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大地靈巧如一雙鞋匠的手
大地靈巧如一雙鞋匠的手
它收容一切,修補(bǔ)一切
好人或壞人,潔凈亦如是
骯臟亦如是。我們被安置
在這霧靄四起的大地上
那高于我們和低于我們的
都沒能帶來必要的教誨
我們活得如此這般,像一個
未獲啟示和蒙恩的人
活在自身的困惑里,而萬物
則活在自身的意圖里
像那些在雨中匆匆趕路的樹
有時會停下來,靜靜地
看著我們,帶著一絲憐憫
而大地靈巧如一雙鞋匠的手
它安排這一切,允諾這一切
并帶著怎樣的憂郁,怎樣的
確然,輕輕地說出:你。
講和
我發(fā)明了一種和這個世界講和的
方式:背對它,不理它,干煸它
我曾舉著燈,卻只發(fā)出一小片光亮
我的燈越亮,前面的道路就越黑暗
我曾尋找稻草,那最后一根救命的
稻草,也正是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
我緊盯著一道光,直到眼前一片黑暗
獄中的自由嚇壞了我,自由如此新鮮
記住一個影子吧,不讓它隨光消逝
記住一段音樂,不讓它隨耳朵流亡
這是一個側(cè)身的時代,謝謝你耶穌
謝謝你尼采,讓我混蛋但不必絕望。
卑微
我對我的無知就像我和你
你有時在有時像天空所呈現(xiàn)的一種
空洞的藍(lán),我無法確知你因?yàn)槲揖驮?/p>
你中。卑微,因此卑微也在我的體內(nèi)
我曾聽到一陣不是的風(fēng)吹送來的消息
一只甲蟲要來與我同歸于盡,不是你。
天啊,我的眼睛所贊同的我的耳朵卻
表示反對,我已無法統(tǒng)一自己的全境
當(dāng)灰色鳥群翔集于靈魂的對角線
猶如我的詩之于我全部的過往
卑微也被打包壓縮在這些字里行間
其中有你,其中有我,而我有所不知。
作品
一個老年泥水匠在樓前馬路上
修補(bǔ)一口窨井,井蓋被車輛
軋塌了,他要在雨季來臨之前
將它修好。一小堆水泥和沙子
一輛綠色手推車,一兩件工具和
一小灘水跡,在陽光下,他顯得
孤獨(dú)又清晰,還保持著老手藝人的
精細(xì),就像一位外科醫(yī)生
要將傷口縫合得完美無缺
而大雨就要在黃昏來臨
新鮮的水泥還來不及干
他的作品將在一片汪洋中毀于一旦
我們都是這么想的,而事實(shí)也許
正如我們所想的一樣,毀于一旦
但在毀掉之前,他要將它做好
就像這首詩,寫完之后再被人遺忘。
安慰
每當(dāng)我充滿過失、渙散、疲倦而失神地
回到家中,需要一個無用的基礎(chǔ)時
她就將臀部輕輕翹起,像一座鐵砧
讓我在上面鍛打一枚枚釘子
用這些釘子,我將周圍的空氣釘緊
而有時,她也需要一場暴力的安慰
就像一塊燒紅的鐵插入水中
她愿作那盆水。
靜默
天一直很暗,厚重的云層陰沉著
時不時飄下一陣急雨,像是一種遺棄
石板地閃著光,樹上的鳥兒
頸項(xiàng)敏捷地抖落身上的雨滴。
就這樣吧,內(nèi)心里一個聲音說
拿去我的杖,飲下我的血,不要
留在孤獨(dú)和哀悼里
仿佛是一種勸慰,也許是警告
說不清楚,總之是
什么也沒做,抽兩顆煙
將一杯茶喝到?jīng)]有味道,天
也就慢慢變得明亮起來,而那個聲音
也遙遠(yuǎn)得像是沒有發(fā)生過
然而正是在這靜默中
一種新的期待在指引我
那尾隨而來的,又試圖吞噬我。
寄意
有時我通過落在陽臺上的雪
來愛這個世界,有時通過象眼里的光
通過一個女人來愛,這還是第一次
那一天夜里,我直到很晚才走下火車
徒步穿過郊區(qū)的曠野,村莊像一座孤墳
我聽到月光落在瓦屋頂上,像清晨
新雪鋪設(shè)的舞臺,只為你我所準(zhǔn)備
當(dāng)它們升入空中,成為我們共同的呼吸
那一刻,在穿過你身體的那股暖流中
有一點(diǎn)是我溫情的匯入而你并不知曉。
信心
就像巨獸生活在神話中,他在生活里
經(jīng)常制造那種鐵器劃過碎瓷的聲音
但這又有何益,既然連你們都贏了
他就想讓失敗干脆來得快一些
他活著似乎是為了急速奔向死亡
為了讓死亡不再出現(xiàn)在生活里
而其他人活著只是活著那死
如今,他死了,并且充滿生機(jī)
他的時鐘,他的書籍,他那清空的
舊相冊,還和活著時沒什么兩樣
他和我們說著再見再見就再也沒見
然而事實(shí)上有多少故舊新知都不過是
生見一回,死見一面
每一個優(yōu)秀的魂靈離去
世上的光就會少一點(diǎn)點(diǎn)
當(dāng)黑夜來臨,便是我們與鬼魂同在的時刻
感謝他吧,他那么痛苦又倦怠
感謝他吧,他的愛無邊給我們以信心。
大水
——乙未登岳陽樓記
當(dāng)有人說起那些故事時我依然覺得
那只是別人的事,那不是我們
那些情意,那些雅集,那在樓上宴飲
在閨中作樂在大水中征伐的天才不是我們
那些故事早已結(jié)束,當(dāng)我們說起某人的凱旋
某人的死,仿佛說起某顆恒星,某顆行星
那么恒定,又那么遙遠(yuǎn)
那美好的傳奇擁有世間所有的光
但這光不是我們,到目前為止,我們
依然是無望的,曾有人專程到這樓上來
尋找光,這怎么可能?這浮華的樓閣只有霧靄
如同眼前這片大水:空蒙、迷離,千帆入暮
惟余風(fēng)聲過耳,揭示著歷史,如長夜,沒有盡頭。
信任
沒有什么比冬日的霧霾
為光禿禿的樹枝所繪出的背景
更令人沮喪,有時你會想起
那以自我為背景的星空
所發(fā)出的微弱的光,那些光
也匯入虛無,成為霧霾的一部分
如今,詩歌是一座巨大的難民營
所附設(shè)的瘋?cè)嗽海诒舜怂l(fā)出的
淡淡的光中,為自我加冕,乏善可陳
但榮譽(yù)已無法把我們從虛無中救出
大地踩上去軟軟的,霧霾自我們的肺部
生成,接下來該怎么辦呢?你問自己
放棄鄉(xiāng)愁吧,接下來交給瘋子們?nèi)ヌ幚?/p>
就像信任一臺街頭的自動售貨機(jī)
嘩啦一下傾倒出屬于你的硬幣。
霧中讀卡夫卡
整個冬季,濃霧像一只安靜的籠子
扣在我頭上,太陽脆弱如樹上的霜
每一樁悲劇都自動帶來它的哀悼裝置
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
仍有一些冰閃爍在黏稠的空氣里,像密倫娜的信
輕快的鳥兒如黑衣的郵遞員在電線上騎行
在確認(rèn)了輕微的屈辱后,我再次交出耳朵
郊區(qū)逐漸黯淡下來,地下像埋藏著一個巨大的
礦區(qū)在隆隆作響,我合上書,交上眼睛
并成功地說服自己,獨(dú)自營造著一個困境
而現(xiàn)在,一只甲蟲要求我對困境作出解釋
就像一首詩在向我懇求著一個結(jié)尾
現(xiàn)在,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
一個確切的困境。
晚風(fēng)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白居易《偶作寄朗之》
黃昏的房間里迎來雪的反光
新雪,在一杯濃茶里接近尾聲
他時常想起他們第一次做愛時
她淺栗色頭發(fā)上所閃現(xiàn)的光
那是自她身上發(fā)出的自然光
充滿雪的清新,和性的微溫
他以為那只是開始,但那是
開始的一部分,也是結(jié)尾的
一部分?!皼]有什么是完美的
沒有什么……”他囁嚅著起身
朝雪中的麻雀撒出一把谷粒
晚風(fēng)中飄來一串低音C
在一副衰敗的耳朵中完美地奏響。
晚來意氣
初夏的雨下了一天,空氣濕漉漉的
如同你的手在我的記憶里變涼
剛剛離巢的燕子站在玉蘭樹上鳴叫
它的同伴們此時在微雨中游戲
我能夠想象的天堂大概就是這樣了
花香,雨聲,女主人就在身旁
還有一小片天井,無人闖入
無人敲門,恰如雄心那么大。
感官之愛
你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這樣來定義:
臨時性的,一種可自由拆解的
肉體裝置
畢竟,你們的荒淫
比起帝國的墮落來
還是要純潔一些。
比如,當(dāng)你觸摸她的臀部,感覺
就像在觸摸一盆水的表面波紋
一旦輕觸變成遲緩的插入
她的臀部便會涌起一片海,臉上
也有了一種被征服的氣質(zhì)
掩蓋了多少虛情和假意。
你喜歡她,是因?yàn)樗?/p>
你所喜歡的樣子
我是說,她所裝扮出的樣子
你喜歡她不需要太多真實(shí)
因?yàn)檎鎸?shí)總是千篇一律
一點(diǎn)也不吸引人。
你們花了一天的時間彼此愛上對方
卻注定要花更多的時間來相互仇恨。
波爾多開出的列車
十六歲,剛從西貢回來,乘坐
自波爾多開出的夜車,一家人
都已入睡,只有她還醒著,以及
那個三十多歲的陌生男人
光腳,穿著殖民地式樣的淺色衣裙
聊在西貢的生活,大雨,炎熱游廊
閉口不談中國情人的話題,身體卻
沒有回避,假裝睡著,將那男人的手
勾引到身上來,“他輕輕地把我的腿
分開,摸到下身那個地方,在發(fā)抖,
像是要嚙咬,再次變得滾燙……”*
夜車開得更快了,車廂的通道一片沉寂
那被稀疏的毛發(fā)所包圍的性器,像一座
小墳,微微敞開著一扇天堂與地獄之門
她后來傾向于認(rèn)為,能夠激發(fā)情欲的寫作
也是好的,就像一盤桃子所激發(fā)的食欲
真正的天才呼喚的是強(qiáng)奸,猶如召喚死亡
只是過于虛幻,就像那個晚上,他的柔情
像一滴蜜蠟,在她的身體上彈奏離別曲
火車停站,車到巴黎,她把眼睛睜開
他的位子空在那里,像沒發(fā)生過一樣。
*引自杜拉斯《物質(zhì)生活·波爾多開出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