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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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方言量詞重疊AAA式的韻律特征及焦點凸顯
耿麗君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46)
作為一種構形重疊,量詞AAA式主要分布在山東、江蘇、安徽等地的膠遼官話、中原官話、江淮官話及其緊鄰的吳方言,呈明顯的地域類型學特征。這類重疊式是獨立的載調單元,屬于節(jié)奏型變調,受語流中的節(jié)奏、語調等韻律因素影響,是句法、形態(tài)與語用互動的結果。AAA式重疊是由超音步構成的韻律詞,受不同韻律規(guī)則制約,形成韻律特征各異的韻律模塊。從音高和時長的凸顯實驗出發(fā),探討這類AAA式韻律詞作為焦點重音的韻律實現(xiàn),分析其韻律邊界特征;發(fā)現(xiàn)其主要是由音域擴展、等時控制和(邊界后)韻母段延長的方式,來實現(xiàn)其內部節(jié)奏和外部停延的韻律特征,音高落差和音域變化是主要邊界信號。
漢語方言;量詞AAA式重疊;節(jié)奏變調;韻律單位;邊界信號;焦點凸顯
量詞重疊是漢藏語系的一個重要特點。目前已有多部論著討論漢語量詞重疊的相關問題。其中關于量詞重疊蘊含“多”“逐一”“周遍”等語義特征的觀點比較一致。一般認為,這些重疊形式表達說話人對主觀量的推測,包含夸張等評價性感情色彩。近年來,還有從生成語法、心理認知和構式互動等角度來研究量詞重疊的形成機制,更有將觸角深入到重疊式的歷時演變和層次研究,成果頗豐。
漢語方言的量詞重疊現(xiàn)象更是紛繁復雜?,F(xiàn)有研究多從結構類型、語義特征、句法功能及連讀變調等角度,對某方言點重疊現(xiàn)象進行描寫,提供豐富的方言材料。從類型上來看,漢語方言中常見的量詞重疊形式包括AA式和AXA式,而AAA式和AAAA式重疊比較少見,主要分布在江蘇、安徽、山東等少數(shù)地區(qū),受關注程度也不高。筆者發(fā)現(xiàn),方言中量詞重疊AAA式或AAAA式的個性特征,不僅體現(xiàn)在語義、句法和語音上,韻律特征也是其重要表現(xiàn)。目前來看,學界對重疊式音段的研究,遠遠多于對聲調、重音等超音段的研究,相關的方言語料也很少。
基于這些現(xiàn)狀,本文以漢語方言中較特殊的量詞重疊AAA式為切入點。從韻律音系學角度出發(fā),分析方言代表點(微山、徐州、揚州、丹陽、馬鞍山)中,這類重疊形式的韻律類型和模式,探討這類重疊變調的共時音系現(xiàn)象,試圖討論各方言重疊式的變調性質和規(guī)則、內部韻律和音步邊界的結構特點及其作為焦點凸顯的聲學表現(xiàn)。本文語料來自于針對性的田野調查,并參考相關文獻資料。從目前收集的語料來看,各方言中量詞重疊AAA式均屬于構形重疊:基本語素重疊后并不構成新詞,而是成為一個粘著的整體,中間不能插入其他成分。
漢語方言的量詞重疊形式以AA和AXA為主,相關研究較多,此不贅述。相對來說,AAA式重疊較少,主要集中在江蘇、安徽、山東等地的中原官話、江淮官話、膠遼官話及其緊鄰的吳方言中,分布呈明顯的地域類型學特征。從調查語料和相關文獻來看,可發(fā)生AAA式重疊的量詞各方言趨同,包括表時間的“天”“年”“刻”,表個量的“個”“家”,表頻次的“把”“趟”“回”,表計量的“畝”“寸”“噸”,還包括名詞量詞化的“牌”“筆”“樁”等。這些量詞類型封閉,與日常生活關系密切,使用頻率高,極具口語化。在某方言中,如果量詞能按AAA式重疊,就肯定能按AA式重疊;反之,則不成立。
各方言中,這些基本語素經過多次重疊后,會發(fā)生連讀變調,變調規(guī)則各有不同。以揚州話為例。揚州方言中量詞AAA式重疊運用廣泛,一般只有單音節(jié)詞重疊,如“個個個”“回回回”“家家家”“牌牌牌”“樁樁樁”“筆筆筆”,如:
(1) 今個今天打麻將都霉死了,牌牌牌輸。
(2) 頭一樁事情不順當,樁樁樁不順當。
(3) 這個會計記的賬筆筆筆有問題。
揚州話單字調有5個:陰平21、陽平35、上聲42、去聲55、入聲4[1],其普通二字組和三字組,均屬于前字變調、后字不變調型。量詞AAA式情況一致:末字不變調,連調主要發(fā)生在首字和中字上,屬于順向變調類型(入聲字除外)。這一點受二字組重疊連調規(guī)則制約,不僅原來連調調值相同的兩字組在三字組中仍然相同,而且在前加式延長中又產生新的同調組合,這樣就有了一些連調調值相同的三字組。
殷相印[2]提到微山14個方言點的量詞都有兩種特殊重疊式:AAA和AAAA,有很強的構形能力:
(4) 她小兒子病了,她刻刻刻揪著心。
(5) 這村的老百姓,家家家都有大學生。
(6) 他家畝畝畝地都種了花生。
微山方言單字調有4個:陰平213、陽平55、上聲35、去聲41。其變調主要集中在陰平和去聲。無論是重疊式,還是非重疊式,后字均不變調。
對于非重疊式來說,三字組連調規(guī)則一般受二字組規(guī)則制約,并循環(huán)使用;其循環(huán)使用的組合規(guī)則受該三字組的句法結構影響。從揚州和微山的AAA式來看,其連調規(guī)則難以琢磨,不受二字組和三字組的變調規(guī)則制約。這主要因為其內部結構緊湊,沒有清晰的句法組合。
關于重疊變調的性質,學界有不同的討論。李小凡[3]認為重疊變調是一種音義變調,由語音變調衍生并逐步擴散;不同方言有其獨特的音義變調,不同變調方式頗具類型學意義。蔣平[4]認為重疊是一種常見的構詞或構形手段,而重疊變調不同于普通連調:普通連調通常發(fā)生在語流中,重疊變調則發(fā)生在構詞或構形的過程中。她的“漢語方言聲調資料庫”將普通連調和重疊變調并列為兩大類。吳永煥[5]認為重疊式中的變調現(xiàn)象表程度加深,但是這些變調并不都有聲調層面的價值,并不都屬于連讀變調的范圍。另外,從蔣平分析的南京話變調系統(tǒng)來看,與非重疊式變調相對,重疊式變調一般都不受單字調約束,亦不受相鄰音節(jié)影響,變調結果更穩(wěn)定、整齊。由此看出,學界對于“重疊變調有別于普通語音連調”這一點基本已有共識,但關于重疊變調的性質和特征還存在一些討論。
從各方言的AAA式變調情況看,重疊式與非重疊式在相同的語音條件下變調情況不同,前者屬于非聲調特征性,沒有發(fā)生調位性變化,僅在調值上發(fā)生細微改變。入聲一般在重疊式與非重疊式中均不變,這可能與封閉的喉塞發(fā)聲態(tài)相關。根據(jù)《普通話基礎方言基本詞匯集》,西南官話很多點的語音變調不多,但卻普遍存在豐富的重疊變調。這些重疊變調頗具共性,表示遍指、反復等語義語法功能,均包含不同程度的主觀性。除此之外,一些鄰近方言點的語音變調規(guī)則不同,卻有相同的AAA式連調類型。例如,馬鞍山境內方言可分為江淮官話和宣州片吳語。江淮官話以市區(qū)語音為代表,單字調有5個:陰平31、陽平24、上聲22、去聲44、入聲5;宣州片吳語以博望區(qū)為代表,單字調有6個:陰平33、陽平13、陰去35、陽去21、陰入55、陽入21。雖然它們的單字調和連調系統(tǒng)差別都很大,但量詞AAA式重疊的變調系統(tǒng)卻十分統(tǒng)一。這有兩種解釋:一是重疊變調規(guī)則之間相互影響,這里應該是博望話受市區(qū)官話的影響,產生相同的重疊變調系統(tǒng);二是兩種方言的重疊變調各自發(fā)展,結果一致。不管是哪種解釋,都說明重疊變調相對獨立。這些材料都證明了重疊式變調和非重疊式變調應分屬兩套系統(tǒng)。
基于方言語料,本文認為可將重疊變調歸為“節(jié)奏變調”,與普通“語音變調”區(qū)分開來。與語音變調受單字調和變調規(guī)則的制約不同,以重疊變調為代表的“節(jié)奏變調”,是一種為了凸顯某種語用表達,通過調整音節(jié)的時長、音強特征,以適應相應的節(jié)律特征,進而引起音高升降曲線變化的非調位性變調類型。節(jié)奏變調對節(jié)律單位整體音高變化的輪廓有不同要求,具體要求因方言而異。除了特殊重疊式,方言中廣義的節(jié)奏變調還包括小稱變調、象聲詞變調和兒化變調等,它們都與愛稱、親昵、強調等感情色彩有關。雖然涉及到音段特征的一些變化,如兒化變韻,節(jié)奏變調最突出的特點應該是超音段的韻律特征。
從揚州和微山方言變調情況來看,重疊變調作為一種節(jié)奏變調,一般發(fā)生在結構緊湊的韻律單位內部。整個AAA重疊式可看作一個獨立的載調單元,有固定的連調格式和變調域。這類變調特征多由語流中的節(jié)奏、語調等韻律因素,所引發(fā)音高、時長、聲調傾斜度的語音變化,屬于韻律層面,沒有發(fā)生聲調區(qū)別性特征變化。因此,它不屬于聲調層面的變調,應屬于節(jié)奏層面的變調。與語音變調可分為順序和逆向變調不同,節(jié)奏變調主要是順向變調,末字調一般不變。一般來說,雖然入聲調都保持單字調,但其在聽感上有明顯的節(jié)奏變化,抑揚頓挫。另外,節(jié)奏變調在句法結構和語流位置中的穩(wěn)定性,也說明變調發(fā)生在韻律單位內部,由自身的韻律格式決定,尤其是重音格式。這一點也支持端木三[6]“漢語重音域和變調域相同”和“邊緣忠實”的觀點,說明它們同樣適用于漢語方言的特殊韻律單位。
方言中量詞AAA式重疊都表達一定的主觀意義,韻律上發(fā)生變化。每個方言對不同韻律詞有不同的韻律限制,特別是最小韻律詞、某一類韻律詞或某種形態(tài)變化的詞,常常有更特殊的韻律要求,[7]如本文研究的量詞AAA式。這一節(jié)主要探討量詞AAA式的韻律單位、韻律層級和韻律規(guī)則;并從韻律模塊說的角度,分析此類重疊形式的生成模式。
(一)量詞AAA重疊式的韻律單位及韻律層級
在考察各方言量詞三疊式的韻律特征前,必須先確定這類重疊式的韻律單位及其所處的韻律層級。只有處在同等韻律層次的韻律單位,才具有跨方言的研究價值。關于“漢語中能獨立運用的最小韻律單位是音步”這一點,學界已有共識。漢語音步一般由兩個音節(jié)組成,以二元音步(binary foot)為主,而韻律詞至少由一個音步組成。本文參考馮勝利的“音步實現(xiàn) 法”[8],即從右到左實現(xiàn)超音步的手段;通過特征比較和分析,發(fā)現(xiàn)各方言AAA式重疊均可劃分為“韻律詞”,由一個三音節(jié)的“超音步”(super foot)組成,是韻律和構詞相互作用的結果,不受句法、語義的影響和限制。但需要注意的是,在韻律層級中,音步和韻律詞之間應是動態(tài)的實現(xiàn)關系,而非靜態(tài)的共存關系。這類韻律詞是由三音節(jié)“超音步”動態(tài)組成“韻律詞”。
分析音步類型和特征之前,要厘清其內部結構,進而討論音步如何控制這類重疊詞的形式變化。同是三音節(jié)的韻律詞,其組合結構的音步模式卻有差異。表1以陰平、陽平和陰去調為例,重感①劃分主要通過方言發(fā)音人的聽感辨別所得。
從音步結構來看,各方言重疊式的重征模式不盡相同,但都遵循“相對輕重原則”(Relative Prominence Principle)[9],保證了音步合法性。但不同調類的重疊式韻律詞,承“重”的中心音節(jié)位置不盡相同。
關于漢語詞重音的存在,學界一直存在爭議。與英語重音具有區(qū)別性特征功能不同,漢語重音在句法語義層面不發(fā)揮作用,其作用域一般在語用層面。相關研究一直鮮于關注方言材料。本文從方言重疊式語料出發(fā),認同漢語詞重音的存在,并認為有必要區(qū)分韻律詞內部的輕重等級。一方面,內部輕重等級的劃分,便于區(qū)別重疊式的音步模式;另一方面,音步模式受語音條件(調類)影響,輕重等級對不同調類的韻律詞起區(qū)別性特征作用。如馬鞍山方言中,陰平類重疊“家家家”音步模式為“中重輕”,如人為地將其變成陽平類重疊“輕中重”的話,不符合母語者語感,是不合格的音步類型。因此,AAA式重疊的語音條件(調類)與韻律結構密切相關,韻律詞內部的輕重等級具有區(qū)別性特征作用,應作為關鍵的韻律要素。
表1②部分方言點AAA重疊式的輕重模式
方言點重疊示例 家家家回回回個個個 馬鞍山中重輕輕中重輕中重 丹陽輕重中中重輕輕重中 揚州中重輕輕中重輕中重 徐州中重輕輕中重重中輕 微山中重輕輕中重重中輕
表1聽辨結果的統(tǒng)計分析顯示,各方言AAA重疊式韻律詞中,“輕、中、重”交替出現(xiàn),形成重度交替的揚抑格③音步。這里雖然承認是詞重音造成音步的節(jié)奏回旋,但不意味贊同端木三[10]提出漢語音步如同英語一樣,均為“左重式”音步。AAA式超音步中,承“重”音節(jié)并不能劃為音步起始部分,節(jié)奏邊界也并不由重音決定,而是由詞界決定。相反,本文對各方言AAA重疊韻律詞的分析,與王洪君[11]對漢語音步類型的分析的結論一致:英語音步分界與詞界之間沒有推導關系,漢語并非如此。具體應是:重疊式的音步邊界可由韻律詞界推導出,推導過程中語音(調類)、語義語法是制約因素,詞界決定詞域,詞域再決定重音。
除了重度交替,方言AAA式重疊還存在音長交替的抑揚格音步。從聽感上辨別,徐州、微山方言中有很多AAA式音步,其末字時長明顯長于首字和中字,形成長度對比。但在分析它們的音步時,也不能按照右重律,把末尾長音節(jié)劃為音步結束部分。這類音步的類型仍由詞界決定。這兩種音步類型在方言中共存,且它們的韻律詞界并不單純由輕重、高低或時長決定。在韻律詞層級上,這三種重征要素并未無標記地結合起來,它們并不是底層要素,而是表層表現(xiàn)形式。
(二)韻律規(guī)則
重疊體現(xiàn)韻律的形態(tài)功能,屬于形態(tài)范疇。漢語中有表“嘗試體”的動詞重疊格式,如“想想”“猜猜”“試試”等,后字均讀輕聲。但右重型的雙音節(jié)詞,如“淘汰”“更新”都不能進入這種韻律格式,“淘汰淘汰”“更新更新”,這說明重疊形式受一定韻律規(guī)則限制。各方言中AAA式重疊超出了標準音步,屬于超韻律詞,具有與普通AA式重疊不同的特性。因此,只有將AAA式與對應的AA式作比較,才能總結出韻律規(guī)則。馬鞍山和徐州話的量詞,除了有AAA式重疊,AA式重疊也普遍存在。圖1和圖2分別是馬鞍山陰平類“家家”和“家家家”、徐州陽平類“回回”和“回回回”的音步結構:
圖1 馬鞍山話陰平類AA和AAA重疊式的音步結構
圖2 徐州話陽平類AA和AAA重疊式的音步結構
從音步內部的輕重結構來看,這類AAA式韻律詞之所以符合語感且合法,主要受這樣兩條韻律規(guī)則的制約:
R1:中級重音M不高于最重音S,不低于最輕音W。R2:中級重音M不能破壞最輕音W和最重音S的結構順序。
M可看作是從S過渡到W、從W過渡到S的中間型重音等級。只要這種重音等級的排列不破壞對應雙音節(jié)的音步結構,都是合法的,且可能存在。這也符合輕重的相對性原則。這樣,三級輕重之間是相互襯托的節(jié)奏關系,存在于一個音步當中。在這個規(guī)則的制約下,每個音步的音節(jié)核心S是唯一的。據(jù)此,我們推測每個韻律詞(或音步)存在固定的詞域:在不破壞音步結構的前提下,其他重級可以介入該詞域,介入與否與該語言(方言)的語音條件(變調)、音步結構(松緊程度)和發(fā)音人的語用等因素相關,介入位置與說話人的組織策略有關。這些因素可看作是生成句法中所說的參數(shù)不同。
目前為止,漢語韻律詞一個重要的研究成果是“什么樣的音步決定了什么樣的韻律詞”。從方言語料來看,雙音節(jié)的音步內部有固定的輕重模式,這種輕重模式決定了三音節(jié)韻律詞的合法音步結構。本文認為,在R1和R2這兩條韻律規(guī)則的支配下,韻律單位內部可以發(fā)生改變,以適應高一級的韻律單位——語調層次的需要。
(三)重疊式的韻律參數(shù)及模塊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認為不同方言的量詞重疊AAA式由特定的韻律模塊決定,這些模塊包含一系列韻律特征和規(guī)則。根據(jù)“韻律模塊說”,各語言(方言)的音節(jié)都有自己的結構限制,如最大核心音節(jié)、最小音節(jié)、邊際音節(jié),它們構成了一個個音節(jié)模塊,是語言成型時的模具。韻律核準是“韻律模塊說”的重要概念,它指出音節(jié)或詞的某個位置上還可能有更細致的韻律要求??梢赃@么說,具體語言(方言)不僅對整個韻律單位有嚴格限制,其中每一個音素也有韻律制約。不同方言的疊音構詞或構形法多種多樣,但從韻律模塊說的角度看無非是韻律模塊的普遍參數(shù)上選擇了不同的取值,利用參數(shù)及其取值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不同方言疊音構詞法的異同。
這里假設量詞AAA重疊式韻律詞有預先設定的模塊,模塊對音步模式有特殊的結構限制,要求內部每個音節(jié)遵守相應的韻律要求,只有合格的韻律形式才能進入模塊。方言事實可提供佐證。馬鞍山方言中,除了量詞AAA三疊式之外,還普遍存在加綴式重疊“A把A”。據(jù)相關材料,這兩種重疊形式在方言里共存的現(xiàn)象極為少見,而在馬鞍山方言中卻是個例外。究其原因,可從它們共同的韻律模塊中找到答案。比較AAA與“A把A”的韻律模式,可發(fā)現(xiàn)它們的音步結構統(tǒng)一對應,包括內部輕重等級。特別是AAA中字“A”和“A把A”中字“把”,實驗數(shù)據(jù)證明它們的音高、音強和時長數(shù)據(jù)均對等,都符合該模塊對中字的韻律要求,因此它們才能進入該位置。因此,每種韻律模塊對每個位置上的音節(jié)都有對應的韻律要求和限制,只有符合模塊的核準規(guī)則,才能進入模塊,形成相應的重疊形式。不同重疊式是該模塊的變體,不存在對立關系,因此可以共存。
如果AA式重疊足以表達“普遍”“周遍”及主觀義了,那AAA式重疊的特殊性和必要性體現(xiàn)在哪里呢?本文認為,量詞AAA式重疊主要在于實現(xiàn)語流中的焦點重音,兩次重疊的AA式并不一定能完成這種韻律需求。目前語音學界普遍認為:焦點重音(focal accent)是句子焦點成分里在語音上最為凸顯的那個音節(jié),最凸顯音節(jié)就是傳統(tǒng)語音學中的調核(nucleus),調核所在的詞或短語通常都被用來傳達或傳承最重要的語義信息或情感信息。由此看出,焦點重音作為韻律特征,屬于與語用相關的句重音范疇,高于音步和短語層面的停延段重音。
現(xiàn)有研究表明,漢語焦點重音屬于語義焦點,它與焦點成分并不完全一一對應,且分布具有傾向性。從生成過程來看,方言中量詞短語的焦點凸顯主要有兩種途徑:
途徑一:量詞獨用,伴隨變調
途徑二:量詞重疊,伴隨變調
但無論是哪種實現(xiàn)途徑,該量詞結構都包含了整句的焦點重音,屬于窄焦結構。普通話中量詞獨用一般受韻律結構制約,如“他買本書”“他購買本書”。但已有大量研究成果顯示,量詞獨用現(xiàn)象存在于多種方言中,如蘇州話、廣州話、漣水話和海安話。本文認為,這兩種途徑是反向加工,都體現(xiàn)發(fā)音人對韻律凸顯結構的心理重組,均與數(shù)詞“一”發(fā)生語義融合。如果說量詞獨用是省力原則下的凸顯,那重疊三次應屬于補償機制。根據(jù)馬清華[12]的分類,量詞AAA式重疊屬于高級補償模式,主要通過冗余項目數(shù)的增加,提升其可接受度。從他給出的公式來看(如下),與二疊式相比,三疊式更能滿足這種語用需求。
R3:Bl(X)×Rl(冗余項目數(shù)增加)→A2(強調升級)&情感強烈。
為了證明焦點重音,本節(jié)主要通過實驗手段,分析各方言中量詞AAA式重疊的焦點感知特征,包括音高和時長這兩種韻律凸顯因素。
(一)焦點凸顯的音高實驗
與焦點凸顯相關的音高變量包括音頻和調域調型?;l表示字調調型、高音線與低音線組成聲調音域。沈炯[13]提出“音域”概念,就是聲調高音線、低音線的調節(jié)以及高音線、低音線之間音域的展斂或整體的升降,并認為漢語重音的特點是音高線驟降。王蓓、呂士楠、楊玉芳[14]通過實驗研究得出:音高點的提高是重讀音節(jié)音高變化的主要聲學表現(xiàn),而低音點是語調模型中高音線起落的變化,前后音節(jié)音高點的對比關系表明句中音節(jié)的重讀程度。
根據(jù)母語者的聽感,AAA式量詞重疊雖是同一音素的三次反復,但音高有明顯的感知差異。在焦點重音的音高凸顯實驗中,我們用虛線把基本調群框起來,方框高度表示調域大小及變化;方框中音節(jié)的音高平均值,表示方框所代表韻律詞和復合韻律詞的音階(位置)高低。音階高和音域大的重,或音域大很多的重,或音階大很多的重;兩個音域一樣,音階高的,聽起來重些;兩個音的音階一樣,音域大的重。[15]因為凸顯具有相對性,因此這里的凸顯實驗要與相鄰音節(jié)特征的對比進行。此外,不同調類對音階和音域有一定影響,這里暫以馬鞍山方言中陽平和入聲類重疊為例,展開討論。
圖3 馬鞍山話陽平類AAA重疊式語圖
圖3中,“標語條條條寫得都不丑”分為四個韻律詞:“標語”“條條條”“寫得”“都不丑”,中間有明顯的停延段?!皸l條條”的音域和音階高于其他三個韻律詞,因此“條條條”凸顯:重。音域呈凸型,凸峰在中字。這是窄焦點落在陽平上的聲學表現(xiàn)。
圖4 馬鞍山話入聲類AAA重疊式語圖
“這個會計記的賬筆筆筆有問題”分為五個韻律詞:“這個”“會計”“記的賬”“筆筆筆”“有問題”?!肮P筆筆”的音域和音階高于其他四個韻律詞,因此最凸顯:重。音域凸峰在末字。這是窄焦點落入聲調上的聲學表現(xiàn)。
自然語音的基頻下降效應(clear declination effect)屬于寬焦點,而這類基頻變化趨勢屬于窄焦點。方言中承載窄焦點重音的三疊式,音域均有不同程度的擴展,形成凸峰,焦點凸峰位置因調類而異。后接韻律詞的音高大幅下降,與重疊式形成鮮明對比,焦點凸顯非常明顯。這樣,音高落差和音域變化成為AAA式韻律詞的主要邊界信號,不僅強調語氣和態(tài)度,而且形成聽感上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感。
(二) 焦點重音的時長曲線特點
時長同樣也是重征感知的重要因素,尤其對非重音型的漢語普通話及其方言來說。仲曉波、王蓓、楊玉芳、呂士楠[16]根據(jù)實驗結果,更將影響普通話韻律詞重音感知的聲學參數(shù)按貢獻大小排序為:時長、音高、頻率傾斜、平均能量。林茂燦在研究普通話各韻律單元的邊界信號時,發(fā)現(xiàn)兩種可以感覺到的間斷:無聲段(break with silent pause)和有聲間斷(break with filled pause),并認為韻律單元之間的間斷和其末音節(jié)的拉長,是其邊界信號。
和普通話一樣,這些方言都不算是重音型或時間型語言,但仍可根據(jù)心理和生理上的相對凸顯來完成節(jié)奏,其中重要手段之一就是用時長短。[17]通過方言母語者的聽辨結果和時長統(tǒng)計實驗,我們發(fā)現(xiàn)量詞AAA式重疊的韻律焦點和邊界效應,除了音階下降,還包括停延前間斷和停延后延長。這里以各方言中特征顯著的入聲類AAA式為例。入聲類AAA式量詞重疊一般不變調,這類韻律詞最顯著的韻律特征體現(xiàn)為節(jié)奏上的等時性。分別以“筆筆筆”在不同停延邊界的時長統(tǒng)計來看,每個重疊音素幾乎等長,緊湊程度高。
圖5 揚州、丹陽和馬鞍山“筆筆筆”停延界的時長分布
另外,時長感知不僅提示邊界信號,其對等關系有助于推測重疊式的衍生關系。馬鞍山方言中,量詞AA式和AAA式的時長之間存在如下等量關系,呈現(xiàn)出明顯的衍生關系:
R4:AA總時長≈AAA總時長
R5:(A1A2)A1時長≈(A1A2A3)A1A2時長
表2 馬鞍山AA和AAA重疊式時長統(tǒng)計 (單位:s)
這種時長的衍生關系在其他方言的AAA式重疊中也是如此,如徐州、微山、揚州等,此不列表詳述。這種入聲類AAA式重疊是一種有規(guī)律的語音重現(xiàn),形成周期性出現(xiàn)的節(jié)拍,節(jié)奏性強,相當于“1+1+1”的組合模式。對于其他聲類,雖然它們并不都是“1+1+1”的音長結構,內部韻素組合關系和停頓程度均不相同;但從整個韻律詞的角度來看,它們在句中各位置上都等時等長。對于重疊機制來說,音節(jié)數(shù)量并不固定,各方言會根據(jù)總時長進行調整,改變內部松緊程度。從本質上來看,這種節(jié)奏特征體現(xiàn)言語產生和感知理解的時域控制和組織策略。[18]
如果說馬鞍山、丹陽等方言的時長韻律主要通過控制節(jié)奏時域來實現(xiàn),那么另外一種凸顯手段就是韻母段的延長。以徐州話為例,(A1A2A3中)A1A2時長=(A1A2中)A1A2總時長,AAA末字A3的韻母段延長明顯,成為衍生部分。徐州方言AAA式重疊末字韻母段延長,除了受兒化襯字的影響,主要還因為它處于韻律邊界,產生邊界效應。
綜上所述,漢語中單獨的量詞成分一般不用作句子焦點,但是各方言中量詞AAA重疊式卻被賦予這種特殊功能,成為一種韻律實現(xiàn)方式,反映了韻律(形態(tài))與語用、語法的交互關系,并呈現(xiàn)一些共性特征:
一是這類焦點凸顯主要通過音域擴展、等時控制和(邊界后)韻母段延長,實現(xiàn)內部節(jié)奏和外部停延的韻律特征;
二是重疊式韻律詞也具有邊界調效應,且主要體現(xiàn)在韻律詞前,音高落差和音域變化是主要邊界信號;
三是與被賦予不同焦點重音位置、突出信息焦點的同文異焦句不同,這類焦點重音的韻律凸顯在音段序列中優(yōu)先實現(xiàn);
四是在更大的組合中,這類韻律詞仍然是最內層的組合,總是一個穩(wěn)定的音步,不易受語音條件、句法環(huán)境和底層含義的影響而發(fā)生變化,是構成語調的基本單位。
各方言量詞AAA式重疊具有共性和個性特征。這類重疊作為一種構形手段,與詞綴、兒化一樣,是韻律和句法語義互動的產物。它們是獨立的載調單元,由超音步構成韻律詞,受不同韻律規(guī)則制約,形成韻律特征各異的韻律模塊。該重疊式的音步邊界可由韻律詞界推導,詞界決定詞域,詞域再決定重征。實驗證明,通過時長、音高和音強三種感知和凸顯特征,可實現(xiàn)句中的焦點重音。其中,主要由音域擴展、等時控制和(邊界后)韻母段延長,實現(xiàn)內部節(jié)奏和外部停延的韻律特征,音高落差和音域變化是主要邊界 信號。
還有一些相關問題,本文尚未集中討論,如這類重疊形式的節(jié)奏模式是否受語法制約?作為不同的感知特征,音高與時長、音強之間的顯著性相關如何?這類重疊變調的生成如何解釋?方言中更特殊的AAAA式重疊,是否也具有相同的韻律和凸顯特征?這些問題都亟待另文深入闡述。
注釋:
① 此處的重感是廣義的聽辨,可稱之為“重征”(accent)。它泛指韻律上的凸顯,包括音強強、音高高、音長長和音質無弱化,與狹義“重音”(stress)僅指音強強不同。
② Hayes(1995)把右重律和左重律引入音步類研究中。他發(fā)現(xiàn)在右重類型的語言中經常會出現(xiàn)右重音節(jié)的元音延長或輔音延長,左重類型的語言即使有左重音節(jié)的延長也是非常受限制的,甚至常常會發(fā)生元音縮短的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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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胡興華]
On prosodic features and focus prominence of classifier reduplication form AAA in Chinese dialects
GENG Liju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6, China)
As a kind of formation reduplication, the classifier reduplication form AAA is mainly distributed in Jiaoliao Mandarin, Zhongyuan Mandarin, Jianghuai Mandarin and their contiguous Wu dialect in Shandong, Jiangsu and Anhui provinces, showing significant characteristics in geographical typology. This kind of tone sandhi can be defined as rhythm tone sandhi, which is mainly influenced by the rhythm and intonation in speech flow and results from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syntax, morphology and pragmatics. The classifier reduplication form AAA, a prosodic word, consisting of super foot and conditioned by different prosodic rules, shapes different prosodic modules in dialects. Starting from the focus prominence experiments of pitch and duration, the present essay also discusses the prosodic realization of the classifier reduplication form AAA as focus stresses, and analyzes its prosodic boundary features.
Chinese dialects; classifier reduplication form AAA; rhythm tone sandhi; prosodic unit; boundary symbol; focus prominence
H07
A
1672-3104(2016)05?0175?07
2016?02?10;
2016?09?0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語方言自然口語變異有聲數(shù)據(jù)庫建設”(12&ZD177)
耿麗君(1989?),女,安徽馬鞍山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漢語方言學,韻律音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