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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徐來

2016-11-19 08:41李治邦
湖南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歐陽市長書記

主編推薦/

李治邦先生的寫作一直是走現實主義的路子——講究故事的可讀性,細節(jié)的真實性和敘述的可信度。毫無疑問,《清風徐來》就是這樣的一部小說。為了故事的引人入勝,作家將故事的背景擱置在險象環(huán)生的官場,主人公歐陽雨的身份則被設定為代理市長,特殊的身份使他一出場就麻煩不斷——被交警抓,被門衛(wèi)攔,被群眾堵在餐館門前無法脫身。這些故事的小小環(huán)扣,一環(huán)環(huán)緊密相連,一步一步將主人公推向困境與迷霧,可謂步步驚心。

有關現實主義的意義,恩格斯曾經有過如此闡述: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在《清風徐來》中,作家就塑造和再現了歐陽雨這樣一個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但這樣的典型,不是政治概念下的高大全,盡管有過彷徨,有過猶疑,但他始終沒有放棄為人的初心和本性。

作家用細密、可信的文筆,將我們帶入現實的場域,讓我們身臨其境地體驗當代生活的豐富與吊詭。當小說的主人公在最后走出故事的圈套,他會來到我們身邊,就像一縷徐來的清風,給我們帶來一份內心的安寧與感動。

歐陽雨從省城來到云臺市已是黃昏。他是自己開車過來的,一口氣開了兩個多小時。開的是自己那輛老式吉普,綠顏色的,像個軍車。吉普車看起來破爛,但性能很好,在高速公路上狠踩油門,竟然開到了一百四十邁。他喜歡開快車,前方的景物像一群候鳥般紛紛朝他撲來,使他有了一種飛翔的感覺。

從省城出發(fā)時沒有人來送他,他誰也沒告訴。按照規(guī)定,他擔任代理市長,應是省委組織部柳部長來送他。但他竟然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提前一天啟程了。他擔任省委辦公廳副主任五年,很多事情都是違反常規(guī)的。譬如他下去處理交辦的事情,從來不通知對方,總是弄得人家措手不及。譬如他主持召開省委辦公廳工作會議,一個市的副書記遲到半個小時,他竟然在會議上點名嚴肅批評人家,后來這個副書記悻悻地找省委秘書長告狀,省委秘書長笑著對這個副書記說,歐陽雨連我都敢批評,你算什么!

進了這座城市,天色完全黑了。車前頭一片燦爛,馬路開始繁華。歐陽雨慢慢開著車,他是帶著一種濃厚的感情來到這里當市長的。他特別珍惜這次機會。街兩邊都是商鋪,各式櫥窗里懸掛著斑斕奪目的時裝。一排排高樓聳立,廣告燈箱五光十色,顯出一些大都市的氣象。五年前,歐陽雨曾來過這里,那時云臺市還沒這么熱鬧,高樓不多,馬路也不寬,唯一的一個亮點是,曾有光彩照人的女交警騎著馬指揮交通,后來因為市民圍觀女騎警出了事故,就取消了。不過,以前這里的城街綠化搞得很好,在全省都有名聲。而如今,他覺察到道路兩旁的樹木明顯稀疏了,不知是何緣故?

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歐陽雨正要停下來問路,看見一輛敞篷的寶馬在身邊慢慢駛過,開車的是一個穿著淡紫色風衣的漂亮女人。那女人看見歐陽雨,就像看到熟人般朝他嫣然一笑。歐陽雨一愣,把車停在了路邊。

歐陽雨看見有一個報刊亭,走過去問,去市政府的招待所怎么走?賣報刊的是個中年婦女,看著歐陽雨笑了,說,你怎么開這么一輛屎殼郎的車?歐陽雨沒聽明白,中年婦女指指他那輛吉普車笑著說,告訴你,你沒開到市政府招待所就會被警察攔住。歐陽雨好奇了,問為什么?中年婦女繼續(xù)笑著說,不為什么。

歐陽雨買了一份《云臺晚報》,看到頭版刊登了市委高猛書記的一張大照片,是栽樹的特寫鏡頭。高猛是他在大學讀研究生時的同窗,兩人同在一個宿舍,吃喝不分。歐陽雨的老婆小芬就是高猛介紹的,小芬是婦科醫(yī)院的外科大夫,高猛曾跟他開玩笑,歐陽雨,結了婚你就要老實點,否則,她想切你哪就切哪。

歐陽雨站在報刊亭前翻看著報紙,用余光看到那個開著敞篷寶馬的女人也走了過來。她款款地走到報刊攤前,歐陽雨聞到一股清香,知道是法國名牌法蘭蒂香水,因為小芬也用這款。賣報刊的中年婦女熱情地同她打招呼,喊那女人風姑,遞過去一份晚報,說上面有你的新聞,還有彩色照片,可好看了。

歐陽雨細細地打量起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多歲,一襲淡紫色的風衣,黑色的高筒靴,十分醒目。她雖然長得不是特別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眼睛很大,里面透著一股難言的憂郁之美。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給人一種拔地而起的感覺;腰部收縮得恰到好處,盈盈一握,承上啟下;她的脖頸細長,肩胛骨突出,宛如一只蝴蝶揚起雙翼。

那個叫風姑的女人微笑著看了歐陽雨一眼,拿著報紙走了,歐陽雨沒有回頭,盡管他極想回頭再看她一眼,但還是克制住了。

歐陽雨頓了頓,問中年婦女,道路兩旁綠油油的樹木怎么少了呢?

中年婦女臉色變了,連聲嘆氣,說這都是那些當官的造的孽,為了加寬馬路,一夜間就砍倒了三千多棵大樹,砍得老百姓心里血淋淋的,那可都是老祖宗們多少年種下的啊。過去夏天要在這條大街上走,樹蔭撐得像把大傘,下雨都淋不到頭。她越說越氣憤,使勁兒對著大街罵將起來,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罵誰。

車開到了通向市政府招待所的路上,歐陽雨發(fā)現道路街面又寬了許多,兩旁的樹木都是剛栽上的,樹干很頇,可枝條上的葉子卻顯得零零星星,像是一個掉頭發(fā)的男人腦袋。一個騎摩托車的交警攔住了他的車。歐陽雨笑了,他想起賣報刊的中年婦女的叮囑。他問交警,我怎么了?交警瞪了他一眼,你這是開的什么破車?歐陽雨惱火了,說,我開破車犯法了!交警對他態(tài)度有些吃驚,他看看歐陽雨,說,你把駕駛執(zhí)照拿出來。

歐陽雨掏著駕駛執(zhí)照,發(fā)覺口袋里是空的,肯定是小芬收拾他行李時放到另一件衣服里了,包括錢包和身份證。他有些不自然,交警見歐陽雨掏不出駕駛執(zhí)照,用筆記下他的車牌,沒好氣地說,不要以為你是省城的車牌就了不起,在這里就得聽我的,我非要治治你這態(tài)度,你把車開到我們中隊吧。說著他就騎車走了。

歐陽雨根本不理會,一拐彎把車開進了市政府招待所的大門。大門警衛(wèi)沖他邊跑邊喊,你小子往哪開呀,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歐陽雨找個位置停住車,跳下車問,什么地方?警衛(wèi)理直氣壯地說,這是市政府招待所。歐陽雨說,我就是到市政府招待所。警衛(wèi)說,你的車進不了這個地方。

歐陽雨問為什么?警衛(wèi)不高興地說,你的車不夠級別。歐陽雨問,那什么車夠級別?警衛(wèi)說,我不跟多廢話,要停,旁邊有停車場。歐陽雨來氣了,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團火在燃燒,想熄滅都不能澆透了。他說,我就停這兒!

警衛(wèi)瞥了一眼歐陽雨,說,你是找不自在?歐陽雨冷笑著,我就找不自在。警衛(wèi)上前一把揪住歐陽雨的衣領,把他的脖子給揪紫了一塊。

招待所門口沖過一群人,為首的是副市長張為放。張為放是他中央黨校的同學,每次從北京回省城都蹭他的車。他這次從省城來的路上想了半天,還是給張為放打了電話,告訴他晚上就到。張為放詫異地問,你怎么自己一個人來了,不是要跟柳部長過來嗎?歐陽雨狡黠地笑著說,他們明天到,我提前一天來,不想被人護送,對了,我今晚住哪?張為放說,我聽高書記說安排你在政府招待所。歐陽雨叮囑張為放,我來誰也別告訴,晚上就你陪著我吃個便飯。

張為放說,你這不是讓我挨批嗎,你來了我誰也不告訴,這不是要讓我得罪人嗎?特別是高書記,跟你是研究生的同窗,你來了我不告訴他,他還不得跟我火。歐陽雨問,你是想得罪我?張為放說,你是難為我。歐陽雨賭氣地說,要不你也別來了,我自己吃飯,一個人街面上轉轉倒清凈。張為放說,你嚇唬我?

歐陽雨笑了,說,你怕什么,我們是黨校老同學,見面敘舊也屬正常。張為放無可奈何地說,你這人就是個惹禍精,可千萬別害我。云臺是一個焊死的大鐵桶,誰也捅不進來。別看我大小是個副市長,出面開個會什么的,他們都說的是當地土話,稀里嘩啦的,我一句也聽不懂,什么事都辦不成。歐陽雨問,高猛呢,他們也敢跟他說當地話?張為放說,高書記是什么人物,該擺平的都擺平了,誰不敢聽他的。

張為放呵斥住警衛(wèi),對警衛(wèi)說,你腦子有毛病,知道他是誰嗎!警衛(wèi)被張為放這句話問傻了,站在那半天沒緩過來。歐陽雨喘勻了氣看著警衛(wèi),對張為放說,你把他給我辭了,市政府招待所有這樣的人當警衛(wèi),就是閻王府。張為放對警衛(wèi)喊著,你還不道歉!警衛(wèi)看著歐陽雨不服氣地,我道什么歉呀,這破車就是不能進來,誰當警衛(wèi)也得這么做!張為放說,他是市長,懂嗎?警衛(wèi)緊張了,臉色煞白,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不可能是市長。

歐陽雨看人越聚越多,悄悄拉了一把張為放,朝招待所樓里走。有人把歐陽雨帶到三樓的一處房子,歐陽雨進去,見是一套三廳的房子,桌子上窗臺上擺著鮮花,臥室里擱放著一張碩大的床。

張為放帶著幾個人進來,張為放對歐陽雨介紹介紹起來,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具體是什么職務,總之都是市政府辦公廳各部門的頭頭腦腦們。歐陽雨對那幾個人客氣地說,今晚,我和老同學難得聚會一次,公事明天咱們再說。幾個人知趣地走了。歐陽雨洗了把臉問張為放,我餓了,哪兒的飯館菜好吃呀?但不要去賓館,就去街邊的小飯館,有地方特色就行。張為放隨口說,那就去小院子吧。

歐陽雨笑了,小院子?這名字起得特別,還真有點意思。張為放翻了一下眼皮,故作神秘地說,保證你去了一回還想去第二回。

那快走吧。歐陽雨輕輕地拍了拍張為放的肩膀說。

歐陽雨坐著張為放的車,離開市政府招待所,他發(fā)現警衛(wèi)還在那兒站崗,抬手向他畢恭畢敬地行禮。歐陽雨問張為放,不是辭了?張為放說,在招待所干活的人都有背景,都跟市領導沾親帶故的。你辭了他,不就是立馬找了一個對立面?再說,你剛到就辭人,影響也不好。歐陽雨笑了,你官道夠精通的。張為放說,沒有破吉普車到市政府招待所的,他說得對,換誰也不讓你進去呀。

歐陽雨抱怨著,我還被交警攔住了,也說我這車不能在街上開,你們這里也太霸道了吧。張為放說,應該是我們這里,你已經是這里的市長了。我們這里要爭創(chuàng)現代化的都市,你那破車就不符合要求了。歐陽雨感慨地說,也敢說自己是現代化都市,真是太愚昧了。上海怎么樣,人均GDP一萬多美元,香港是三萬八千多美元,發(fā)達的國際現代化城市大多在兩三萬美元。你說,我們這里多少?張為放回答,說真的假的?歐陽雨說,你說呢?張為放想想,該有九千四百多美元吧。

歐陽雨搖搖頭說,別吹了,砍掉我的腦袋也不相信?,F代化都市就這么那么容易建成的?一個要看你的經濟基礎,一個是你的文明積累,得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我就拿一個例子說,我剛才去了市政府招待所,衛(wèi)生間里面沒有擦手巾,也沒有淋浴用的防護罩。在美國所有的衛(wèi)生間都必須有擦手巾,哪怕是山頂上。在德國的火車站,你看不到乘警,沒有人查票。張為放提醒,你到了這里千萬不要這么說,這里上上下下都喊爭創(chuàng),時間是三年完成。

歐陽雨問,高猛也這么喊嗎?是不是三年以后他就高就了呢?張為放看了看司機,機警地將手指封在嘴唇上。歐陽雨明白了,他看見車拐進了一個仿古的小院子,院子里面亭榭玲瓏,翠竹蔥蔥,小橋流水。院子門口有霓虹燈閃爍著,洞口上面亮著小院子飯館的招牌:上海本幫菜,頂級廚師。

在一個小單間里,歐陽雨看著菜譜,說,要一個香糟小黃魚,一個三黃雞,一盆宋嫂魚羹,兩碗陽春面,足夠了。對了,要一瓶五年的黃酒,燙熱嘍。張為放說,我請客,太一般化了,多要點兒好吃的。歐陽雨說,打住,這么吃我覺得香。

張為放沒再堅持,等服務員走了,歐陽雨看了看四周,小聲地問,你們都那么怕高書記嗎?張為放也小聲回應,高書記雖然到云臺時間不是很長,但短短的時間就編織了一條活動組織網,哪都是他的人。這里表面有些現代化,骨子里卻很傳統(tǒng)。知道高書記母親家在這里嗎,他母親姓武,在這里是個大戶,祖輩都是官。在清朝康熙年間,武家當到三品大員。在這里見了高書記喊姥爺喊舅舅的多了。有時市委那開區(qū)縣長會,下面發(fā)言就直接稱呼高書記為高舅舅。大家聽著都覺得沒什么,很自然。歐陽雨耳朵豎起來,問,勝利集團的武總也和高書記沾親嗎?

說起這個武總,歐陽雨一直耿耿于懷,就是五年前來的那次,他在賓館遇到了勝利集團十周年慶典,三層的餐廳都包滿了,每桌都是十幾瓶茅臺酒。把整個賓館搞得雞飛狗跳,歐陽雨過去把武總訓了幾句,沒想到武總不買賬,鐵青著臉反駁他,這是我個人企業(yè)你管不著!有人介紹這是省委辦公廳歐陽主任,武總悻悻的,我認識當官比他大的多了。

張為放不說話,歐陽雨急了,你跟我還這么憋著。張為放說,倒不是憋著,武總喊高書記是舅老爺,他的輩分比較小。但有一次武總這么喊,高書記沒給他臉子,說,別總是喊我舅老爺,我不愛聽。歐陽雨接著問,那個武總現在怎么樣呢?

張為放笑著說,我知道你心里還惦記著他,但我建議你先別動他,他有背景,還很深呢。歐陽雨吃了一口剛擺上來的香糟小黃魚,連贊不錯,菜和魚羹都上來了,兩個人慢慢吃著。張為放說,我到這里六年,來的時候挺著胸脯走著穩(wěn)步,覺得自己是從省城來的。六年下來,我腰彎了,知道鍋是鐵打的。說給你家停電就停電,說斷水就斷水,你一點兒轍都沒有。你發(fā)火沒有人聽你的,你要是發(fā)一點兒牢騷,幾分鐘就傳到高書記耳朵里。知道你的前任市長是怎么判刑的嗎,他泡上了一個女人,很漂亮,結果,那個女人就磨著市長給她貸款。這個女人是干超市的。市長架不住女人的糾纏,找銀行的張行長給她貸款一千六百萬。超市建起來了,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挺火的。張行長催著這個女人還貸款,這是應該的吧,你超市掙錢了。可這個女人磨著市長死活不還。市長架不住女人的甜言蜜語,就不讓張行長使勁兒催,說干脆放在壞賬上吧。半年以后,張行長犯事,從省行調來的高行長很快就查到了那一千六百的壞賬,連累到了市長。當然市長還有別的受賄,三弄兩弄,以瀆職罪被判了十六年。我覺得這事兒蹊蹺,市長和高書記表面親親熱熱,背地里不和,兩個人較量了好幾年。

張為放望了望歐陽雨一眼,繼續(xù)說道,現在市長倒了,我懷疑高書記背后做了手腳。后來有人偷偷告訴我,那女人的姑姑姓武,是高書記的堂表姐。我琢磨這里面有什么干系,因為市長犯案以后,那個女人沒有判刑,反倒脫得一身干凈。還在超市當總經理,依舊花枝招展。我主管經濟和金融,畢竟有些權力。通過調查,知道超市的董事長是她的姑姑。這就昭然若揭了,不是我想得臟,肯定是高書記從中作梗,故意拋出來讓那女人當了誘餌,好引市長上鉤。

歐陽雨聽得后脊梁骨發(fā)麻,就插話,我跟市長見過幾次,鬼精鬼精的人,怎么就那么好上鉤呢?我熟悉他,他是個輕易不犯錯的人啊。張為放不屑地說,市長有致命的毛病,好色。男人一好色,就犯暈。張為放看了看歐陽雨陰沉的臉,忙解釋,我可沒有說你啊,你別多心。

歐陽雨進了包間的衛(wèi)生間,就在這當口,幾個人嘻嘻哈哈進到單間,一個個酒氣沖天,嘴里亂喊著,張市長來了怎么也得見一面呀。張為放站起來,拱著手說,怎么那么巧呀,中午剛喝完,晚上又見面了。

歐陽雨在衛(wèi)生間里聽著,那幾個人一進來,就不管不顧地跟張為放說歐陽雨要來當市長的事情,說張為放是歐陽雨的老同學,怎么也得多美言幾句。其中有一個說話很悶,我們可都是人大常委呀,操作個事還是很容易,歐陽雨要是不懂事兒,不給高書記面子的話,我們就不舉他的手,讓他缺個幾十人的票,看他這個市長的面子往哪兒放!他一說,身后那幾個人也鬧著說,就是,你傳個話,懂事的話,我們哥幾個沖著你的面子幫他,不懂事的話,我們立馬就能辦他。別覺得當了市長就能怎么樣,在云臺誰是老大!歐陽雨聽出那悶聲的人是市人大的秘書長老孟,開會時見過,在他印象里老孟這人很內斂。

張為放打著哈哈,說,我這位老同學人不錯的,你們該幫就得幫他。在省委辦公廳,都說歐陽雨這個人狂,可歐陽雨是個能穩(wěn)住自己的人,也是一個敢切敢拉的人。他來當市長,或許就是對咱們都是一個提升。再說他跟高書記以前是同學,肯定合得來。張為放話音未落,歐陽雨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這幾個人有的眼熟,看來都是些頭頭腦腦。

這時候,亂哄哄的氣氛突然停滯,屋子里的空氣有凝固的感覺。歐陽雨抬起頭,見所有的人都看著他。老孟喊了一聲歐陽市長,別人就都跟著喊歐陽市長,都皮笑肉不笑的。歐陽雨也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瞅著他們。尷尬之余,老孟連聲拱手說,我們都喝多了,說什么都是酒話。歐陽雨笑了,說,我沒介意,我就不明白什么叫懂事和不懂事?

幾個人臉色大變,張為放連忙斡旋著,打著哈哈,說在云臺,說懂事就是講感情的意思,真的沒別的,沒別的。

在張為放去結賬的時候,在門口,歐陽雨恍惚看見了那個叫風姑的女人。他聽見風姑在笑,笑得很愜意,也很動聽。

轉天的歡迎儀式讓歐陽雨全攪亂了。

他沒想到省紀委副書記張勝也跟著柳部長來了。歐陽雨曾經在省紀委待過一年,他瞪著眼珠子問張勝,你是省紀委的,干嗎也跑來湊這熱鬧?張勝笑著說,我是給你助力來的。歐陽雨說,我用不著你來助力,你是省紀委副書記,你來了,別人還以為我怎么著了呢。張勝說,我來是說前市長的問題,省委王書記讓我來講幾句,現在這里的人對前市長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我是要澄清事實。

開始柳部長講了幾條,無外乎是希望歐陽雨來了以后,市長配備完成,這樣能和高猛書記聯(lián)合工作,穩(wěn)定局面,不要受到前任市長判刑的干擾。柳部長說完,張勝就講了省紀委對前市長的處理意見,以及前前后后造成的影響,希望能從反腐敗入手,讓班子干凈,讓空氣清潔。例行的都完了,柳部長先讓高猛書記講兩句,高猛客氣地笑了笑,說,沒什么好講的了,歐陽雨能打硬仗,左右逢源,善于把握時機出戰(zhàn)。

歐陽雨端詳著高猛,發(fā)現高猛比以前消瘦了,前額上滿是細細的皺紋,眼睛也很溫和,看不出過去那種狡詐的成色。歐陽雨與高猛真是一對說不清道不明的朋友,研究生同學三年,小芬又是他介紹的。兩個人這么多年來一直斗著心眼,但歐陽雨覺得自己總在上當,高猛出招在他之上。

歐陽雨正想著,柳部長讓歐陽雨說說,圓桌周圍的人都拿出本子來準備記錄了。歐陽雨有些不習慣這種場合,于是頓了頓,說,柳部長讓我講,我很難講什么,就是一早挨了他一通批,說我擅自一個人開車先跑過來,沒組織沒紀律。萬一要是在高速公路上被車撞死,省委還得再派一個倒霉鬼過來。

大家都笑了,柳部長指著歐陽雨說,不許給我的話添枝加葉,我什么時候說你這么狠了。歐陽雨說,我昨晚一到這里就挨了兩次訓。一次是交通警察,一次是市政府招待所的警衛(wèi),都因為我開吉普車的原因,說這車太破,在馬路上跑,在招待所里停,都有礙這座城市的市容。這座城市現代化了,容不得吉普車,也容不得道兩邊的大樹了。別以為我是在訴苦,這也可能是個別現象,不能代表這座城市的主流。但是我們要想想,所有的個別現象加在一起,就意味著我們距離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城市還有多遠。我聽說這里的人均收入快到一萬美元了,有多少水分,我不知道。不用算,不到一萬美元,這就意味人民幣六萬多塊,還了得嗎?可是這里的房地產價格卻總是上不來,在全省排起來要倒數第四。一般的是四千一平方米,好一點兒才是五六千。現在,這里有七座三星級的賓館,五座四星級賓館,已經有了一座五星級賓館,現在又要蓋一座五星級賓館。我就想問,有多少人有能力???再問,蓋這座五星級賓館的錢由誰掏?是不是貸款?那銀行現在的壞賬有多少?

歐陽雨不說了,場內的氣氛很緊張。在座的都是市四大班子、市紀委的頭頭腦腦,少說也有四十多人。歐陽雨一炮,炸得四壁齊顫。誰也不說話,柳部長不滿意地瞥歐陽雨一眼,可又說不出什么話來。張勝咳嗽了幾聲,說,歐陽雨這人心直口快,在省里都有名了,大家可不要多想。

歐陽雨笑著,說,錯了,大家一定多想。

歐陽雨發(fā)現高猛一直沒有抽煙,只是把煙卷拿在手里吮著。這時候,高猛慢悠悠地說,歐陽市長說得極好,水煮上就要開,火點上就要著,隨著前任市長的雙規(guī),很多事情該揭鍋了。柳部長覺得會不能再開下去了,就說,今天的會就到這兒,你們馬上要開市人大會議了。歐陽雨不是市長,只能說是代理,將來還要市人大投票,投上了省委和省政府皆大歡喜。投不上了,就會把省委和省政府撂到旱地上。歐陽雨連忙說,投上了,我謝謝大家。我會用全身心力量為這里的老百姓做實事。投不上,我也謝謝大家。我就立馬回省城,讓柳部長給我安排一個舒服點的工作,安安心心跟老婆過日子,老婆還能生,我們倆都是獨生子女,還能要一個孩子。

散了會,柳部長和張勝把歐陽雨留下。關上了門,柳部長沒鼻子沒臉的,歐陽雨,你是不是一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W陽雨裝傻充愣,問,我怎么了?柳部長斥責說,你小子混蛋,這是什么場合,你剛來一天,什么情況也不了解,就下車嗚嗚哇哇一通。你知道你會樹多少敵,捅多少馬蜂窩。人家怎么看你,怎么想你?你在省委當了這么多年的辦公廳副主任,是怎么混的你!

柳部長對歐陽雨發(fā)這么大火還是頭一次,畢竟兩個人過去都在省委大院。歐陽雨梗著脖子說,我覺得有問題先說出來,我不想把自己裹著藏著,戴著面具說話。我調查什么情況呀,那馬路上都擺著,問題都在臉上,傻子也能看出來。再說,來這里前,我整整用了兩個多月時間做了準備,我說的都是事實。我要讓大家知道問題還不少,不能沾沾自喜。柳部長大聲說,那你也不能現在說!一個月后這里就開人大了,你得通過,懂嗎?你得讓人家投你的票,懂嗎?知道你的前任市長嗎,出事前,人大代表投票差點兒就讓他下臺,那是做工作做出來的懂嗎?這里人不好惹,你不知道誰跟誰牽扯著,誰又跟省里甚至和上邊還勾連著。你這愣頭愣腦的,把自己全亮出來,人家一算計一個準兒,專打你的七寸。

歐陽雨不說話了,柳部長抽冷子冒出一句,都是省委王書記寵你寵的!

歐陽雨不高興了,剛要說什么被張勝攔住,我們下午就走了,這里不好干。你的前任市長就是被有些人腐蝕拉攏了,然后陷進了人家事先挖的坑。你知道,這里的紀委書記也是剛來不久,那個老紀委書記收了人家那么一點點東西被降了三級,成為科級干部。

歐陽雨不滿地問,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張勝說,我是為你好,這里復雜。柳部長說,你不是第一人選,也想了不少人,可都不愿意來。省委常委會上決定你來,讓你沖一沖這座碉堡。我們不想你還沒沖鋒就倒下,因為你到這里是過渡知道嗎,對你的安排都是有考慮的。中午吃飯,你小子得客氣點兒,別裝得跟欽差大臣似的!

中午吃飯,在市政府招待所的小食堂。桌面上只有四個人,柳部長,張勝,歐陽雨和高猛。廚房上了四道菜,蓮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藥燴秋葵,十香素錦,然后是一道麻辣海鮮湯。歐陽雨沒等柳部長動筷子,就先夾了一口蓮藕煮牛肉,連說好吃好吃,說那豆瓣醬擱得恰到好處,牛骨湯也純正。他止不住問高猛,廚子是哪的?高猛笑著說,知道你是美食家,這個菜還是我給你點的呢。歐陽雨抬頭說,夠朋友啊,第一頓飯就讓我吃了這里的佳肴。高猛說,這可不是你第一頓,你昨晚不在小院子吃了一次嗎。歐陽雨愣了,柳部長忙問,都說你們這有個小院子,小院子是哪呀?高猛說,就是一家飯館,叫小院子。柳部長哼了哼,說,有人說那的菜價最便宜的也上百元,只有貪官才吃得起,這屬實嗎?高猛搖頭說,這就是瞎傳,根本沒那么高,是有人故意使壞。你問歐陽雨,昨晚那幾個菜花了多少錢?歐陽雨說,是張為放結的賬。高猛說,一百八十多塊,當然不算你要的那瓶黃酒,即便加上也就是兩百出頭,這算多嗎?

高猛一說到這個話題就沒人再說話了,幾個人就悶頭吃飯,柳部長的臉沉著,別人也就不好張嘴。后來,柳部長發(fā)現氣氛太嚴肅了,就對歐陽雨說,講一個笑話,活躍活躍氣氛。歐陽雨放下筷子說,得令,我剛當省委辦公廳副主任的時候,就請教過張勝,說我這官怎么當呀,誰都比我大。張勝拍拍我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記住嘍,對比你官銜大的領導,你近了不行,遠了不行,讓領導一回頭看見你就行。說話多了不行,少了不行,關鍵時刻說一句話就行。站著不行,坐著不行,你來一個騎馬蹲襠就行了。

柳部長哈哈大笑,張勝說,你就瞎說八道,我什么時候給你這么說的。歐陽雨說,你還急了,這不柳部長讓我講個笑話嗎,你還當真。高猛這時候突然說,歐陽啊,你可能聽了下面?zhèn)魑业暮芏嘣?,你也別全信,你也別全不信。這話我曾經說給你的前任市長,他不聽我的,反而誤解我,我想解釋,他也聽不進去。結果,他現在進去了。下面的人都說是我給他下的套,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楚啊。你來了要自己看,需要我給你說,你就找我說。歐陽雨說,我想看看我前任市長。柳部長盯著歐陽雨,他剛被判刑在監(jiān)獄里,你看算什么!

歐陽雨笑了,我看看他就不敢犯錯誤了!

歐陽雨沒來幾天,小芬突然給他打手機,說帶著幾個婦產科專家到你們那調查一下艾滋病,想見見你。歐陽雨說,行啊,怎么見?小芬笑了,說,中午我有兩個小時,你就請我吃飯,然后陪我逛逛。我聽說你們那有個海神娘娘廟,我想拜拜。歐陽雨沒好氣地說,拜海神娘娘是想求子,你求嗎?小芬賭氣地說,我還給你生啊,海神娘娘是慈悲為懷,我就是想以后對你好點兒。歐陽雨忙說,難得你有這個心。小芬詼諧的說,吃飯一個小時就夠了,剩下一個小時做愛吧,我想了。歐陽雨說,我那宿舍墻壁不厚,有什么動靜可都聽得見啊。

小芬說,就是想讓人聽見,我還想大聲喊幾句呢,免得這里的女人對你想入非非。歐陽雨小心地問,你這么大聲的,旁邊沒有人啊?小芬說,有人怕什么,你是我的老公,我是你的老婆,天經地義!

中午了,歐陽雨忙完工作后,讓司機開車送到了政府招待所,司機走后, 歐陽雨開著吉普車出了招待所。歐陽雨是個饞鬼,想起上次與張為放吃的那道香糟小黃魚,就有些流口水了。歐陽雨輕車熟路就開到了小院子。不一會兒,小芬也按照歐陽雨電話里的指點來到了這里。歐陽雨發(fā)現小芬嘴唇涂抹得紅艷艷的,脖子和前胸露出一大塊白玉般的凝脂,穿戴也有些暴露,顯得很是性感。歐陽雨驚叫起來,你穿這么漂亮想干什么,就不怕熟人看到!小芬笑,有什么好怕的,跟你結婚這么多年,沒見過你這么夸張過。

隨后,兩人在大廳里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歐陽雨跟服務員點了上次那幾個菜,對小芬說,這里的香糟小黃魚很好吃的,在省城找不到這種美食。小芬說,別光惦記著吃,你這個市長當不長。歐陽雨問,憑什么說?小芬說,這里的老百姓都說,你是個雞蛋,人家是石頭。歐陽雨笑了,人家是誰呀?小芬說,我不管你的屁事,告訴你,這里的艾滋病人已經超過了三百人。歐陽雨一驚,問,那怎么得的呢?小芬說,起初是因為賣淫,后來沒人限制,也沒人做正面宣傳,就傳播開來。就在這時,歐陽雨詫異地發(fā)現那個叫風姑的女人端著盤子走到跟前。歐陽雨一愣,風姑嫣然一笑,市長嘗嘗我們的新菜。說著把幾碟小菜擺在桌子上。

風姑如數家珍地介紹著,那道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頭鋪底,中間是一簇綠色竹蓀,好像在湖水中凹起一座麗峰。小芬遲遲沒動筷子,怕破壞那靜謐的湖色。最終還是歐陽雨嘴饞,夾起一口竹蓀,嚼在牙齒間,清嫩可口。再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別有風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筍片,猶如一道彎月被投入江水之中,流光倒影,詩意盎然。而另一道發(fā)菜羹湯,歐陽雨攪了攪,湯里一根根發(fā)菜似秀女的頭發(fā)卷在了一起,在清水里如離如散。歐陽雨拿筷子輕輕挑起,長絲不斷,一邊夸獎一邊放進嘴里,然后再稱贊,脆而不硬,細而不亂,味道清香滑膩。

歐陽雨和小芬有滋有味地吃著,風姑又端上一道香泥藏珍,這道菜用白蘿卜層層埋好,堆壘成一座微型金字塔,兩人吃著吃著,從深處翻出一塊褐色的寶物似的東西,也說不清楚是什么,更不知能吃不能吃,便用筷子夾到了一邊。

歐陽雨突然問風姑,你剛才稱呼我市長?風姑說,我那天晚上就認出你來了。小芬在旁邊笑著,風姑對小芬說,你是市長夫人小芬。小芬不笑了,說,我可沒你們市長有名,怎么認識我的?風姑說,在這里,我的名聲不好,都說前任市長是因為我進的監(jiān)獄,我覺得冤枉??晌抑婚L著一張嘴,實在說不清楚。歐陽雨說,你不是做超市的生意嗎?風姑說,這個飯館是我的副業(yè),就是想借這個地方結交些朋友。歐陽雨直截了當地問,結交當官的朋友?風姑說,在云臺做事不和當官的交朋友就寸步難行,就讓別人任意欺負。我給你舉個例子,我辦超市,當年開業(yè)的時候,派出所的衛(wèi)生檢疫的工商局的交通隊的稅務局的市容委的都跟潮水一樣涌過來,光吃飯我擺了三十桌,送禮我花了三十多萬。

小芬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就是奔著歐陽雨來的,太愛顯擺。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在轉,眉目之間泄露著風情,就有意味地問,看來你是想交新市長做個朋友???風姑說,市長是美食家,我的父親就是上海南京路七重天的特級廚師。小芬說,你和市長有緣分呀。

歐陽雨覺得菜的味道全變了,頓時索然無味,于是放下筷子。他看見餐廳的門口突然冒出不少人在朝這邊觀看,知道這頓飯是吃不安生了。他對風姑說,你冤枉什么?風姑說,前任的市長對我挺好的,是他為我跑貸款,是他不想讓我還銀行的。歐陽雨站起來,對小芬說,咱們走吧。小芬說,我得打包。小芬打著包,歐陽雨迅速到前臺結賬,服務員說,老板結完了。歐陽雨問,多少錢???服務員笑著說,一千三。歐陽雨扔下一千三,拉著小芬走出飯店。歐陽雨懊喪,覺得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嘴,知道這個地方不尋常,還偏要到這里來。剛來就這么不謹慎,以后怎么能站穩(wěn)腳跟。

歐陽雨和小芬離開小院子的時候,餐廳的走道上都是人了,歐陽雨琢磨不透這么快的時間怎么聚集這么多人。到了門口,歐陽雨已經擠不出去了。小芬的皮鞋被人踩掉了,狼狽地找了回來,穿不上去就拎著走。有派出所的人趕到,連忙維持秩序。有的人喊著,別人也跟著喊,喊聲此起彼伏。歐陽市長,你吃飯的錢誰掏?你知道你來的什么地方?這是腐敗分子的窩子。你晚上看看停在門口的車,老百姓眼都暈。歐陽市長,你旁邊的女人夠漂亮呀,是你老婆嗎?告訴你,你的前任市長就因為女人倒霉的,你怎么也不長記性?

歐陽雨走出小院子,看見自己的車在那停著,就鉆進車里,車四周都是興奮的腦袋,有人使勁兒敲著車外殼,咣咣咣的。有警察過來拽著那個人,警察掏出手銬。小芬嚇得渾身哆嗦,在一個警察的協(xié)助下,迅速擠進車里,穿上鞋。歐陽雨看見派出所的警察向他敬禮,他搖下車窗說,不要難為他們,也不要拷走誰,給我讓開一條道,能走就行了。

吉普車勉強從人群里駛出來,然后沿著道路朝開闊的地方開。

歐陽雨發(fā)現所有的路口都是綠燈,而且路口的交警還向他的車敬禮。開著開著,車的前面有一輛摩托車開道。小芬看見車往市政府方向開就說,我還想去娘娘廟拜拜呢。歐陽雨不高興地說,這樣子怎么去!小芬固執(zhí)地說,我就是想去拜拜海神娘娘。歐陽雨說,你現在去,那就是說我老婆去拜娘娘了,然后就開始傳播,就會說什么的都有。你就是去,也不能現在頂著風去。

小芬沒說話,車拐到了通往市政府的大道上,小芬說,我下車。歐陽雨在道邊停住車。小芬鉆下車,回頭對歐陽雨怨恨地說,你當這個倒霉代理市長有什么用,我和你連個安靜的地方都沒有,你沒看出來那個女人的背后有人操縱?我小心不小心的無所謂,你得管住你的嘴,封住你的心!說完,小芬走了,邊走邊打著手機。

歐陽雨發(fā)現小芬的長裙擺被刮破了,撕開的細條條在風中飛舞。

在辦公室,歐陽雨接到張為放電話,小芬在小院子被圍了?歐陽雨說,消息夠快。張為放說,你被人盯上了。歐陽雨說,會是誰呢?張為放說,真不好說,反正不是一般人。歐陽雨說,不會是風姑吧。張為放說,她不會砸自己的牌子,有可能是跟風姑對著干的人,這里情況復雜。歐陽雨猛然問,會不會是勝利集團武總?張為放沉了沉,也不好說,但他不會有那么大的道行。歐陽雨說,不管這個,你管經濟的,我想到下面走走。張為放問,去哪?歐陽雨說到農村走走,有五個農業(yè)縣呢。張為放說,去臨河縣蘆前村,看大棚蔬菜吧。歐陽雨說,行,我再叫著農林局和科技局的局長,后天一早就走。

歐陽雨剛放下電話,高猛的電話就打了過來,關心地問,聽說被群眾圍住了?歐陽雨笑了,這都是貪嘴帶來的。高猛說,怨我盯你不緊,你以后不要去小院子。我批評張為放,不該帶你到那地方。歐陽雨問,為什么?高猛說,老百姓都說那是腐敗窩子,不管是不是,但你去了就揩不干凈了。我已經明確不讓市委這邊的人去,可市政府還是有人往那鉆,你前任市長就去得勤。歐陽雨說,聽高書記的勸,不去了。高猛又問,看見風姑了?歐陽雨笑著說,看見了,很招眼呀,誰見了誰都會動心。

高猛嘆口氣說,就是你前任市長把她寵壞了。歐陽雨納悶地問,怎么會呢?高猛憤憤地說,前任市長慣著她,由她的性子做事,小院子就是她做的,前任市長就讓市政府的人和各局領導到那里吃飯。超市是她做的,所有的進貨都是后給錢,風姑又不好好給,弄得人家怨聲載道。結果自己掉進去了,還拉著不少人。我知道你要清廉,我也是,但有一條要明白,一杯清水因為一滴污水而變污,一杯污水卻不會因為一滴清水的存在而變清澈。歐陽雨沒再問什么,高猛總能說出這么睿智的話。高猛抱怨著,小芬來了你也不說一聲,我可是你們的介紹人,你現在有什么都瞞著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歐陽雨轉換話題說,我把那申請銀行繼續(xù)貸款跟五星級賓館的建設報告駁回了,兩個多億干什么不好,可以給老百姓蓋一大批低價的公租房樓,也可以考慮吸引中小型企業(yè),建一個產業(yè)園。這兩個選哪個,還需要論證。我知道現在云臺拆遷量很大,還有不少老百姓住在危房里邊,狹隘潮濕,下雨就得上床躲著。那么蓋公租房會減輕這個壓力,但我又覺得建一個中小型企業(yè)的產業(yè)園更好,會提升這座城市的再輸血功能。高猛說,駁回了容易,那已經貸款的一個多億怎么辦,樓房不能這么半不拉嘰地戳著,讓老百姓總看著一個四面都是窟窿的爛尾樓!歐陽雨說,我還沒想透。高猛說,到這地步是你和我都是不能改變的,只能順著走。

歐陽雨沒有說話,高猛說,不愛聽啊!歐陽雨笑著,我已經駁回了,我也不好再改變了。

高猛說,這個工程是四個副市長簽的字,前任市長親自督辦。市房管集團籌建的,省里的城投集團也注入了相當一部分資金。你擅自改變了,這些人這些單位,你怎么應對?

歐陽雨問,我們明知道是坑,也得使勁兒跳???高猛說,這座城市不能都是快捷酒店,從長遠看也得再有一座五星級的賓館,有了就會招引更高層次的人來。俗話說,沒有梧桐樹,哪有金鳳凰。我們是旅游城市,貴賓遠客來了住在哪?住快捷酒店嗎?歐陽雨突然感覺到有些喘不過氣來,艱難地說,高書記,容我再想想行嗎?

轉天一早,歐陽雨駁回貸款的消息傳開,張為放跑來焦急地問,你怎么敢駁回了呢?上面還有我的簽字呢?歐陽雨說,你簽字怎么了?張為放說,市房管集團貸款的一個億涉及到十幾個單位,還有省城投集團的四千多萬,你這么一停,五星級的賓館一下馬,就得有幾十人跳樓,你捅這個馬蜂窩干什么!張為放剛剛被歐陽雨攆走,銀行的高行長頂門上來,進來就是一副哭喪臉,說,你不繼續(xù)貸款,我那一個多億就泡湯了。歐陽雨生氣地說,你以為你現在一個多億就沒泡湯啊。高行長央求說,再貸款一個多億,有可能就把五星級賓館豎起來了。歐陽雨說,你認為一個多億能豎起來,還有裝修,還有內部設備的安裝,人員的培訓,兩個億都未必夠。高行長說,我們還可以集資,起碼是朝前走。歐陽雨說,你朝前走能走得動嗎,每一步都得花錢。

高行長還沒走,房管集團的幾個老總齊刷刷進來,一個個臉色沉重。為首的集團劉總對歐陽雨深深鞠躬,可憐巴巴地說,市長,你停了我的工程,我就徹底完蛋了,我們集團上千口子就沒飯吃了。歐陽雨問劉總,貸款給你一個多億,你能把五星級賓館立起來嗎?話音未落,幾個人都說硬生生說,我們能!歐陽雨變臉了,說,能什么,我剛才跟高行長就說了,你們一個多億只弄了一個樓窟窿。接下來外裝,再添中央空調和電梯等等,再添設備,五星級賓館是需要硬件的,我算了最少還得兩億六千萬。銀行給你們貸款一個億,對你們頂個屁用啊。我知道,貸款完了,沒兩個月又繼續(xù)貸款,惡性循環(huán)!歐陽雨說完指了指門外高聲道,請你們出去!

晚上,歐陽雨突然開始失眠了,心臟好像被什么壓著,喘不過氣來。他歷來認為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夠強的,想不到會變成這個熊樣。他離開床,走到窗口,看到外面的黑夜,沒有星光,月亮也隱藏在厚厚的云層里。他給小芬打手機,問,你離開了嗎?小芬說,明天就走了。他對小芬說,你能不能上我這來一趟?小芬問,你知道幾點了,都半夜十二點了,那么晚我去干什么?歐陽雨說,我想要你。小芬不情愿地問,我怎么去,這兒的出租車可不好打。歐陽雨不耐煩地說,我接你呀,我有那輛吉普呢。

一個小時后,歐陽雨接到小芬,進了屋后,小芬拒絕了歐陽雨的擁抱,眼里看不到一絲欲望。她徑直到衛(wèi)生間洗澡,扭頭對歐陽雨說,我們住的賓館實在太臟了,澡盆里都是銹斑。歐陽雨知道小芬有潔癖,誰到家做客,不準人家抽煙,必須穿鞋套,不能去廁所方便。有一次高猛來了說事,去廁所也被小芬攔住,說你只能憋著。最后高猛沒說幾句話就匆匆走了,走時對歐陽雨說,你老婆神經病。歐陽雨還他一嘴,那也是你介紹的。與小芬總是要親吻的,有次歐陽雨要親吻她,小芬搖搖頭,你得刷牙才行。歐陽雨憤然拒絕,小芬也不在乎,說你不親我更好,我還能保持純潔呢。

月亮透出云層,窗上瀉出銀色的月光。

小芬在洗澡,歐陽雨覺得自己來到這兒后魂就有點散了,都是棘手的問題。他在屋子里來回轉著,為了平靜自己的情緒,打開電視,看見屏幕上還在播放著地方新聞,高猛在視察一座立交橋的工地,說是在打通要道,方便百姓出行。昨天下午,歐陽雨曾經與主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談過,這里還要建立四座大型的立交橋,為建立交橋,需要拆除很多居民樓,而且耗資巨大。每座立交橋都是兩個億,有沒有必要?歐陽雨曾經做過調查,真正需要立交橋的只有兩座,其他的可以搭建過街天橋。主管副市長為難地說,這些工程都是市政府申報市人大批準的,我可沒權力解除。

這時,小芬濕漉漉地從衛(wèi)生間蹦出來,赤身裸體的她興奮地嚷著,好舒服,好舒服,還是你市長的衛(wèi)生間干凈。然后,她愜意地躺在床上,裹上毛巾不屑地對歐陽雨說,你們這些官場上的男人真沒意思,都是一個模式里刻的。歐陽雨問她為何這么說,小芬說,這里的人知道我是你老婆,對我畢恭畢敬的,那樣子真好笑。小芬邊說邊掀開毛巾的一角,露出半個豐乳。歐陽雨轉移視線,覺得小芬在誘惑他。歐陽雨問,你不是說不想的嗎?小芬笑著,說,我現在又想了,難道不行嗎?

歐陽雨不解地望著小芬。

小芬坐了起來,毛巾從她的身上一點一點地滑下。小芬說,我聽了一次母親之間的交談,她們把生孩子的過程講得很幸福很偉大,一點兒也不痛苦,說得我這個外科手術大夫都動心了,當初我生閨女時那么痛苦和壓抑,我是把這個事情當成負擔了。我不想再生,當然我現在也不想生,可我覺得生孩子是一件痛并快樂的事情。那么做愛呢,也不是我過去想的那么糟糕,那么沒意思。小芬解開歐陽雨上衣的扣子,隨后就把床頭的燈關上。

兩個人昏天黑地,沒有扭捏,沒有造作,盡情地發(fā)泄和享受著。小芬咬住歐陽雨的耳朵說,我不在乎你當什么市長,你就是我的最親愛的老公,告訴你,今天是我受孕的最佳日子……

聽了小芬的一番話,歐陽雨突然醒了似的,覺得身體下面一泄,腦袋嗡嗡的。

小芬笑著說,我看看我還能不能懷孕,如果懷孕了,就說明我的身體還充滿活力。我就要體驗一下孕婦的那種驕傲,小芬赤腳在屋子里走著,給歐陽雨倒杯熱茶,她說,男人剛做完愛要喝些熱茶。歐陽雨說,我這個市長的位置沒有穩(wěn),你要是懷孕,我會照顧不過來。正在這個時候,秘書的電話突然打進來了,說是市里的一家夜總會著火了,三十多口子被困在火里。

歐陽雨慌亂地穿著衣服往外走,到了火場才知道自己穿的是小芬的襪子。

在火災現場,歐陽雨看見一群穿著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夜總會外面縮著手站著。天上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她們穿的衣服很是暴露,一個個凍得直打哆嗦。聽到那些女人圍在一團不安地亂叫著,歐陽雨皺著眉頭對消防局長說,給她們穿上點兒衣服。局長吩咐消防隊員去取衣服。消防局局長說,是有人吸煙著的火,火勢并不大,一會兒就能滅掉,還好沒有死亡,不過,有兩個處級干部從樓上逃生跳了下來,一個摔斷了腿,一個摔折了腰。歐陽雨狠狠地說,沒出息的東西,摔死他們!

消防局局長詫異地看著歐陽雨,歐陽雨掃視了一圈,問消防局長,怎么主管的副市長一個也沒來?消防局長沒說話,歐陽雨秘書聽罷趕緊跑來低聲說,是張為放。歐陽雨拿起手機,不滿地問,你怎么不到現場來?張為放迷迷糊糊地回答,什么現場?歐陽雨惱了,夜總會著火了,你難道不知道!張為放一激靈,沒人告訴我啊。歐陽雨喊了起來,快過來。

現場處理好后,已是凌晨四點多了,歐陽雨回到市政府招待所,發(fā)現小芬已經走了。

歐陽雨睡不著,他給張為放打電話,張為放說,我剛睡著又被你弄醒了。歐陽雨氣沖沖地,你還能睡得著!張為放說,我問了,是把小火,不是沒有死人嗎?歐陽雨惱了,說,你混蛋!沒死人就是小火嗎,是你分管的你就得去。張為放感到委屈,我分管十多個部門呢,出一點兒事我就去,還不得把我累死。又說,你看看,現在除了你沒睡,所有的領導們都在夢里。那點小火,有消防局長在那盯著不就行了,何必搞得那么緊張兮兮的。對了,我還不明白呢,是誰通知你的,勞你個一市之長去現場。歐陽雨氣得把電話扔了,躺在床上一直沒有睡著,眼睜睜看著窗戶發(fā)白。

一清早,歐陽雨剛上班就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小芬打來的,喜滋滋告訴他,她回省城了,預感到懷上了孩子,估計是個兒子,會很漂亮的。歐陽雨覺得小芬有些神經質,這才多久的時間呀,虧她還是個醫(yī)生,剛要說什么就被小芬掛斷了,緊接著省委王書記打來電話,說,你是不是把五星級賓館的報告駁回了?歐陽雨有些發(fā)懵,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怎么就驚動了王書記?歐陽雨頓了頓,說,您這話怎么說的,是我駁回得錯,還是我駁回得對呢?王書記笑了,說,你經過長考了嗎?

歐陽雨說,我做了認真的分析,沒有兩個多億,那座五星級賓館根本建不起來。即便是建起來了,我們這么多的賓館有客流量嗎,特別是五星級的,沒有,那錢從哪回籠?王書記說,作為一個旅游城市,有兩座五星級賓館不算多,你認為如果不建五星級賓館,那座爛尾樓怎么辦?歐陽雨說,我想成為投資樓,就是中小型企業(yè)的辦公集中地?,F在這里的中小型企業(yè)發(fā)展很快,但沒有形成一個拳頭,也沒有對外對內的感召力。如果這座樓成為中小型企業(yè)的發(fā)展研究招商中心的話,那么資金也可以在他們之間募集,我連名字都起好了,叫做群星創(chuàng)新產業(yè)園。

王書記聽罷哈哈大笑,說,你還是錢串子,應該低租或者免費讓人家入住。省里也會拿出一部分資金鼓勵入住的企業(yè),而且你要讓入住的企業(yè)有門檻,不能誰想進就進。歐陽雨說,那您是支持我的建議?王書記說,我還沒有想好,我也需要長考,也就是說當你駁回一個報告,一定要有一個更科學的規(guī)劃在后面。

放下電話,歐陽雨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驚蟄剛過,萬物漸漸復蘇。

一大早,歐陽雨帶著張為放和農業(yè)局科技局的局長去臨河縣的蘆前村。幾個人乘著一輛商務車。張為放問隨行的秘書,怎么沒通知媒體呢?秘書張了張嘴,卻啞巴了。歐陽雨來這里有半個多月了,媒體上基本不見動靜,只是在報紙上刊登出一則消息。媒體的頭版幾乎都是高猛微笑的面容,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歐陽雨轉身問,在宣傳上有沒有說法?秘書有些緊張,額頭泌出一層細汗。張為放不高興地說,你有什么說什么?秘書支吾著,說,媒體一直都是高書記的版面,這個您不是不知道。歐陽雨問,誰規(guī)定的?

秘書擦著汗,沒有規(guī)定,就是約定俗成。

車廂里一片寂靜,還是張為放腦子快,連忙轉移話題說,那個蘆前村可不簡單,擁有一萬多平方米現代化全封閉的蔬菜溫室大棚,規(guī)模是北方最大的,種植技術也屬國內一流。歐陽雨沒理會張為放,對農林局長說,城里被你們移植過來的那些大樹究竟活了多少?實話實說。農林局長說,有一多半吧。歐陽雨哼了哼,從哪里移植過來的?農林局長看了張為放,歐陽雨不滿地說,你看他干什么,我問你呢?農林局長說,從臨河縣的臨河水庫。歐陽雨惱怒地說,你們把水庫旁邊的大樹都移植到城里,就不怕當地的農民罵街,就不怕水庫沒有了綠色植被被風干涸了,臨河水庫可是咱們整座城市的生命線!

農林局長為難地說,這是市領導定的,我們農林局只是執(zhí)行。歐陽雨盯了農林局長一眼,不滿地對張為放說,你看你看,人家多好推諉,有事就說是我們定的。張為放說,不少大城市都是這樣做的。歐陽雨生氣了,憤憤地說,難道大城市這么做就對了!歐陽雨又問科技局長,說,我在馬路上看見路燈很漂亮,聽說燈光的顏色隨時可以發(fā)生變化,是你們研究出來的?科技局長說,是從德國引進來的。歐陽雨瞪大眼珠子,路燈從德國引進來的,夠奢侈,誰定的?科技局長說,高書記從歐洲四國訪問回來定的。

歐陽雨不說話了,他想不能再說什么了。心想,再過半個小時,高書記就會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沿著臨河水庫南往左拐,蘆前村很快就到了。

歐陽雨帶著人走進一片碩大的棚子,沒容他看清楚什么,眼鏡片立刻被熱氣弄得模模糊糊。歐陽雨摘下眼鏡,擦拭完畢后再戴上。眼前全是綠色,碧綠碧綠的,透著鮮亮。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綠色中,看不到黃土。所有蔬菜的葉莖和枝葉都懸掛在一根根的網線上,枝繁葉盛,猶如走進一座葡萄園。他不解地問前來領路的崔村長,這蔬菜為什么像葡萄一樣掛著,沒有黃土嗎?崔村長笑著解釋,這是無土栽培,所有土壤里的有機成分都已匯成了營養(yǎng)液,供給這些蔬菜。說著,他用手指著那一排排白色的塑料管。歐陽雨不禁啞然,從小形成的對土地的尊敬,現在竟然被這個現代營養(yǎng)液所徹底演繹了,就像人體輸液一樣,慢慢侵入到蔬菜的根莖中,滋養(yǎng)著改變著蔬菜的成長過程。

歐陽雨好奇地湊近蔬菜,看那圓潤的葉子,泛著一種成熟的色調,彌漫著清澈澈的水汽。他高興起來,像個無知的小孩子問這問那。周圍人見歐陽雨高興了,也就話多了,氣氛熱烈起來。歐陽雨在公園似的溫室大棚里漫游,呼吸著潮濕而清新的空氣,欣賞著水靈靈的色椒,紅得如瑪瑙般的西紅柿,綠得像翡翠似的黃瓜,不禁心曠神怡。

崔村長介紹說,這種現代種植蔬菜的方法是他們去年從荷蘭引進來的,預計每年生產五千噸,如今已經開始銷往北京和天津的一些大型超市?,F在世界上一些發(fā)達國家都采用這種方法。歐陽雨問崔村長,現在我們城市里能吃上這種蔬菜?崔村長說,目前還只有風姑的超市有,就是不好好給我們錢。

歐陽雨從網線上摘下一個橘黃色的色椒。掌中那粒色椒,好像是一件晶瑩剔透的工藝品,分量輕盈,沒有斑點,透明并洋溢著淡淡的光澤。他瞥見農林局長悄悄拽著崔村長,就隨口問,你說風姑不好好給錢是怎么回事?誰是風姑?崔村長似乎沒有聽見歐陽雨的問話,而是興奮地講,這種蔬菜無毒無害,營養(yǎng)成分高,保健,而且保質期長。歐陽雨嚴肅地說,我再問你一句,風姑是誰?為什么不好好給你錢?崔村長甕聲甕氣地說,風姑就是風姑,在這座城市沒人不知道她,誰都讓著她,不敢得罪她。崔村長為了印證什么,給歐陽雨摘下一個小巧玲瓏的西紅柿,您現在就可以嘗嘗,看味道好不好?歐陽雨咬了一口,甜甜的,牙齒間還儲存著一股余香。歐陽雨說,好啊。

崔村長傷心地說,可風姑非說是酸的,只給了我一半的價錢,我那就是死賠呀。我?guī)е遄呖萍贾赂坏牡缆?,投資兩千多萬元,風姑不把我們農民當人看!話沒說完,崔村長眼里含出淚水。歐陽雨皺眉,問張為放,這事你知道嗎?張為放點點頭,今天讓你來看,就是想讓你知道。

大家悶頭走出大棚,迎面撲來陣陣的涼風,雖然是驚蟄,但萬物還沒有完全復蘇。

從蘆前村回來的路上,歐陽雨一直沒有說話。路過臨河水庫的時候,歐陽雨讓車停下,一個人信步走到水庫邊。岸草已經綠了,踩下去軟軟的似提花地毯。歐陽雨想起自己童年時候,曾經跟著父親到這里玩過。父親在水庫旁邊栽樹,讓他數數。

湖面上吹來的風略帶有腥味兒,一艘艘漁舟在水上蕩著,一群水鷗掠過湖面,嘎嘎地叫。歐陽雨看到水庫兩邊的樹木很低,也很稀疏。臨河水庫的樹木在全省都很出名的,現在都給活活刨出來,移植到城里和路邊,然后就枯黃死掉。他重新走回車廂,見那兩個局長在打瞌睡,他不耐煩地對司機說,回城。

天逐漸黑下來,車廂里不斷地傳來急促的手機聲,張為放和兩個局長包括隨行的秘書不斷地接,然后小聲說著什么。歐陽雨不愿意聽,閉著眼睛,但那些聲音仍然直灌耳朵,都是重要飯局,都是必須要去的。幾個人中,好像屬科技局局長的少了一點兒。車隨著車流駛入了市區(qū),歐陽雨發(fā)現幾乎所有上檔次的飯店都是燈火輝煌,他說,幾位,都跟我到風姑超市看看。

車廂灰暗了,歐陽雨看不到幾個人的臉,但都是不情愿的。歐陽雨火了,把你們的飯局都給我取消!農林局長提高了嗓門,我的飯局是高書記定的,怎么取消啊?歐陽雨瞪著眼睛,喝聲道,你就不會告訴高書記,現在正跟著我去超市呢!農林局長緘口了。歐陽雨對農林局長說,你現在就打。

農林局長打著電話,對方是高猛的秘書,開始好像不樂意,但聽說是歐陽雨,口氣頓時就軟了。

一行人到了超市,歐陽雨遠遠看到風姑在門口迎接,還有幾個穿著入時的姑娘簇擁著。歐陽雨眉頭一皺,他不知道車上是誰給風姑報的信透的風,當著他的面就敢悄悄通知。他回頭看著身后的人,每個人都很鎮(zhèn)靜。

風姑過來熱情地握住歐陽雨的手,歐陽雨覺得風姑的手沒有骨頭,怎么也攥不住。風姑問,歐陽市長想看看什么呢?歐陽雨笑了笑,就是慕名而來,隨便轉轉。他說著就往超市里邊走。

超市的規(guī)模不小,作為這座城市自己投資的超市能有這個面積和體量,確實讓歐陽雨感到意外。超市里的顧客不少,貨架上琳瑯滿目。有人見了風姑,都喊風姑,風姑不住地點頭。

到了蔬菜柜前,歐陽雨一眼就看到蘆前村的那些鮮活的蔬菜。他仔細看看價錢,確實比崔村長說的低了一半。還沒容歐陽雨問話,風姑先說,當初崔村長的蔬菜市里沒人要,就是太貴,老百姓看不上,說還不如吃肉呢。后來,前任市長牽頭,我才勉強讓進的。我冒著很大的風險,不得不壓低進價,要不我也死賠。我不知道崔村長跟你說沒說,他那大棚擴建,我還幫助他二十萬作為回報。農林局長在旁邊連忙說,確實這樣。風姑又倒苦水,說,現在這菜還沒多少人買,有時候爛了,只能扔進垃圾箱,我只能少進。

歐陽雨不動聲色地反問道,你怎么會知道我要問你價格?風姑愣了愣,說,看你那么注意蔬菜的價格,臉上不高興的樣子,一準是唄。歐陽雨問,他要是抬高價格,你能不能接受呢?風姑說,他抬高了,我就不進了,我要是不進,蘆前村的蔬菜就在這座城市看不見了。歐陽雨覺得自己被關在一個倉庫里,沒有窗戶,不透風,悶悶的。風姑說,歐陽市長,我欠銀行的貸款已經開始還了,這點請您放心。歐陽雨突然發(fā)問,你去監(jiān)獄看過前任市長沒有?周圍的人很緊張,風姑微笑著,歐陽市長怎么對我和前任市長那么感興趣?

歐陽雨沉著臉,沒有回答。

走出超市,風姑對歐陽雨說,你們留下來吃飯吧,我有拿手的好菜。歐陽雨說,他們都有飯局,都很重要,就別讓他們著急了。說著就匆匆走出超市,看見有不少群眾圍在他的車旁,已經有幾個警察站在那里了。歐陽雨欲過去,張為放小聲說,我的車來了,坐我的走。

歐陽雨沒有猶豫,還是走過去。有警察向他敬禮,說市長好。有群眾圍過來說,市長,我們的房子因為修馬路和蓋立交橋都拆了,讓我們住哪?歐陽雨說,給你們拆遷費了嗎?有人喊著,還不夠買一壺醋呢。接著有人喊,現在又是蓋廟又是修賓館,我們沒地方睡,就睡在你辦公室吧。說著有人沖過來拽住歐陽雨的胳膊,于是有警察過來,氣氛驟然緊張。歐陽雨聽到張為放后面在喊,歐陽市長剛來幾天,你們要給他時間處理。馬上有人喊,他剛來就跑到風姑的超市吊膀子。張為放憤慨地喊著,你胡說,他去超市是要調查蔬菜的價格。歐陽市長是想為咱們老百姓做好事!

歐陽雨有些感動,他沒想到老同學在關鍵時刻為自己挺身而出。他轉身的時候,驀然看見風姑在急忙往這里走,而且走到跟前給大家撲通跪下,含著眼淚說,歐陽市長上我這來,真是為了調查蔬菜價格,你們可不能玷污了歐陽市長。人群里一片混亂,說什么都有,有人喊著,別演戲了,我們看膩了。來誰還不都一樣,都是你風姑的后臺!

歐陽雨最終還是坐張為放的車走了,因為他的車已經被團團包圍住了。他臨走的時候看見風姑還在那跪著,頭發(fā)被風吹得抖動,像是一把破敗的雨傘。幾個警察想把她拽起來,但沒有拽動。歐陽雨心里一動,他覺得風姑或許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壞。

車上,歐陽雨問張為放,你這么為我沖在前面,要是讓高猛知道了,會怎么看你?張為放板著臉說,你不要把別人想得那么膽小,我是從省城來的,大不了再回去吧。

回到招待所,歐陽雨感到了饑餓,渾身也冷起來,就自己跑到廚房,對大師傅說,有熱乎的嗎?大師傅忙站起來,說,吃火鍋吧。歐陽雨叮囑著,別復雜。大師傅說,不復雜,點上鍋子就行了,我這有牛眼肉和毛肚,新鮮的。歐陽雨說好,就回到小食堂等著,他看著對面墻上寫著一副書法,行草,寫的是“難得糊涂”四個字。他看著十分別扭,就喊來管理員說,把這字兒摘下來。管理員惶恐地說,這是高書記的字呀,當時前任市長還求他半天才提筆寫的。

歐陽雨朝管理員點點頭,說,你走吧。

歐陽雨吃完飯走出小食堂,夜色漫上來。他看見武總站在小食堂門口,徑直朝他走了過去,武總畢恭畢敬地說,我在這等您半個小時了。歐陽雨笑了,你也餓著肚子。武總說,本想進去跟您一起涮火鍋,估計您也就吃不痛快了。

雖然驚蟄過去了,但春天的夜風仍然很涼。歐陽雨想起以前跟武總的不愉快,當時他是何等的霸道。武總吞吞吐吐地說,以前的事我要向您道歉。歐陽雨說,你來我這不是為了這個吧。武總有些緊張,又抽出一支煙,吐了一口煙圈慢慢地說,我就抽兩口,要不我可能說不出話。

歐陽雨覺得對方好像是在演戲。武總說,是這樣,關于修建五星級賓館的工程,我知道您給駁回了。這我沒意見,我尊重您的決定,可我給這個工程投資了,所有的鋼筋水泥都是我投資的,現在市領導還讓我投,我又投了三千多萬。這個工程已經占了我資金的一半,如果賓館不讓修了,那我怎么辦?誰給我補償,您能給我嗎?

歐陽雨怔了怔,沒有回答。武總撇了撇眉毛,我就說如果這個賓館不建了,還建什么,我能不能繼續(xù)跟進,算是給我補償。我不想賺錢,但也不能讓我賠錢吧。歐陽雨猛地咳嗽了幾下,武總慌忙將煙掐掉。歐陽雨突然問,你說又投了三千多萬,什么時候的事?

武總說,就是在一個月前,說是工程啟動資金不夠,死活讓我投了三千多萬。我能說什么,我已經投了四千多萬了。歐陽雨追問,誰跟你說的?武總支吾了,說,我不好說名字,但腦袋都比我大,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投了三千多萬啊,那可是我多少年掙得的血汗錢!

歐陽雨看見窗外一縷月光從云層里努力地掙扎出來,在天空中彌漫。歐陽雨說,我會認真對待你說的這件事,我現在就跟你表個態(tài),我不會讓你因為這個工程受到損失。

武總激動起來,說,我沒想到您不計前嫌,還設身處地地為我著想,我姓武的對任何事情是講良心的,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在開市長辦公會的時候,主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提出五星級賓館的貸款問題。歐陽雨不悅地說,我不是說不行了嗎,現在主要的工作是,盡快搞一個建立中小型企業(yè)發(fā)展創(chuàng)業(yè)園報告,讓中小型企業(yè)能搬進去,讓這個產業(yè)園發(fā)揮出作用。當然,肯定修復這個爛尾樓要不少錢,但要重新預算,再次申報。

主管副市長說,你說的這個中小型產業(yè)園是剛提出來的,我們不知道能不能建成,建成后能不能有作用?你不能一個人就否定了我們集體的意見,五星級賓館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我們不能自己說出的話跟放屁一樣,那以后還怎么取信基層?

歐陽雨一拍桌子,你什么話,那五星級賓館是個無底洞呀,你有多少錢能投進去!主管副市長也不含糊,有多少錢都得投進去!歐陽雨問,別人還有什么意見?幾個副市長都支持五星級賓館繼續(xù)上馬的意見,還有的副市長說,中小型企業(yè)園固然是好,可沒有哪家房地產公司愿意干啊。歐陽雨說,這個政策可以貼補,很多城市都有這個先例。

張為放支持中小型產業(yè)園的建議,他聽歐陽雨說到了王書記的意見,覺得有了尚方寶劍,心里多少有了底。但張為放話音未落,就遭到很多人的反對,說這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形象工程,在報紙上已經亮出來了,而且跟省旅游局和城投集團都有過合作協(xié)議。會議氣氛越來越亂,這時,歐陽雨秘書走進來,對他耳語了幾句,說市房產管理集團來了三百多人,在市政府門口靜坐,要求必須見您。目前交通已經堵塞,市府前的馬路上有不少老百姓在圍觀。

歐陽雨走到窗前,看到門口黑壓壓的。歐陽雨說,散會吧,讓這三百人都到會議室,我和他們見面。副市長們互相看了看,拍拍屁股走了。會議室只有張為放,張為放說,你何必呢,盡管有王書記支持,又有什么意義?何況王書記也是說再考慮,這就是留著后路。

沒多久,三百人進了會議室,歐陽雨爬上主席臺上的桌子,回頭看了看,張為放站在自己身后,還有市政府辦公廳主任和副主任,幾個處長也在他身后肩并肩排列。歐陽雨心頭一熱,站在桌上對臺下的三百人大聲說,你們是要我同意繼續(xù)開工對不對?底下喊,對!歐陽雨說,你們要我繼續(xù)讓銀行貸款對不對?底下喊,對!你們要我把五星級賓館建起來對不對?底下更加大嗓子喊著,對!歐陽雨說,那好,我同意。底下一片歡呼。歐陽雨動情地說,這樣我就要在五星級賓館接著投入到兩個多億,這兩個多億能夠蓋四十多座平價樓,能夠有兩萬多人在里邊居住。你們現在沒有房子住的有多少?或者拆遷了還找不到房子住的有多少?請給我舉手!歐陽雨看到有幾十個人舉手,然后他說,我拿這兩個多億蓋平價房子,然后讓這些沒有房子或者因為拆遷沒有房子的人進去住,同意的請舉手!他看到底下的人在議論,但沒有人舉手。忽然間,有人喊,你的主意好,可現在你不讓我們繼續(xù)修建五星級賓館,我們就沒飯吃了,那還怎么活!于是,大家開始一起喊著,要飯吃!要飯吃!口號聲很有節(jié)奏,顯然事先精心排練過的。

歐陽雨想制止,可喊聲越來越響,有的工人拿出飯盒開始擊打,很快就有人積極響應。歐陽雨無助地站在那,像個稻草人。他試圖喊了幾聲,但很快就被飯盒擊打聲迅速淹沒了。歐陽雨看見張為放使勁地低著頭,躲到了一邊。

這時,人們突然安靜下來,房管集團的劉總走到前面,后面是高猛。高猛走到歐陽雨的前面笑了笑,說,對不起,我來晚了。他轉身對著三百多工人揮舞著胳膊,大聲地說,沒有人反對你們,是有人故意造謠,唯恐天下不亂。請大家放心,銀行的貸款一下來就接著動工。底下人在歡呼,劉總說,大家趕快走吧,以后不能再這樣胡鬧了,你們這就是給新來的歐陽市長施加壓力,讓我這個當老總的怎么在全市百姓面前見人。說我們欺負人家歐陽市長,說我們集團工人不懂規(guī)矩,我們還要不要集團的信譽!陸續(xù)有人走,歐陽雨沒動地方,始終在那戳著。

眨眼的時間,會議室里人走凈了,歐陽雨站在桌子上。高猛說,你下來吧,我看你的腿一直在晃。歐陽雨從桌子上跳下來,高猛牽了他一下手,讓他比較平穩(wěn)地落地,但他身子還是趔趄了一下。高猛溫和地說,到你辦公室坐一會兒吧,我們談談。

歐陽雨走到劉總跟前說,你給我記著,今天的事我不會忘掉。我要好好琢磨你是怎么運作的,你一個企業(yè)老總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助推力?我這個人記仇,真的,你不太了解我。我知道你不在乎我,可我在乎你!你等著,你能這么干,我知道還會有人跟你一樣這么干。我要讓這么干的人知道知道我歐陽雨的厲害,知道這個政府是講規(guī)矩的。你懂得規(guī)矩嗎,知道不懂規(guī)矩會有什么后果嗎?劉總不動聲色地站在那,他看見歐陽雨的眼珠子都是紅的,而且他看見歐陽雨周邊站的都是政府的那些人。他看了一眼高猛,想說什么,歐陽雨轉身不聽走了。

看著歐陽雨的背影,劉總有些心顫,他知道歐陽雨做人的原則,但他知道不這么辦的話,自己就比現在更慘。

兩個人到了歐陽雨的辦公室,歐陽雨始終沒說話。高猛說,你不要以為這事是別人背后指使的,工人們一聽說你不批貸款了,就自發(fā)召集人,然后結集跑過來。你不要這么指責劉總,是他找的我,讓我過來救你。

歐陽雨終于開口,他問高猛,你信嗎?高猛說,我當然信了,就是劉總跟我打的電話,那聲音都帶哭音了。歐陽雨冷冷地說,我在開市長辦公會研究銀行的貸款,然后三百多人就一起到市政府門口靜坐,都帶著飯盒,然后敲著統(tǒng)一的節(jié)奏,喊著統(tǒng)一的口號。那么我請問,誰告訴工人我不批銀行貸款了?

高猛突然煩躁了,變臉問道,那你說是什么意思?是我背后指使的?歐陽雨說,我說了嗎。高猛說,你總是那么憤世嫉俗,這怎么能行,你的工作需要別人支持,你這么單槍匹馬地干,誰能支持你?你起碼跟我商量商量,這不為過吧。我畢竟是這的市委書記,你這么大的舉動跟我說了嗎?我跑過來跟你解圍,你還這么陰陽怪氣地對我。我們是好朋友不假,但我還是你的市委書記對吧?

歐陽雨厲聲說,請問高書記,那你要我怎么干?如果你說什么,我就跟著做什么,那要我這個市長何用?高猛說,你看,我一說你就頂,還讓我怎么說。如果我說你都這樣,還有誰能說你呢?

歐陽雨沉默。高猛說,你是省委派來鍍金鍛煉的,這誰都知道。你干兩三年,你想想,你才多大歲數。你干出業(yè)績來,然后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然后當個副省長什么的。我高猛不行了,我就得給你保駕護航。歐陽雨笑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高猛說,那是你裝糊涂,這是柳部長說的,讓我?guī)椭?,不讓你出亂子。只要平平安安地干下來,你就是一個撐大業(yè)的人!

歐陽雨腦子被什么東西撞擊一下,嗡地一響。辦公室里一片黑暗,兩個人都沒想著去開燈。

市政府外面的射燈照在玻璃上,折射身四面墻上斑斑駁駁。高猛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歐陽雨悶坐著,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被高猛那句話就誘惑了。他真不是想自己怎么能順順當當,他就是想干點事,能讓老百姓點個贊。高猛說,這個地方排外,我知道你很難,但沒有辦法。我當書記后,曾經在會議上制定一個規(guī)矩,不許在會議上說當地的話。你知道前任市長,一開會就著急,因為別人說話他聽不懂。我知道你抱怨我,我姥姥家就在這里,我能說一口流暢的地方話??晌艺f了嗎,我一直反感這里的人喊我舅爺舅老爺。包括那個武總,論起來他真跟我姥姥家有親戚關系,但我護著他了嗎?我知道王書記給你打了電話,對你的那個中小型企業(yè)產業(yè)園有興趣。但你真的那么做了,會引起多大的阻力,你想過沒有?這里的中小型企業(yè)不景氣,你讓他們拿錢,他們能拿得出嗎?現在建成了五星級賓館,或許還真的有收益,你不能盡往不好的方面想。

高猛走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一個月后就開人大會了,先忍忍,等你把代理兩個字拿下來再說。

高猛摸著黑走了,歐陽雨也沒開屋子里的燈。他想給人打個電話,拿起手機,卻一時不知道撥給誰?他覺得給誰撥都不好,都不能傾訴什么。他便給父親撥,父親接了電話,問,怎么了?歐陽雨說,想您了。父親說,是不是很難啊?歐陽雨關心地問,您身體怎么樣?父親說,不怎么樣,前天檢查身體,說我的前列腺有異物,我想備不住是癌。歐陽雨說,您別瞎猜疑。父親笑了,我不是怕癌,我是覺得從此后就和你母親做不了愛了。歐陽雨哽咽著,說,都什么時候還開玩笑。父親說,你這代人當官經歷的事情太少,享受的東西太多。打擊太少,榮譽太多。批評太少,抬轎子的太多。責任太少,漂亮女人太多。歐陽雨說,就是誘惑太多了。父親說,我不多說了,我尿尿去了,現在我是喝水喝得太多,尿尿太少。

歐陽雨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心里幽幽的。覺得眼眶潮濕,一摸,原來掉淚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接是筠連,算起來筠連是他的遠方表妹,后來嫁給了一個郵遞員,來到了云臺。歐陽雨到任后就一直想和筠連聯(lián)系,但忙來忙去就放到了腦后。筠連問,今天是不是不好受了?歐陽雨問,你怎么知道的?筠連說,你沒在網上看嗎,有人把你在那的情景用手機錄制下來放在網上。現在網民跟帖的有兩萬多人,都在說你是好市長呢。說到這,筠連問,你吃飯了嗎?

歐陽雨說,沒呢。筠連說,你到咱家吃飯吧,我給你做老百姓的飯。歐陽雨問,我妹夫呢。筠連說,他去鄉(xiāng)下看他老娘了。歐陽雨頓了頓,說,我想想。筠連不高興了,說,你一個市長就不能看你的妹妹嗎,我住在經濟適用房,就是老百姓的房子。你是不是覺得掉價,嫌棄我這個窮妹妹啊。

歐陽雨坐在后邊閉著眼睛,司機靜悄悄地朝前開著。所有路口的交警都知道是歐陽雨的車牌號,一般都會自動把紅燈變成綠燈。歐陽雨從不習慣到了適應,剛開始的時候還叮囑公安局趙局長不要這么安排,免得老百姓堵在那里罵街。后來趙局長說,高書記都這樣,你不這樣不是給人家難堪。

從市政府大樓開車到招待所也就十幾分鐘,要是總有紅燈就需要半個多小時。歐陽雨說不上怎么別扭,他始終覺得在剛才在會議室的窘境說明很多問題。最集中的就是與這里融合需要時間,不能太操之過急。歐陽雨睜開眼告訴司機,我去云錦小區(qū)看一個人。司機問,是那個全市最大經濟適用房區(qū),當年奠基時,鑼鼓震天,彩旗招展。

車開進了云錦小區(qū),司機嘟嘟囔囔著,這小區(qū)怎么這么黑呀?歐陽雨也朝四周看著,門口連個物業(yè)管理也沒有。車被什么東西顛簸了一下,歐陽雨沒抓住扶手,腦袋頂上去撞了一下,忙喊著,慢點。歐陽雨讓車停下來看了看,道路坑坑洼洼的。路燈也沒有幾盞是亮的,路邊沒有綠化,剛下完雨,全是泥漿子地。司機納悶,小區(qū)才修建了幾年,怎么什么也沒有了?歐陽雨說,你等著,餓了到門口找個地方墊補點,我進去看個朋友。說著,歐陽雨走進了黑乎乎的樓房里邊。

他記得筠連跟他說的是在五樓302,找到后,他小心翼翼地敲開門。開門的是筠連,歐陽雨聞到了一股濃香。他撲到了桌子跟前,看到的是他喜歡吃的漿面條。記得他小時候母親做漿面,先把綠豆或豌豆用水浸泡,膨脹后放在石磨上磨成粗漿,用紗布過濾去渣,然后放在盆中或罐里。等到一兩天后,漿水發(fā)酵變酸,再把酸漿倒在鍋里煮沸了,讓漿水表層泛起一層白沫。這時母親要用勺子輕輕打漿,漿沫消失后,漿體就變得細膩光滑,放入香油、五香粉等調料。漿水煮沸時,把面條下鍋,勾入面糊。母親再放入鹽、蔥、姜、花生、芝麻、黃豆、芹菜、辣椒等調料。往往這時歐陽雨會歡呼跳躍地把漿面條呼哧呼哧地吃,吃得滿嘴是香。

筠連坐在他對面,白白凈凈的,眉毛眼睛清爽爽,像廟里的玉觀音。她笑著說,你一個市長吃面條能不能不呼哧呼哧的?歐陽雨吃過一碗停下來,擺著手,吃面條就得呼哧呼哧,這才算是吃面條呢。筠連笑著,歐陽雨環(huán)視四周,問筠連,我外甥呢?筠連沒說兒子在不在,卻問,聽說市委和市政府要搬遷到新區(qū)?歐陽雨一來就聽到這個消息,而且跟高猛印證,高猛說,現在上面限制很緊,方案泡湯了。歐陽雨對筠連說,你說現在能花錢建新的市委和市政府嗎?筠連說,老百姓都在瘋傳,我兒子知道市委市政府那一帶房子要拆,跑去淘換東西去了。

歐陽雨好奇地問,淘換什么?筠連說,老家具呀,據說能轉手賣不少錢呢。歐陽雨不以為然地對筠連說,那一帶都是一般老百姓在居住,誰舍得把老家具買了呀。筠連說,聽我兒子說,你們當官的給那一帶老百姓不少錢,一平方兩萬。歐陽雨瞪著眼睛,瘋了,什么房子能給兩萬呢,省城好地段房子也就一萬多一點。我們搶銀行了,哪有這么多錢,知道嗎,按你說的拆遷費就得三個多億。筠連說,反正是你們人透露出來的。歐陽雨生氣地說,誰呀?筠連說,反正我兒子說的,說得有鼻有眼。歐陽雨哭笑不得地說,你相信他,我是市長。筠連說,現在都是傳說,卻沒有人出來辟謠。

歐陽雨抹抹嘴,問,你們小區(qū)怎么沒有物業(yè)啊,亂糟糟的。筠連說,剛搬進之前什么都有,搬進了以后就什么都沒有,你沒看樓道里臭臭烘烘的,垃圾都成山了。這里的人都說經濟適用房就是這樣的,因為我們都是窮人,沒有物業(yè)管理。我聽說這里有不少人準備醞釀鬧事,因為反映解決不了問題。這里不少人都說,只要朝市中心的馬路這么一坐,中斷了交通,什么事情就解決了。歐陽雨放下碗筷,腦子又開始疼,他說,這么鬧怎么行啊,找開發(fā)商解決,實在不行找我。

筠連感嘆說,什么都找你,你還不得累死!這時,門外有人當當地敲門,歐陽雨有些緊張。門打開,是一個鄰居前來串門。

歐陽雨剛走出樓道,秘書氣喘吁吁地走上前來,給歐陽雨電話,說是省委王書記的。歐陽雨接過電話聽到對方在問,你的電話怎么會在秘書手里擱著,干什么呢?歐陽雨說,我在調查這里的經濟適用房。王書記問,怎么樣?歐陽雨嘆了幾口氣,沒人管,亂七八糟。王書記沉了沉,我在網上看到你的視頻了。歐陽雨問,什么視頻?王書記說,就是你在會議室對那三百工人的講話,看到你的尷尬。我還真沒有見過你這么窩囊過,很狼狽。歐陽雨奇怪地問,您都能看到視頻?王書記笑了笑說,我怎么看不到視頻,你的視頻現在點擊率已經快十萬了。歐陽雨啊了一聲,王書記嘆口氣,我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視頻。說完就掛了,歐陽雨不知道王書記是批評他,還是鼓勵他。

歐陽雨回到政府招待所,他很想躺下來閉閉眼。到這里已經好久了,天天晚上合不上眼。他常常在凌晨三點爬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他痛苦地用拳頭砸自己腦袋,咣咣的,打得骨頭節(jié)都生疼。有時候他會借口下去視察,在賓館里他會半夜爬起來,看著玻璃窗外寂靜的馬路,不斷地大罵自己,罵得很難聽。他知道這都是過去父親因為他學習不好罵他的,當時記不住,現在睡不著時都想起來了。他的學習成績純粹是父親打出來的,后來當了領導,父親為了兩瓶茅臺酒打了他。父親那天過生日,歐陽雨知道父親愛喝酒就拿了兩瓶茅臺,父親曾經說過這輩子要是喝上一杯茅臺就心滿意足了??蓻]想到父親問他兩瓶茅臺酒怎么來的,他隨口回答是別人送的。就這一句,父親扇了他兩個耳光。母親沒有攔住,父親又開始大罵,說你以為你當了個官兒,就這么大膽接受人家兩瓶茅臺。你有什么背景,有誰給你撐著,你就是老百姓的兒子……

高猛打來電話,說你現在風光了,視頻傳得到處都是,點擊十幾萬了。歐陽雨說,我哪知道有人會在底下拍。高猛氣哼哼地說,還有我呢,我成了反面人物。歐陽雨說,讓網絡辦公室的趕緊封吧,對我對你對誰都不好。高猛說,你想晚了,三個小時前我就讓網封了。你說下一步怎么辦吧?歐陽雨說,什么怎么辦?高猛說,你小子裝糊涂,我是說五星級賓館這件事。歐陽雨說,你說了算,我聽你的。高猛說,你就是惹禍,惹完了就搪塞給我。我已經給你前任市長擦屁股了,現在又是你。還有,你去了云錦小區(qū)?歐陽雨說,里邊垃圾成堆,道路坑坑洼洼的。人家說經濟適用房就是這樣的,因為都是窮人,沒有物業(yè)管理。這句話難聽,但不是沒有道理。高猛說,是不是你曾經的女朋友筠連說的。

歐陽雨急了,你怎么什么都能找到我的去路啊,即便就是筠連說的,是不是也應該考慮怎么能把經濟適用房管理好。要不以后再建,名聲不好,誰都不愿意居住,就曬了我們。

高猛說,下一步你就抓,我會全力以赴支持你。告訴你,我不是站在你對面,而是在你的后面!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銀行的高行長給歐陽雨打電話,說那一個多億的貸款就要批了,又說是你點頭同意了。歐陽雨很生氣,說,誰說我批的?高行長有些支吾,歐陽雨火了,說這么大的事情怎么還支吾呢?高行長說,是張為放副市長說的。歐陽雨喊了一句,放屁!高行長為難地說,我現在壓力很大,那一個多億的貸款如果能放出來,今后能不能還回來我心里不踏實。歐陽雨說,你為難什么,你的任命是省行,工資也是省行給,又不是我們。高行長說,可我的一家都在這里呀,吃喝拉撒都得靠這里呀。

歐陽雨沒好氣地說,你愿意貸你就貸,其實用不著和我說。高行長沉默了片刻說,我信任你才對你說,這地方很怪,昨天我的車就被人家撞了,把我的車屁股撞沒了,這是告訴我沒后路可走了。歐陽雨說,我當代理市長,你別怕,我給你頂著,另外,你這個車禍出得蹊蹺,但你不要聲張,究竟是什么人想害你,我會查個水落石出。

放下話筒,歐陽雨讓張為放迅速來辦公室一趟,張為放一到辦公室,就說,一準是高行長泄密了吧?歐陽雨拍著桌子,說誰給你那么大的權力,你敢冒充我的名義?張為放很坦然,說,是高書記。歐陽雨一愣,說,不可能。

張為放說,怎么不可能,高書記說是為你好,因為貸款的事情牽扯到的人太多了,別把歐陽雨陷進去?,F在歐陽雨關鍵是站穩(wěn)腳跟,等著市人大通過。所以就讓我做這個事情,他說你罵我就說我說的他就不罵了。高書記還說,貸款的事情是銀行做主,市政府也不宜包攬。

歐陽雨的手在痙攣,他想端杯子喝口水,可怎么也端不住,杯子掉到地毯上,撲的一聲,水在地毯泛成了一個圈兒,像一張地圖。張為放戳著這個圈說,你不留神就弄出一個這座城市的地圖。

歐陽雨沒有平靜下來,他對張為放說,你坦白說,這個五星級賓館究竟有什么背景,怎么有這么多人站腳助威?張為放說,我只知道這是高書記的一個形象工程,高書記曾經講過一個例子,說一個德國代表團到了這里,安排到一個四星級賓館,去了以后沒一天人家就走了,說是住不慣。

張為放走了以后,歐陽雨沒坐住,讓秘書安排開車去市公安局,同趙局長碰事。在車上有主管政法的書記打來電話,問歐陽雨,是不是需要他跟著?歐陽雨知道自己被盯梢了,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裸體的小孩,光著屁股在街上走,什么地方都讓人家看得清清楚楚。他說,你到公安局等著我。

歐陽雨沒有馬上去公安局,而是到了五星級賓館的工地,這個原本停工的建筑已經有了轟轟的打夯聲。他下車,有人一把攔住他,厲聲問他找誰?歐陽雨說,你是誰?那人態(tài)度強硬,說,你管我是誰,我問你是誰?歐陽雨還沒說話,給歐陽雨開車的司機沖過來,說,這是歐陽市長。那人怔了怔,語氣和緩了一些,但也沒含糊。歐陽雨納悶地問他,不是停工了嗎?那人底氣十足地說,我們有錢了。歐陽雨說,哪來的錢?那人說,我們房管集團有實力。歐陽雨哼了哼,對他說,你給你們劉總打電話,就說我在這呢。那人拿手機打電話,打了一會兒說,劉總關機了,一般他開會的時候就關機。歐陽雨說,那你給副總打,找誰都行。那人接著打,好不容易通了一個,然后遞給歐陽雨。歐陽雨問,你是哪位副總?話筒那頭客氣地說,我姓趙,歐陽市長有什么指示?歐陽雨說,你們開工的錢是從哪來的?那頭沉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們借的。歐陽雨說,朝誰借的?那頭和氣地說,這個是劉總借的,我真說不清楚。歐陽雨說,你告訴劉總趕快給我打電話,三分鐘之內我接不到他的電話,后果由你負責。

歐陽雨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回頭對攔住他的人冷冷地問,你姓什么?什么職務?那個人滿不在乎地說,我姓高,是這的項目主管經理。歐陽雨冷不防問,沒說錯,你跟高書記是親戚吧?高主管笑了,說,歐陽市長也知道我?歐陽雨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說,怪不得你氣這么粗呢。

歐陽雨上車了,車拐彎的時候,歐陽雨回頭,見那個高主管還戳在那。起風了,把他的頭發(fā)吹得亂亂的。劉總打來電話,說正在開會,所以關機了。歐陽雨說,不廢話了,錢是從哪借的?究竟借了多少?劉總說,不好意思,這是我們公司的商業(yè)秘密,不好說。歐陽雨說,你不說對吧?好,那你就別說了。歐陽雨把手機關了。沒幾分鐘,司機的手機響了,司機接完告訴歐陽雨,是劉總打來的,歐陽雨氣惱地說,不接。 到了市公安局,歐陽雨看見政法書記和公安局趙局在大樓臺階上站著。歐陽雨下車,幾個人寒暄以后到了一間小房子,里面擺著一張小桌子。歐陽雨詫異地問,這怎么回事?政法書記笑著回答,你看都幾點了?歐陽雨看看表,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趙局說,吃面條吧,點了四個小菜。歐陽雨沒說什么,就坐在桌子上首。政法書記問趙局,不喝酒?趙局說,公安部有規(guī)定,工作時間喝酒扒馬褂。四個小菜端上來,歐陽雨看出門道,那四個小菜是水晶皮蛋、腐竹卷、涼拌油豆腐和黃瓜素雞。這四個小菜都是歐陽雨平常最愛吃的,夾了幾筷子覺得味道差一點兒,主要是咸了。他沒談小菜烹調得怎么樣,盡管趙局一直在問,他覺得這有人拿他好吃在做文章。歐陽雨直截了當問趙局,撞高行長的案子怎么樣了?

趙局為難地說,肇事者跑了,當時的目擊人又沒有。高行長前面的車突然一停,他的車速也快,差點撞了上去,后面車剎不住,就頂了過去。等我們的人趕到,后面的車跑了。歐陽雨接著問,前面車是哪的?趙局說,是下面臨河縣一個鄉(xiāng)鎮(zhèn)公司的,車上坐著他們公司董事長。歐陽雨警惕地問,有沒有背景呀?會不會跟后面的車有聯(lián)手?趙局搖搖頭回答,眼下看不出。政法書記問,歐陽市長是覺得高行長出車禍,可能與五星級賓館的貸款有牽扯?歐陽雨看了政法書記一眼,沒有說話。

吃完飯,歐陽雨對趙局說,一定要找到肇事者,臨河縣的那輛車也不放過,這次車禍肯定有背景,調查時要保密,結果要先向我匯報。趙局疑惑地問,這個案子對你很重要?政法書記替歐陽雨說,很重要,要不然歐陽市長不至于跑你這督辦。歐陽雨對政法書記說,我想去趟監(jiān)獄,看看前任市長。政法書記笑了,我已經聽您說過了,是應該看看去。但我建議您最好晚一點再去。歐陽雨問,為什么要晚一點?政法書記說,等開完了市人大,您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

歐陽雨說,我就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去看他,別想那么多。

兩個人邊說邊往外走,趙局背后追了幾步喊著,歐陽市長,現在警察的工資都難以保證,還得拉家?guī)Э?,請你多照顧呀。歐陽雨聽完,轉身拉住趙局,你敢于說出這話來,我就高興。

十一

在監(jiān)獄大樓的最高一層,歐陽雨讓政法書記回避。政法書記搖頭說,最好我別回避,我在這,你說什么都行,有我給你擋箭。歐陽雨有些感動,就說,那好吧,你就坐在旁邊。

歐陽雨和前任市長互相握了握手,歐陽雨覺得對方的手很冷,像是一塊冰。才三個多月的時間,前任市長的頭發(fā)已經全白了,以至于歐陽雨辨認半天才看清這位曾經顯赫一時的人物。歐陽雨說,你老了。前任市長苦笑著說,難得你還來看我。歐陽雨問,你和風姑的關系究竟怎么樣?前任市長低頭說,我出事不怨風姑,是我自愿讓行長做壞賬的。歐陽雨說,我不是法官,你就照實說。前任市長說,真的是我,我喜歡風姑,現在我也這么說。

歐陽雨站了起來,煩躁地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說,一個堂堂的市長因為女人而犯罪,你說你值得嗎?前任市長說,對市長不值得,對我一個男人來說值得,在風姑身上,我懂得女人怎么疼愛男人。歐陽雨看著前任市長那張憔悴的臉,說,知道不知道風姑和高書記有親戚關系?前任市長淡然地說,知道。歐陽雨說,如果是一個坑呢?前任市長說,風姑不讓我跳,是我自己非要跳的。歐陽雨覺得沒什么話可說的,他的前任已經墮落了,不是前幾年血氣方剛的樣子了。

前任市長到這里來的前三年確實出手不凡,老百姓很看好。前任市長對歐陽雨說,看看我愛人吧,昨天她提出離婚,我同意。說著,他看了一眼政法書記,小聲說,你和高書記合作一定要多長一個心眼,那就是你永遠在干工作,他永遠在你背后監(jiān)視著。政法書記在旁邊使勁咳嗽,前任市長馬上就不說話了。

歐陽雨說,為了女人,你把自己毀了。前任市長嘆口氣,說,有時覺得頭里就是一盞燈在亮,于是就追呀追,結果是老鷹一只眼,然后狠狠啄了你!說完,他對外面的管教說,我要回號里了。說著就朝外走,歐陽雨發(fā)現他的襪子破了,露出了腳后跟。那腳后跟兒有些發(fā)黑,看不出是皮膚黑還是臟的。他叫住前任市長,然后抱住了他,抱得很緊。歐陽雨說,挺住了,跌倒了爬起來。前任市長搖頭,我沒機會再爬起來了,我對不起云臺的老百姓,指著你了!

歐陽雨沒有離開監(jiān)獄大樓,而是在大廳里站著。他告訴監(jiān)獄長,你去看看我的前任市長怎么樣了?好一會兒,監(jiān)獄長出來紅著眼睛,對歐陽雨說,他一直在哭。歐陽雨喉嚨一酸,眼淚瞬間涌出了眼窩。他對監(jiān)獄長說,只要不違規(guī)就照顧他。他是有臉有面的人,就是跌倒了也扶他一把。監(jiān)獄長點點頭,歐陽雨又問監(jiān)獄長,這三個月有誰看過他???監(jiān)獄長說,只有風姑每禮拜來一次,別的領導都沒有來過。歐陽雨回頭問政法書記,你們規(guī)定不讓看?政法書記紅了臉,說,沒有。

走出了監(jiān)獄,在車上,歐陽雨始終沉默。突然他的手機響了,他有些意外,因為他記憶里是關上了手機。是小芬打來的,小芬在那邊高興地喊著,我真的懷孕了,剛在我的醫(yī)院檢查出來的。歐陽雨的神經有些麻木,他只是敷衍地說,是嗎。小芬抱怨地問,你不高興?我懷的可是你的親生骨肉!歐陽雨解釋,怎么會不高興呢。小芬說,我聽著你怎么像不高興呢?你要是不高興我就生下來了。說著,小芬把手機關上。車廂里繼續(xù)寂靜,政法書記突然說,你的前任市長幾次想見你,是我擋住了,你不會怪罪我吧?歐陽雨沒說話,他覺得呼吸很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很晚了,夜色昏沉。

歐陽雨乘車回到市政府招待所,他剛下車,就覺得腦后驟然生風,本能地一閃,一根鐵锨砍過來。他在朦朧中看到兩個農民打扮的人,一個很壯。歐陽雨喊著,你們干什么!另一個人的鐵锨就接著跟了過來,歐陽雨的司機用胳膊擋了一下,鐵锨又朝司機的身上橫過去,就聽司機慘叫一聲,蹲在了地上。歐陽雨朝門衛(wèi)方向跑,后面的兩個人跟著,門衛(wèi)過來用槍一掃扛住了兩把鐵锨。門衛(wèi)大聲喊著,你們找死呀,知道不知道那是歐陽市長。那個壯點的依然舉起鐵锨朝歐陽雨砍來,呼呼地攜著風。門位惱怒地朝天看了一槍,說,我放槍了!壯點的人猶豫了一下,可另一個鐵锨依然朝歐陽雨跟來。門衛(wèi)開了一槍,那個人踉蹌了一下。于是,壯點的人攙扶著他急速跑了,門衛(wèi)還想再開槍,被歐陽雨一把攔住。歐陽雨走近,看見門衛(wèi)就是曾經攔著自己不讓進的那個。歐陽雨朝他喊著,去救司機。司機已經躺在血泊里,門衛(wèi)背起司機朝馬路上跑,叫住了出租車。

半個小時后,高猛和其他市領導都趕到歐陽雨的屋子里,本來很寬敞的房間頓時狹窄逼仄了。高書記對政法書記和公安局長說,一定要限期破案,這還了得。再說,你們是怎么保衛(wèi)著歐陽市長的,兩個大活人就這么明目張膽地拿鐵锨在這砍人,傳出去不成了笑柄!

歐陽雨笑了,說,別說得這么嚴重,我雖然是個代理市長,但不是玉器,磕不得碰不得。今天晚上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都在這了,我要說一句,我反對五星級賓館重新上馬,決不妥協(xié)。我要馬上安排經濟適用房的出臺方案,讓住在棚戶區(qū)的老百姓有房子住??梢愿嬖V你們,在這點上,高書記是堅決支持我的。

大家互相之間遞了猜疑的目光,高書記說,現在還不是談工作的時候,先讓歐陽市長休息吧。

轉天一早,省政府的劉副秘書長帶著人來了,來的還有省公安廳的一個副廳長。劉副秘書長在市委和市政府主要領導班子會上說,省委王書記十分重視歐陽市長被毆打事件,而且調到錄像證明,有人想把歐陽市長置于死地。這決不是小事,誰做的,背后是誰指使,王書記指示是要限期破案。一旦查出來,訣不松手?,F在這個事件已經在網上傳開,沸沸揚揚,在國外都有反應。

高書記陰沉著臉,表態(tài)說,堅決落實省委王書記指示,我是這個專案組的組長,政法書記和周局長具體負責,限期破案。歐陽雨沒有說話,大家都看著他。歐陽雨說,不要看我,我繼續(xù)工作,有高書記坐鎮(zhèn),我心里就踏實了。

高猛看著歐陽雨,忽然覺得自己眼圈兒有些發(fā)燙。他走過來握住歐陽雨的手說,五星級賓館停止建設,剩下的窟窿樓招商引資,成為中小型企業(yè)的產業(yè)園區(qū)。我們拿出相當一部分資金來建經濟適用房,三年內,讓幾萬棚戶區(qū)的老百姓必須搬進新居。大家鼓掌。 劉副秘書長讓歐陽雨陪著去醫(yī)院看望司機,檢查結果,司機斷了六根肋骨。在車上,劉副秘書長問歐陽雨,你懷疑是誰呢?歐陽雨搖頭,說不準,但肯定是跟五星級賓館下馬有關。說完,歐陽雨湊近了劉副秘書長,我托你一件事,你管經濟的,能不能跟省城的哪家超市聯(lián)絡,我們這的蔬菜大棚建得很好,蔬菜很有質量。劉副秘書長笑了,你一湊近我,我就知道沒好事。歐陽雨繃著臉,你就說你肯不肯吧。劉副秘書長說,我要是不肯呢。歐陽雨惡狠狠地說,我知道你侄女三年沒有懷孕,你找了我老婆一次對不對。你不肯,我就讓你侄女懷不了孩子。劉副秘書長笑了,大罵,你什么人??!

十二

三天后的晚上,風姑讓張為放陪同過來與歐陽雨秘密見面。風姑告訴歐陽雨,說,這五星級賓館是合股做的,有高書記和四位市領導入的股份,每人當時拿了約六十萬。歐陽雨愕然,半天才張開嘴問風姑,你怎么知道的呢?風姑囁嚅著,我是中間人。歐陽雨聽完大驚失色,說,你怎么會把這種秘密告訴我?風姑說,原本讓我動員你的前任市長參加,他堅決反對,說這還了得,腐敗都到這種程度了,令人發(fā)指。他要堅決告發(fā)此事,被我當時死死按住了。我覺得對不起他,是我害了他。我不該讓他參加入股,我是逼著他跳坑。

歐陽雨問風姑,他知道不知道高書記參加了?風姑說,不知道,我咬死口沒跟他說。歐陽雨說,那么有誰知道高書記參加了呢?風姑說,只有劉總和我知道。歐陽雨問,劉總入股了嗎?風姑灰著臉說,沒有,高書記說,這有他們五個入股,誰也不能再入了。當時劉總不樂意,后來我聽高書記說,你是項目經理,你再入股這事就復雜了。如果有人萬一知道,我們那是用入股形式支持這件事。歐陽雨的心迅速在下沉,沉到了長江里邊,然后看見江底一片泥濘,有無數條小魚在潛游著。他覺得抬頭能看見江面上有光,好像是一艘巨大的漁輪經過。讓他就開始朝上躥,結果發(fā)現了鱷魚的眼睛。

歐陽雨問風姑,你知道告訴我的后果嗎?風姑說,知道,我知道你這個人做事有原則。我不說,你也會有一天知道,或者你再去監(jiān)獄,他忍不住會告訴你真相。我想陪著他一起坐監(jiān)獄,這樣我就不內疚了。歐陽雨說,你能當證人嗎?風姑連忙搖頭說,不能。歐陽雨說,那就是說這件事情就見不了天日了。風姑說,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等著法官判我,但我決不出庭做證人。

風姑說完了就走,歐陽雨盯著張為放,你沒有入股吧?張為放說,我不會做這種事情。歐陽雨說,剛才我沒有逼問,那四個市領導人是誰?張為放說,風姑不說,我也不問。歐陽雨說,你說會有誰呢?張為放說,那就看誰堅決反對你停辦五星級賓館,誰表現狂躁,那誰就是。說完,張為放緊張地握著歐陽雨的手,說,我有些害怕,我覺得我要回省城。歐陽雨憤怒地喊著,你小子不能當逃兵,你得跟我一起在這頂著!

張為放控制著自己情緒,歐陽雨見他額頭都是汗珠,像是小螞蟻在涌動。歐陽雨說,先穩(wěn)住,我們必須要暗自調查,要跟省紀委張勝聯(lián)絡,然后必要時要匯報省委王書記。當然,一定要穩(wěn)打穩(wěn)扎,萬一這里是一個局呢,是一伙人仔細研究我們,通過風姑故意給我們放的風呢。然后挑起我和高猛之間的內訌,他們從中漁利。

張為放咂咂嘴,你想得比我透。歐陽雨回答,不是我想得那么透,我覺得這里彎彎繞的事情太多了,剛才我問了趙局,到現在那兩個人還沒查出來,而且在錄像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道這兩人是哪來的。張為放說,不可能吧,有了錄像還查不出是誰嗎?歐陽雨聽到外面響了一聲炸雷,說,我就不信查不出來,惹急了我就讓趙局在網上把這兩人抖露出來,我就不信沒有人認出他們。這不是對我歐陽雨,這是我們觸動了他們的核心利益!

轉天下午,天放晴。

歐陽雨約來了劉總和武總到了云錦小區(qū),筠連在門口等著,然后對歐陽雨說,我們調查了,有三十幾戶人家的房頂漏雨,還有幾家的山墻出現了裂縫。歐陽雨對劉總說,這房子是你們建的,你們過來檢查,對所有質量出現問題的房子修繕。完后,我親自過來檢查。

劉總雞啄米似的點頭。歐陽雨對武總說,你派人在這里建立物業(yè)管理公司,你該斂錢的斂錢,但該投入的一定投入。你弄好了弄出人心了,下一步的經濟適用房,我第一個考慮讓你參加。武總鞠躬,說,我這個物業(yè)公司要在全市做出標桿來,以后的經濟適用房老百姓搬進去就有心數了。

歐陽雨笑了,笑得很開心。

一個星期后,五星級賓館的工程終于下馬了。

在召開的市人代會會上,歐陽雨以低票當選市長。當選完,歐陽雨開著那輛吉普車回到省城。在高速公路上,他的心情郁悶,腦子總是閃回他在主席臺上的尷尬,念票人在念他的得票時語速很慢,很清晰。如果他再少個五六十張票,市長位置就完蛋了。從當選那一刻起,他的手機就不停地叫喚,都是祝賀的話,其中有高猛還有風姑。令他感動的是監(jiān)獄長打來電話,說是前任市長向他祝賀,讓他在市長的位置上一路走好。

他開著車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跑,覺得彩云都在奔著自己涌來??斓绞〕橇?,小芬打來電話,你怎么還不回來呀,我今天都流產了,你還不慰問我。歐陽雨說,今天我當選市長。小芬說,你是低票知道嗎,低票還至于這么歡喜若狂?說著小芬哭了起來,說流產很疼的,給我做手術的是我學生,我現在疼得就想罵人。

歐陽雨動情地說,小芬,你罵我吧,你想怎么罵就怎么罵,你在家待著別動,我馬上回家給你做好吃的。

小芬在電話里噗哧一笑,我又不想罵你了,你放心吧,我有姐妹照顧著呢,沒事的,你先忙你的。

隨后,省委王書記的電話也跟了進來,你低票當選市長什么滋味?歐陽雨老實地說,不好受。王書記說,案子破不了嗎?歐陽雨說,到現在沒有消息。王書記說,告訴你一個消息吧,省公安廳剛才匯報,那兩個人在云南騰沖找到了,而且知道了背后是誰。你現在回家跟小芬團聚吧,兩天后上班就有人跟你講了。

歐陽雨問,為什么現在不告訴我?王書記笑了,說,我不想好事都一起給你。歐陽雨問,高猛知道嗎?

王書記沒有回答歐陽雨的問題。

天黑透了,初春,竟然沒有一絲風。

歐陽雨沒有先回家,而是跑到了父母那里,說起自己低票當選市長的前前后后。他覺得那么多的人大代表不信任自己,投了反對票或者棄權票,今后當市長還怎么做呢?歐陽雨嗓子哽咽。父親微笑著,不要以為有些人大代表就能代表老百姓,別看重多少票,而是看重給沒給老百姓做實事。

歐陽雨看到父親已經消瘦了許多,兩只眼窩也塌陷了。他像孩子般擁抱住父親,覺得父親的胸懷還是那么寬廣。父親小聲問,你妥協(xié)了嗎?歐陽雨抬頭看著父親,我妥協(xié)什么?父親說,就是代表老百姓利益的事情,你妥協(xié)了嗎?歐陽雨說,我妥協(xié)過好多次,我很后悔。我覺得不能再妥協(xié)了。我覺得必須妥協(xié)的時候,我就不再干了!

歐陽雨走出父母家,他聽見母親喊著,看月亮圓了嗎?歐陽雨看了看夜空,月亮如玉盤。母親說圓了就是十五啊。歐陽雨站在外邊,陡地感覺到清風徐來,一種暖融融的感覺頓時傳遍了全身。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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