗽旱母杏X。
男孩子的眼睛像是透明了一樣,既迷茫又無助。我試著說,相信我,這只是一點水垢,我的杯子里也有。如果你不信,我就喝一口,絕對不會有事的。
男孩子扭過頭,傷感地看著窗外,說,這是一種慢性毒藥。我的腦子會一點點變得癡呆,身體的某個器官會慢慢壞死,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在這兒。
男孩子憂郁地說,他們,還在我的腦子里裝上了監(jiān)視器,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眼皮之下。他們稍有不滿意,只要輕輕一按電鈕,我的腦殼就給炸開了。
我問,那你怎么辦,去醫(yī)院做個手術(shù),把監(jiān)視器取出來?
男孩子苦笑了一下,說,他們怎么會同意呢?他們盼著我早點死呢?
我說,總得做點什么吧?
他說,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等死。
我借著陽光,打量著男孩子的臉。他的瞳孔在放大,有無數(shù)陽光照射進(jìn)去,可還是像看不見底的深淵。
這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臉色蒼白,身材俊秀,說話文雅。他的生活應(yīng)該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在大街上,像他這樣大的年輕男女,是多么放蕩、粗野、不羈、無序。他也可以像他們那樣生活,當(dāng)然,未必就更有意義,但至少不必抱著在這里等死的念頭。
我相信,他面對的是一種真正的恐懼,和我的恐懼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不同。我是個中年人,我的恐懼可能僅僅是害怕深夜有人敲我的門,給我?guī)鲜咒D,把我?guī)ё?。而他呢,是個孩子,還未等走進(jìn)這個世界,就已經(jīng)被摧垮。
他在某個狗窩一樣的角落里,蜷縮成一團(tuán)。世界就像個永遠(yuǎn)不停歇的暴風(fēng)雨夜,到處是妖魔鬼怪,到處電閃雷鳴,到處一團(tuán)漆黑。這樣的世界當(dāng)然也就不值得活下去了。
按照這樣的邏輯,男孩子其實是在,逃避。當(dāng)然,我們都在逃避。我不是也害怕面對,我已經(jīng)完蛋了這樣一個事實嗎?我不是也在自己騙自己,自己給自己編造謊言嗎?對于一個垂死的人來說,謊言是必需品,信不信由你。
當(dāng)然,男孩逃避得更徹底。他把所有可能的道路都封死了,不給自己留下任何生路。他背對著這個世界,可是,他的臉朝向哪里呢?
男孩子再一次將水杯舉到我眼前,說道,相信我,這是有毒的。
我緩緩地說,就算有人監(jiān)視著你,就算有人想毒死你,可是,你依然可以過上另一種生活。我們都一樣,哪怕有一丁點希望,就不必等死。
他的瞳孔顫抖了一下,似乎有層淚水蒙上眼睛??蛇@僅僅是華光一現(xiàn)。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聽進(jìn)去沒有。
幾經(jīng)掙扎,他說道,不,不對,這水里是有毒的,不是嗎?
我看著他重新絕望的眼神,真不知應(yīng)該承認(rèn)這水有毒,還是應(yīng)該猛裂地?fù)u晃他的肩膀,告訴他逃避是無用的。那一刻,我甚至真的相信他瘋了。因為醫(yī)生告訴過我,當(dāng)大腦的物理病變達(dá)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出現(xiàn)這種幻覺。
我灰心喪氣地想,縱容一個人逃避或許是更仁慈的選擇?
二十七
有一天凌晨,照例是被驚醒的。我長長吐了口氣,伸出冰涼的手,從床底下拉出一雙運動鞋,套上薄薄的衣褲,走進(jìn)漆黑嚴(yán)寒之中。開始是緩緩地走,讓身體暖和起來,也讓亂糟糟的心緒平靜一點。待身心狀態(tài)好些后,腦子里還剩下幾個總也擺脫不了疑問,這時,便開始跑步。一圈接一圈,寒風(fēng)刺骨,身體與精神必須全力扭在一起,去抵抗它。
此時,與其說是一種斗爭,不如說是一次拷打。身體與精神被雙重拷打,打得遍體鱗傷,流血不止。我開始變得不那么固執(zhí),當(dāng)然,也沒有屈服。我體驗到一種放松、寬容、自信的感覺,渾身暖洋洋的。這時候,那幾個糾纏不休的疑問瞬間土崩瓦解。我仿佛重新站在了一個至高點上,從這里看著人世間,一切煩惱都煙消云散。
在冷風(fēng)中,會有兩行細(xì)弱的淚水流下來,但很快就吹干了。我很享受這種感覺,以至于舍不得停下來。
天亮了,太陽紅彤彤的。沒什么比這景象更讓人感動的。
我又一次跑到后院的圍墻下,身后有扇窗子砰地推開,一個聲音忙不迭地喊,老兄,歇一歇,給我支煙。
我扭過身子,是那個老人。他拿走一整包,還我一根。老人深深吞了口煙霧,瞇起眼,看著橙色天空,仿佛把我忘了。我呢,繼續(xù)原地小跑,以免寒風(fēng)把我吹透。
他好像才發(fā)現(xiàn)什么,雙手打開柵欄上的一根鐵條,一扭下巴,道,來,來,來,到我這里來暖和暖和。
我也沒什么力氣了,而且知道,任何一種快樂都不可能無限地持續(xù)下去。我爬進(jìn)去,坐在老人床上,渾身像棉花一樣輕飄飄的。
老人看了我一眼,道,你的氣色好了點。
我說,嗯,那種可怕的情況似乎給遏制住了,沒再惡化下去。
老人問,是這樣,找到了什么門道?
我答,完全沒有,純粹是誤打誤撞。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某一種感動,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怎么說呢,是感官、思想、情緒上共同產(chǎn)生的一種東西,會潛移默化地起作用。那種感覺,就像一塊冰遇到一絲暖意,或者說一個干渴的嗓子落上一滴水。你完全不理解其中的道理,但它確實能治病。
老人不置可否地撇撇嘴,道,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那好吧,你跟我說說看,這感動是怎么來的?
我遲疑地看著他,嘴像銹住了似的,說,都是些捕風(fēng)捉影的東西,你愿意聽嗎?
老人不耐煩道,不瞞你說,我殺過人,放過火,見過的事情多了去了。
我只當(dāng)他信口胡說,沉默了很久,不知怎么開口。那感覺有點像,你可以在愛人面前脫去衣裳,卻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也這樣做。
老人突然來到我面前,仿佛一片葉子那樣輕巧,以至于我都沒看清他的蹤跡。他的眼睛離我額頭只有幾寸遠(yuǎn),冷冷地說,老兄,你記住,這里是瘋?cè)嗽?,不是法庭。你在跟一個老瘋子說話,不會因為說錯了什么就給判上十年八年。
二十八
我試著說道,我做過的事情,大概可以夠得上槍斃了??墒?,無論如何,無論你們多恨我,我都覺得,我只是個罪人,而不是個不可救藥的壞蛋。
我看著老人,看他是否能與我溝通。他眼睛看著別處,輕描淡寫地?fù)]揮手,道,說下去,說下去。那神情,竟然有點像街頭雜耍的猴子,很漠然,你甚至都不確定他是否在聽。
我停下來,沉默著。他仿佛覺察了,忙說道,我在聽,我在聽,當(dāng)然,我明白,說到底,這世上哪有壞透了的人?什么人不能寬恕呢?
我放下心,道,記憶最深的是,我當(dāng)上處長的幾天之后。那天,我的辦公室在裝修,一個穿著工作服,滿身灰漿的年輕人抱著一個很重的編織袋,放在我桌旁,告訴我,這是某某人送來的。老實說,我一上午都沒敢碰那個袋子。晚上,裝修工人都走掉了。我關(guān)上門,試著去拎起它。很重,和一只裝滿了大米的袋子感覺差不多。因為每隔幾個月,我都得從菜市場買回一袋這樣的大米,然后把它扛上樓。
那一刻,我實實在在體驗到了錢的重量。這種有重量的感覺真可以說是排山倒海。那只袋子幾乎與我的腰部平齊。我蹲下來,把它抱在懷里,感受它的楞角硌著我身體,享受著那種微微痛疼的感覺。一種類似撫慰,又類似狂風(fēng);好像慌張,又好像大笑;仿佛鎮(zhèn)定,又仿佛眩暈的感覺從四面八方涌進(jìn)我的身體。當(dāng)然,這些錢跟我后來得到的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當(dāng)時,我有一種異常清晰,而且永生難忘的感受,我長舒了一口氣,然后說,我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二十九
當(dāng)我說出這句話,尤其是這句話當(dāng)中的“害怕”兩個字時,腦中有種電閃雷響的狀態(tài),以至于一片空白。愣了很久,當(dāng)我再次張口時,仿佛是另一個人。一些句子從我嘴里流出,但似乎又不是我的話。
我說道,對了!今天的大恐懼,其實并不是剛剛才來的。它早就在我心里!當(dāng)然,當(dāng)然,它也是一種恐懼,只是沒有現(xiàn)在這樣強(qiáng)烈,以至于我從前忽視了它。想一想,當(dāng)我年輕的時候,是怎樣一個人在這個大都市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討生活。當(dāng)我還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官僚時,是怎樣的忍辱偷生。當(dāng)我在一個個灰蒙蒙的早晨,走進(jìn)空氣憋悶的辦公室,是怎樣的灰心喪氣。
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恐懼的根苗已經(jīng)慢慢扎進(jìn)了我的心里。
看看這里的每個人,他們難道不是被恐懼驅(qū)趕到這里的嗎?恐懼就像捆在每個人身上的定時炸彈,你無法擺脫它,你時刻感受得到它對你致命的威脅,你必須在虛妄之中鼓起勇氣、拿出熱情,去干點什么,卻不知為何要這樣。但是,如若不這樣,這顆定時炸彈就會爆炸,潛在的恐懼變成可以摧毀一切的大恐懼。
這樣,你這個人就被清除掉了!
三十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早已被恐懼的狂潮吞沒。它無孔不入,每個人都不例外。看看那些打工活命的青年男女,看看那些為幾毛錢、幾塊錢垂死掙扎的農(nóng)村人、山里人,看看我們這些年不顧一切做過的瘋狂事吧。除了恐懼,還有什么能發(fā)揮如此的威力呢?
有人說是欲望,有人說是貪婪,有人說是愚昧,有人說是墮落,有人說是奴性,有人說是不懂得抗?fàn)帲?dāng)然,這都沒錯,但是,這些統(tǒng)統(tǒng)只是恐懼的副產(chǎn)品。
恐懼來自哪里?我不知道?;蛟S幾十年前,在我還沒出生的年代里,有一條堤壩曾經(jīng)將恐懼?jǐn)r在了我們的世界之外。但是今天,這條堤壩已沒有了。而且,它能永遠(yuǎn)存在下去嗎?它能永遠(yuǎn)保護(hù)我們像嬰兒一樣安寧地睡在搖籃里嗎?
這恐懼由來已久,它如同鬼魅一樣,它比影子還無形,比夢境還虛幻,但它很真切,它牢牢地根植在我們心里最晦暗的地方。我們不喜歡它,但是我們不能控制它,我們不能讓它現(xiàn)出原形,同樣也不能消滅它。而且我覺得,還沒有一種思想,一條道路,或者隨便怎么說,說是一個東西也行,真正地,一勞永逸地戰(zhàn)勝了恐懼!
三十一
老人突然打斷我的話,像獵狗一樣警覺地看著某個地方,嗅著某種氣味,道,等等!你剛才說的“副產(chǎn)品”是什么意思?欲望怎么會是恐懼的副產(chǎn)品?
我答道,有一種情形很多人都不理解,連我自己也不理解,但是,剛才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從前,有人問我說,你看,某某某在臺上講話時一個樣子,在臺下卻是另一個樣子?在臺上講一套東西,在臺下卻做另一套見不得人的事情。這個人是怎么做到的呢?這是多么卑劣的人格才做得出來?。?/p>
有時想想,我是怎么做到的呢?
難道我在臺上是違心說假話嗎?不是。那個時候,我站在高處,或者說是在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這里,本來就容不得半點污垢。我慷慨陳辭,既是在教育別人,也是在教育自己,既是警戒別人,也是在告誡自己。彼時彼刻,我是真誠地相信,某個宏偉的藍(lán)圖將在未來某一刻實現(xiàn)。我們會最終戰(zhàn)勝西方世界,即便不戰(zhàn)勝他們,也至少會以一個強(qiáng)者的姿態(tài),獨立存在于這片土地上,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
我沒有說假話。想想看,這么多年來,我在加班加點工作,無所顧惜地透支自己的健康,當(dāng)然,是以一種有點變態(tài)的方式。但是,每半夜深人靜的時候,每當(dāng)我想到我起草的某項計劃可能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不可思議的影響的那一刻,我的確是相信,世界正在因為這項事業(yè)的積極方面而變得更好。
然而,我也有筋疲力盡的時候,我也有因為過于持久的崇高而產(chǎn)生的茫然和虛無感。這個時候,是我最脆弱的時候。
此時,虛無乘虛而入。當(dāng)然,這個虛無,就是換了張面孔的恐懼。我就是這個時候,被俘獲,并且墮落的。
其實,我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燈紅酒綠、聲色犬馬,我很清楚一個濃妝艷抹的臉蛋,或者一個假裝興奮的女人身體,并不能徹底地消除我的虛無。但是,它就像一個黑洞,必須得不停地填進(jìn)去點什么,才能消除我的恐懼。雖然一切快樂都是沒有根基的,但那些邪惡的、放蕩的、淫欲的狂歡卻能帶來不可思議的,雖然只是暫時的安慰。
我怎么也填不滿那個黑洞,而且每填一次,我的恐懼就似乎更加強(qiáng)烈而且病態(tài)。那個時候,我其實無數(shù)次在想,尤其是在爛醉如泥之中想,我正在朝一條絕路上走,遲早有一天,所有的恐懼都會凝聚成一個曠世未有的大恐懼,以一種最恐怖的方式將我摧毀。
你看,它就來了。這一切都不出乎意料。真奇怪。
三十二
我低著頭,灰心喪氣地說,總之,這種恐懼是深入骨髓的。
老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竄到我面前,悄無聲息地伸出手,比劃成一支手槍的形狀,然后用食指在我頭頂靠近太陽穴的地方,輕輕點了一下。
本來我就處在一種很激動的狀態(tài),被他這一驚嚇,差點因窒息而暈過去。我驚恐萬分地看著他,不知他要干什么。
老人靜悄悄地退回到床沿處,嚴(yán)肅地說,我剛才聽到你說出一個新的詞。
我腦袋里一片空白,根本無法理解他在說什么。
老人帶著笑意,又一次重復(fù)道,你剛才說了,恐怖,這個詞,對不對?
老人垂下頭,仿佛一下子就陷入到某種沉思狀態(tài)。他身體輕微顫抖,手指一下一下點著什么,小聲道,對,對,對,就是這個詞,我怎么就給忘了!
猛然間,他一下抬起頭,挺直腰身,手臂高舉,食指指著天空,高聲大叫。
由于用力過猛,我甚至看到他的身體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半尺高。
老人眼光發(fā)亮,瞬間炯炯有神,用一種極為戲劇化的聲音尖叫道,我們代表的就是自我組織的恐怖主義——這話要先說清楚!
從這一刻起,老人的神情千變?nèi)f化。
他用一種高亢的聲調(diào),而且沉迷在一種朗誦和背誦相混合的狀態(tài),大聲說道,別以為我會尋求革命的公道途徑。我們現(xiàn)在不需要公道,現(xiàn)在是面對面的戰(zhàn)爭,是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
很顯然,他正進(jìn)入某種回憶的狀態(tài),一些過去曾看過、說過無數(shù)次的文字,正像一腔熱血那樣噴涌而出。他的嘴唇抖動,說道,除了空想社會主義者,沒有人會武斷地說:不遭到反抗,不經(jīng)過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不用鐵腕來對付舊世界,就可以獲得勝利。
我看到,老人的憤怒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但是他又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控制著,讓自己還能清晰地說話。他一下子跳下床,站到我面前,指著窗外,好像真的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叫道,只是今天,我才在中央委員會聽說,彼得格勒的工人們要求用大規(guī)模的恐怖來回答沃洛達(dá)爾斯基的被殺,而您……沒有動作。我堅決抗議!我們在敗壞自己的名聲:我們在工兵農(nóng)代表蘇維埃的決議中一直以大規(guī)模恐怖相威脅,而到事情真發(fā)生了,我們卻又在阻礙群眾的革命首倡精神,而且是完全正確的。這是不行的!恐怖分子將會認(rèn)為我們軟弱無能……應(yīng)當(dāng)鼓勵對反革命分子實施強(qiáng)烈的、大規(guī)模的恐怖!
三十三
我愣愣地看著老人,心砰砰跳。我當(dāng)然是不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為何要說這些話,以及這些話與我剛才說的有什么邏輯關(guān)系。我只是隱約清楚,他在情緒激動地復(fù)述歷史上某個時代某個國家某幾個人物的話。而且身臨其境,仿佛真的站在了那個歷史時刻。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很久,沉思很久。慢慢地,他松弛下來,好像才發(fā)現(xiàn)了我。他輕輕拍我的肩,道,你看,這個跳躍實在是太大了,你肯定是沒聽明白。
他扶著我的肩,順勢轉(zhuǎn)了個身,背對著我,有點遲疑地說,也許,你真的不是個壞蛋……
還未等我有任何反應(yīng),他猛地轉(zhuǎn)回來,逼視著我,道,但是,你竟敢替自己辯解!你更可能是個大壞蛋,比所有壞蛋都壞的大壞蛋!你應(yīng)該被槍斃,替所有被剝奪得一干二凈的窮人們贖罪!
我張大了嘴,無言以對。許久,我低下頭,小聲說,是這樣,是這樣,我的確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老人突然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別垂頭喪氣,相信我,你只是被嚇壞了。
他笑得喘不過氣來,又道,你忘了?你是來治病的,而不是來受審的。
我發(fā)現(xiàn),我從精神上被老人控制住了。他明明瘋瘋癲癲的,我卻甘心情愿任由他擺布,而且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他的話一會兒像刀子,很準(zhǔn)確地切中了我的痛處,一會兒又像棉球,恰到好處地按在了出血的地方,讓我不至于一下子死掉。
他收住大笑,仿佛終于可以說出謎底那樣,道,老兄,我來告訴你出路吧。
這句話倒是徹底把我吸引住了。
老人說,恐懼是個謎,迷霧里站著鬼!
我當(dāng)然是一臉困惑。
他又說,這個鬼把恐懼散布在我們的世界,讓人們屈從于它。你呢,只是被鬼迷住了心竅。你既是受害者,也是幫兇!正因為這個,我認(rèn)為你雖然十惡不赦,但還有救!
我問,鬼?它是誰?在哪里?
老人說,鬼無所不在,它在霧里,它不現(xiàn)身,它神秘莫測,它無影無蹤。但是,它總會露出馬腳,就像狐貍精變成了人形,卻怎么也藏不住尾巴。
老人繼續(xù)說,鬼會把自己打扮得妖艷萬分,仿佛世間少有。它會讓自己光彩照人,讓人睜不開眼睛。它會讓大家神魂顛倒,不自覺膝頭一軟,就跪倒在它的面前。
它會說自己既在人世間,又不在人世間。它會說自己既能這樣,又能那樣,以至于無所不能。它會說自己是先知,是救世主,是為人類創(chuàng)造未來的那個人。
它會放射出強(qiáng)烈無比的光,讓每個人感到自慚形穢,感到丑陋萬分,感到絕望無助,以至于恨不得拿鞭子抽打自己,打得遍體鱗傷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悔恨。
它無端的讓每個人感到自己有罪,必須終其一生來贖罪。
它會讓每個人覺得自己是殘疾的,必須一輩子接受治療,無論這治療多么血腥。
就在人們拜倒在它的腳下時,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血管已經(jīng)被切開。在他們痛哭流泣之時,鬼正在暢飲他們的鮮血!
三十四
老人的精神狀態(tài)又一次激昂起來。他說,但是,鬼怕一件事情。
醞釀片刻,老人大聲說,對于恐懼,我們還以恐怖!誰把恐懼強(qiáng)加于我們,我們就用恐怖加以還擊!
他的聲調(diào)從高亢一下子轉(zhuǎn)為婉轉(zhuǎn),用一種柔情似水的語調(diào)說,但我覺得他一定又是在背誦誰的話。他說,我想擁抱全人類,向她傾注我的愛,溫暖她,洗凈她身上現(xiàn)代生活的污垢。
老人轉(zhuǎn)過身,堅定地說,沒錯!恐怖是熱水,洗去人們靈魂中的污跡??植朗鞘中g(shù)刀,割去人們精神上的毒瘤。
老人說的每句話,都好像鞭子,抽中了我。奇怪的是,我竟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這些話是意指誰?指我?指某一些人?指這個世界?但是,這些瘋瘋顛顛的話,在某些時刻,卻顯得驚人的精練、準(zhǔn)確,而且完全可以交流溝通。
我有點猶豫不定地說,恐怖?它能治好我的病?可我不喜歡這個詞。
老人反問道,你被恐懼蹂躪得死去活來,你卻說你不喜歡恐怖?老兄,你該覺醒了!只有存在著一個徹底的公正,才可能有純粹的善良、愛慕、仁慈。否則,一切都將是偽善。他們有軍隊、有警察,我們有什么?我們什么都沒有!我們只有暴力,只有造謠,只有侮辱,只有褻瀆,總之,就是恐怖!在一個沒有公正的世界里,恐怖不可避免,否則,我們將如何生存?
我說,恐懼是個謎,像你說的,迷霧里站著鬼,但是,但是……
有個詞電光火石般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我說道,但是,迷霧里也可能站著,希望。
老人有點發(fā)愣。他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大叫道,胡說!簡直是一派胡言!鬼嘴里說出來的希望,不是真正的希望!只有徹底消滅了鬼,剩下的才是希望!
三十五
我突然決定,要鼓起勇氣和老人最后爭辯一下。
我問,我自己就是個謎,難道對自己也要施加恐怖嗎?
我以為老人至少會遲疑一下。不料,他斬釘截鐵地叫道,就是這樣,對自己也要施加恐怖!
我又問,這,這如何才能做到呢?
老人緩和了一點口氣,盯著我的眼睛,說道,你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做的,不是為自己爭辯,而是打碎重來。相信我,你的心里沒有希望,只有鬼話。你不是個新人,而只是個垂死掙扎的將死之人。我好心解救你,你卻把我當(dāng)成一個瘋子。
我說,可是你說的我并不理解啊!
老人說,好吧,我再費力氣跟你解釋一下,沒有第二次!
他說,當(dāng)恐懼來的時候,你就想一想監(jiān)獄,想一想冰涼的手銬,想一想黑洞洞的槍口,甚至是想一想自己橫尸的樣子。
這些東西對于醫(yī)治你的恐懼,絕對是一劑良藥。
先清除心中的鬼,再談希望。
三十六
這次長談之后,我有半個多月沒再見到老人。他沒來前院,他的窗子也一直緊閉。有一次,我看見窗子玻璃碎了,不是一塊兩塊,而是所有的都碎了。我著急地攀上鐵柵欄,里面一團(tuán)糟,空無一人。
我怕他死掉了。不想,過了幾天,窗子恢復(fù)了,屋子里又整潔如新,只是仍然不見老人的蹤影。
我覺得他說的話有些道理。但僅僅是有道理,卻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怎么可能對自己施加恐怖呢?那人不是瘋了嗎?而且他說的有關(guān)監(jiān)獄一類的東西,讓我有種本能的反感,甚至是厭惡。
但總會有些事情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
比如,今天早晨四點多鐘,我突然被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一件齷齪事情驚醒了。
就在我腦子亂成一鍋粥的時刻,更形象點說,更像是海嘯之中如山巨浪即將打在頭頂?shù)哪且豢?,我突然想,一切最壞不過是進(jìn)監(jiān)獄吧!
當(dāng)然,我十分震驚,而且特別心慌。于是,我就想象我真的在監(jiān)獄里,一切都被剝奪,一無所有,監(jiān)獄窗子上胳脯粗的鐵柵欄將我的人生永遠(yuǎn)隔絕起來。
我的心一再下沉,下沉,下沉,像燒紅了的炭,慢慢變暗,變灰,變黑,最后成為煤渣。我轉(zhuǎn)過頭,望著窗外。嚴(yán)寒之中,正有一輪月亮掛在枝頭。
此時,我的心仿佛特別清楚,什么是我有的,什么是不屬于我的,什么是實實在在的,什么是虛妄無據(jù)的。雖然這僅僅是一種感覺,但這種感覺很珍貴,它好像在告訴我,即使我真的一無所有了,我還是擁有一些東西。
兩行眼淚流下來。我想,等天亮了,我就給妻子打電話,讓她幫我把所有的財物都交出去,一分錢都不留下,哪怕再一次回到許多年前貧窮無助的狀態(tài)也在所不惜。那一刻的感覺,真是既暢快,又堅決。
三十七
這時,我的同屋翻了幾個身,坐起來。他垂著頭,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腳尖劇烈地抖動幾下。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走到窗前,凝視著外面微微泛藍(lán)的天空。我一直微閉眼睛,以免他發(fā)現(xiàn)我醒了,又要找我談話。
一陣?yán)滹L(fēng)迎面吹來。我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他靜悄悄地推開了窗子。他的臉麻木無神,沒有任何表情。
我脫口而出道,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把后背一縮,轉(zhuǎn)過身,帶著歉意對我一笑,道,沒,沒什么,只是想抽支煙。
我有股很不祥的感覺,于是干脆坐起來,摸出一包煙,遞給他。他抽了半支,猶豫地說,昨天他們告訴我,單位的正局長已經(jīng)到任,不是我。這下完蛋了!
當(dāng)他說出“完蛋了”這個詞時,我就知道他的心境有多壞。
我吐了口煙霧,道,老哥,咱們不會完蛋的,你看,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他說,可是,可是,我——完蛋了,徹底完蛋了!
這個時候,我真的不知該怎么辦。是再給他一個虛假的希望,還是告訴他,這些希望從一開始就是自己騙自己。
前一個辦法很容易,我相信也會暫時起作用。后一個辦法很徹底,卻很難。而且,我也是個病人,也很脆弱。我自己尚且沒法完全做到,又怎么幫助他呢?
我發(fā)現(xiàn),我害怕了。雖然剛剛痛哭流涕,想要痛改前非,但真的有個人拿著把刀子,指著你,惡狠狠地說,就是現(xiàn)在,來個了斷吧!我還是馬上給嚇呆了。是啊!難道說,我,也,真的,完蛋了???
于是,我再一次退縮了,說,你們那里又不是只有一個局長的位置,干嘛死盯著它不放呢?好好養(yǎng)病,依你的才能,會有前途的。
同屋轉(zhuǎn)過身,懇切地看著我,在黑暗中,眼光一閃一閃。他問,你真的這樣想?
我抿起嘴唇,半閉眼睛,點點頭。
同屋好像又有了精神,坐回床上,從藥瓶里倒出一粒藥,咕咚咕咚喝幾口涼水,倒頭睡去了。
我抽出運動鞋,心想,又要開始與恐懼做斗爭。
我在院子里小跑,遇到了那個女人。我們一言不發(fā),只聽得見在黑暗中有鞋子落地的聲音,有喘息聲,有衣服摩擦聲,還有一絲熱氣。
天亮了,我和她站在一棵大樹下。天空出奇的湛藍(lán),橙紅色的陽光再一次撲打在我身上。這種久違的感覺,真有點像劫后余生。
我和女人的臉凍得僵硬,以至于笑起來的時候,很像在哭。她的鼻尖和臉頰愈加蒼白,又有一點紅暈。與那個晚上充滿魅惑的她相比,顯得異常真實,而且健康干凈。
我們點上煙,一邊說笑,一邊跺腳,胃部慢慢放松,生出一股難得的饑餓感,只等著再過會兒,就可以吃上熱乎乎的饅頭稀粥。
三十八
大樹的正北方向,是我住的舊式五層紅磚樓。我面朝它,與女人談話。此刻,它籠罩在一片燦爛的金色里,格外清晰,格外醒目。它的背景是深邃的晴空,不知為何,顯得遙不可及,又透露著一絲異樣。
女人興致勃勃地對我說著什么,我看到我住的房間窗子被推開。窗子黑洞洞的,雖然離我很遠(yuǎn),但我眼中似乎只有它。窗子很巨大,而且仿佛近在眼前,一絲一毫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見我的同屋正呆呆地站在窗前,向外望著,而且似乎就看著我。他的眼神傾瀉著困惑、痛苦,但又找不到任何辦法。他好像在向我求助,而我卻在這關(guān)鍵時刻愣住了,腦子灌鉛,嘴銹住。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左右環(huán)顧,然后邁出一只腳,努力爬上窗臺,直直地向下面倒去……
一個白色身影,像時裝店里的模特一般僵硬,消失在耀眼的光芒里。半秒鐘之后,砰的一聲悶響傳來,仿佛一只裝滿了水泥的麻袋摔在地上。
接著,紅磚樓附近三三五五的人開始向四面八方奔逃,形形色色穿著病人服的患者尖聲大叫。一個衣著單薄的瘋子竟然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圍墻方向跑去,嘴里大喊著,中央軍委下令打仗啦!開始征兵啦!我要報名去參軍!而且奇跡一般的是,他竟然翻過兩米多高,而且有玻璃碎片和鐵絲網(wǎng)的水泥墻,逃到院子外面,消失在光禿禿的小樹林子里。一片撕下來的白色布條掛在墻上,在寒風(fēng)中劇烈飄動。
女人驚慌地想轉(zhuǎn)過身去。我一把牢牢地把她抱在懷里,小聲說,別看,什么也沒發(fā)生。她的身體顫抖,像只落了網(wǎng)的猛獸一樣拼命掙扎。
三十九
早飯是吃不成了。胃緊縮成一個半透明的固體,裝不下任何混濁食物。
我和女人孤零零地遠(yuǎn)離事發(fā)地,在小路上茫然地閑走,不知去哪里,也不知這一天該怎么過去。我在想,連這里都充滿了恐懼,我可真是無處可逃了。
我們又一次經(jīng)過后院圍墻,完全忘記了老人??伤麉s很意外地推開窗子,興高采烈地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老人向我要煙,我攤開雙手,表示已經(jīng)抽光了。女人遞上她的煙,老人仔細(xì)看了看,道,還不錯。然后,他甜蜜蜜地對女人一笑,在她手背上輕撫了幾下,又說,你過去一定是個壞女人,不知讓多少男人神魂顛倒,也跟著干起了壞事,對不對?
女人笑吟吟地讓老人撫摸自己的手,說,你肯定也是個老混蛋,干過不少混蛋事,對不對?
老人哈哈大笑,說,對,對,對,姑娘你說得太對了!
這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和老人說過這么多話,對他的過去卻一無所知。對呀!如此古怪之人,他的過去會是什么樣子呢?
老人扭開鐵柵欄,殷勤地說,你們倆進(jìn)來呀!
爬進(jìn)去后,我發(fā)現(xiàn)老人的屋子煥然一新。墻上的灰漿重新刷過,床鋪和桌子換了新的,過去吊在天棚上的燈管變成圓圓的白色吸頂燈。最重要的是,這里積年累月的臭味、餿味、騷味沒有了。仿佛一切都隨著上次的某個變故而消失。但是,我心里卻悲觀地認(rèn)為,要不了多久,一年兩年,五年八年,一切又將是老樣子,因為那才是人世間的常態(tài)。
我問,大概一個月前吧,你怎么啦?
老人笑呵呵答道,說起來還是因為你呢!
我皺了皺眉,表示不理解。
老人說,我是個老瘋子,這我不否認(rèn)。每隔一段時間,或長或短,那種瘋顛的狀態(tài)就要來一次。就像一桶水,積得滿了,就得倒掉。或者像一瓶子硫酸,當(dāng)你慢慢把它加熱,在某個臨界點,它就會爆炸。
而我呢,從一種清醒的狀態(tài)進(jìn)入到瘋狂的狀態(tài),幾乎沒有過渡。我一下子就失憶了,失憶之后會躍升到顛狂的境界。那個世界也不壞,一切都很簡單,很純粹,很直截了當(dāng),完全沒有世俗世界里的磕磕絆絆、牽牽掛掛。那里單純到只需要好與壞,完全不講邏輯,一個事情是好的就是好的,是壞的就是壞的。好會成為一束光,或者是一團(tuán)熱氣,或者是一陣沖動,它大聲告訴我,這就是好的。那種好會感動得我流淚,感動得我不顧一切、奮不顧身、赴湯蹈火地想要去實現(xiàn)它!
當(dāng)然了,說那個世界不壞,只是對我一個人來說的,在外人看來,我已經(jīng)不是我了,而是個很可怕、很可憎、很陌生,并且是個不可理喻的人。事后,當(dāng)我恢復(fù)過來時,只能影影綽綽地記起很少的細(xì)節(jié),而這些細(xì)節(jié)連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看到的總是被我毀掉的東西,例如砸壞的暖水瓶、撕破的床單、滿地的碎紙、傾倒的椅子、翻了個的桌子,墻上、玻璃上甚至還濺著我的血跡,總之,是滿目瘡痍。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都會有那么點泄氣,心想,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呀!
老人又說,當(dāng)然,如果什么東西刺激到了我的神經(jīng),我的瘋病可能就會更快一些發(fā)作。比如,上一回,我對你講得太多了。那天我有點過于興奮,沒有很好地抑制自己。
我?guī)е敢庹f,我真不知道是這樣!
老人說,不過,那天我肯定說了些有用的東西,而且我的語言出奇的準(zhǔn)確流暢。如果能對醫(yī)治你的病有一丁點好處,那都是很值得的。
老人看了我一眼,眼光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深情、溫和,還有憐憫。
他又說,你們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們。在一切失控、失憶之前,我大約還有十幾秒鐘。我會讓你們離開。那之后,即使炸彈爆炸,也不會傷及你們。
不過,一定切記,你們必須迅速逃離,毫不猶豫,不要妄想還能救我。因為你們根本做不到,而且炸彈引信也不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四十
老人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你的病好點了嗎?
我說,我不喜歡你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但它好像有用。只是,只是,我還拿不定主意。
老人冷笑道,你在逃避,老兄。將來某一天,大恐懼會向你襲來,你絕望無助,你眼前一團(tuán)漆黑,一切都會如同地獄一般不可解救。你只會一死了之,殊不知,鬼正藏在你心里哈哈大笑!
老人又道,在這里,我看過無數(shù)瀕死之人的眼神,透過那無底的深淵,無一例外都鬼影重重。鬼引誘著你,驅(qū)趕著你向懸崖邊緣走,直到你迫不及待地縱身一躍,還自以為是得到了大解脫。嘿嘿,趁我活著,還能幫助你,下決心吧。
我嚇得渾身一哆嗦,因為我記起就在幾分鐘之前,我的同屋從窗子里跳下去了。而他的眼神……
老人嘲諷地對我一笑,然后轉(zhuǎn)過身,大聲道,嗨,壞女人,不要再做引誘人墮落的事情了。即便你做了鬼的幫兇,它也一樣不會饒了你。
女人點燃一支煙,故態(tài)復(fù)萌,放蕩地朝天花板吐了口煙霧,問,我是壞女人?老混蛋你看清楚嘍!我可是天底下遭受苦難、屈辱、迫害、踐踏最多的女人,但我又是所有女人當(dāng)中最純潔,最善良的一個。
老人生氣地說,你看,你看,鬼話連篇,鬼話連篇。來,來,來,壞女人,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咱們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鬼藏在你心里?
女人把煙猛地?fù)ピ诘厣希舐暤卣f,好吧,你看吧,你們好好地看吧!你們只會看到一顆鉆石、一面鏡子,你們還會看到自己骯臟丑陋的心!
女人眼中滿是淚水,有種讓人心碎的神情。她憤怒、無畏地看著老人。我看到老人愣了一下,似乎陷入某種沉思。當(dāng)然,他還在繼續(xù)說話,只是逐漸心不在焉。
老人說,可憐的女人,我給你講一件事,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一件我的事。
女人大聲說,不要再叫我“可憐的女人”,你們這群混賬男人!
老人哀求女人說,不要再生氣了,聽我講下去好嗎?我的神經(jīng)比你們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四十一
我發(fā)現(xiàn),老人很焦急,想說點什么。他語無倫次地說話時,似乎就是在緊張地思考。而且,他越是專注、沉迷,那種荒誕不經(jīng)的情形就越嚴(yán)重,語氣、神態(tài)、身形、手勢就越是極具戲劇化味道。他仿佛在演講,在與什么人爭辯。
說實在話,我認(rèn)為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我得在某一刻制止他。
老人說,有一天早晨,我們在勞動。我記得當(dāng)時很冷,干冷干冷的,地皮上結(jié)著鹽堿一樣的霜。一鐵鍬下去,只能鏟起拳頭大一塊土。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痛……
他想起了什么,抬起頭掃了我和女人一眼,道,哦,對了,對了,這是發(fā)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你們倆肯定還沒出生,而我,只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小伙子。
突然,老人一個箭步躥到屋子正中央,腰板挺直,下巴微抬,仿佛在與另一個人對話似的,憤怒地大聲道,把希望寄托于人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上,這在政治上是不嚴(yán)肅的!
老人笑嘻嘻地問,這下,你能猜出我過去是干什么的嗎?
女人大叫著說,你肯定是個戲子!
老人的目光有點黯淡,好像自己出的謎一下子就被別人說中了答案。不過,他還是很驚喜地說,沒錯,姑娘,你真厲害,我就是個演員,一個很出色的話劇演員。
女人輕蔑地冷笑道,我就說么,一個裝腔作勢的老家伙!
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暗藏不安和責(zé)備,我想說,你怎么也有點瘋瘋癲癲的了?
老人好像剛猛醒過來,道,對了,對了,那是個寒冬的早晨,我正拿著鐵鏟翻地。
女人叫道,你在騙人,你不是個戲子嗎?怎么會干農(nóng)活呢?
老人眨了眨眼,狡黠地嘿嘿一笑,道,那個時候,每個政治上不可靠的人都要參加勞動改造。戲子么,大部分都是舊世界過來的人,當(dāng)然要勞動了。
我愣愣地看老人。我沒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似乎對那個時代也漠不關(guān)心。它存在于一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既不是空間上的距離,也不是時間上的距離,而是一個感覺上的距離。
老人繼續(xù)說,當(dāng)然,我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他們大多是在舊世界就已經(jīng)成了名的角兒,他們的根扎在舊世界。而我,是屬于新世界的年輕人,并且也不相信他們能夠真正地成為新人。所以,我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不知你們是否能理解,當(dāng)你覺得自己和某一些人不一樣的時候,你對他們的感情就很難真正地建立起來,也就很難生發(fā)出一種超越于理性之上的,忘乎所以、不顧一切、生死與共的情感。
老人突然用一種很陌生的眼神看著我,說,而且,在某一刻,就是這一點點不同,會讓你陡然間生出一種仇恨,還會讓你做出極為殘忍的事情。
他說,當(dāng)時,我低著頭,聽見不遠(yuǎn)處有人在大聲叫喊,是管理我們的郭隊長。他把一張書籍大小的畫片丟在地上,用腳尖踩著一角,防止它飛走了,讓我們大家都過去看。
那是一幅外國油畫的印刷復(fù)制品,紙張又硬又厚又亮。一個皮膚很白,渾身赤裸的長發(fā)女人,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長發(fā)少女,垂著頭,坐在一匹披著紅毯子的高頭大黑馬上,穿過一條空無一人的午后街道。
畫片被揉出幾道深深的皺褶,折痕發(fā)白,像打碎的玻璃,上面還散落著一些黃土顆粒。那個時候,我還未見過女人的裸體,也根本未曾想象過,她們的裸體會是這個樣子。我有種很深的恍惚,以至于不能說話,不能思考,只覺得可能有些東西,大概是世間沒有的。
郭隊長怒吼著。我隱約聽出來,原來是在一個老演員帶來的書籍中翻出的。那個老演員我熟悉,愿意穿西裝、打領(lǐng)帶,很有點瀟灑派頭。據(jù)說,和幾個女人的關(guān)系比較曖昧。近幾年,他不再那付打扮,而是老老實實地穿上勞動布外套,頭發(fā)也不染,有些花白。
我不太喜歡這個人。我父親是個農(nóng)民,世代種地。我只是由于一個很偶然的機(jī)會,唱了回秧歌劇,被選進(jìn)縣劇團(tuán),又過了三四年,考進(jìn)這個國家級劇團(tuán),與眾多名角兒為伍。
我為什么不喜歡這個人呢?首先,我覺得他很做作。他經(jīng)常有一些莫明其妙的悲觀,突如其來的熱情,經(jīng)常流淚,經(jīng)常說一些很沖動的話。而過不了多久,他好像就忘了這一切,又不可思議地樂觀起來,開始歌頌生活,歌頌愛情??傊?,我覺得他身上的一切都華而不實,讓人反感。
其次,我不能想象,一個男人和幾個女人都保持著一種曖昧的狀態(tài)是怎么可能的?更不能想象他們之間可能會有一些……我覺得那是一種很臟的事兒。
第三,是兩三年前,他帶著我們幾個年輕演員出去吃飯。有個老服務(wù)員不小心將菜湯灑在了他西裝衣襟上。當(dāng)那個瘦弱的老頭兒彎著腰,一個勁兒向他道歉,并掏出抹布揩拭的時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他臉上冷漠、厭惡的表情。這個表情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和他見到漂亮女人時那種殷勤、浮夸、忘乎所以,或者用我們老家有點粗俗的話說,就是騷哄哄的表情相對比,你就越發(fā)難以忘懷,以至于耿耿于懷。
四十二
那天,郭隊長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當(dāng)然很是不堪入耳。然后,又命令他圍著地頭跑。那塊地不小,得有幾畝,跑一圈得半個小時。那天上午,我看見老演員像顆黑色的石子,遠(yuǎn)遠(yuǎn)地、慢慢地移動,腰弓著,破衣爛衫、搖搖晃晃。
有一次,他跑到近處,用一種哀求的眼神看著我們,低聲說,我心口疼,快不行了,求求你們……
求我們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周圍的其他老演員害怕地低下頭,躲避著他的眼光,唯恐讓郭隊長發(fā)現(xiàn)我們在與他交流。
那晚上,老演員在床上哼哼一宿,第二天早上沒了動靜,死了。
四十三
我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呢?剛才說了,我與其他老演員們不太一樣。他們同情他,恨郭隊長,恨他的不人道。我也同情他,但同情和同情不一樣。他們的同情是一種同病相憐的同情,是害怕自己的命運。但是,他身上有的,他們身上都有。而我的同情很簡單,我只是覺得他罪不該死。
但是,我的同情有多么強(qiáng)烈嗎?似乎也沒有。我當(dāng)時想,歷史實現(xiàn)它的內(nèi)在邏輯時,肯定不會以一種很精確的方式來完成,甚至是由一些人格上并不高尚的人們來完成??墒牵@種內(nèi)在邏輯是正確的,而實現(xiàn)正確的東西要付出代價,這就是代價。
老實說,對這種內(nèi)在邏輯,我是認(rèn)同的。因為我覺得它和我的身世,和我的命運,和我對世界的理解是一致的。我喜歡一些干凈的東西,而它是干凈的。
干凈的東西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可能會有些不干凈,但最終會變得更干凈。這是歷史的辯證法。
對了,剛才我不是說過,我和那些人有那么一點點不同嗎?其實就在這里。
那些臟東西需要硫酸一樣有效的手術(shù)刀或藥物來清理干凈。難道動手術(shù)會不疼嗎?世上有不疼的手術(shù)嗎?病好了之后,人才會過上好的生活。
你會罵我的暴力,罵我的恐怖,可是,我們的敵人不也是這么做的嗎?哪一種手段他們沒用過,哪一點他們不比我們更血腥?是的,我們曾經(jīng)用恐怖清除了很多人,可是,你想過有多少無辜的可憐人因他們施加的恐懼而痛不欲生,而自殺求解脫的嗎?成千上萬,幾十萬,上百萬人!看一看精神病院里的人們吧!
四十四
老人猛然間陷入沉默,緊閉雙眼,好像在腦子里搜尋著什么。
他似乎有點頭暈,含含糊糊道,其實,我剛才想說的不是這些。我想說什么呢?對了,對了,是那幅畫。
他又恢復(fù)了慷慨激昂的狀態(tài),道,我對學(xué)生們說過,永遠(yuǎn)不要為世間不可能有的東西活著!
女人問,你不是戲子嗎?
老人好像吃飯噎著了似的,脹紅了臉,答,我曾經(jīng)是個教授,某某大學(xué)的哲學(xué)教授。
說完,他竟然詭異地笑了一下,仿佛一個講笑話的人被自己的笑話逗笑了,又好似一個騙子,覺得自己的謊言太過難以自圓其說,再也騙不下去了。
他吃吃地笑,斷斷續(xù)續(xù)地講,相信我,相信我,我說的可都是真的。
女人道,你不光是個老混蛋,還是個大騙子!
四十五
老人換上一副不屑的神情,道,傻女人,真實的東西往往都是支離破碎、不可思議的。我為什么不能同時是戲子,又是哲學(xué)教授呢?呵呵,我真的是!
老人憋住笑,繼續(xù)說,好了,好了,還是說那幅畫吧。
后來,那幅畫不見了。可能是被風(fēng)吹跑了,腐爛在某個角落,春天一來,就融化在土地里。反正,肯定是不會有人敢再把它收藏起來。
可是,那幅畫卻給我留下很古怪的印象,這輩子恐怕都磨不去。怎么回事呢?是這樣的。當(dāng)時,有人把它揉皺了。上面一道道泛著白的折痕,仿佛是一條條鞭笞后留下的疤痕。尤其是當(dāng)它被搞得臟兮兮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愈是強(qiáng)烈。對了,就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赤裸女人樣子,既艷麗,又凄慘。
面對這樣一個女人,你不得不去同情她、憐憫她,可是,你又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因為她是赤裸著的。為什么她偏偏是赤裸著的呢?為什么她受了傷,偏偏又仿佛在誘惑你?為什么她好像是無辜的,又讓人感覺是懷著什么罪惡的念頭呢?為什么她似乎很純潔,又在某些時候顯得很骯臟、很虛偽呢?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是想不明白。我覺得這后面,有個巨大的黑洞,有個曠世的迷。也許這個黑洞并不需要我們?nèi)グ阉顫M,這個迷也不需要我們給出確定的答案。他們的存在,只是告訴我們,有個未知存在著。
但是,后來有一段時間,我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為什么呢?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我覺得我們不應(yīng)該為這世界不可能存在著的東西活著。那個赤裸女人的確很美,但是,她不屬于塵世,她與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并無太大的關(guān)系。
我們要面對的是窮困的生活,是苦難的舊世界,是改變?nèi)藟浩热说默F(xiàn)實。而那個赤裸女人能做得到嗎?顯然,她對此無能為力。這樣,她與我毫不相干。
年輕人,你看,我不是不懂藝術(shù)。只是,只是,我覺得我和藝術(shù)之間,有那么一丁點不同?!安煌边@個詞很難表達(dá),但是,不同這個詞意味著,它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成為你,你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成為它。無論你怎樣渴望與它融為一體,你都做不到。這是宿命!
四十六
的確,我有大約十多年時間不再去想這個問題,因為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可靠的解決辦法。那十年時間,我也做了不少實實在在的事情。可是,現(xiàn)在人們似乎給遺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們生活的世界改變了。有很多個大事件,或者說是很多種兆頭說明它變了。但我是在一件很小的事情上感覺到,這世界真的是被觸動了。而且,整個世界會因為這個微末的事情而徹底變成新的樣子。
我還得交待一點事情。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哲學(xué)系有兩個中年老師自殺了。我可以很肯定地說,他們是因為信仰而死的。你看,那個時代的人很純粹,他們靠信仰活著,按照信仰做事。
我呢?我是怎么過來的呢?那段時間,我有點瘋瘋顛顛的。我是屬于新世界的人,也就是說,我沒有經(jīng)歷過舊世界,也就不知道當(dāng)時那個世界是朝著一個嶄新的方向走,還是又回到了舊世界。
我一直很猶豫。其實,我當(dāng)時也想過要來個了斷。但是,我又想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向哪里走。我試著去理解它,去給出一個好一點的答案。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樣做,比死去要痛苦一萬倍。
對了,對了,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早晨,我萬分疲憊恍惚。在街頭,有一座小報亭,攤著幾份報紙和六七本雜志??諝饫锏臍馕蹲兞?。雜志上印著很大的女人像,越來越明目張膽,越來越暴露。報亭的里面,還掛著一張年歷,一個金發(fā)的外國女人,穿著細(xì)小的泳裝,站在沙灘上。她豐滿健碩,很有力量的樣子,正遙望著什么。
我垂頭喪氣地想,這些女人個個心懷鬼胎,她們回來了,再也沒有什么把她們擋在外面了。
我的心里有個聲音大叫著,好吧,可憐的人們,你們跟著鬼走吧,遲早有一天,你們會看到,你們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一無所有、孤苦伶仃!
這時,報亭里放著一段音樂,一個女人用一種近乎于喘息的聲音在唱軟綿綿的歌。你要明白,我說的喘息是什么意思。就是呻吟,就是……
這一切對我來說,是一種持久的、重復(fù)的、強(qiáng)烈的驚嚇。我一次一次鼓起勇氣,又一次一次被摧毀。我有時會想,我的末日可能真的來了。
我像一個怪物,麻木地翻開那些雜志。
在某一本雜志的背面,有一幅畫,我驚呆了。是那幅騎馬女人的油畫。我愣了很久,盯著她。她在那些搔首弄姿、面目可疑、庸俗墮落的女人中間,顯得那么與眾不同。
我在一瞬間感到,這個女人來復(fù)仇了!我們曾經(jīng)迫害過她,可是她不會死,現(xiàn)在,她重生了。那種恐懼真是不得了,因為它來得無緣無因、無影無蹤,我沒辦法制止。
可是奇怪的是,她回來復(fù)仇的時候,卻沒帶來仇恨。她的神情里沒有恨,是的,我怎么也無法對她恨起來。她依然很美,讓我恍惚。
那一刻,我就瘋了,直到現(xiàn)在。因為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從哪里來,她意味著什么?
四十七
老人的小手指在微微抖動,他疲憊地笑著說,現(xiàn)在,我把所有的道理都講給你們兩個聽,再也沒有了。
他伸出瘦弱的胳膊,說,可憐的女人,讓我抱一抱你,我們和解吧。
老人在她臉頰上嗅了嗅,輕輕推開她,說,還是有一些鬼味??墒?,你眼里有希望,你曾經(jīng)和它擦肩而過。
說完,老人坐回床上,垂著頭,不言不語。
我和女人靜靜地站在不遠(yuǎn)處,不知所措。
這時,我看到老人的后背在劇烈抖動。他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又馬上強(qiáng)迫自己低下頭。然后,似乎又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盯著我們看一陣子。每一次的眼光都不一樣,開始是疑惑,后來是憎恨,最后是狂亂。
他突然垂著頭咕噥了一句,快走!
我和女人都呆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抬起頭,用一種痛苦絕望的眼神看著我們,大叫道,你們快走??!
我們這才清醒過來,跑到窗口,想扭開鐵柵欄。老人拼盡最后的力氣說,來不及了,隔壁第三間是個空屋子,你們倆躲到那里去吧!
那房間里久不住人。地板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頭,磨得中間凸起,有點硌腳。到處是灰塵,散落著幾張發(fā)黃的舊報紙。塵土上有幾串小動物留下的腳印。窗子上還留有一條落地式的淡藍(lán)色窗簾,破了幾個洞,而且顏色褪得很嚴(yán)重,一塊綠,一塊黃,仿佛被酸性溶液浸泡過似的。
我和女人剛剛躲進(jìn)這條臟布后面,只聽見不遠(yuǎn)處有扇門猛地開了,大概是被踹開的。然后,一個暖水壺落地爆裂的沉重聲音傳來。接著,是一塊接一塊玻璃破碎聲,凳子摔在走廊里的聲音,以及那屋子里家具的傾倒聲、折斷聲。
老人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我們的存在,沖到走廊里,大聲罵道,好險啊,差一點被你們給騙了!你們這些所有壞蛋中最壞的大壞蛋們,我跟你們誓不兩立,誓不兩立,誓不兩立……
在老人聲嘶力竭地大叫時,另外一個房間門也被推開。一個瘋子跑到走廊吼叫道,我在國家安全局有人!你抓不了我!
不久,有三五個人從遠(yuǎn)處跑過來。走廊里傳來咒罵聲、扭打聲、電擊聲。折騰了好一會兒,一切又回歸了平靜……
我和女人緊緊抱在一起。
我輕聲問,該如何重新開始呢?
四十八
大約又過了四個月,春天來了。
我大概是恢復(fù)了,恢復(fù)到可以面對最壞的情形而坦然。我覺得自己的確是經(jīng)歷了一個打碎重來的過程。這個過程瑣碎而無趣,我就不再不厭其煩地將其記錄下來了。但可以保證,那些給我觸動最深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經(jīng)在這里。
到底是怎樣恢復(fù)的呢?我說不清楚,可能各種因素都有。生命是個謎,它自我重建,自我生長,自己鼓舞自己,自己肯定自己。對于這個謎,我只能說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答案,但也不過是管中窺豹。
準(zhǔn)備離開的前幾天,在門診樓的大廳里,我看到一個年輕人與醫(yī)生交談著什么。這個年輕人很像一個人,可我一時想不起來。
我隱約聽到他們在談一些有關(guān)做手術(shù)的事情,好像是說,對于某些重度的精神分裂患者,只要做一個手術(shù),切除大腦里的某一處病變器官,就可以確保他的精神病不再發(fā)作,就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他的精神疾病。
當(dāng)我從他們兩個背后經(jīng)過時,年輕人正往一張手術(shù)單上簽字。我無所事事地湊過去瞧了一眼,給嚇了一跳,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將要接受手術(shù)的正是那個老人。而且,年輕人是他的直系親屬,難怪剛才覺得年輕人很像誰。
我急匆匆地跑到后院,一路流淚,上氣不接下氣。可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晚了,他的窗子被砸得粉碎,屋子里亂七八糟、空無一人……
我抱住一棵剛發(fā)出嫩芽的大楊樹放聲大哭,堅信這不是對待一個生命最好的辦法,同時,我也為自己的命運痛哭。
這時,我看到那個男孩子,就是前面提到的高中生,正神情麻木地站在后院門口的警衛(wèi)室前,手里拎著鋪蓋、衣服、洗漱用品。他的母親在旁邊抹眼淚,對他說著什么。但他似乎聽不到、聽不懂,很冷漠,完全沒有任何回應(yīng)。母親一直在他面前傷心地哭……
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對著他的耳朵大叫道,如果你打定主意逃避下去,你就是個死人??墒窍嘈盼遥氵€年輕,誰也不可能十年、幾十年做死人,做死人也是一種折磨,比世上最痛苦的折磨還可怕!
男孩子漠然地盯著我看,眼神空洞,別指望一點熟悉的東西。他用食指尖在我的手背上輕輕點了幾下,一個火星似乎在他黑洞洞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瞬間又熄滅了。
他推開我,誰也不理,拎著東西走進(jìn)后院。
四十九
大約又過了兩年,春天來了。
在我小心地維護(hù)之下,精神疾病再沒有不可收拾地發(fā)作過。當(dāng)然,心境比較差的時刻時常會有,但都處在一種可控的范圍內(nèi)。
妻子按照我的囑咐,將所有非法所得交給了組織。我本人也將所有違紀(jì)情況都做了詳細(xì)交待。組織給予了異常寬大的處理,僅僅是免去了我的職務(wù),給了紀(jì)律處分,把我安置在一個經(jīng)濟(jì)方面的研究機(jī)構(gòu)發(fā)揮余熱。
現(xiàn)在的我,有時會出席一些經(jīng)濟(jì)論壇、年會、學(xué)術(shù)會議之類的活動,充當(dāng)不太重要的角色,發(fā)表一些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言論。
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一片枯葉。但奇怪的是,每一次發(fā)言,每一篇文章,我都會殫精竭慮地完成,而不計得到多少回報。我發(fā)現(xiàn),我就是為那么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意義”活著。這個意義無論多么小,只要它還存在著,我覺得自己就不會被壓垮。
當(dāng)然,枯燥的生活中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插曲。
比如有天晚上,我參加朋友的飯局。一個老畫家遲到了很久才來,不過,朋友給他留了兩個位置,據(jù)說,他剛?cè)⒘艘晃荒贻p貌美的妻子。
等那個頭發(fā)斑白的老畫家在一片掌聲中落座之后,我已經(jīng)喝掉了半個高腳杯茅臺酒。在有點刺眼的燈光下,我發(fā)現(xiàn),他“年輕貌美的妻子”竟然是那個曾在精神病院里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也恢復(fù)了,重新回到這個世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個老畫家的嬌妻?不知她覺得這個角色是什么滋味……
反正,在那晚的酒宴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甚至回避看對方。她乖巧又端莊地依偎在老畫家身邊,又驚艷,又純潔,雖然一言不發(fā),但眼睛里閃著亮亮的光,幾乎是那一晚的明星。而我,灰頭土臉、志氣全無、毫無神采,偶爾有人暗示我曾經(jīng)在“核心中的核心”擔(dān)任過重要職務(wù),但隨著幾聲裝腔作勢的驚嘆之后,便是持久的沉默。
那晚,我許久以來第一次喝多了,有點不顧一切,因為我很清楚這有多危險。在酩酊之中,我仿佛把多年前和女人的瘋狂之夜重溫了一遍……
可是,當(dāng)我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這一切竟然是真的。我躺在某個五星級酒店的寬大雙人床上,女人赤裸著后背,坐在另一邊。濃紅色的陽光沐浴著她,仿佛神跡……
女人只說了一句話,過去,你曾給過我世間最寶貴的東西,現(xiàn)在,我還給你。說完,她默默穿好衣服,走了。
我暈暈乎乎地從酒店走進(jìn)晨光里,不知這一切是怎樣發(fā)生的,也不清楚究竟發(fā)生過什么??蛇@又是真的,我周遭的世界很真實,正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向前走。
我當(dāng)時想,如果從精神病院里出來之后,我和女人第一次相遇,第一次打招呼,以證明我們重新回到了塵世間,那情形會是什么樣子呢?也許,這就是最好的。
前面,有個過街天橋。我要到馬路對面坐公共汽車回家。天橋上坐著個給手機(jī)貼膜的年輕小伙。我仔細(xì)看了一看,發(fā)現(xiàn)他竟是那個高中生。他從精神病院的后院出來了!
我用快樂的語氣問,貼張膜多少錢?他頭也不抬道,五十!我又說,太貴了。他依舊不抬頭,從兜里掏出一把蒙古刀,用力插在木板凳上,兇狠地說,貼就貼,不貼滾!
我笑著搖搖頭,轉(zhuǎn)過身,伸出手,撫摸著略帶潮土氣味的春風(fēng)。我發(fā)現(xiàn),我寧愿忍受那些習(xí)慣性的負(fù)面情緒,而不是硬生生地把它清除掉,甚至爆發(fā)出另一些更狂躁的情緒。因為,這些負(fù)面情緒固然是提醒著,我們自己和這個世界正在被不正義、不公平、不善良、不友愛,正在被暴躁、貪婪、丑陋、健忘所困擾,但另一方面,它卻預(yù)示著還有希望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