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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木

2016-11-18 04:51申劍
山花 2016年17期
關(guān)鍵詞:梧桐春風

申劍

富翁俱樂部是富豪們的海上樂園。離這里不遠,有個廢棄的碼頭,十分荒涼。一個漁夫總在這里釣魚,每天他和太陽一起出現(xiàn),和太陽一起離開,他看起來比太陽還要快樂。他很貧窮,所得僅夠糊口,他的妻子和兒子常常抱怨和羞辱他;他的朋友要和他合伙賺錢,他不去,朋友很少理他了;有個富翁和他做了朋友,富翁送給他一根純金的魚桿,他就用金魚桿釣魚,他的妻兒想把金魚桿賣了過好日子,朋友想借金魚桿去做生意,他都沒有給。有一天,他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碼頭上,金魚桿刺穿了他的心臟,但是金魚桿不見了。你能破譯他的死亡之謎嗎?

梧桐用這道題給自己定了終身。

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英文專業(yè),學(xué)業(yè)尚好, 長相就如名字,梧桐一般,懂樹的人細品了,方品出綽約悠長的風姿和詩意,并不打眼,她耐看,越看越挑不出毛病??上型瑢W(xué)都被青春期荷爾蒙燒得熱血沸騰,沒什么耐性,只顧圍著那幾個驚艷版的女同學(xué)打轉(zhuǎn)。梧桐只有兩個追求者,同班的張送涼,學(xué)中文的呂金同。張送涼爽快果斷聰明熱情,乒乓球排球足球球球通;呂金同深情執(zhí)著含蓄隱忍,琴棋書畫子曰詩云樣樣精。張送涼原名張送糧,家在山區(qū),下面還有送米、送油、送磚、送棉一大串弟弟妹妹;呂金同原名呂金桶,家在本市紡織廠,上面的金針、金剪、金盆都已成家。張送涼黑皮膚單眼皮勝在一頭油亮濃密的微微自來卷黑發(fā),呂金同玉樹臨風濃眉大眼可惜頭頂頭發(fā)略稀,弄不好會早早禿頂。梧桐想了三年也沒想清楚到底該選誰。梧桐家在本省東部的一個地級市,距她所在的省城丹青市有三個小時的車程,父母和兩個哥哥都有體面的工作,她選對象,只需對自己負責。

梧桐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進了省地質(zhì)研究所,在資料室工作,所長是父親從前的老戰(zhàn)友,對她極為關(guān)照。呂金同沒出校門,他要上研究生,然后爭取留校,他的人生規(guī)劃是教授加專家。張送涼應(yīng)聘在旅行社當導(dǎo)游,帶歐美團,整天舉著小旗子率一幫老外在丹青市的大街小巷鉆來鉆去,看磚看瓦看古跡。

前程已見高下,但梧桐只在乎幸福。女人的幸福和男人的前程在她看來,并不是因果必然的方程式。說到底,她想要的是一個對她最好的人。至于這個人每個月是掙一千還是兩千,上班時間是東奔西走還是喝茶看報,她覺得無關(guān)宏旨。她只要對她好的人,好得日夜相守百看不厭,早晨出門來個吻別,晚上回家先行擁抱,夜里摟著有說不完的話,就這么點甜意,足以抵消人間萬苦,一輩子波瀾不驚就過去了。女人的絕頂成功,不過是被一雙手從青絲紅顏捧到白發(fā)蒼然,沒有這雙手,即便坐擁萬里江山,心里頭也是寸草不生的荒涼。梧桐從無野心,她只想過普通人庸俗無比的好日子。

這一年香港回歸,丹青市香港游客驟增,歐美客人銳減,張送涼一連多日帶不到團,他的底薪本就很少,收入基本靠提成,實在撐不住,開口跟梧桐借過兩次錢。借了兩個月也沒見還,梧桐知道他日子緊得厲害,有時下班就到食堂買些包子炸糕什么的,到他宿舍一起吃。

張送涼胃口極好,拳頭大的肉包子差不多兩口一個,一頓飯能吃下七八個,然后用電熱杯打個雞蛋湯,呼嚕嚕喝了,抹抹嘴,他說,吃干貨可得溜溜縫,沒有溜縫湯,一肚子干貨能噎死人。梧桐,你別給我送吃的了。你要真看得起我,你給我個明白話。我現(xiàn)在是咱們同學(xué)中混得最慘的,樣樣差你一頭,可二十幾歲的人,我有大把的明天,你敢不敢跟我賭明天?

梧桐說,地質(zhì)研究所的資料室,有很多國外引進的地質(zhì)資料和書籍,都是原版的,這么多年沒人翻譯,也沒人注意,布滿灰塵,發(fā)黃發(fā)脆。我仔細整理了一遍,發(fā)現(xiàn)一本小冊子,只有幾頁紙,只有一道題,扉頁上說,如果你是個祈禱幸福的女子,讓他做這道題。你不可以嫁給做錯題的人,他們會讓你哭。張送涼,我以為這是天意,你要試試嗎?

張送涼笑了一半趕緊打住,梧桐的神情極其莊重肅穆,完全是一道試題定終身的樣子。他從一進大學(xué)就迷戀她,整整迷了四年,連她的手還沒拉過。他并不氣餒,因為他知道,那個所謂才子呂金同,也同樣挨不著梧桐的半根頭發(fā)。在他眼中,梧桐是仙苑奇葩,身上天然和俗氣絕緣,她從不關(guān)心男人的住房、工資、單位、家境,在她面前,他用不著自卑,她讓他舒服舒展,讓他活得壯志昂揚。

張送涼說,梧桐,我也有個問題,這道題你給大才子做了嗎?

梧桐點頭,前天給的,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想出答案,扉頁上說三天為限,明天就到期了。

梧桐一字一字,慢慢地背出了那道題。她說,張送涼,三天呢,你別急。想出答案了,你來資料室找我,給我打電話也行。那個漁夫死得太可惜了,我常常在想,那個金魚桿它是什么樣子呢?還有,金魚桿到底去了哪里?

梧桐從包里摸出幾包方便面和一袋奶粉,放在桌上。她說張送涼,錯了也不要緊,我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梧桐要走,張送涼問,你自己做過這道題嗎?

我一個穿裙子的好像不需要那么聰明吧?梧桐臉上騰起兩團粉紅,她說,我真是笨死了,我做不出來,一著急就看了答案。

我現(xiàn)在就能告訴你答案,答案只能是這樣的。張送涼說,梧桐,漁夫是富翁殺死的,金魚桿被扔到海里了。對不對?

梧桐目瞪口呆,她說為什么?張送涼,為什么?

因為嫉妒,富翁嫉妒漁夫每天比太陽還要快樂,他不能容忍窮人擁有快樂,他給漁夫金魚桿就是想剝奪他的快樂,可漁夫不肯改變。用金魚桿殺人的,只能是富翁,因為漁夫的妻兒和朋友如果殺人,不會舍得用黃金當兇器。富翁不在乎金子,殺完就扔了。梧桐,這道題小兒科,我都不用過大腦,你不能用這個定終身,來個高難度的?

我偏要用它。梧桐笑說,你才用了三分鐘,簡直能過頭了,張送涼,你怎么想出來的?

梧桐,我不是聰明人,只不過我比你們會讀書。張送涼說,大多數(shù)人讀書歷來仰視,一仰視就沒自己了,都是跟屁蟲。我看誰的書都是平視,甚至俯視,任何偉大的書,都有著致命缺陷和局限,你得把它看透,看透一本你自己就升一個段數(shù)。比如出這道題的人,他的人性黑洞是仇富,他認為但凡富翁必是痛苦的,其實人怎么活都免不了難受,這是人性底色,可是富難受要比窮難受好受得多,富難受是裝難受找難受,窮難受那可是真難受。叫我說那個漁夫他就該死,大男人讓妻兒吃不飽他不該死嗎?想要安貧樂道就別娶妻生子,女人嫁給他是圖挨餓嗎?所以梧桐,你別再勸我找什么正式單位了,我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我要掙錢我要給你無限多多多的愛和錢。

張送涼說什么也不讓梧桐回去,他拉著梧桐進了電影院看夜場。時值國產(chǎn)片蕭條,電影院為求生存,把大廳隔成一個個小廳,夜夜循環(huán)放映港產(chǎn)片。張送涼苦悶時在這里熬過無數(shù)個長夜,對各小廳片子了如指掌。他只有這一個夜晚,他必須把大局落定,免得呂金同明天送上更絕版的答案,把局面又拖回到暗無天日的三人行。

這個小廳全是情侶座,高幫沙發(fā)嚴實綿軟,兩人正襟危坐看完了第一部純情片。第二部是武俠片,拳頭加枕頭,俠義加適度情色,梧桐對張送涼的一雙手沒有抗拒,他右手摟著她的腰,左手撫摸她的臉,摸了一個多小時,胳膊肘酸麻難支。第三部片子是張送涼押寶的重頭戲,金瓶風月之二——《西門慶再戰(zhàn)大波霸》,他和同宿舍小朱看過第一部,搞得兩人臘月天起床喝冰水,周身直躥火星子。演了二十分鐘,西門慶和大波霸正式交手, 越戰(zhàn)越勇花樣百出,從床上戰(zhàn)到船上,從樹林戰(zhàn)到水面,大戰(zhàn)之間還捎帶著穿插了秋千戰(zhàn)、馬背戰(zhàn)、飯桌戰(zhàn)、浴池戰(zhàn),甚至柜子戰(zhàn),挺夯實的一只大木柜,硬是被大波霸和西門慶吭哧吭哧給晃得散了架。張送涼和梧桐坐最后一排,前頭沙發(fā)幫上一雙雙緊偎的腦袋尖兒早已不見蹤影,各自忙乎著。梧桐的身體軟如一攤泥,聲音抖得說不成句子,張送涼我害怕我要走我要回去。張送涼不由分說地把梧桐放倒在座位上,他實在忍無可忍,大波霸早已烈焰般引爆了他這只汽油桶。

山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西門慶和大波霸就此定格,成為張送涼和梧桐生命中的爛柯山。上山時懵懂無知青春爛漫,下了山只見滄海桑田人事巨變。張送涼是長出一口氣的感覺,梧桐終于成了他的人了。梧桐的一口氣卻綿花團似的含在了嗓子眼,不吐也不吸,她的一生就指著這一口真氣了。出了電影院,梧桐忽然發(fā)現(xiàn),張送涼的單眼皮和黑皮膚其實特別有內(nèi)涵,特別的靈氣逼人,比西門帥哥的白皮大眼好看多了。男人嘛,黑皮膚不僅沉穩(wěn)而且耐臟,小眼睛單眼皮更易聚焦和吸光,鐵木真和努爾哈赤都是這樣的眼睛和皮膚,這樣的眼睛可以縱攬?zhí)煜?,這樣的黑手能夠指點江山,男人最關(guān)鍵是要有一副好胃口和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張送涼真乃人間極品,男人中的男人啊。

梧桐依在張送涼的懷里低語,我從來不知道丹青市的夜晚這么美麗,你聞聞,風里頭都是桂花的香氣,好甜。

張送涼說,你更甜,梧桐。你比世界上所有的蜂蜜加在一起還要甜。明天記得跟人家大才子把話說清楚,別讓人家再白白惦記了。這輩子你是我的。下周先回你家,再回我家,我們結(jié)婚。

這么快?梧桐吃驚,我們不談?wù)剳賽蹎幔?/p>

結(jié)婚戀愛同時進行,我愛你愛到一百歲。

呂金同, 你的答案錯了,漁夫不是自殺。梧桐定睛凝視臉色慘白的呂金同,輕輕說,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我要結(jié)婚了。真的對不起。

梧桐,嫁給他你一定會后悔。呂金同眼圈紅了,你既不要我,為何讓我等你四年?梧桐你把我的心都捏碎了。

嫁給誰都會后悔的,人生哪有圓滿,有多少選擇就有多少遺憾。梧桐靠在地質(zhì)研究所院子中的樹干上,眼睛望向遙遠的所在,語調(diào)平靜而蒼涼,呂金同,我嫁他,是因為我只想嫁他,并不只是那一道題。一切都很突然,我只想告訴你,此前和此后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梧桐對呂金同同樣不舍,但她還是回擊了他的話。他的話過于小器,她已經(jīng)不能容忍任何人質(zhì)疑她和張送涼的感情。她越發(fā)覺得自己選對了人,如果換做張送涼,聽到她說要嫁呂金同,張送涼會說你嫁我才是正確答案,原因一二三,一直列舉到一百條。梧桐若是堅持,張送涼也會痛苦萬分,但他不會有任何指責和抱怨,更不會說情敵半句的不是。他也許不會強撐著去參加婚禮,但他仍然會和她來往,像從前一樣來往,直至老去。

呂金同就做不到,他太執(zhí)著太認真太孤傲,也太放不下,他是他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天和地。他用投影的心態(tài)看待天地萬物,把一切投于自身。張送涼正相反,他那雙小眼睛中的世界總是無限大,大到很想跳進去投身其中,攪得萬丈紅塵滾滾撲面。

呂金同的背影,是一寸寸看不見的,他走地下通道過馬路,梧桐看著他往下沉,一點點地沉。梧桐頭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背影也有表情,比臉還生動的表情,此刻呂金同的背影萬語千言,讀出來只是一個字,傷。梧桐追到他前頭,這才看到他是一臉的淚水橫流。梧桐不知道怎么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四目相對許久,呂金同說,但愿他對你,就像我對你。

張送涼次日就搬到了梧桐的宿舍,地質(zhì)研究所頂樓,一間二十平米的房間。梧桐怕有人說閑話,想結(jié)婚后再讓他來住。張送涼說打江山就是為了坐江山,新鮮出爐的龍椅我每分鐘都得坐上面捂著,免得還沒登基就江山易幟。梧桐的擔心純屬多余,張送涼只用半天功夫,就和頂樓的男男女女打得火熱。地研所不算大單位,也就二百多人,有家的住家屬樓,單身的都住辦公樓頂樓,一人一間,頂樓每間房的首要任務(wù)高度一致,找對象。有的就地取材,不用下樓就把事兒辦了;有的上下求索四處撒網(wǎng),網(wǎng)網(wǎng)有貨,小蟹小蝦小田螺,就是撈不著可口的那條魚。整個頂樓的走廊彌漫著躁動的青春期荷爾蒙氣息,只有最東頭和最西頭的一男一女如同桃園隱士,絲毫塵事不相關(guān),任憑風起云涌,獨釣寒江殘雪。兩人被全樓年輕人偷封為東邪西毒。東邪西毒的貴庚加起來是個八十大壽,女的比男的問世早五年。東邪宋春風,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研所,在辦公室打雜,剛升主任,自身條件平平,找對象挑得人神共憤,怎么也不肯將就,始終堅信某一個杏雨紛飛的黃昏,迎面而來的是擎著把青傘的她,她有著如畫的容顏和水晶般不含雜質(zhì)的心,她會用夢幻般的眼神柔柔問他,嗨,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西毒何曉荷,所里的地質(zhì)工程師。新婚半個月,同窗兼同事的丈夫隨所里勘探隊赴昆侖山脈考察礦物層,不幸殉職。何曉荷當年貌美如荷,追隨者眾,她卻把一顆心陪葬在昆侖山了,自此青燈黃卷,凝露的荷花一任荏苒光陰抽絲剝繭,殘了花凋了葉,化成了一截水淋淋的藕魂。東邪西毒脾氣都怪,目中無人,獨來獨往,東邪宋春風屋里亂如豬圈,胡吃亂穿,但凡哪天講究一把,屋子收拾干凈了,換上了那套猶如航空公司制服的天藍西裝配紅色領(lǐng)帶,必是有剛相親的女朋友要來探底。西毒屋里從無男人,更確切的說法是從不見人,只有她和她的心上人,雙人大床上高懸著兩人的結(jié)婚照,她活在他永遠溫情的目光中。東邪對西毒很不屑,西毒對東邪很鄙視,兩人偶有公務(wù)牽扯,歷來能說兩個字就絕不說三個字。由于措辭太過精練,有時難免會錯意,搞錯了幾回,東邪西毒愈發(fā)水火不容,極其戒備。東邪又敲西毒的房門,門拉開一條小縫,不見人,西毒在門后問道,何事?她知道只能是他,這層樓從來沒人敢敲她的門。東邪對著那條小縫說,明天九點,長城飯店三樓,開會。西毒問什么會?東邪說全省科技成果交流會。所長有旨,你去。西毒把門縫拉開半尺,露出半張臉,一只眼睛掃了東邪一下,吐出兩個字,不去。啪地關(guān)了門。東邪提高聲音說,不去你跟所長請假,我只負責傳達!

東邪一轉(zhuǎn)身,看到剛搬來幾天的張送涼抱著肚子笑,笑得打顫,卻不敢發(fā)聲。東邪哼一聲,小張你看看,我這主任就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她的論文得獎了,所長想讓她去領(lǐng)個獎露個臉,也算所里的成果嘛。得了,我明天去把那個獎替她領(lǐng)回來,放她門口,愛要不要。

張送涼說宋主任別生氣,何老師脾氣是大,人挺好的,要不我去試試?東邪宋春風上下打量張送涼,小張,你去打聽打聽,這樓上除了我,還有沒有第二個人敢敲她的門?張送涼說宋主任,女人的房門可不是那么個敲法,無論老少,你得掌握敲門的藝術(shù)。我要是敲開了,晚上有啤酒喝?宋春風說敲開不算,得讓她去開會。

宋春風隱身樓梯口,眼睜睜看著張送涼敲開了何曉荷的房門,不僅如此,張送涼居然進屋了!五分鐘后,張送涼出來,對宋春風說,何老師明天去領(lǐng)獎。

宋春風當晚就請梧桐和張送涼吃了自助餐,吃飽喝足把張送涼拉到自己宿舍,纏著他傳授關(guān)于女人的藝術(shù)和秘笈。張送涼胡侃一通,宋春風不由得掏出筆記本,對要點和精華做了記錄。二十三歲的張送涼和三十七歲的宋春風就這樣成為忘年交。

其實沒有任何玄機。兩天前在菜市場路口,何曉荷提著大包小包,一腳踩到井蓋上,右腳鞋跟卡到井蓋上的小孔里,不大不小,嚴絲合縫,怎么也撥不出來。換做別人很簡單,腳抽出來,光腳蹲下拽鞋就行了,何小荷不行,她是個上斷頭臺也要把姿勢趴得好看的人,一輩子撐的就是個姿態(tài),讓她光天化日地光腳趴井蓋上拽鞋還不如殺了她。她只能滿頭大汗地往腳上使力,身邊的人來去匆匆,沒有誰多看她一眼。是張送涼停下自行車,蹲下去,雙手捧著她的鞋底使勁一抽,給撥出來了,張送涼拍拍雙手,急著去給梧桐買吃的。何曉荷走得一瘸一拐,她的腳脖子用力過猛扭傷了。張送涼回身追上她,讓她坐在車后座送她回家。何曉荷一路紅著眼圈,也不說話,她和這個世界隔離太久,承受不了任何熱的東西。到了地方才知道,兩人居然住在同一個院子的同一層樓。張送涼吃驚,你就是西,西,噢, 那個《茜茜公主》電影那個主人公,跟何老師氣質(zhì)很像,很像啊。何曉荷淡淡一笑,西毒是吧?沒關(guān)系的,怎么說都行。小張拜托你幫我再跑一趟行嗎?張送涼以為是讓他干什么長途征戰(zhàn)的大差使,誰知道何曉荷進屋拿了張分房子的表格,對著走廊東頭示意,小張辛苦你,請幫我塞進東頭宋主任門縫。張送涼掃一眼表格,上面只有兩個字:不要。何曉荷說,我是不會離開這間房的,此生。張送涼蕩氣回腸,離弦的箭般射向東頭,俯下身手指一彈,把“不要”射進了東邪房間。

張送涼成為東邪西毒的專用信使及書僮。逢了宋春風出門相親,他就替何曉荷寫條子留言。宋主任,何老師說不參加明天植樹活動。宋主任,何老師拒報年度三八紅旗手。宋主任,何老師說那批恐龍蛋化石屬于仿造,請轉(zhuǎn)告鑒定者。并,此類事不屬于工作范疇,下不為例。

宋春風看了留言,時而呵呵一笑不以為忤,時而眉頭緊擰罵上幾句,是笑還是罵,視乎當日相親狀態(tài),相得順了就憧憬未來,相得不順就垂頭喪氣,順與不順就一個標準,女方模樣美不美。張送涼說這也太偏執(zhí)了,要看心看氣質(zhì)看性情。宋春風反問,梧桐要是個丑八怪你要嗎?皮,皮很重要,沒有皮哪有愛,沒有好皮哪有好心,你見過女人因為心好而被愛了嗎?那是傳說。皮,歸根到底還是皮。要是把蘇妲己給我,我情愿亡國亡天下。張送涼說別做夢了,你都快四十了,遇見差不多的就趕緊吧。宋春風說絕不將就,反正都快四十了,更要堅守晚節(jié)。西頭那個都不怕,我怕什么。張送涼壞笑,宋主任,老兄,大哥,說句玩笑話,其實何老師不是挺標致的嗎?氣質(zhì)一極棒,現(xiàn)在挺流行那姐弟戀的。宋春風蹦起來,小張你聽清楚了,我寧可當太監(jiān)也不會挨她一下。她是女人嗎她有一點溫度嗎?她活活就是個墓中人,身上全是死人味。

梧桐提醒張送涼別總往宋春風屋里跑,好像刻意巴結(jié)辦公室主任似的。張送涼說我跟他投緣,沒代溝,皮皮這人通透,我就喜歡直腸子的人。梧桐說不是東邪嗎?怎么又皮皮了,你們倆還有昵稱?張送涼說不是皮皮,是皮,皮,其實他說得對,你說男人活什么呢,比來拼去,不就是身邊這張皮嗎。桐桐,你的皮就是我的臉啊。

梧桐和張送涼結(jié)婚沒辦儀式,沒請客,也沒拍婚紗照,手頭太緊,張送涼既沒找到工作,也沒嗅到商機,一文不掙,兩人日子靠梧桐一份工資頂著,日常開銷壓了又壓?;亓艘惶思遥嗤┘依锝o了些錢,到了張送涼家里,全放那兒了。不放說不過去,一家人住的還是幾十年前的泥坯子房,風剝雨蝕,搖搖欲墜,怎么也得蓋幢磚瓦房住。返程路上,張送涼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梧桐握住他的手,緊握了一路。

張送涼整天出去找工作,有前景的工作找不到,找得到的工作他不愿干,那些工作只能是干一月糊一月的口,看不到任何光明,東邪西毒分別給他介紹了工作,東邪宋春風的堂哥在城南茶城開了間店,店面不大也不小,二百來平米,雇了兩個鄉(xiāng)下女孩子當?shù)陠T,想請一個店面經(jīng)理,說穿了是高級伙伴,卸貨裝貨、招呼客人、講價議價、收款核算,啥活都得包攬了。給的工資不高不低,每月一千,干得好另有獎金。西毒何曉荷的同學(xué)經(jīng)商多年,資本雄厚,在丹青市最大的五星級酒店包了一層樓,辦中介公司,專做移民生意,以投資移民和技術(shù)移民為主。張送涼是學(xué)英文的,在這里可以揚長避短,發(fā)揮專長。中介公司底薪一千五,每做成一單,會有較高提成。

張送涼先去茶城干了一個月,再去中介公司干一個月,最終選擇回到茶城。他對梧桐說,中介公司永遠是打工,那種生意投入太大,我十年也開不起那種公司。再說客戶都是辦移民的,我對他們再好也攢不下人脈,都去國外了,沒用。茶城那個店雖然不大,可賣茶賣玉賣古玩字畫,人來人往的,怎么也能交住幾個人,人氣開了,就可以著手做自己的生意。梧桐,我們沒本錢,只能這么開始,以后我周日不休息了,大客戶都愛周日來逛,我得守株待兔。梧桐說好,怎么都行,最壞也不過是兩個人一份工資,緊著過松著過都一樣過。

呂金同讓人送來一對瓷瓶,景德鎮(zhèn)薄胎細瓷,牡丹和百合的圖繪,纏枝牽蔓溫潤精美。瓷瓶送到了梧桐辦公室,幾個同事沒被瓷瓶吸引,卻被送瓶人牢牢吸住目光,眼都看直了。送瓶的是個美女,二十出頭,燦然一笑,梧桐覺得昏黃的辦公室霎那間亮了許多。這美女說,我和呂金同是鄰居,他讓我把這兩個花瓶給你抱來,他說祝你們新婚幸福百年好合。梧桐道謝,問她怎么稱呼,美女說我叫孫櫻桃。送她走出大門,梧桐說,你不應(yīng)該叫櫻桃,你應(yīng)該叫牡丹。孫櫻桃說,梧桐,有什么話要告訴他嗎?梧桐看著孫櫻桃,搖頭,櫻桃,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這么漂亮的鄰居。孫櫻桃說,多年來,他的目光從沒落在身邊。

瓷瓶抱回家,梧桐翻來覆去地看,看完放入紙箱往床底下推,張送涼說,這是干什么,挺好看的,咱家最高檔的東西,擺桌子上。梧桐問真擺了?我怕烙傷你的眼。張送涼嘻皮笑臉出去了,不一會抱了兩把富貴竹回來,往瓶里一插,搖頭晃腦地欣賞。梧桐嗔笑,你那點破心思當我不知道,不擺怕我不舒服,擺了你又不甘心,搞兩把竹子就解決了。說到底,他的瓶里插的是你的竹子,竹壓瓶一頭,行了吧。張送涼一把舉起梧桐,舉得高高的,梧桐,你要是能笨一點點,你就是個完美的人了。

東邪宋春風給張送涼委派重要任務(wù),讓他去說服西毒何曉荷參與所里分房。地研所多年傳承老規(guī)矩,單身者住辦公樓頂樓,結(jié)婚成家的可申請家屬樓。本次分房是兩棟新蓋的家屬樓,戶型朝向都好,頂樓有幾對年輕人沖著房子提前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所里幾次開會,領(lǐng)導(dǎo)層集體通過一項決議,鑒于首席工程師何曉荷和辦公室主任宋春風多年來對所里之突出貢獻,雖屬單身,可破例參與分房。

宋春風憂心忡忡,沒事就站在窗前看樹梢上的鳥巢,看出了特別的門道,凡是鳥巢搭得結(jié)實漂亮體積大的,巢里那只母鳥必是毛色鮮亮眼大喙長;住小巢的母鳥就不行,大多羽毛晦暗眼神呆滯。并且大鳥巢的公鳥和母鳥相愛相親,白天一起飛出去覓食,黃昏回來耳鬢廝磨,不時從伴侶身上叼出個跳蚤虱子什么的,咕咕呢喃笑到半夜;小巢里的公鳥和母鳥總吵架,尤其是母鳥,動不動暴跳如雷,常把公鳥啄得忍無可忍,撲棱棱戰(zhàn)做一團??磥眸B巢太差,會把母鳥搞得更年期都提前的。房子是個大問題啊。

宋春風如果不理何曉荷,自己孤軍挺進新房,誰也說不出什么,可他不想那樣,那樣做太過于打眼,太打眼是個什么概念呢?他覺得約等于不要臉。當年轉(zhuǎn)業(yè)分配,有辦法的都進了好單位,他什么路子和辦法都沒有,只能到這個一清二白的地研所報到。雖是專業(yè)單位,也免不了險灘暗流,所幸同是軍人轉(zhuǎn)業(yè)的所長對他不錯,這才順風順水走到今天。所長是炮兵出身,性格也像大炮,直來直去,不愛拐彎,他對專業(yè)人員相當尊重,西毒何曉荷歷來行事我行我素,幾次把所長噎得下不了臺,可本次分房還是所長最先提議要特別照顧何曉荷和宋春風。何曉荷不要新房,所長專門開了會,提出對首席工程師何曉荷破例到底,給新房,不收舊房。舊房是她和當年所里唯一的烈士共同生活過的地方,全所上下都要理解和尊重這種感情,誰也不許眼紅。

宋春風領(lǐng)了所長的指示,親自到何曉荷辦公室找她,宋春風說何老師,新房子你就要了吧,不想住就空著嘛。過幾年賣了也行,年齡大了搬進去也行,不要辜負領(lǐng)導(dǎo)的好意。何曉荷說宋主任,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你要你的就是了,何必拉我陪綁。所里那么多年輕人拖家?guī)Э跊]房子住,你讓我一個人占兩套?對不起,這種事我真做不出來。宋春風盯著何曉荷的臉,他發(fā)現(xiàn)這女人看不出年齡,她的容顏仿佛定格在當新娘的那一天,再也不肯隨著光陰前行,她所老去的只是神情,她的皮膚仍然雪白細膩,眼珠烏黑,一雙眼睛亮起來并不比豪華鳥巢中的母鳥遜色,只是嘴唇和臉頰缺少紅潤,不然還是很受看的。宋春風說何老師,我就放句話在這兒,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要。我想要新房不假,可臉皮我也得要。何曉荷淡淡說,宋主任,那是你的事,悉聽尊便。

宋春風說完就后悔了,后悔得直想抽自己嘴巴。他對自己說,宋春風啊宋春風,雖說色字頭上一把刀,可那是把老刀啊,比你足足老五個茬口的變態(tài)老刀,你對她使什么意氣,??岬贸〉端?。你要警鐘長鳴切記切記,三十歲以上的女人,殺無赦!宋春風哭喪著臉對張送涼說,小張,我后半生的幸福交給你了,不管用什么辦法,你得讓她要房子。但是千萬別讓她察覺是我派你去的,我狠話都說過了。張送涼很下力,他和梧桐已申請新房,心里頭舍不得東邪西毒,這兩個人都對他很好,給過他和梧桐許多幫助,他想和他們一起住新房,不要離得那么遠。緣份這東西說穿了就是個人氣,總見不著,人氣就散了。張送涼苦口婆心,每天晚上在何曉荷房里一呆半天,越聊越深,最終結(jié)果是,張送涼棄械倒戈,上了何曉荷的船。他對梧桐說,何老師這人圣女級別的,咱們做人得朝著她學(xué)。皮皮那人也不錯,可跟人家何老師一比,皮皮就俗了。梧桐說是,她在所里搞專業(yè)是頂級的,逢著好事就都讓給年輕人了,全所上下沒人說她不字。皮皮可是毀譽參半,有人說他是所長養(yǎng)的大藏獒,所長讓他咬誰他就咬誰。張送涼說坐那個位置,咱們皮皮可謂人格偉岸,最多是幫著所長咬咬人。很多干他那個活的都是京巴,咬人沒武功,只會抱著主人大腿舔皮鞋。

地研所派出所里十幾位專家赴本省西部萬丈山進行緊急考察。萬丈山村民在山上修玉皇廟時一鍬砸空,以為是常見小洞,就往洞里填土,哪知怎么填都不夠,用繩子墜了人下去一看,傻了,竟是一個無限廣大的山洞,換言之,萬丈山是座空心的山!當?shù)乜h政府如獲至寶,決定將萬丈山更名為空心山,大力開發(fā)旅游資源,強勢拉動GDP。報告層層往上走,省里也重視,派地研所即赴萬丈山考察,出具可行性報告,再行定奪??疾靾F團長由一位副所長擔任,宋春風任副團長,宋春風讓梧桐也來了,資料室嘛,自然要收集和歸檔一切相關(guān)資料的。臨行前,宋春風說,吃喝拉撒雜活一堆,我得找個幫手才忙得過來,所里出點補助就行了。如此拉上了張送涼。他說小張,人在湖光山色中意志力容易軟化,你的任務(wù)不變,攻心為上,讓她要房子。

深秋的萬丈山一如其名,翠峰如簇,層林疊彩,映染得天空鍍了金似的斑斕,天空投在河里,整個河道都像淌著火,蜿蜒東去的是團團升騰的烈焰,看得人心里頭不由發(fā)燙。考察團一早進了山洞,出來時已是黃昏。夜里都沒睡,開會整整開了一夜。天亮時,何曉荷主動找到宋春風,雙手奉上一份數(shù)據(jù)詳盡的報告,結(jié)論是不可開發(fā),建議原樣封閉該山洞。簽名齊全,十幾個人無一落下。宋春風說專業(yè)上的事你們說了算,我和團長都不懂。何曉荷說山洞里有無數(shù)透明狀鐘乳巖及史前動物化石,洞里那條河仍有生命跡象,那些魚蝦通體透明,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這座山整個是空山,這個山洞是地球的秘密,以現(xiàn)有科技手段,開發(fā)等同于毀滅,那些雪白剔透的巖石在光照下會很快氧化,變得焦黑,漸漸風化成粉沫。如果開發(fā)成旅游景點,人類的呼吸,會在三年內(nèi)毀掉這個山洞。宋春風說據(jù)我所知,其他省份很多類似的山洞都已被開發(fā),我們只管把報告交上去就算圓滿完成任務(wù)。開發(fā)與否,取決于當?shù)卣?。何曉荷十分懇切,拜托你了,宋主任。宋春風愣住,何曉荷又說,這份報告我們都已簽名,但仍欠分量,專家的話很多時候做不得數(shù),你懂的??煞褚运锩x,由所長牽頭,落實這個事情?宋春風說這樣不妥,所長并沒有來,我個人認為這個報告應(yīng)以考察團名義上報。何曉荷突然說,那套房子,我要,行嗎?宋春風足足五分鐘沒開口,末了扔下一句話,何老師,兩碼事,何必這樣看不起人。

萬丈山很快更名為空心山,開發(fā)得轟轟烈烈,不時有消息見諸報端。宋春風拿了一摞報紙去敲何曉荷的房門,打算從門縫把報紙遞進去,說兩句話就走。何曉荷卻打開門,請他進屋坐下說,宋春風受寵若驚,進了屋,忙說不坐了,你這里一塵不染,我就站著說。萬丈山的事你我都盡力了,我還專門托過幾個戰(zhàn)友,往省里頭各個部門都遞了報告,可是人微言輕,也沒使上力,你別難過。何曉荷說我是搞地質(zhì)的,和萬丈山有緣相遇,有心相護,也盡了力,剩下的那是天意,隨緣吧,沒什么可難過的。宋春風說還有一句話,萬丈山和房子,是兩個概念,你不用混為一談,你就按自己的意愿辦吧。何曉荷說謝謝你,宋主任。宋春風要走,何曉荷說請等等,我想跟小張說件事,你也一起聽聽好嗎?

何曉荷說的事情,張送涼和宋春風都很吃驚,隨后一想又覺得高深莫測,兩人當夜就緊急行動了。考察萬丈山山洞時,考察團途經(jīng)河灘,發(fā)現(xiàn)幾根烏黑的木頭,長的有十幾米,短的也有五六米,這幾根木頭丑陋烏黑,沉如鐵硬如石,幾個地質(zhì)學(xué)家看了半天,嘖嘖稱奇依依不舍。宋春風還讓張送涼和梧桐站木頭上合影,他們?nèi)酥皇怯X得那木頭奇丑,丑得都不像木頭了。何曉荷娓娓道來,萬丈山荒山野嶺,人跡罕至,我以為那幾根木頭可以永遠呆在那里,現(xiàn)在看來已成奢望,那座山留不住它們了。那是炭化木,又叫烏木,也叫陰沉木。它是千萬年前地殼運動,由于地震、洪水、泥石流將地上植物埋入古河床低洼處,在缺氧高溫狀態(tài)下,樹木炭化而形成。埋百棵最多存一棵,其余全部腐爛,炭化過程如同植物的涅槃。烏木是不可再生資源,國外很多地質(zhì)資料,將烏木稱為東方神木,它是永不腐朽不褪色不生蟲的,古人認為它可以辟邪?,F(xiàn)在國內(nèi)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認識到它的價值,故而可以幸存于野外。一旦像新疆和田玉那樣,被商家發(fā)現(xiàn)并爆炒,它的價值不可估量。小張,你也沒個正式工作,經(jīng)商也不見什么起色,我看梧桐也快生了,你身上擔子重,去把那幾根木頭運回來吧,也許三年五年,也許十年八年,你或許會用得上它們。當然,我說的也不一定對,也許一百年后,它仍然沒有什么商業(yè)價值。還有,也許有朝一日,它會像那些地下文物一樣,成為國家資源。

宋春風立即從戰(zhàn)友那里連司機帶卡車借了兩輛,部隊的車牌,一路暢通無阻。區(qū)區(qū)一個月,萬丈山已是換了人間,到處都是開發(fā)山洞的施工隊,河灘上很多村民忙于搬運造型獨特的奇石,據(jù)說這些石頭已被專做奇石生意的老板圈買,給了村民較高的搬運費,村民干得熱火朝天。張送涼和村民糾纏半天,村民就是不許他動那幾根木頭,領(lǐng)頭的村民說南方一個老板早就把這幾根木頭給買下了,連預(yù)付款都給過了,只等著明后天貨車進山就拉走。宋春風把那村民拉到車上,軟磨硬泡,恩威并施,把兩人身上的錢全部掏光,很快全體村民齊心協(xié)力,把那六根死沉死沉的木頭幫他們運到卡車上,打道回程。

張送涼說宋主任,地研所都知道你做思想工作一流,都能說服美國超人把外穿的內(nèi)褲脫下來當圍巾戴,可我想不通你是怎么說服那個村民的。宋春風說越窮的人對錢越敏感,也最容易產(chǎn)生逆反心理,你一上去就說比那個南方老板多出錢,那么多人看著他,他能答應(yīng)你嗎?你把他逼得都沒法退了。我跟他說部隊上要這些木頭有用處,軍民魚水情深,怎么也不能讓老百姓吃虧,這不,花同樣的錢,人家還幫忙給裝車了。張送涼說我記住了,看來花錢比掙錢還有學(xué)問,得花得雙方都舒服才算花對。

張送涼跟梧桐商量,那套新房不能要了。要不起,他把兩人千辛萬苦攢下的頭一筆集資款全用來買木頭了。梧桐懷孕已經(jīng)六個月,本來滿心歡喜地準備抱著孩子住新房,聽張送涼這么一說,心里頭堵得難受。那些錢攢得不容易,攢錢針挑土,花錢風吹沙。她搞不明白那些木頭有什么用,就算以后能賣上價,這幾年的日子又怎么過。張送涼在茶城的工資本來就不高,每月還要往老家寄一半,另一半也留不住,她讓他自己用著,男人身上不裝錢,出門都站不直。家里的開銷都是花她的工資,左摳右省的總算把頭筆房款給湊出來了。眼看著孩子就快出生,開銷劇增,梧桐有時很犯愁,但她就是不說錢,死忍著,再窮再難也不說。目前這種情況,女人說錢就是指責男人無能,人是自己挑的,日子雖清苦,兩人同一心,沒什么可抱怨的。梧桐擠出一個笑臉,木頭買得好,我支持你。新房子不要了,就在這里住吧,我也不想和東邪西毒分開。不就多添一口人嘛,擠擠還暖和呢。張送涼說我心里也怕,怕這六根木頭直到咱們?nèi)胪烈操u不上價。梧桐說買都買了,別總惦記著,免得心里不干凈。就當沒那堆東西,該怎么過就怎么過。

張送涼對東邪西毒說,何老師,宋主任,我和梧桐商量過了,我們陪你們一起住頂樓,你們不住新房我們也不住。那六根木頭如果一直不升值,過些年咱們打三套家俱用用,也算沒白跑一趟。如果漲價了,不管它漲多少,最大那根是何老師的,第二根是宋主任的,十米以下的那四根是我和梧桐的。

宋春風說那幾根木頭都在地研所后院的倉庫,小張,明天你讓梧桐到辦公室找我走個手續(xù),算是職工私人物品暫時存放單位,如此萬無一失。何曉荷說小張,你給我的那根,我要,我喜歡這東西。宋春風立刻說2號木我也要,我特別喜歡這東西。但是我跟何老師得把那兩根木頭的錢給你們,你和梧桐還是住新房吧,一家三口擠一間屋子太不方便。要是不夠,我跟何老師一起再借給你們點,是不是何老師?何曉荷望著宋春風點頭,一雙眼睛笑盈盈的。宋春風一拍胸脯,小張去叫梧桐,咱們四個人去吃頓好的。慶祝分贓愉快。說完緊盯著何曉荷,只怕她說不去。何曉荷轉(zhuǎn)身從書柜里捧出一瓶酒,興致奇佳,晃晃酒瓶說,有時候我自己會喝一點,今天咱們把這大半瓶喝了吧。

張送涼和梧桐沒有搬走,女兒張愛桐五歲時,張送涼把老板的茶葉店給接手了,老板一家到古城西安做古董生意,風險大,利潤高,漸漸覺得茶葉生意賺頭太小,有心出讓這家店。張送涼拿出全部家底,自己做了老板。

他對店面重新做了裝修,整個店堂煥然一新。除了茶葉,他還兼做瓷器、奇石、玉器、字畫什么的,茶葉是他的主打,營業(yè)額和從前差不多,起伏不大;別的生意都是捎帶做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有了就多兩個閑錢,沒了也不覺得手緊。丹青市茶城占地一萬多平米,兩層樓,總營業(yè)面積近三萬平米,茶城里頭大約一百多家店鋪,每家店鋪里頭都坐著一個和張送涼一樣的小老板。張送涼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來處和去處都不一樣,他是個念過正規(guī)大學(xué)的人,一口英文頂呱呱,他可不像他們那樣,一輩子就守著這百十平米打牌聊天過日子。他想做大,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大。他想盡了一切辦法,進貨渠道優(yōu)中選優(yōu),毫不含糊;商品價格大做調(diào)整,高的嚇死人,低的笑死人;客戶來了親自接待,凡買大的必送小的,笑臉相迎殷勤周到,他把店員換了,原來那兩個太笨,他百中挑一,挑了兩個聰明伶俐模樣好的,這兩個店員的名字太土氣,張送涼不愿當著客人的面叫她們,就給她們起了新名字,小如,小西??腿藖砹?,他會說小如你把剛到的大紅袍取一泡來,小西你去上幾樣茶點。兩個店員把客人招呼得很好,把張送涼服侍得更好。小如,小西是什么意思,她們自己并不知道,客人也不知道,只有張送涼知道。他心里給她們起的名字是根據(jù)體態(tài)特征取出來的,一個叫巨乳,一個叫細腰,小如小西只是個諧音而已。

張送涼在生意場上滾了幾年,老板見得多了,老板的女人也見得多了,老板和店員那點事他都見得麻木了。生意場上風月無疆欲海滔滔,張送涼就像一只守著香蕉林的猴子,始終用堅定的意志力,緊緊咬死了嘴唇,把滿口的涎液咽了又咽,吞了又吞,硬是沒讓它沁出嘴角,流出一絲一毫。

巨乳和細腰,各有各的好,巨乳的一對乳房比當年的大波霸還要巍峨壯麗,細腰的小蠻腰扭起來如蛇精附體,張送涼的眼角停留在巨乳上的時間多一些,他覺得巨乳好比紅燒五花肉,解饞過癮;細腰則如清燉烏雞,肉香都在湯里頭。肉是吃的,湯是喝的,第一口當然是要先吃肉的。張送涼用半個月,成功解除了自己的心理障礙,巨乳細腰和他的感情他的家庭,和他對梧桐的愛戀,那是一碼歸一碼,毫不相干的。他深知如果梧桐發(fā)現(xiàn)了,就以梧桐那點境界和胸懷,她是不能夠上升到另一個高度來詮釋這個問題的。梧桐那種女人,她的身體只受感情支配,讓她和不愛的人上床,那和拿刀殺她差不多。他張送涼可是男人中的男人,比女人進化得早已不止十萬八千里,他不僅能身心各有所屬,還能精確地把身體分成兩截,上半截給梧桐,下半截給巨乳細腰。

巨乳是在庫房里被張送涼放倒的,存茶葉的庫房,其實是個十平米左右的大冰柜,常年恒溫,3℃。那天細腰輪休,張送涼讓巨乳去庫房盤點茶葉,巨乳剛進去,他就跟進去了,進去就把手伸到巨乳懷里了,巨乳一點也沒扭捏,很爽快地把上衣扯開,老板快點哦,這里太冷了。張送涼哪舍得快,頂寒風戰(zhàn)霜雪,足足忙活半個小時。他說巨乳呀巨乳你咋就這么大,大得都不像真的。巨乳說咦,老板你都吃半天了,真假你還咬不出來,我這可不是硅膠,是娘胎里帶出來的肉哦。

細腰是自己主動上的,她說老板偏心,我們倆干一樣的活,憑啥她就比我拿錢多?張送涼拍拍她的腰,笑瞇瞇問,你說呢?細腰也不含糊,身子一扭坐他腿上了,低聲說,誰知道她那東西是真是假。張送涼說拿不準,真不好說,還是細腰好,細腰貨真價實不帶摻假的。張送涼左手摸巨乳右手捏細腰,一下子有了兩個,身體整天高度亢奮,常常是上午巨乳下午細腰,滿懷春色,不亦樂乎。過了一陣子有些吃不消,把巨乳排在每周一三五,細腰放在二四六,要命的是星期天還有個梧桐。張送涼三個月下來瘦了一圈,腰膝酸軟,心慌氣短,再看巨乳和細腰就覺得沒感覺,膩了。一下子想通很多天下大事,難怪戊戌變法又叫百日維新,看來百日是個試金石,政治熱情和荷爾蒙亢奮也差不多,能撐過一百天,那才叫真本事真緣份。

梧桐感到有點不對頭,張送涼的手不對頭,以前他的手不是這個樣子的,梧桐說你干嘛總掐我的胸捏我的腰,是不是嫌小嫌粗?張送涼說天地良心,你是當之無愧的丹青第一大波霸,兼第一小細腰,我怎么都摸不夠。梧桐下床照鏡子,照得滿臉緋紅,涼涼,我真有那么大那么細?我才穿B罩杯,沒那么大吧?張送涼說我又沒見過別人的,我就看著你最大。梧桐說你跟人談生意不是也去過夜總會和洗浴中心嗎,聽說那里頭挺亂的。張送涼一聲長嘆,亂,真亂,那些小姐不像話,一見男人就往大腿上坐,惡心得我都快吐了,我每次一進去就先聲明,讓她們離我遠點,不許挨我。前天晚上你還懷疑我,說我身上有香水味,那是一個小姐硬往我身上撲,我一巴掌就推開了,我說我寧死不吃這一套,老婆不在我就是和尚。把她們?nèi)珖樑芰?。可是王老板陳老板那幫人,他們一人摟一個,把我衣服都熏上香水味了。梧桐,做生意不容易,每次我見到那些女人,我都是強忍著惡心,才把生意談下來的。張送涼滿面戚戚之色,梧桐心疼無比,撫著他的頭軟語溫言哄了一通,像平時哄女兒一樣,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連下床之前正進行一半的事兒也忘了。

巨乳細腰走了之后,張送涼又招了長腿、玉臂、翹臀、電眼、紅酥手、天鵝頸……他很清楚,能把這些優(yōu)點聚于一身的美人,怎么也不會流落到他的茶葉店里,他只能一個一個來,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欣賞。把所有美妙的局部品嘗一遍后,張送涼看女人的眼光變得異常挑剔,單憑一個絕妙的零部件已經(jīng)吸引不住他,他不想再將就了,不愿只為一雙巨乳就把粗腰黑皮一并抱懷里。他想要一個囫圇個的美人。

張送涼的茶葉店,和茶城大多數(shù)茶葉店不同,別的店只做茶葉,他做得雜,什么都做,瓷器、字畫、奇石化石、木雕、陶藝,這些東西占了他一半的營業(yè)面積,也沒賣出去多少,卻賺到了足夠的人氣,他很會交朋友,刻意結(jié)交了不少搞收藏的人物。他原先的老板就是這么從茶葉過渡到古董的,他不喜歡古董,也不想搞過渡,他這么做,只是為了那幾根木頭。他在收藏界的人脈已經(jīng)足夠深厚,信息渠道靈活廣泛,當南方市場開始炒作金絲楠木和檀木時,他知道烏木就將驚艷登場。果然,烏木是以橫空出世的姿態(tài)一夜間躍上收藏界榜單的,時機已至,張送涼立即帶了兩個收藏界的朋友到地研所庫房,提出兩根最短的木頭,三個人親自押車到南方,以當時市場價出手。宋春風按他交待的,把另外四根用篷布蓋得嚴嚴實實,庫房門窗加保險門,鑰匙自己拿著,沒讓任何人見著過剩下的四根木頭。

張送涼一年沒顧上沾女人, 他從老家把最小的弟弟送磚叫來當?shù)觊L,替他看著那間茶葉店。作為一種經(jīng)營形式,店面是必須存在的。他親自打理的是公司,丹青市的公司和香港的公司,香港公司是他委托當?shù)匾粋€朋友老梁代為注冊的,他和老梁各持一半股份,利潤平分。他仍然做茶葉,在本省東部盛產(chǎn)毛霧銀絲茶的山區(qū)包下整座山頭的百畝茶園,不施肥不打藥,純天然生長,古法制茶。茶葉用特制的瓷罐包裝,自己出口給自己,由香港公司全面銷售,主要市場是港澳臺和東南亞,后來發(fā)展到歐洲一些國家。丹青市茶葉店也賣這種茶葉,不太好賣,競爭太多,價格上不去,利潤空間逼仄。張送涼不顯山不露水,不動聲色地賺錢和壯大,閑時偶到茶葉店坐坐,和左鄰右舍的老板喝喝茶聊聊天,這些人誰也不知道,他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把茶葉生意做大發(fā)了。

張送涼此舉,如同阿里巴巴對著藏寶洞喊對了暗號,一聲芝麻開門,財源洶涌而來,浪頭大得他自己都被打懵了。梧桐說涼涼,錢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花,我不想再要錢了我只想要你。張送涼說猛花,狠狠地花,想買什么買什么,看見喜歡的衣服別成件買,要成打買。啊桐桐,有錢真好啊,你把錢成捆鋪床上,咱們躺上頭睡一覺,比睡到楊貴妃身上還滿足。

宋春風找張送涼,小張,我那根木頭你幫我賣了吧,讓我也看看揮金如土是什么感覺。張送涼滿臉嚴肅,那可不行,何老師跟我鄭重交待過,自打你屬于她那天起,你的木頭也自動屬于她。你無權(quán)動用和買賣。她說讓賣我才能賣。宋春風嘿嘿笑,小張,自打那天起,她已經(jīng)完全聽我的了,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你搞錯了吧?張送涼大笑,親愛的皮皮,自由這東西就和貞操差不多,只有當人失去,你才會發(fā)現(xiàn)它沒啥了不起。你說這世道,沒貞操的都裝純情,當奴隸的都以為自己是主人。宋春風說貞操能裝,自由沒法裝,到點,我得回去吃灌湯包了,素餡葷湯薄皮,一咬一口湯,你也跟我回吧。張送涼說同是天涯淪落人,梧桐讓我跟她去買衣服。這不是久貧乍富嘛,她燒得慌,家里都能開超市了,醬油醋都是成箱買。

宋春風和何曉荷,歷時五年才修成正果。前兩年是談,不是談戀愛,談地質(zhì)談信仰談天下大事談各自經(jīng)歷,把對方談成了一張玻璃紙,完全透明,再無任何秘密。何曉荷獨自去了一趟昆侖山,回來后就和宋春風同居了。同居三年,她說,我一直給你留著條退路。宋春風說明白,但是純屬浪費,我用不著。結(jié)婚時,兩人請了所長夫婦,張送涼和梧桐,六個人一起吃了頓飯。婚后的日子,似一杯恰好可口的清茶,溫熱的氣息裊裊升騰,每一脈葉片都在水汽中舒展悠然,通透翠綠,沁得人五臟六腑都回旋著清香,和生機。地研所的人們發(fā)現(xiàn),東邪西毒仿佛練就了長生不老的邪門武功,兩個人臉色紅潤,眉梢嘴角總藏著幾絲笑意,尤其是何曉荷,冰封多年的美貌一下子被激活,每天來來去去的,如一枝行走在六月水面上的粉荷,凌波翩翩,荷露燦燦。宋春風更是地覆天翻,發(fā)型衣衫都變了,衣服搭配得整潔清爽,名如其人。

中秋節(jié)前夕,地研所組織全所職工旅游,宋春風一身煙灰色旅游服配深藍色登山鞋,手上拎藍色登山包,神采奕奕春風滿面,招呼人們都上了車,他剛抬腳,何曉荷說等等,走過去,彎腰蹲下,把他左腳松脫的鞋帶給系牢了。她做得極其熟練自然,仿佛這是每天必做的功課,車上的人一下子安靜。那一刻,宋春風仰首望天,欲與天公試比高。

何曉荷對宋春風說,我不主張賣木頭,不過你要是很想,我是同意的,以你的意見為結(jié)論吧。宋春風問還會升值?何曉荷說列車一旦開動,只能一路提速,離終點還遠著呢。宋春風說不是這個原因,你不是個重錢的人,不然以你的專業(yè)水準,光是去幫人鑒定寶石什么的,早就收入驚人。何曉荷說是,只不過我覺得,把那些時間精力用于鉆研新菜式和陪你散步,更能體現(xiàn)光陰的價值。宋春風說荷,你怕我跟小張一樣,有錢就變壞?何曉荷說你和小張都不是壞人,只是過于熱鬧的生活方式,會把人的身體和習慣搞壞。小張那張臉,比你的還要滄桑,都是錢太多鬧騰的。宋春風說先賣一根,把錢存銀行能生利息。何曉荷說木頭躺在庫房,升值更快。宋春風說也好,平常中年富貴晚年,就指望它們養(yǎng)老吧。何曉荷說那一定比任何孝子賢孫都更加體貼周到。宋春風說荷,我們得跟小張好好談?wù)劻?,他在外頭安了個家。梧桐知道了非炸鍋不可。小張徹底把路子走歪了。何曉荷說,走邪路的人,總是堅信自己腳下踩的是人間正道。昨天在所里見到梧桐,興高彩烈的,她說小張晚上要回家吃飯。怎么把日子過成這樣了,夫妻間吃頓飯都成了大事。我想到當年咱們送梧桐去醫(yī)院,她生孩子剖腹產(chǎn)都不讓給小張打電話,怕他趕山路不安全。我很后悔,后悔多年前讓他去拉回了那幾根木頭。那些木頭把梧桐的日子給毀了。

梧桐和張愛桐到超市選零食,購物車堆得冒尖,張愛桐還嫌少,她的胃口是張送涼正宗嫡傳,吃什么都香。張愛桐把兩包衛(wèi)生巾扔車上,梧桐往食品下面塞,梧桐說別這么大咧咧,女孩子含蓄點好。張愛桐大言不慚,媽媽,這是青春之花盛開,藏什么藏。我昨天收到一封情書,可否回贈他一盒薯片?梧桐見怪不怪,有點小氣,至少應(yīng)是巧克力。張愛桐搖頭,媽媽你在資料室已成為山頂洞人,嚴重OUT,不能給他太多希望。這是個學(xué)霸,只知功課不懂情趣,只能當備胎,不用投入太高成本。梧桐點頭,好,那我就做王母娘娘棒打鴛鴦,張小姐, 所有手續(xù)都已辦妥,過完假期你就去英國念書,全封閉高中,我和你爸爸每學(xué)期去看你一回。張愛桐抱住梧桐胳膊撒嬌,媽媽你別送我出國,沒媽的孩子是根草,我走了爸爸就更不回家了,你要學(xué)會挾天子以令諸侯啊。梧桐笑得喘不過氣,歷史學(xué)得還行,可惜英語太差。不許胡說你爸爸,他整天忙生意都是為了這個家。

就是這當兒,有人叫了聲梧桐,聲音有些遲疑,也有些驚喜。梧桐轉(zhuǎn)身,一眼就看到了呂金同。他還是那個樣子,當中十幾年的歲月,并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頭發(fā)稀疏了,就像梧桐當年預(yù)計的那樣,頭頂已顯出謝頂跡象。呂金同推了一輛購物車,車后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十二三歲的樣子,比張愛桐要小幾歲。呂金同給梧桐介紹這對雙胞胎,他說梧桐,歲月對你十分仁慈。梧桐說這小女孩真漂亮,和她媽媽一樣。呂金同你過得好嗎?呂金同淡淡地笑,好,怎么會不好。孫櫻桃在紡織廠,改制后她是副總裁;我在咱們學(xué)校,人文學(xué)院,我主要教古典文學(xué)。你都看見了,家務(wù)活我全包,孩子我?guī)?,櫻桃上個月隨市里考察團出國,她很忙,上次見她還穿單衣呢,現(xiàn)在都這么冷了。梧桐你的日子如何?

梧桐也笑,日子都差不多,張送涼也很忙,我現(xiàn)在要和他吃頓飯,得提前一個星期預(yù)約。和你一樣,我管家務(wù)管孩子。到了停車場,呂金同幫梧桐把一堆東西放入汽車后備箱,梧桐按下車玻璃,輕輕說,代我向櫻桃問好。呂金同的神情忽然有些蕭瑟,就像他多年前離去的那個背影,他說梧桐,他對你好嗎?

過后吃了兩次飯,談別后景況,敘心路歷程,聊到因病早逝的同學(xué)唏噓一陣子,十余年的歲月在低語中隨著燉鍋上的蒸汽徐徐散盡,就像當中從不曾有過那么長久的空白,仍是沒有保留地信任著。梧桐失眠了,空枕冷月,想想這個想想那個, 想得那個背影越走越近,近得心慌。呂金同來電約她去近郊看櫻花林,梧桐說不去了吧,等把丹青美景看個遍,我們就無處可去了。呂金同說梧桐,一如當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掛了電話,梧桐幾天心不在焉,干什么都恍惚。五一節(jié)張送涼回家吃飯,梧桐說前些時候帶愛桐去超市,碰到呂金同,后來吃過兩次午飯。他向你問好。張送涼放下筷子,梧桐,我太忙你太悶,老同學(xué)吃個飯喝個茶我都支持,只是你太單純,畢了業(yè)就在資料室呆著,社會上的人和事你不了解。男人的話不可信,無論他對你說什么,他心里就一個目的。男人永遠不會把女人當朋友看,除非他們有共同的利益目標和操盤方向。中年男人肩挑千斤重擔,一路風塵往前廝殺,哪像你有這么多閑情閑時。能陪你耗時磨牙的男人都有所圖,要么你能帶給他利益,要么你能被他搞上手。大才子好好的大學(xué)教授當著,他能有什么事求你?亡我之心不死啊。

張送涼理直氣壯,他就是這么看男女關(guān)系的。他的生意伙伴都是同性,他從不和女人談生意或者交朋友。他眼中所見,能把生意做大的女人,背后都有靠山,無一例外,他不想趟那道渾水;做不大的女人更麻煩,啰嗦計較,用村婦賣菜的見識搞商業(yè),他才懶得糾纏。他看女人,只看一條,能不能上,能上的就上,不能上的敬鬼神而遠之,場面上遇到了哥哥妹妹親親熱熱喊一通,曲終人散連張三李四姓甚名誰都不往腦子里頭存儲,白占空間,不值得存。他見過不少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專喜歡跟男人交朋友,擅長搞些個小情調(diào)小暖昧小詩意小惆悵,那些小兒科能養(yǎng)住男人嗎,男人都是狼,要想按住一頭狼,要么舍得一身剮自己割肉喂狼,要么從別處弄來足夠的肉給他吃,否則一個個飛快轉(zhuǎn)身,溜得比兔子還快。所謂紅顏知己,九成以上的男人認為那只是一個迷茫的江湖傳說。那個詞含金量太高,雙方要有足夠的智慧襟懷與境界,平常男女是創(chuàng)造不出傳奇的。梧桐和呂金同接上火,還吃了飯,張送涼十分不爽,又不能不讓他們來往,只能學(xué)習某國首腦,不住給臣民洗腦。雖然和梧桐一個月才親熱一回,半個月才吃一次飯,但梧桐是妻,是家,是他這輩子怎么也不會換牌的大后方。一路吃苦患難風風雨雨走到今天,他在這世上只有兩個女人,一個是親娘,一個是梧桐。如果是戰(zhàn)亂年代,也只有這兩個女人,會毫不猶豫地用身體給他擋子彈擋炮火,別人都不行,就連女兒都不行,張愛桐長大了,只會為他的心上人粉身碎骨無怨無悔,老爹是要排在那個人后頭的。

張送涼說桐桐,立刻訂酒店訂機票,我陪你和愛桐出去玩幾天,哪兒都行,你們挑。張愛桐歡呼,立刻送上熱烈擁抱,打開電腦忙活。梧桐說你不是明天要去香港辦事嗎?張送涼手一揮,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后院起火才是頭等大事。張送涼一把拉過梧桐,咬著耳朵說,告訴女兒,讓她給咱們定情侶套房,要超級大床和浴缸的那種。梧桐問,你怎么知道這么多?張送涼一指電視,那上頭狗男女偷情不就這幾招嘛??烊ナ帐靶欣?,多帶幾套讓我流鼻血的睡衣。梧桐咯咯笑,伸手使勁揉幾把他的頭發(fā),唱著歌上樓了。

這套別墅已經(jīng)住了三年,兩層樓,裝修簡約低調(diào),燦爛惹眼的只有院中小花園的花花草草,張送涼到花園打電話,聲音調(diào)整得三分焦灼七分無奈,咖啡妹妹等急了吧,哥哥有罪哥哥對不起你。老梁讓我立刻去香港一趟,有批貨衛(wèi)生檢疫抽查出了點問題。老梁這家伙六神無主,哥哥得親自出馬。哥哥想死你了,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冒火,回來我燒死你。張送涼送上一串吻,根本不給對方說話的間隙,說完就掛了電話,關(guān)機。

他有兩個手機,四個號碼。一個利字號,只用于生意伙伴;一個親字號,用于家人和好友,宋春風何曉荷都在這張卡里;一個人字號,用于目前沒用但以后或許有用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人脈資源;一個蛋字號,只針對蛋上交易和交情,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女人,隨刪隨補,永不空白,永不太多,夠用就行。目前蛋字號上只存了三個女人,小奶酪、小咖啡、水娃娃。小奶酪通體雪白花樣年華,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公關(guān),住酒店公寓,不用他提供住所,約會就開房,勝在無牽無礙;小咖啡在地產(chǎn)公司賣樓,臉蛋甜美身段惹火,風騷撩人,他連人帶房都要了,三年過去興致不減。水娃娃名叫水琬,性情天真,張送涼愛叫她娃娃,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音樂的,精通鋼琴古箏,貌如初春芙蓉,氣質(zhì)似晚秋明月,張送涼對她最上心,認識兩個多月,還沒上手,這在他還是頭一遭,他甚至產(chǎn)生了幾分談戀愛的味道,一想起她,心里過電似的麻酥酥的,怪牽掛的。張送涼又開了機,給水娃娃發(fā)短信:去外地幾天,回來聽你彈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妹妹送我情。片刻功夫,水娃娃回復(fù):羌笛何須怨揚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哥哥順風!張送涼一琢磨,這幾個字看似撒嬌實則抱怨,他看看屋里沒什么動靜,飛快拔通電話,水娃娃呀水娃娃,你真叫哥哥放不下。說吧想要什么,哥哥萬水千山給你帶回來。水娃娃聲音清脆如畫眉鳥,有心就好,不要不要。張送涼說要我不要?哥哥想把自己送給你。水娃娃笑著嘀咕,那可要不起,哥哥是有家的人,我最怕一個人過節(jié)。張送涼說,妹妹你說怎么辦?水娃娃幽幽嘆氣,無奈的盡頭是隨緣。

一家三口到敦煌玩了幾天,莫高窟月牙泉大漠風情長河落日,梧桐母女興致高昂,張送涼強打精神。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開疆辟土,他的足跡踏遍全球,什么風光都見識過,尋常景觀早不放在眼里。他買了一根玉笛,祁連山玉石做的笛子,下了飛機直奔水娃娃,就在藝術(shù)學(xué)院的大門口,水娃娃接過笛子,一雙眼睛秋波瀲滟,波光流轉(zhuǎn)到張送涼臉上身上,他覺得頭頂?shù)奶桍畷r涼絲絲的。水娃娃吹了一曲《四面楚歌》,張送涼聽得如打秋千,一顆心上上下下的。張送涼說就在大街上吹上了,不給哥哥接風了?水娃娃哎呀一聲拔腳就往回跑,不一會拿了包來,氣喘吁吁的,接風去,我去拿錢包了。哥哥想吃什么,挑吧。張送涼呵呵笑,水娃娃,你爸爸一個月給你多少生活費呀?水娃娃拉開皮包得意洋洋,哥哥你看,我有的是錢,我每周六到香格里拉大堂彈琴,周日在希爾頓酒店,哥哥你不就在那兒認識我的嘛。張送涼說以后別。那么辛苦,彈給我一個人聽行不行?水娃娃搖頭,不行的哥哥,彈給很多人聽是賣藝,彈給你一人聽是賣身。我很多同學(xué)都走這條路,暗無天日。張送涼說別說那么難聽,我喜歡你,也尊重你。水娃娃說哥哥你對我好我知道??晌腋酪?guī)矩,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吃完飯,水娃娃執(zhí)意結(jié)了賬,搞得張送涼有點不是滋味,這么多年,他還從沒吃過女人的飯。水娃娃并不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當初在酒店大堂,張送涼一眼望過去,只覺得彈琴的女子明艷照人,人比琴聲更美。獻殷勤的多了,水娃娃一概不理會,她只認他,只愿意和他說話,只讓他送她回學(xué)校。熟了之后,張送涼問她,大老板那么多,怎么這么高看我?水娃娃答,哥哥你跟他們不一樣,你心里頭是讀書人,你聽得懂我的琴。張送涼過生日時,水娃娃送他一套休閑裝,說是在網(wǎng)上秒殺的。張送涼上網(wǎng)一查,那衣服五折之后仍是差不多五位數(shù),也不知道她彈了多少鐘頭的琴才掙得回來。張送涼給過她錢,也給過購物卡,她都不要,她說哥哥你要真對我好,你別再來找我了。我每次見過你都很難受。張送涼說,除了某一種形式,我愿意給你一切。我可以給你開音樂會,送你出國進修,兩情相悅就是相互成全。水娃娃低了頭,再抬起來,眼中撲出兩串熱淚,哥哥我錯了,我愛上一個有家的人。我求你,不要來找我了。

張送涼一連十幾天沒去,電話、短信通通靜默,他歷來沉得住氣。如果她是真的,那她忍不住會主動出現(xiàn);如果她不是,那他應(yīng)該比她更有耐性和戰(zhàn)術(shù)。半個月后,張送涼帶小奶酪在香格里拉開房,出來時聽到大堂一角傳來很熟悉的鋼琴曲,回身望去,張送涼心頭一揪,彈琴的是水娃娃,水娃娃已經(jīng)瘦脫了形,容顏憔悴,形銷骨立,原本水汪汪的一個美人,半個月熬成了一棵干蔥,和她說愛錯人那天的樣子相比, 判若兩人。張送涼在車里坐了半天,掏出手機,把水娃娃的號碼從蛋字號刪掉了。這是他能夠給她的最大的仁慈。從始至終,她要的是愛,他經(jīng)手的是買與賣,道不同不相為謀。過了些日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忘記,就把那套衣服也扔掉了。

梧桐駕車去給張愛桐匯款,先把人民幣折成英鎊,再匯入張愛桐的英國賬戶。家和單位都在丹青市東部,匯款的銀行卻在西邊,梧桐請了一天假,辦好匯款手續(xù),她打算去張送涼公司和他一起吃午飯。張送涼公司在丹青西部,一棟單獨的辦公樓,八層,上面四層是他公司,下面四層都已租賃出去。梧桐喜歡他的公司,偶爾會去坐一會兒,公司主要職員都是男性,張送涼說他們召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比女職員強一萬倍。梧桐自敦煌回來后,基本切斷和呂金同的聯(lián)系,把放出去一半的心一絲絲往回抽,抽得意念中再不曾浮現(xiàn)出那個背影。張送涼對她是赤膽忠心的,這么多年來,他從沒沾染過生意場上的壞毛病,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她,她必須回報以絕對無瑕的靈與肉。從銀行出來, 下臺階時, 梧桐看到剛才排在她前頭的女人在接電話, 女人高挑身材, 衣著亮麗, 對著手機嬌笑連連, 女人說, 送糧送糧又給妹妹送糧, 送涼哥名字叫得好, 記住了, 1816, 我就來哦。梧桐盯著女人, 女人走到路邊打車, 梧桐跟著出租車一直開到一間大酒店。在停車場, 梧桐看到張送涼的車, 那輛很威武的銀灰色越野車 。

梧桐給張送涼打電話, 問他在哪兒, 張送涼說桐桐有事嗎, 我正忙著呢。

梧桐在1816房間門口站了很久,她伸手按鈴,之后把整個掌心貼到門上的貓眼上。門是那個女人打開的,女人身上披著大酒店必備的那種白色浴袍,梧桐一把推開女人,兩步撲到這間套房的里間。

張送涼有點累,開房如打仗,剛打完一場攻堅戰(zhàn),他正躺床上午休呢。他喜歡裸睡,一絲不掛地曬著正午的大太陽睡上一覺,醒來再打個小規(guī)模的沖鋒戰(zhàn),洗澡吃飯,神清氣爽。

耳畔炸響梧桐的尖叫,張送涼以為是在夢中,他閉著眼睛說,麻花你把窗簾拉開,好好曬曬我的戰(zhàn)斗機,曬熱了再戰(zhàn)。麻花是他的新歡,模特出身,禮儀公司主持人,麻花身材頎長,扭動起來如同麻花,銷魂蝕骨,十分了得。

尖叫,又是尖叫,張送涼睜開眼睛,剎那間毛骨悚然,真是梧桐,梧桐就站在床邊!張送涼一骨碌跳下床,飛快地往身上套衣服。梧桐對著麻花聲嘶力歇地喊出一個字,滾。梧桐指著張送涼,手抖,嘴也抖, 抖得說不出話來。

張送涼抱住梧桐,一迭聲地,桐桐我不是人不是人,你冷靜你聽我解釋……梧桐用力掙脫,張送涼緊抱住她不放,梧桐張嘴咬住他肩膀,咬得嘴唇都被染紅了。張送涼一聲不吭。他知道完了,這回真完了。

梧桐的車行駛在主干道上,路有點堵,每天的黃昏時候,這條路都不那么暢通。盛夏的殘陽是桔黃色的,只有半個,另半個仿佛化掉了,化得萬物都是黃的,明晃晃的黃,望過去,蜇得眼睛生疼。梧桐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還是冷,冷得渾身上下都凍成了冰。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從不騙她,眼睛看到的,都是真的,她情愿自己瞎了,瞎了就好了,瞎了就看不見了。冰雪融化似的,大量的水從眼中噴出來,梧桐抹一把,臉上一片汪洋,她再也支撐不住,趴在方向盤上放聲痛哭,直到,交警過來敲她的車窗。

張送涼和梧桐反復(fù)長談,懺悔痛哭、自責認罪、打自己罵自己連帶下跪,無所不用其極。沒用。梧桐心如死灰,就只有兩個字,離婚。她說離了吧,你騙我這么多年,我沒有辦法再相信你。你以前太完美,現(xiàn)在太可怕,我一見到你我就惡心。這些年你總說累累累,我心疼你,我總怕你累。你有沒有想到過,我也是人啊,我成年累月見不著你,我過的日子和寡婦一樣,我就忍著,我想著你心里愛我就行了,可你呢,你滿世界曝曬你那流氓戰(zhàn)斗機……

梧桐舉起一只花瓶就砸,張送涼躲開了,第二只花瓶飛來,張送涼喊,梧桐梧桐,你要不解氣你就殺了我,我該死啊桐桐。我心里真是愛你的,我真是只愛你一個,那戰(zhàn)斗機不代表愛你懂不懂?男人開一回戰(zhàn)斗機就像去一次洗手間,桐桐啊求你理解理解丑陋的男人吧,男女不同啊桐桐。女人上半截下半截一回事,男人上半截下半截兩回事啊。桐桐啊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我的心里只有你啊。

梧桐果真去廚房找了把刀,舉著刀沖向張送涼,她咬牙切齒,張送涼你個流氓,你個強奸犯,當年在電影院你就是強奸犯,你和西門慶一樣都是大流氓。梧桐披頭散發(fā),揮刀就砍,張送涼拔腿就跑,邊跑邊回頭喊,梧桐你把刀放下,桐桐放下屠刀啊。

張送涼動用一切梧桐買賬的人,宋春風何曉荷,他的弟弟妹妹送米送磚送油送棉,他甚至搬來了梧桐的兩個哥哥。平息戰(zhàn)火要緊,他已顧不上丟不丟人,梧桐要面子,面對這些人,她不會罵不會吵更不會砸東西舉菜刀,她得聽他們勸聽他們說,聽多了總會有作用的。他派上陣的先鋒隊伍是他的弟弟妹妹,他們只能起到軟化作用,主打是梧桐的兩個哥哥,男人是很容易理解男人的,兩個哥哥打心眼里認為這不算什么事,梧桐有點小題大做了,他們從男女性別差異入手,給梧桐深刻解析男人的靈與肉有時離得很遠,是和情感無關(guān)的。宋春風和何曉荷負責壓軸。一番車輪戰(zhàn)下來,梧桐氣消了不少,但那種刺骨的傷心,沒有人可以撫平。

梧桐把家里門鎖換了,不讓他進屋。張送涼想來想去,練起了穿越。時光仿佛倒流,他每天都來看她,從窗戶給她遞東西,都是當年他常給她買的小東西,泡泡糖、雪糕、糖炒板栗、大盤雞、燒餅夾豆腐串、茶雞蛋豆腐腦、粉圍巾藍帽子、憨熊雙肩包、黑白貓咪襪……張送涼把自己搞得胡子拉碴蓬頭垢面,要多可憐有多可憐,梧桐冷著臉,接過來就把窗戶關(guān)上,張送涼站在窗外凝視,目光深情無助,梧桐終于問他,你從哪里買的?張送涼小聲說,滿城找,很難找的。梧桐問,你吃過了?張送涼搖頭,沒有。梧桐說你怎么不吃?張送涼說我有罪,不配吃這些好東西。梧桐說,你別再來送東西了,你忙你的去,別整那么邋遢,把胡子刮刮。張送涼說,沒心,干什么都沒心,就想穿越回去,回到那個我不那么骯臟的時代。一個月后,梧桐把門拉開,你進來吧。張送涼應(yīng)一聲,一步一挪進了屋,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不動,梧桐說坐吧,他才坐沙發(fā)上。梧桐說,餓嗎?張送涼說餓。梧桐端來兩盤菜,一碗米飯,張送涼一看那兩個菜,眼睛就亮了,都是他平時最愛吃的。張送涼吃著吃著一抬頭,只見梧桐盯著他熱淚長流,張送涼放下碗拉住梧桐的手,兩雙眼睛四行淚,無聲地流了好半天。

張送涼每晚回家吃飯,吃完兩個人一起散步,看看電視說說閑話,日子平靜,也無聊。梧桐再沒提過那件事,他知道她受的是重創(chuàng),越是不說傷得越深。張送涼說出去玩玩吧,到山上住幾天。梧桐說走多遠也走不出一顆心,我懶得動彈。

張送涼并沒有斷了女人,就像一種心癮,過些日子沒有,百爪撓心,心里燒得厲害。他把時間和地點處理得更隱秘了,每次約會前瞻后盼,無比謹慎,比偷情的官員有過之無不及。梧桐哪里還會再相信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騙了她半輩子,她豈會因他老老實實陪她兩個月就消除戒心。她開始跟蹤他,盯梢手段靈活機動,比特務(wù)還高明。她跟所里請的病假,所長就快退休,語重心長地跟她談話,梧桐,退休前我打算提你干資料室主任,沒什么實權(quán),但是職務(wù)級別就算是上去了。你這三天兩頭不上班,我也不好說啊。梧桐說所長,這么多年你都關(guān)照我,我工作也沒干好,全忙家里事了?,F(xiàn)在日子都過成這樣了,我哪里還有退路。所里都知道你跟我爸爸是老戰(zhàn)友,你提了我,人們會說閑話的。你給我批假就行,謝謝叔叔了。

梧桐又抓住張送涼兩次,一次在郊外度假村,一次在河邊停車場,他搞車震,正震到緊要關(guān)頭,車玻璃被砸,梧桐手持磚頭怒目而視。張送涼不敢下車,爬到前座,駕車就跑,梧桐仰天長嘯,掏出手機打110,她說我在電影院被強奸, 強奸犯張送涼駕駛車號某某某的車正行駛在某某路上。張送涼被幾個警察持槍按倒時,上半身穿著襯衣,下半身還沒來得及穿褲子,寸縷未著,梧桐趕到,二話不說,一磚頭拍到他頭上,血流如注。張送涼一動沒動,他說梧桐,離吧,我受夠了。

離婚協(xié)議很快簽好,沒什么可爭議的,張送涼的態(tài)度是你要什么我給什么,梧桐的態(tài)度是你給什么我要什么。誰都不想多說話多糾纏,張送涼說還有那兩根木頭,目前價值十分高昂,可以都給你。梧桐大笑,都給我?那你拿什么去付嫖資???你一天不嫖都活不下去,你就是個大流氓。張送涼抖抖離婚協(xié)議,梧桐,咱說正事行不行,木頭,說木頭。梧桐說都給我,我都要,你現(xiàn)在就叫人給我運過來。我找汽油點了這兩根爛東西!張送涼說,我的建議是放在老地方,那里最安全。梧桐轉(zhuǎn)身就去拎了桶花生油,她沒有汽油可拿,她說走啊,跟我去單位倉庫,我的日子就毀在這幾根木頭上,殺千刀的我燒了它。梧桐滿臉烏青,眼中布滿血絲,頭發(fā)干枯蓬亂,嘴唇上一層干皮,張送涼看她一會,拿起筆,在協(xié)議上簽了名。張送涼說梧桐,你已經(jīng)瘋了,我也快精神分裂了。走到這一步,都是我的錯。我傷你太重,覆水難收。以后人海茫茫,咱們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你自己萬事小心,有什么用我的你來個電話。張送涼上樓收拾幾件衣服,提了就要出門,梧桐大喝,站住,現(xiàn)在就去民政局,我一分鐘也不能等。

到了民政局才知道,這一天是結(jié)婚日,次日才可領(lǐng)離婚證。兩人約了次日上午十點在民政局門口見面,八點鐘,張送涼來了條短信:梧桐,因緊急公務(wù)我須出差。一周后回來即辦。很對不起。梧桐伸著脖子等了一周,又等了一周,到第三周,她打電話催促,張送涼說,我在英國看看女兒,也辦些公事,還要耽擱幾天。梧桐,協(xié)議都簽了,咱們就是前夫前妻了,你現(xiàn)在就用離過婚的心態(tài)過日子,怎么高興怎么過,該約會就約會,該戀愛就戀愛,好好收拾收拾,皮,皮很重要。男人都一路貨,你把皮弄好才有人看你。

梧桐平靜下來,想想以后的生活,不得不打起精神強迫自己回歸從前,她健身美容節(jié)食,重新添置一批新衣,很快容光煥發(fā),說話也如從前一樣,說得少笑得多,聲音柔柔的,那種捉奸的斗志和豪情一去不返。

梧桐談了兩次戀愛,短如朝露,快如閃電。不是心里沒人,而是那個人有家,她不想和他雙雙走入死胡同。她想看看有沒有新的路可以走,有沒有新的人可以愛。網(wǎng)戀談得天昏地暗,熱火朝天,梧桐對著電腦柔腸百轉(zhuǎn)淚眼婆娑,很快見了面,對方相貌英挺,談吐得體,梧桐芳心暗許,不料對方遞過來一張酒店房卡,說你先洗個澡,我去買盒杜蕾絲,出門急,忘帶了。梧桐驚愕,這這這,這么快?那人很受傷,這還快?我都陪你網(wǎng)聊了三天了!梧桐說戀愛只談三天,就就就,開房?對方更驚訝,你外星球來的?網(wǎng)聊不就為上床嗎?

第二個人比較靠譜,談了一周才見面,梧桐嫌他矮,兩個人站在一起幾乎平頂,但這人很是幽默風趣,噓寒問暖的,梧桐就想著大不了以后不穿高跟鞋。兩人到郊外爬山,眼看暮色四合,林子里倦鳥歸巢,這人打開背包,嘩地一聲抖開帳篷,飛快安裝好,拽著梧桐就往里頭鉆。梧桐說你連開房的錢都想?。窟@人說額滴女神哦,額不是省額是真的木有,以后額就跟著你混了。額的功夫超好,值得你投入滴。梧桐說,好說,先收了帳篷,上車回市里談。梧桐把車開到火車站,支付了雙程車票錢才算拉倒。

再網(wǎng)聊,梧桐開篇就表明立場,要什么不要什么說得清清楚楚。很快被好幾個可發(fā)展對象拉黑,門庭冷落,無人答理。梧桐心靜如水,一絲水花都不再濺起,驟然間內(nèi)功巨增,一下子把許多人情人事看個通透。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人和舊人是沒法比的,新人只會開房,舊人方可敘情。給呂金同打電話時,梧桐手心攥出了汗,聽得出他是極其驚喜的。很快就見了面,見了一次兩次很多次,梧桐深深陷入了久違的柔情蜜意中。一天見不到就想他,上著班頻頻發(fā)短信,你來我往,酸了手指扯了心,只恨當年瞎了眼看錯人,呂金同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人間君子啊。

呂金同說梧桐,這些年我就是個空心的人,因為你帶走了我的靈魂。梧桐說人世滄桑,我們還來得及嗎?呂金同說每一天的太陽都是為我們升起,和你一起此生無憾。梧桐說我總擔心影響你和櫻桃的家庭。呂金同說大風起于青萍之末,我和她分居多年,情同陌路。梧桐,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想你。梧桐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是愛你的。呂金同說我深愛你,過去,現(xiàn)在,永遠。

梧桐這一生,只見過兩個男人的身體,張送涼的,西門慶的。張送涼的身體早已爛熟,西門慶的只是看過而已,卻也記得清楚。當呂金同的身體呈現(xiàn)在眼前時,她覺得不習慣,好像電視機調(diào)錯了頻道,眼前一片混亂。從枕頭上的角度望去,一片白嘩嘩,而不是理所當然的黑鴉鴉,伸手一抱,手指正觸著呂金同頭頂那一片不毛之地,再不是揉搓了千萬遍的那一頭濃發(fā)。梧桐極力調(diào)動情緒,閉了眼睛狂想,奈何清醒異常,怎么也無法投入到濃情狂歡之中。幾次過后,梧桐才終于找準感覺,地轉(zhuǎn)天旋千重浪,人間只此一木春。梧桐在等,等呂金同說話,兩情相悅情深至此,剩下的只是未來了。呂金同說了很多話,纏綿的熱烈的哀婉的,就是沒有說未來。梧桐只得開口,她說,我想約一約他,這兩天去把離婚證領(lǐng)了。呂金同輕輕頜首,沒有說話。梧桐又說,關(guān)于以后,你有什么考慮?

呂金同說梧桐,我懂你的心意。我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然而兩個孩子都小,家事頗多牽扯,一時難于了斷。我以為,愛的本身就是一切,我和你深深相愛,這已是足夠足夠了。不要為我做那么多,我愧不敢當啊。

梧桐笑了,她說愛人,你怎么和我的網(wǎng)友一樣呢?只要歡娛,對嗎?呂金同說,情感領(lǐng)域無限深隧廣大,又豈是一紙文書所能涵蓋,梧桐,我一生所求不過真誠二字,我對你的情感是無愧于這兩個字的。梧桐問,你愛過櫻桃嗎?呂金同說,你見過她,她很美,曾經(jīng),我以為那是愛。

梧桐緊緊抱住他,抱了好久不舍得撤手。呂金同深嗅她的頭發(fā),喃喃低語,梧桐,你好芬芳,我無法離開你,等我們老了,我每天牽著你的手,直至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

梧桐是把這一抱,當做訣別的。她很愛他,或者他也愛她,然而她想托付的是后半生,而他所愿意接受的,只有她的肉體和歡娛。她想多給他,他拒絕多要。他是一個罕見的君子,沒有愛是不會跟女人上床的,有了愛也就只是上床,床就是他的愛,愛就是一張床。他比張送涼高端得多,張送涼是買女人上床,下床用錢說話,呂金同是用愛和女人上床,下床用愛說話。有了愛是不能說物質(zhì)說其他的,一說就俗了。

梧桐沒想到孫櫻桃會來找她,孫櫻桃艷光已不比當年,但仍是氣場超強,資料室?guī)讉€人見到她,不由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看得出神。梧桐帶她到院中小樹林,梧桐搶先表態(tài),櫻桃,我非常抱歉,我和他此后不會再有來往。孫櫻桃笑得瞇起了眼睛,媚眼如絲,她說梧桐請別誤會,我并不反對你們來往,我能理解你們的感情。梧桐后退兩步,櫻桃,我不太懂你的話。孫櫻桃說,我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雙方各有各的生活,互不干涉。這些年他一直很不快樂。自從與你相遇,他開朗隨和許多,對我也不再有諸多抱怨。梧桐,你不必因我而中斷和他的來往,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快樂。

櫻桃,為什么?梧桐說,你是妻子,你來勸另一個女人和你的丈夫相親相愛,為什么?

因為自你離去,他深陷痛苦,我偶爾回家,他和孩子再無歡顏。孫櫻桃說,梧桐,很多成功者的家庭,都已淪為這樣的模式。雖然各有情感寄托,然而有事也須互助,這是基本規(guī)則。等孩子大了,我們都老了,我們的晚年仍是各過各的,互不干涉。

梧桐說櫻桃,你是否愛過他?孫櫻桃回眸一笑,梧桐,你仍是當年的梧桐,我真羨慕你的天真。上輩子的事情,我早就不記得了。

梧桐目送著那個越走越遠的身影,她說,櫻桃,我并不天真,只是我仍然相信情感。

孫櫻桃算得上丹青市的名人,她的傳奇梧桐略有耳聞。當年兩萬多人的國有大廠,孫櫻桃只是普通的車間工人,后來被廠長發(fā)現(xiàn),到廠里廣播站到廠辦到廠長秘書、助理, 工廠改制時期,市里二號人物主抓該項目,孫櫻桃過關(guān)斬將,一躍成為今日的紡織集團副總裁。孫櫻桃和呂金同,他們是永遠也不會分開的,呂金同離不開孫櫻桃的巨大能量和權(quán)勢,孫櫻桃離不開呂金同這個活招牌,她不能以一個離婚女人的身份叱咤官場呼風喚雨,他們彼此需要高度默契,孫櫻桃負責整個家庭的一切開銷和一雙兒女的所有費用,呂金同的收入和私生活完全自由,誰也不愛誰,誰也不礙誰。孫櫻桃可以如此來找梧桐為丈夫做疏通工作,呂金同也投桃報李,樂于和妻子一起出現(xiàn)在二號人物的飯桌上,引經(jīng)據(jù)典一團和氣。

梧桐生活規(guī)律起來,下班就去菜場買菜,回家燉煮烹炒,毫不馬虎,一個人吃飯更要講究營養(yǎng)搭配, 吃不完的放冰箱,第二天中午回家吃。她不再開電腦,張愛桐讓她學(xué)會了微信,更加方便,母女兩人過幾天說說話,也不覺得山長水遠。張送涼偶爾會來個電話,梧桐請把書房抽屜中那兩個U盤交給我的司機,他一會就到。梧桐說好的。張送涼說謝謝。梧桐說不客氣, 再見。梧桐再沒催過他去辦離婚手續(xù),他也不提,反倒生出幾分相敬如賓的意思。有時同學(xué)聚會,兩個人仍是恩愛成雙,散了席各上各的車,各走各的路。他住在哪里,和誰住,她從來不問,問了也沒實話,她對謊言已經(jīng)高度敏感,一雙耳朵聽力大增,能夠自動篩別真言假話。自討謊言來聽,那是天字號的蠢事,梧桐早已不是傻瓜。她只為自己而活,不相干的人和事再也挑不起她的興趣和熱情,有次和剛調(diào)來的男同事在西餐廳吃飯,眼看著張送涼帶了個女人進來找座位,梧桐全當沒看見,倒是張送涼不好意思,一見著她立馬退了出去。過后張送涼問她,梧桐,那個人是誰?梧桐說,不關(guān)你的事。張送涼說我怎么有點吃醋呢。梧桐生氣,張先生,你要是太閑,可以開房去曬你的戰(zhàn)斗機, 曬熱了再戰(zhàn)。張送涼立刻戰(zhàn)敗,乖乖說了晚安,掛了電話。梧桐冷笑,男人,不管他是誰,只要不把他當個事,他就成不了事,都是浮云。都是浮云。

梧桐上班主要是喝茶看報,看到一則新聞,市里二號人物被立案調(diào)查。梧桐就想,完了,孫櫻桃的劫數(shù)到了。沒幾天,呂金同十萬火急找梧桐,梧桐硬著頭皮赴約,呂金同緊擁住她的肩,眼里含著熱淚,梧桐,自你走后我摧心裂肝,下定決心把婚離了,我已是自由身,我不能忍受虛偽的生活。梧桐我們和好吧,我們結(jié)婚吧,我們好好相愛吧,此情不渝此生不棄。

梧桐在自己腿上使勁擰了兩把,劇疼,眼中疼出了淚光,她說晚了,自你拒絕了我我走投無路,我和張送涼和好了。哦,愛人,此生恨不影成雙,我們來生再見吧。

所長退休后,新任所長新官上任,猛燒連環(huán)火,一把比一把旺,大廳添了鏡子、擦鞋機,要求全所上下注意儀表,由外及內(nèi),橫掃懶散之風;門口放了臺指紋打卡機,上下班用手指頭說話,任何借口無效。宋春風配合不積極,所長提拔兩個辦公室副主任,左右夾擊,宋春風日子不好過。所長要大興土木,把后院庫房扒掉,建一座小型地質(zhì)博物館。宋春風抗議無效,讓人把庫房物品轉(zhuǎn)移車庫,只剩下了那四根木頭。

他讓張送涼即刻帶人前來轉(zhuǎn)移,張送涼帶了一輛貨車和公司年輕職員一群人,張送涼說,我和梧桐的運到公司倉庫。你和何老師的放在哪里,說個地方,我這就送到。宋春風拍拍張送涼肩膀,小張,不信不交,我跟荷意見一致,都由你保管。張送涼說宋主任,大哥,風,好的,我來保管,我給你們寫個收條吧。宋春風說,說穿了不就是個錢嘛,能有多少,幾千萬?上億元?多大個事呀。我跟荷,你跟梧桐,除了姓氏不一樣血型不一樣,你說是不是親人,我只信人不信條子,人對了不用條子,人不對什么條子也沒用。張送涼說是,皮皮說得好,當年要不是何老師看我不容易,幫我一把,我哪有今天。都說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我在家也沒靠得上父母,畢了業(yè)兩手空空,也只有梧桐肯嫁給我,只有你跟何老師為我著想,對我親。不說了,我拉走,什么時候想出手,告訴我一聲,我來辦。宋春風說,你對我們才是恩重如山呢,你是我跟荷的媒人,就這個媒,比一車木頭還重。

宋春風指揮一群年輕人把木頭搬上車,一會兒功夫,就出了一身汗,氣也喘得急促。張送涼說皮皮你更年期來了?宋春風說狗屁,就是胸口悶。說著指指辦公樓,小聲說,讓那個神經(jīng)病給折騰的。張送涼說你去醫(yī)院看看吧,別掉以輕心??纯礇]事,再跟他們戰(zhàn)斗。

宋春風去醫(yī)院一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癌細胞。這個病比較難于啟齒,在男性當中少之又少,相當罕見。他的癌細胞在乳腺上,宋春風得了乳腺癌。宋春風如雷轟頂,抱緊了何曉荷流淚,荷,我倒也不怕死,可我死了你怎么辦呢。說好的過到底,我怎么能半路把你扔了呢。荷,你的命怎么這么苦呢,我對不起你啊,何曉荷面不改色,滿臉笑意,說你一萬遍了,不許胡思亂想。發(fā)現(xiàn)得早,切掉就是, 你沒有雌激素孕激素, 不會復(fù)發(fā)。你想讓我當寡婦,我還不答應(yīng)呢。你死不了的,放心吧,咱們還沒把地球走遍呢,天地拒收你那把灰。宋春風說,可是我沒乳房了啊。何曉荷笑出聲,你要乳房干什么?你又不哺乳,也沒什么觀賞價值。宋春風說我不想讓單位知道,有些人渣會把我當笑話的。何曉荷說退休,提前退休。把病治好,咱們四海云游,怕什么,讓小張把木頭賣了,喜歡哪兒就在哪兒安居。

宋春風手術(shù)時,手術(shù)室門口只有何曉荷、張送涼和梧桐。手術(shù)很順利,何曉荷全天陪護,梧桐每天燉一鍋老湯,晚上和張送涼一起送到病房。一天三餐都是張送涼專門請的鐘點工精心做出的家常菜,一出鍋就由公司司機立馬送來。一個月后,宋春風出院時,反倒養(yǎng)得滿臉紅光容光煥發(fā)。何曉荷說,小張梧桐,我們倆都退休了,可是男女不一樣,我怕他閑不住,心里悶,你們有空多到家里來坐坐,說說話下下棋,幫他過度一下。另外小張你若方便,給他封個顧問什么的,有空叫人接他去公司品品茶論論道,給他找個愛好才行。張送涼雙手抱拳,何老師一代宗師絕頂高手,無招勝有招啊,莫說才差五歲,就是差五十,何老師這種內(nèi)功也鎮(zhèn)得住。何曉荷說,差五十我可不敢接手,那得有諾貝爾獎墊底。也不是鎮(zhèn)不鎮(zhèn)的,兩個人好,你總得想法子讓他舒心才對。

張送涼對梧桐說,你跟何老師學(xué)學(xué)吧,學(xué)到她兩成功力就不會讓我變壞。梧桐說,自古惡人先告狀,你怎么不學(xué)學(xué)風的忠誠堅貞呢。何曉荷拉著梧桐的手走到陽臺,掩上門,梧桐,我要說你兩句,你也不是沒有責任,這么多年,小張在外頭苦苦奮斗,你對他的公務(wù)一問三不知,只關(guān)心家里那點事,吃飯穿衣而已。外面的世界多慘烈呀,生意場上殺人不見血,他無數(shù)次心力交瘁跑到我家喝悶酒,回家還得對著你笑,他說手上兩個女兒,梧桐和愛桐。梧桐啊,妻子是不能當成女兒來做的,你不能分擔,也至少應(yīng)該撫慰。不管他做錯多少,我和風認定他是好人,萬貫家財放他手上我們放心。梧桐,不是哪個男人都能那么慷慨大度地簽離婚協(xié)議的,錙銖必較的多了去了。他是什么都慣著你讓著你,把你慣得比孩子還任性單純。你好好想想我的話,別讓他走得回不了頭。就他那個條件,有多少妙齡女子爭著嫁。梧桐,別再蹉跎,抓緊時間吧。

梧桐搖頭,何老師,宋主任也多次跟我談過,我懂你們的好意,可你們不是我,你們的情感你們一直當寶貝捧著,沒碰過沒摔過也沒碎過。如果你親眼看到他一絲不掛趴在別的女人身上,你還能跟他一如既往嗎?何老師,我整個人都被張送涼給弄碎了,千瘡百孔,一地碎沫,拼不成原來的樣子了。我再也不想生氣不想懷疑不想跟蹤他,我只想平靜,一個人把剩下的日子過完。破鏡是沒法重圓的,心里頭都是玻璃碴,一碰就疼,一想就流血。我和他回不去了。

張送涼到市里最大的商場見一個同學(xué),同學(xué)是商場副總,負責營銷推廣,欲以私人身份和他合作,以商場為平臺,把梧桐茶業(yè)在省內(nèi)做大做成項級品牌。相談甚歡,張送涼出來時,天色已暗了,放眼望去,茫茫一片雪白,雪花棉絮般結(jié)成了團,不緊不慢地蕩來飄去,很不甘心似的,慢騰騰地打著旋兒方肯落地。張送涼豎起衣領(lǐng),迎風冒雪跑到停車場,一個穿大紅羽絨服的身影迎著他跑來。張送涼驚喜無比,水娃娃,怎么是你?水娃娃鼻尖和臉蛋都是紅的,她說哥哥我來買東西,看到你的車了,就站在這里等。商場半個小時放一首圣誕歌,我都聽了三回了。張送涼拉她上車,開足暖氣,他有點臉紅,他把她的電話刪了,后來她打過那個號碼,他又把她拉進黑名單,讓她沒法再跟他聯(lián)系。張送涼說,見到你我真高興,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水娃娃沉默一會,她說那天我看到你了,我以為你會過來,那時候無論你讓我去哪兒,干什么,我都會跟你去的。可你沒來,我還挺恨你的,后來我慢慢地過來了,我都懂了。

張送涼笑得燦爛,我也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做那么絕不是針對你,主要是對著自己來的。過了就好過了就好啊。

張送涼細看水娃娃,她還是那么美,干凈清澈明亮溫暖,如掛在秋夜天角的一彎月,叫人看了就會忘掉周遭的黑暗與清冷。

水娃娃已經(jīng)畢業(yè),現(xiàn)在一家音樂輔導(dǎo)中心,教一群孩子彈琴,收入尚可,租了間單身公寓,生活十分簡單。張送涼有時路過這里會上樓坐一會兒,喝兩杯茶,聽兩首曲子,聊聊天,他說,怎么不去大酒店彈琴,那里收入勝過這里幾倍。水娃娃說騷擾太多,不好應(yīng)付。張送涼問,有沒有合眼緣的人,女孩子青春耗不起。水娃娃低了頭說,哥哥這樣的人,再沒遇見過。張送涼說,我當年比你那些同學(xué)還愣頭青,男人都是鐵,你得和他一起熬,熬到火候就成了鋼。等你老了,手握一把鋼刀所向披靡,只是別松手,松手就不是你的了。男人都不怎么是東西,容易熱,也容易涼。

兩個人去滑雪,滑了一整天也不覺得累,水娃娃一身紅色滑雪服如一團火,她摘了帽子,頭上竟裊裊升起一層蒸汽,張送涼說青春真好啊,我和你一起只覺得活力無限,晚上回去倒頭就睡,失眠癥也好了。水娃娃說哥哥,請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抓牢男人的心。張送涼感嘆,真是奇了怪了,我常年對女人說謊都不用打底稿,可我對你總愛說真話。這就是最重要的,你得讓男人對你說真話。再有,皮很重要,你得讓他愛看,男人都是視覺動物,看得見才算數(shù),看不見免談,相思這個詞都是男文人騙女人編出來的,你別信。還有,你最好別比他聰明,有大事了你可以聰明一回,平時裝裝傻他會超滿足。水娃娃揮舞滑雪桿大叫,哥哥我出師了,誰敢和我戀愛我讓他戀我一輩子。張送涼說驕兵必敗,有些戰(zhàn)術(shù)需要不斷調(diào)整和更新,不要緊,你導(dǎo)師是王牌,你有撐腰的,出擊!兩人自山坡上呼嘯而下,張送涼只覺心曠神怡,半生征塵盡擲身后,眼中只有雪白、火紅。

梧桐對女兒說,圣誕是男朋友,元旦是男朋友,除夕能不能輪到你親娘?張愛桐說媽媽,寂寞了吧痛苦了吧不說一個人最好了吧,親娘啊你不能靠女兒打發(fā)后半生,兒女都是白眼狼呀。梧桐說我到英國來看你吧?媽媽想你。張愛桐說媽媽太好了快來吧,幫我看看這個男朋友怎么樣,媽媽這回我是真的,他說他很愿意叫你媽媽。梧桐怪叫,我不愿意聽!每回去英國都嚇得三魂出竅,上次那個藍眼珠,上上次那個灰眼珠,一幫妖魔鬼怪,你好好找個黑眼睛的再讓我看。張愛桐嚴肅了,媽媽,世界的核心不是你。媽媽你趕緊認清現(xiàn)實吧,你才四十歲你想這樣過一輩子?媽媽,這世上除了我和爸爸,不會有人再愛你。四十歲的女人已經(jīng)是一折商品,你搭上全部財產(chǎn)也換不回半顆真心。你趕緊把我爸爸追回來,他搶手著呢,你再不下手他就投入別人的懷抱了。梧桐說我心已死,由他去吧。張愛桐尖叫,媽媽你好笨啊,你活人是活前頭還是活后頭?!梧桐說女兒,有些創(chuàng)傷無法復(fù)原,我做不到若無其事,不要再提這些了,我懼怕回憶往事。

張送涼春節(jié)前送來幾箱蔬菜水果,梧桐說謝謝,辛苦了。張送涼說你氣色挺好的,有什么新動向?梧桐說你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看穿了也簡單,這一招叫賊喊捉賊反咬一口。急了是吧?想領(lǐng)離婚證是吧?走吧,現(xiàn)在就去。張送涼說不不不,梧桐不是這意思,過完節(jié)再領(lǐng)吧,過完初七,上班了再說。

梧桐坐了一夜??抟粫σ粫?,氣一會,他居然連十五都等不及了!他居然敢 !梧桐扔硬幣,上帝告訴她,離就離。她再扔,上帝終于說,不離。她給何曉荷打電話,何曉荷說梧桐,我們叫他來家里吃年夜飯,你們都來。梧桐說何老師,請賜我秘笈。何曉荷沉吟,她說梧桐,人活世上, 除了太陽,我們一無所有。紅塵愛戀,當它每天都隨著太陽升起,它才是它。

除夕下午,梧桐打張送涼電話,開口就說,我做了年夜飯,你回來吃吧。張送涼半天沒說話,梧桐又說,要是有約,就算了。張送涼當時正在水娃娃樓下,他說,梧桐,都有什么好吃的呀?梧桐強壓怒火,娓娓報來,豬腸牛肚羊肝大蔥涼調(diào),墨魚扇貝東風螺大蒜爆炒,菠菜蒸蛋三文魚生吃,雜糧蔥花卷,65度老白干。張送涼, 你全身都是隋煬帝, 可你的胃叫做陳勝吳廣, 你自己看吧,我六點鐘吃飯。張送涼抬頭看著水娃娃那扇窗,要過多少年,水娃娃才能做出這樣一桌正對胃口的飯菜呢;要經(jīng)過多少歲月磨合,兩個人才能完全熟悉和包容呢。他拉下遮陽板,對著上頭的鏡子和自己對視,鬢上幾根白發(fā)烙了他一下。一切都沒有開始, 幸虧還沒有開始。他給水娃娃撥電話,妹妹對不起,我得回家了,這幾天你別閑著,幫我一個忙。過完年我的產(chǎn)品包裝全面升級更新,配宣紙印刷的冊子,還需要一張光碟,背景音樂你來選你來演奏,就《高山流水》那一類吧。過兩天我讓助理跟你聯(lián)系,他很能干,大前年碩士畢業(yè),一個人在丹青,你們多溝通,新年快樂。水娃娃說, 哥哥以后再也不會來了,是嗎 ?張送涼說不, 每一年我都會祝你新年快樂 。

路上滿是積雪,車走得很慢,張送涼停了車,他知道這一去就是余生了。無論是梧桐,還是水娃娃,她們所要求男人的,都是同樣一種東西,那就是和她們一樣的忠誠。做到了,天下太平風調(diào)雨順,做不到,那就是萬劫不復(fù)你死我活。她們所要的,并不過分。張送涼低頭盯著臍下三寸,深情自語,親,你從良吧,再不從良非被那頭母獅剁掉不可,她一只兔子都被逼成母獅子了,咱改了吧。他打開手機蓋,摳出那張蛋字號手機卡,一揚手,拋到了雪堆里。

張送涼到家時,看到梧桐站在院門口,身上披了條橙色披肩,嘴唇都凍青了。梧桐說,你把車停車庫里。張送涼腦袋湊過去低語,吃完飯不攆我走?梧桐說別動,伸手從他頭頂拔下兩根白頭發(fā),遞到他眼前,梧桐說看到了吧,這兩根是報信的,很快你就是個白頭翁。張送涼笑嘻嘻,那怕啥,讓這倆先鋒回去送情報,把它們都嚇黑。張送涼抓緊梧桐的手,使勁吹氣,可那兩根頭發(fā)粘在了梧桐的手心,怎么也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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