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雪凌
事件本身
耿銀橋,男,現(xiàn)年二十九歲,單縣耿崗鎮(zhèn)耿廟村村民,正月初三凌晨,喝農(nóng)藥自殺身亡。
晚了十分鐘
段青梅住的地方離她婆家不算近。說是一個村,習(xí)慣上叫做前莊和后莊。段青梅住的前莊大多是這幾年蓋的新房子,紅磚青瓦,有了前廈走廊,房屋里外都抹了白灰,搬過來住的多是結(jié)婚后分家另過的年輕人。前莊和后莊隔著一片樹林子。樹林子里什么樹都有,結(jié)榆錢兒的皺皮老榆樹,開香甜槐花的老槐樹,還有柳樹楊樹和棗樹。在前莊通往后莊的小路旁,左三右二還長著五棵李子樹。李子樹是段青梅婆家的,太老了,老得已經(jīng)結(jié)不出多少李子了。李子樹開花好看,結(jié)果也好看,開花時白花花一片,招來蜜蜂蝴蝶,招來一群流鼻涕的光腚小孩。小孩子摘花捉蝶,也糟蹋果子。生果子青黃青黃的,熟果子紫紅紫紅的,掛在枝頭招人饞。段青梅的婆婆每年都為李子罵人,罵一些斷子絕孫的話。樹林子里還有一棵老桑樹,是結(jié)甜葚子的老桑樹,也是段青梅婆家的,老桑樹也老了,每年披掛一身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紫葚子,招小孩子,也招烏鴉和麻雀。小孩子、烏鴉和麻雀每年夏天都圍著桑樹樂上一陣子,也挨青梅婆婆的罵,他們和它們都不在乎,吃一嘴的黑,吃一肚皮的滿足和愜意?,F(xiàn)在是冬天,開花不開花,結(jié)果不結(jié)果的樹都光禿禿的,袒露著皺巴巴的肌膚,枝枝杈杈,張牙舞爪著,丑陋得很。后莊上一大片土房子掩在張牙舞爪的枝杈間,顯得灰頭土臉。
這是一個早晨,一個冬天的早晨。夜還沒有醒透,前莊、后莊和樹林子都還在慵懶的睡意中。沒有風(fēng),空氣陰森干冷,樹不動——樹不動是因?yàn)闆]睡醒,也叫空氣凍得麻木了,動不了。
段青梅出了家門,走在從前莊通往后莊,從她家通往她婆家的小路上。段青梅像一截活動著的木樁子。她的身材高高大大,臉色土黃土黃的,腳下磕磕絆絆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她婆家走。村上的人都記得,那一天,青梅身上穿的是一件玫瑰紅的、帽檐上有一圈據(jù)說是貉子毛的羽絨服。他們后來還知道,這件羽絨服是她的男人銀橋買給她過年的,過年那天她沒穿,初二那天她沒穿,初三一大早,她穿在身上了。
段青梅覺得到她婆家的這段路真是長到天邊了,她看著婆家的宅子在眼前,就是走不到它跟前去。段青梅婆家的宅子臨著街,土院墻東倒西歪,擋不住雞飛狗跳。房子像所有的后莊老房子,殘破衰敗,老態(tài)龍鐘。兩間偏房是段青梅熟悉的,她在那里住了三年。段青梅對這所老宅子充滿厭惡和仇恨。耿銀橋答應(yīng)一結(jié)婚就讓她住上新房子,他沒做到。他讓她住的偏房低矮,潮濕,陰冷,悶氣,和她婆婆在一個院子里。段青梅和婆婆沒話說。她成天拉著一張臉,就是婆婆欠她房子的一張臉。新房子一封頂段青梅就逼著男人從老宅子里搬出來,除非逢年過節(jié),除非萬不得已,段青梅再不肯踏進(jìn)老宅子半步。
段青梅跪在老宅子前,離老宅子門樓有五六步遠(yuǎn)。說是門樓,也就極普通的對開雙扇門,頂著低矮的門頭,門頭上幾片灰瓦,掩在蓬勃的狗尾巴草中。門板在青梅結(jié)婚那年用黑漆漆過,因?yàn)檫^年也被掃過,黑漆大部分剝落了,露出大塊大塊的灰色,門上貼了醒目的紅對子,是她的公爹“老摳”找隔壁王老師寫的。左邊門框上寫著“福臨門第門耀彩”,右邊寫著“壽在堂前堂生輝”,門臉上分別寫著“忠厚傳家遠(yuǎn)”、“詩書繼世長”幾個大字,橫批上寫著“三陽開泰”。
段青梅跪在老宅子前磕著響頭一遍遍地說,爹,娘,銀橋他喝藥了;爹,娘,銀橋他喝藥了……
段青梅的身前身后鋪著滿地的爆竹屑,紅紅白白的。她的婆婆開門時,旋起一陣風(fēng),那些紙屑繞著段青梅飛起來,轉(zhuǎn)起來,轉(zhuǎn)得她的婆婆頭有些暈。
銀橋送到附近醫(yī)院時,醫(yī)生拿手試了試鼻息說,晚了十分鐘。
段青梅從前莊走到后莊,從她家走到她婆家用了多長時間呢?她在她婆婆老宅子門前跪了、喊了多長時間呢?段青梅沒喊她鄰居。
她怎么就沒喊她鄰居呢?
前一天晚上
前一天晚上是正月初二的晚上。
臨睡前,段青梅惱怒地說,正月初二誰家閨女不回娘家門?就你能,就你算個男人,就你說了算!銀橋說,不是大哥二哥回來了嗎?他們明天就走了,他們走了咱再回也不晚,又不是剛過門的新客,誰稀罕咱!段青梅憋了兩天的火氣一下子爆發(fā)了。段青梅正在收拾她大嫂二嫂給他們一家捎回來的衣服,單衣棉衣都有,大嫂捎回來的衣服包在一個半舊的碎花布包袱里,二嫂捎回來的衣服裝在一只半舊的旅行包里。段青梅把衣服都抖落出來了,攤了一桌子,分不清哪是大嫂給的,哪是二嫂給的。段青梅把它們一件件扔在耿銀橋身上。
耿銀橋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春節(jié)節(jié)目,唱的,跳的,鬧哄哄的,都說著恭賀新禧的吉慶話。段青梅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再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說,你大哥二哥回來怎么了?他們不該回來嗎?他們回來是看他爹娘老子的,又不是來看你的,非得你陪著?看你那個下賤樣,你大哥二哥一回來,你就不是個人了!就你在廚房里忙活得緊,他們是這個家的什么人?都把自己當(dāng)客了!看你大嫂二嫂那個樣,刷鍋洗碗都不肯搭把手,都怪把自己當(dāng)個人呢,那把咱當(dāng)什么了?就活該咱伺候他們?一樣的兒子一樣的媳婦,憑什么咱就得伺候他們?看你爹你娘那個巴結(jié)樣,平常一張臉拉二里地,見了他們嘴咧得像爛褲腰,把他們都當(dāng)祖宗供著了!狗眼看人低,拿咱不當(dāng)人,平常還不都是咱跑前跑后的?頭疼腦熱還不都是靠著咱!往后姑奶奶誰也不伺候了!讓他們回來伺候吧!哼,別以為誰稀罕他們這一堆破爛貨,年年捎回來一大包,外人看著還挺講究,還以為咱占多大便宜,其實(shí)就是一堆破爛貨!段青梅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又扔一件衣服在男人身上。
銀橋把眼睛從電視里拔出來,說,咋就是破爛貨了,哪一件不是七八成新?我一年到頭的衣服不都是大哥二哥捎回來的?人家還都眼饞呢!
眼饞!眼饞個屁!瞧你那個沒出息的熊樣!你還算個男人嗎?你娘一窩生你弟兄仨,咋讓我攤上你這么個沒出息的貨!算你說對了,俺家沒誰稀罕你這個沒出息的窩囊廢!你八百年不去也沒誰稀罕你,你一千年不去也沒誰稀罕你!你每回去給俺爹俺娘拿啥值錢的東西了?哪回不是仨瓜倆棗,就把俺爹俺娘打發(fā)了?俺家不稀罕你那仨瓜倆棗,還不夠寒磣人的!看看俺姐家,人家哪回去不是酒就是肉的,你不嫌丟人俺還嫌丟人哩!你今兒個不去咋不說你不敢去?你也知道啥叫丟人!大年初二,閨女回娘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到了你家還就行不通了!你看看你多像個男人,多有能耐!能管住媳婦不回娘家門!今兒個俺姐仨說好的都回娘家,就差我一個,你讓我往后怎么在嫂子跟前站,怎么說得起話?我瞎了眼,嫁了你這么個沒出息的貨!
段青梅說到這里已經(jīng)聲淚俱下了,可她沒忘了往男人身上扔衣服。耿銀橋陷在衣服堆里。他的左腳上是一頂給他兒子的紅黃相間的毛線織的瓜皮帽,右腳被一件深藍(lán)色的毛線衣蓋住了;他的左肩上搭著一件紅白相間的滑雪衫,右肩上掛著一件灰西服;懷里堆的衣服把銀橋看電視的視線給擋住了。耿銀橋整個人埋在衣服堆里,披掛著一身的紅黃青藍(lán)灰,看上去滑稽得很。他有些蒙,不知是被媳婦扔過來的衣服砸的,是被電視上唱啊跳啊的畫面晃的,還是被媳婦聲淚俱下的哭訴哭蒙的。
而段青梅的哭訴遠(yuǎn)沒有完。她把衣服扔完了,又把男人的枕頭扔過來。她說,還說什么狗屁新客,提起這回事我就惱你八輩子祖宗!那一年俺莊上三家嫁閨女的,人家都是去的小轎車,就你家開個破面包;人家銀杏家的禮盒子上,抬了一頭三百多斤的大肥豬,石榴家的禮盒子上,抬了一頭二百多斤的大肥豬……就你家,抬了一頭豬,那也算豬!像只貓,把我們老段家的臉面都給丟盡了……說好一結(jié)婚就讓我住上新房子,說的可比唱的好聽,結(jié)婚三年我才住上自己蓋的房!算我姓段的瞎了眼,這輩子找你這么個三槌子捶不出個屁來的窩囊廢!
段青梅罵得有些累,她把兩件沒舍得扔出去的衣服放在了桌子上。一件是大嫂給她的藍(lán)方格子呢大衣,樣式好看,看上去像新的一樣;另一件是給她兒子的藍(lán)毛衣,嶄新的,胸前繡了一只胖乎乎的大熊貓,兒子喜歡。段青梅疊了小心放好了。段青梅本不想拿衣服撒氣的,可她不知道為什么把那些衣服都扔到男人身上,她現(xiàn)在已差不多消氣了。
臨睡前,她對仍陷在沙發(fā)里的男人說,咋不死了你!慫貨!
這話段青梅也不是說過一遍兩遍了,說過多少遍,她自己不記得了,像一句口頭禪。段青梅說過之后都意識不到她說過這話了。段青梅忘了這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了,離地三尺有神靈,上天的神神鬼鬼都還沒走遠(yuǎn)呢,有些壓根兒就還沒走,像火神爺,要等著初七放鞭放炮送他他才走。天庭遙遠(yuǎn),路途寂寞,這些神啊鬼啊的,也希望路上捎個伴哩。
段青梅說完那句話她就走到里間屋鉆進(jìn)被窩睡覺了,和她兒子壯壯睡的一個被窩。她把兒子那邊的被角小心地壓好,段青梅甚至想,就是后天回娘家,又有什么要緊呢,又不是剛出嫁的閨女,就是剛出嫁的閨女,也有初三初四才回娘家門的,頂多跟她爹娘哥嫂解釋幾句,說她大伯哥嫂從城里回來了,還沒有走,他們先回了不好看……料想爹娘哥嫂也不會說出別的話。
段青梅躺在被窩里,把準(zhǔn)備回娘家一家人穿的衣服和給爹娘拿的禮物在腦子里又計劃了一遍。她要穿上男人給她買的那件玫瑰紅的、帽檐上有一圈貉子毛的羽絨服。初一她沒穿——那天她大伯哥嫂都從城里回來了,大嫂二嫂都穿了那種帽檐上有貉子毛的羽絨服,她知道她們穿得比她檔次高,既然她們是城里人,既然她每年都要從她們手里接過一大包一大袋過季衣裳,她就索性穿家做的棉襖過年吧。她心里有些酸溜溜,可她腦子里的小算盤也扒拉了不少遍,她家確實(shí)省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錢,這些衣服穿在男人、兒子和她身上,讓人艷羨得很哩。段青梅要把她的有貉子毛帽檐的新羽絨服穿到娘家去,賺娘的夸獎,賺嫂子的艷羨。她敢肯定嫂子和姐都不會有她這么好看這么貴的羽絨服。四百八十塊!銀橋他發(fā)什么瘋啊,臘月二十八那天他花四百八十塊錢給她買了一件玫瑰紅的、帽檐上有貉子毛的羽絨服!她高興,但她還是罵了他,罵他不會儉省過日子。她要給兒子穿上她大嫂給買的那身牛仔服——二嫂給買的那身新衣服初二時她給兒子穿上了,穿了一天弄臟了。就讓男人穿她年前給他買的那套西服吧,五十元一套的路邊貨,可是嶄新的,挺括的。給爹娘的禮物是早已備下的一箱子四君子特曲酒,四盒點(diǎn)心,走到集市上再買一箱桔子好了,不買桔子買蘋果也行,買甘蔗也行……
困意襲來,然后她就睡著了。
前兩刻鐘
銀橋起來小解時發(fā)現(xiàn)了那瓶子農(nóng)藥。
半斤裝的久效磷,掩在茅房一角紅紅白白的鞭炮屑中間。
銀橋撒完尿,在昏黃的燈光下,在被尿液淋濕癟下去的鞭炮屑中間,發(fā)現(xiàn)了那瓶沒有啟封的久效磷。
銀橋家去年種了兩畝蘆筍,兩畝棉花,為著蘆筍棉花增產(chǎn)增收他買過新硫磷、氧化樂果、久效磷,還有好幾種忘了名字的農(nóng)藥。村里有一家代賣農(nóng)藥的小賣店,店主會告訴你治什么蟲子用什么藥,防什么災(zāi)病用什么藥,用多大劑量效果好,一畝地得用多少藥……銀橋不記得怎么就多買了一瓶久效磷,一定是放在那里給忘了,又買了新的用了。銀橋看著那瓶久效磷愣了愣,然后他就拉了燈繩提著褲子回屋了。他覺得腦袋還在發(fā)蒙。電視上仍在歌著舞著唱著,亂糟糟的一團(tuán),地上、沙發(fā)上都堆著衣服。他在沙發(fā)上扒拉出一塊地方坐下來,看著電視又不知在看什么。他怎么就看著電視睡著了呢,這么冷的天,他竟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好像也沒做什么夢,也許做過,但記不起來了。
銀橋覺得冷,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好像整個身子都麻木了。電視仍在蹦蹦跳跳亂哄哄,他蹲下身子開始整理那些衣服。手不聽使喚,他差不多算是比較整齊地把那些衣服整理好了,疊了不規(guī)則的一摞,擺在沙發(fā)的一頭。他把屋門拉開一條縫,走出來,拉亮了院子里的燈。他拿起大掃帚開始掃那些鞭炮屑。這些鞭炮屑在大年初三這天太陽出來之前不能掃,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能掃,反正就是不能掃,就像大年初一這一天,太陽出來之前不能往院子里潑洗臉?biāo)粯樱竽瓿跻坏谋夼谛家瘸跞@天太陽升起來之后才能掃。要是沒太陽,要是陰天下雪下雨天,也得等到出太陽那個時辰掃。祖祖輩輩的人都是這么做的,全村子的人都是這么做的。
銀橋他神使鬼差,他不但在大年初三凌晨把院子里的鞭炮屑掃了,還把墻旮旯茅房旮旯的鞭炮屑也掃了。看看院子里實(shí)在沒什么可收拾的,他就很有點(diǎn)沮喪地把大掃帚靠著茅房門口放下了。
他放掃帚時又看見了那瓶子久效磷。那瓶久效磷仿佛一直在那等著他。它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綠幽幽的光。 耿銀橋晃晃蕩蕩地向著那瓶久效磷走過去,彎下腰,把它拿在手里。他放在眼前端詳了一陣子,他把它使勁地?fù)u了搖,晃了晃,說不上藥瓶子和手哪個更冰涼。他的手有些抖,但他還是把黑色的塑料瓶蓋旋開了。一股香甜的味道圍繞了他,焦渴饑餓的感覺襲擊了他。銀橋嗓子冒著火,肚子咕咕叫。
他想起夏天中午兩三點(diǎn)從田地回到家,看到一勺子涼水、一盆涼面條的感覺。他仰起脖子把它們灌進(jìn)喉嚨。喉嚨里火辣辣的,是被香香甜甜的液體滋潤的,瓶子掉落在地上,碎了,像完成某種使命似的,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耿銀橋往屋里走,他不知道他走得搖搖晃晃,從茅房到屋門口也就十幾步,他左拐右拐在院子里留下了很多散亂的腳印。他推開堂屋門,又推開里屋門,走到床前頭,摸了摸兒子壯壯的臉。壯壯吃得胖,臉上肉嘟嘟的。壯壯咧開了嘴,在夢里笑出了聲。他對兒子說,兒子,乖,好好聽媽媽話……他也想摸摸青梅的臉,手抖得厲害,就沒有摸。他對青梅說,青梅,我不窩囊了……青梅,我對不起你……青梅,你以后管好兒子……青梅,我難受……
段青梅聽見了男人說的那些話。
她覺得好像是在夢里,一個聲音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跟她說對不起,要她管好兒子……她還聽見那人痛苦的呻吟聲……聲音縹緲,像她男人的,又好像不太像。
她想睜開眼睛仔細(xì)地聽,可她就是睜不開眼。眼睛被什么粘連著,手腳被什么捆綁著。
段青梅困在夢里,醒不過來。
大前天
大前天是年初一。
初一這天,青梅一家餃子吃得早。
夜里十二點(diǎn),銀橋剛點(diǎn)響鞭炮,青梅就把餃子下鍋了。他們是就著春節(jié)晚會吃的年夜飯。前莊上的年輕人大多是這么過年的,他們跟著電視上數(shù)倒計時,10,9,8……3,2,1……噼哩啪啦放鞭炮,煙霧繚繞下餃子。他們都認(rèn)識那個慣會煽情的主持人倪萍,他們也都喜歡長得漂亮的周濤和董卿,對那個年年上春晚的趙本山,他好多小品段子他們都耳熟能詳,他們也評說春晚的節(jié)目操蛋不操蛋。吃罷年夜飯,年輕的媳婦都禁不住困,倒頭睡下了。小孩子早已睡熟了,鞭炮聲也驚不醒。他們最盼著過年,又等不著年,他們在睡意沉沉中被父母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抱出來吃餃子。餃子是一定要吃的,年夜飯是團(tuán)圓飯,就是出門在外沒回家的人,家里也要給盛上一碗餃子,放上一雙筷子。小孩子耷拉著頭,瞇著眼,聽?wèi){父母往嘴里塞餃子,全然失了盼過年的那股子興奮勁。父母拿壓歲錢逗他們,也逗不起他們的精神來。好在都是年輕的父母們,也并不真拿年夜飯當(dāng)回事,各人胡亂地吃幾口,讓孩子也吃一口,就算過去了。
吃過年夜飯,年輕的男人有的睡去了,有的繼續(xù)看電視,也有的從除夕夜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銀橋沒出去喝酒也沒出去打牌,他一個人繼續(xù)看電視。吃過年夜飯,青梅睡了,兒子也睡了,他又看了會電視,覺得困,就關(guān)掉電視和衣睡了。他是被噼哩啪啦的鞭炮聲聒醒的。后莊上是老傳統(tǒng),天快亮?xí)r放鞭炮下餃子。銀橋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醒來,對青梅說,起吧起吧,天快亮了。他又說,說不定大哥二哥他們早都到了。他又去逗兒子,說,壯壯起床嘍,過年嘍。他拿一張嶄新的五元票子輕輕地刮兒子的臉,他說,壯壯壯壯快起來,看看你姐姐來了沒有。壯壯醒了,聽到鞭炮聲,高高興興地嚷嚷著,過年嘍,姐姐來嘍,放鞭炮嘍。
青梅給兒子穿上新衣服,洗漱了,一家子朝婆婆家里走。到了婆婆家,果然大哥二哥兩家都到了。大哥二哥都在城里上班,離家有三十多里路,他們是一大早趕回家過年的。寒暄了之后,分別給各家的孩子發(fā)壓歲錢。青梅的婆婆也給每個孩子發(fā)了十元壓歲錢。青梅的公公老摳說,你哥仨挨家轉(zhuǎn)轉(zhuǎn)吧,別忘了去看看東頭你二大爺,只怕?lián)尾涣藥滋炝恕?/p>
青梅和嫂子拉著家常,她們也去拜訪了幾家親近的嬸子大娘家。三個孩子,老大石橋家的十歲,老二木橋家的五歲,銀橋家的壯壯三歲半,石橋木橋家的都是女孩子,只有銀橋家生了一個帶把兒的。三個孩子玩在一起比炮仗,兩個城里來的孩子慷慨地把她們的煙花炮仗拿出來送給壯壯,她們一個接著一個把煙花炮仗在院子里燃放了,夜明珠,閃光雷,二腳蹬,還有可以拿在手里點(diǎn)著的小花鞭,引來不少鄰家的孩子眼巴巴望著。來給青梅公公、婆婆拜年的也不少。早已經(jīng)不興磕頭了,來的人都說大娘大爺給您磕個頭吧,可也沒誰跪下去真磕,說一些起得早啊過年好啊的吉慶話,然后說還得挨家轉(zhuǎn)轉(zhuǎn),就走了。
銀橋在拜年時兩次說了不該說的話。
按說呢,拜年由他大哥二哥領(lǐng)著,他們又是從城里回來的,見了人,寒暄問候有他們,他只管跟著哼哼哈哈就行了。往年都是這樣的。今年銀橋他搶話說。
一次是在村東頭的二大爺家。二大爺九十四歲了,是村上年紀(jì)最大的。二大爺沒什么毛病,他只是太老了,老得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一口飯,三天沒說一句話,三天沒睜開眼睛了。銀橋哥仨進(jìn)去時,沒等他大哥二哥說一句話,銀橋就搶著說,二大爺,過年吃了幾碗餃子???可得多吃一碗,明年保不準(zhǔn)就吃不上啦。二大爺?shù)膬鹤酉眿D都在跟前呢,他們面面相覷,尷尬著不知說什么好。銀橋他大哥二哥也都愣住了,訕訕地說了幾句吉慶話,準(zhǔn)備出門。哥仨準(zhǔn)備出門時,三天沒睜眼的二大爺眼睛睜開了,三天沒說一句話的二大爺一字一句地說,橋呀,保不準(zhǔn)——明年——誰吃不上餃子……沒說石橋木橋和銀橋,可明擺著回的是銀橋的話。
另一次是村西頭的二奶奶家。二奶奶今年七十三,身體硬朗著呢,一進(jìn)門,銀橋就說,二奶奶起得早吧?都說七三八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看您這身子骨,再活個十年八年沒事兒!二奶奶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二奶奶很誠懇地說,土埋脖子的人啦,活今兒沒明兒的,往后的好日子還不都是你們的!銀橋說,二奶奶,這話咋說哩,您別看我今天活蹦亂跳的,說不定還活不過您哪……銀橋他大哥石橋終于忍無可忍,沖著銀橋呵斥道,小橋,你給我閉嘴!大過年的你胡說些什么!石橋不迷信,可再不迷信也不愿意他兄弟大過年的盡說些死呀活呀的晦氣混賬話。
銀橋大過年的他吃錯藥了!
前三個月的一天
是九月上旬的一天吧,村里來了兩個串鄉(xiāng)刨樹的。銀橋原準(zhǔn)備去種剩下的二分小麥去,一出家門撞上了。銀橋說,老哥,跟我去看棵樹,看看成材不。
銀橋家的老宅子前,長著一棵大梧桐,一摟多粗,是他爹老摳在銀橋出生那年栽下的。銀橋說,給老人做喜活,看看屈才不。年長的一位伸胳膊摟了,又用手揸開五指比劃了一陣,說,這樹有三十年了吧?做活,正合適,包你都是獨(dú)板,包你夠敞亮。家鄉(xiāng)人把做棺材叫“做活”,給活著的老人預(yù)備下棺材叫“喜活”,做活尤以樹粗樹直能做獨(dú)板為上品。銀橋說,那就刨吧。銀橋又說,這棵樹,和我一般大,是生我那年栽下的。于是就刨了,鋸成了一尺多厚的板子。村里人見了,都問,小橋,準(zhǔn)備做什么呀?銀橋說,做喜活。聽的人都愕然,但都說,橋,這么孝順,這么早就給爹娘預(yù)備下了?銀橋說,反正得做,早做早了一樁心事,也省得到時候抓瞎了。
銀橋的爹老摳心里不痛快。銀橋不吱一聲把樹說刨就刨了,就算是給老子做喜活,咋著也得先吱聲啊。他老摳才六十歲,他老伴比他還小兩歲,兩人都沒病沒災(zāi)的,這么早就把喜活預(yù)備著,總讓人心里不是個勁,堵得慌。老摳心里堵,也不好多說啥,小橋把喜活為他老子準(zhǔn)備著,孝哩。老摳只是說,截了板子放著陰干吧,過他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再做也不晚??芍贿^了一個月,銀橋就把木匠請到家里了,就把活做好了。
活是好活,一掌多寬的板子,都是獨(dú)板。木匠的手藝好,沒用一根釘,都是用榫子合的。五尺五高,七尺七長,敞敞亮亮的。銀橋愛惜它就像愛惜自己的新房子。他在院子?xùn)|南角打掃了一塊干凈地皮,用磚四下里墊了,墊了四層,把活架上去,讓太陽給烘著。陰天下雨,銀橋用一塊塑料布把活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了蓋了。臘月十三下第一場雪,銀橋找人把活抬到了屋里。銀橋說,也干透了。第二天,他趕集買了兩盒漆,一把刷子,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烏黑發(fā)亮能照見人影子。
當(dāng)初銀橋扔下麥種刨樹時,青梅就恨恨地說,你爹你娘一時半會死不了,你給自己留著吧。銀橋把木匠請到家里時,青梅又恨恨地說,你爹你娘一時半會死不了,你給自己留著吧。銀橋圍著喜活一遍一遍刷油漆時,青梅氣得咬牙切齒,說,當(dāng)初蓋新房子你都沒這么上心過,你給自己留著吧!
關(guān)于住宅
銀橋家的房子是三間正房兩間偏房。三間正房東面兩間是相通的,西面一間留了單耳房,做了臥室。誰家蓋房這樣布局呢?西單耳房叫做孤獨(dú)房,主主人不利;偏房是西偏房,西偏房與正房之間的距離超過了三尺三,脫氣了,主家人不和;銀橋家的茅房放在了院子的東南角,有礙風(fēng)水。村里的很多人都記得,銀橋蓋房上大梁時,他爹老摳只買了一盤五十頭的小鞭炮,還是陳年舊貨,響到一半,不響了,又點(diǎn)了第二回。
后來很多人都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在前莊通往后莊的樹林子里,那棵長在水坑沿上的,遭雷劈過的歪脖子老柳樹,正對著銀橋家的三間正瓦房。不是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嗎?前面倒是沒有桑樹,可這棵老柳樹,誰也記不清它有多大歲數(shù)了。他是后莊李老頭家的,李老頭光棍一條,他死后李家絕戶了。李老頭春天死的,夏天這棵歪脖子老柳樹就遭了雷劈。咔嚓嚓一個響雷,一個火球滾動著把老柳樹劈去一半。按說呢,就是遭雷劈也輪不到它,在這片樹林子里,它夠老,卻不夠高,有好幾棵柳樹都比它高,有好幾棵楊樹槐樹也比它高。再看那個三角形的水坑吧,雖然隔著幾行子樹,也正對著銀橋家的正房哩。風(fēng)水先生說,這樣的水坑水塘子,風(fēng)水上叫做“寡婦池”。再說房前屋后也不該栽果樹的,青梅她婆婆栽的是李子樹呢,“李子行里抬死人”,說的是李子吃多了沒好處,總歸是不吉利,青梅她婆婆,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紀(jì)了。
唉,這些個問題,存在了這么久,以前怎么就沒注意過呢?
關(guān)于姻緣和名字
青梅的娘家離得遠(yuǎn),有五十多里路。青梅的婚事是一個遠(yuǎn)房姑奶奶做的媒,她姑奶奶早些年嫁在后莊了。因?yàn)檫h(yuǎn),才沒能夠打聽清——青梅在嫁過來之前就許配過兩家了,還克死過一個未婚夫。
第一家是鄰村的,見了面,收了彩禮,吃了訂婚酒席。從見面那天起,小伙子就得了一種怪病,貪吃、嗜睡,一頓能吃三斤饃飯,一天要睡二十個鐘頭。青梅的娘不愿意,找媒人要退婚。男家說,又不是什么大病,正在治哩。拖了一年,沒什么好轉(zhuǎn),人胖得不成形了,連路都走不動了。青梅的娘死活不肯了,說,莫誤了俺閨女一輩子。退婚,又不答應(yīng)退彩禮。三萬三呢!媒人從中斡旋,說,女方提退婚,沒有不退彩禮的道理。青梅的娘說,俺閨女都叫人家摸過了,都喊過人爹娘了,俺閨女名聲都敗壞了,不問他們賠錢,都便宜他們了。男家嬸子大娘一大群,在段橋罵了三天三夜,還用屎尿把青梅家的大門潑了糊了。也該著青梅說不起話,一退了婚,那小伙子的病竟不治而愈了。據(jù)說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生了大胖兒子,日子過得火火旺旺的。第二家是二十里之外的,見了面,收了彩禮,也吃了訂婚酒席,兩家都滿意,都定好是臘月二十六的喜事了。臘月二十四,那個模樣周正的小伙子開著三輪車去集上操辦酒席,回來時自己把三輪車開到溝里了,溝不深,車沒壞,一車的雞鴨魚肉都在,人看不見傷,命卻丟了。
青梅的姑奶奶是銀橋五服邊兒上的本家奶奶。當(dāng)初青梅的姑奶奶是受青梅娘囑托給青梅尋婆家的。之前自家尋的兩戶人家,一病一死,在當(dāng)?shù)貕牧嗣暎屓嗽诒澈蠼懒瞬簧偕囝^。她娘說,嫁遠(yuǎn)一些吧,就想到了青梅的姑奶奶。五十多里路,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算是挺遠(yuǎn)的距離了。她姑奶奶就尋到了老摳家老三銀橋身上。銀橋相貌平平,黑臉膛,小眼睛,闊嘴巴,心眼脾性不壞,也懂理,也勤快,配青梅綽綽有余了。她姑奶奶說青梅盡照著好處說,說姑娘樣樣活兒精通,是極賢惠、極明事理的,屬兔的,比銀橋小一歲。見了面,銀橋娘和銀橋爹都沒相中,銀橋娘說,“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這姑娘顴骨都能當(dāng)切菜刀用了。可銀橋相中了,銀橋愿意,他爹娘也就不好多說什么了。銀橋怎么就相中了呢?銀橋就覺得姑娘順眼,他心里樂意。以前也相了兩三個姑娘,都比青梅長得好,可銀橋他就是看著不樂意。青梅覺得銀橋矮了些,黑了些,身子骨單薄了些,可她還有啥好挑的?她姑奶奶她娘都壓著嗓子呵斥她,別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人家不嫌就燒高香了。事就這么定下了,見了面,送了彩禮,然后結(jié)婚過日子。也吵也鬧,都是青梅在吵在鬧,銀橋多半由著她,銀橋沒還過嘴,也沒動過青梅一根手指頭。倒是青梅,就沒聽見她對銀橋說過一句溫情的話,陰損刻薄,動不動就咒男人死。哪有那樣咒罵自己男人的?青梅實(shí)屬牛,比銀橋大一歲,銀橋?qū)倩?,犯克哩。命相上說,牛虎相斗,受傷害的是虎不是牛,虎逞一時之威,牛韌性長。
青梅的娘家村,名字叫做“段(斷)橋”。這個事實(shí),也似乎在銀橋死后才被注意到。再說,老摳家三橋,石橋木橋銀橋,銀橋怎么就叫了銀橋呢?鄉(xiāng)下的孩子,這名字叫得金貴了。若是和他哥一樣,叫個土橋田橋林橋什么的,興許就不會出事了,即便叫了銀橋,也該有個狗蛋貓蛋什么的小名賤名配著,卻沒有,只叫了銀橋。銀橋命里缺木,沒補(bǔ),犯了命局的喜用神,違了生辰八字了。
入 葬
主事的是三叔。三叔原先是生產(chǎn)隊(duì)長,后來生產(chǎn)隊(duì)解散了,三叔很是失落了一陣子。三叔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領(lǐng)地,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兩千多人的大村子夠他忙活的。
三叔站在銀橋家的院子里,滿臉莊嚴(yán)肅穆。他呵斥著亂跑亂竄的孩子,有條不紊地安排著銀橋的后事。銀橋被裝殮在他為他爹準(zhǔn)備的棺材里。棺材停放在院子的東南角,他墊的磚還在,棺材就放在了磚上面——家有白發(fā)人,銀橋進(jìn)不了屋。
青梅在屋里的沙發(fā)上趴著,尋死覓活的,由三兩個年輕媳婦守著;銀橋的爹娘,在老宅子里哭天搶地,嚷著要見兒子最后一面,三叔沒讓。三叔讓幾個年紀(jì)大點(diǎn)的女人守著陪著勸著,三叔說,可不敢再添亂子了。銀橋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沒回城,全都來了,哭得哀哀痛痛的。他大哥哭了一陣子就不哭了,爹不能來,他就是一家之主了,三叔安排事情總要向事主匯報的。他大嫂哭得痛。他大嫂哭著說,小橋呀,我的好兄弟,你咋這么想不開呀,你咋走了這條路呀,我進(jìn)這個家你才九歲,我看著你長大的呀。你從小好說好動,你不是一個想不開事的人呀,你這回咋就想不開了呀。你千不該萬不該呀,我的好兄弟……哭得一院子的人都跟著哭,都唏噓著甩鼻涕抹眼淚。
下午入的葬。
青梅由她兩個娘家嫂子架著到了墳地里。她的頭發(fā)亂著,頭耷拉著,嘴張著,嗓子啞著,聽不清哭訴的什么。青梅身上還穿著那件帽檐上有一圈貉子毛的玫瑰紅的羽絨服。村上人都恨恨的。棺材入土?xí)r,都希望她往棺材上撞一下,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卻沒有。青梅木木呆呆的,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一些女人的憤怒都寫在臉上了,有些狠話還說出了口——早巴望著男人死了吧!早有相好的了吧!穿得那么艷,要搭臺慶賀哩! 真是蛇蝎心腸啊……
三歲的壯壯為他爹摔的老盆。壯壯穿了孝衣戴了孝帽子,他只覺得好玩。一整天他都沒哭一聲,這么多人在家里,真是熱鬧。他大伯遞給他一只土盆子,要他往兩塊磚頭上摔。他開始不敢摔,怕爹娘出來打屁股,仰頭左右看了,那么多大人,都鼓勵他摔,他就使勁地摔了?!芭尽保槌珊枚喟?。壯壯覺得好玩,他開始還怕爹過來打他屁股,爹沒來,娘也沒來,他就咧開嘴笑了。一塊碎片有些大,他笑嘻嘻地跑過去,蹦幾蹦,拿雙腳使勁兒跺碎了。
村人的憤怒
青梅三天沒出家門。
到了第四天,青梅下了床,走出屋,走到院子里,走到一輛地排車跟前。
青梅開始往車上裝東西,先是嫁妝,再是糧食,然后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零碎東西。
拉了四五天,村里人有些看不過,都跑去給銀橋爹娘說,都說不能便宜了她,都說不能讓她把東西都拉娘家了。老摳耷拉著眼皮說,隨她吧。銀橋的娘,青梅的婆婆,那個為一顆李子一把葚子能罵三天的女人,面無表情地說,隨她吧。來說的人把嗓門都提高了,把你孫子壯壯也給帶走啦!老兩口還是那句話,隨她吧。
這老兩口,這一家子人,都中邪了吧!
連自己的孫子都不要!都不留!
草帽嚇著了
草帽是銀橋東鄰家的孩子,五歲了,天天去喊壯壯玩。這一天早晨吃過飯,草帽又去喊壯壯玩,喊了幾聲不答應(yīng),就回了?;氐郊揖秃邦^疼。
草帽媽抱了草帽去后莊找他奶奶。他奶奶從水缸里舀碗水,拿了三根筷子,在屋門口坐下,把碗放地上,把三根筷子并一起,在碗中央立住了——他奶奶說,是誰,站住,是銀橋吧?三根筷子并一起,在碗中央站直了。
他奶奶用手指蘸了蘸碗里的水,在草帽的額頭上彈了彈,然后把那碗水在門外潑掉了。
他奶奶說,知道你死得屈,可是陰陽兩界,你不能再到家里來,到家里來你去你家,不準(zhǔn)再招惹俺家小草帽,再招惹俺家小草帽,不饒你個屈死鬼!滾吧,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再問草帽,頭不疼了。
埋著銀橋的那塊地附近,沒有人敢去做莊稼活,路過地頭的,有幾個大人也被嚇著了。都用水潑,都罵,你個屈死鬼,陰陽兩界了,還來做什么!滾吧,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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