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璐
在北京五四大街路北有一幢通體都是紅磚砌成的大樓,因這里曾經(jīng)是北京著名的高等學府——北京大學的所在地,很多人親切稱它為“北大紅樓”。北京大學的校舍原在景山東街的馬神廟四公主府,1916年,學校在沙灘興建學生宿舍樓,因大樓用紅磚砌成,故稱紅樓。1918年8月紅樓建成后,改作北京大學校部、圖書館和文科教室,是北京大學的文學院所在地。紅樓在建成之后的多年中一直是北京城最高和最有現(xiàn)代氣息的建筑之一,但其盛名決非源自建筑本身。著名教育家、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曾言:“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闭悄切┥罟ぷ髟谶@里,曾經(jīng)照耀過歷史的大師,如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胡適等人賦予了紅樓更多的含義。1919年5月4日,愛國學生從北大紅樓走向天安門,掀起了五四愛國運動。這座紅色的大樓猶如紅色的火炬,照亮了中國革命的道路。
然而在我所查找到的有關北大紅樓從1938年到1943年的文獻資料,如《北京大學校史》、周作人的《北大感舊錄》、馮綱的《敵偽監(jiān)獄見聞》、鄧之誠的《南冠紀事》等等,在這些記載中對北大紅樓的總結竟用“人間地獄”一詞,是什么使這座圣潔的高等學府變成了“人間地獄”呢?筆者決定到北大紅樓去尋找答案。
在資料中記載,建成之初的紅樓是這樣布局的:一層幾乎全部是圖書館,二層是校內(nèi)行政部門和大教室;三、四層均為教室。當時的北大紅樓被北大的文學院所使用,稱為北大第一院?,F(xiàn)在的北大紅樓已經(jīng)被辟為新文化運動紀念館,一層作為展室,展出大量的實物,再現(xiàn)了20世紀20年代北大紅樓的歷史風貌。
筆者在紅樓里想尋找到有關“人間地獄”的樣子,卻一無所獲。無意間在大樓的入口處,看到一個很不起眼的樓梯通往地下一層。順著樓梯走到地下室,地下室的走廊長長的,貫穿全樓,走廊的兩側是數(shù)十間面積很小的房間。雖然我去的時候是白天,但是空蕩蕩的走廊,依舊使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據(jù)文獻記載,1938年到1943年,日軍占領北大紅樓,將這里作為日本憲兵隊本部,而眼前的地下室就是憲兵隊本部的“留置所”(拘留所)。在周作人的回憶錄中是這樣記述的:“北平淪陷后,民國二十七年(1938)春天,日本憲兵隊想要北大第二院做它的本部,直接通知二院,要他們?nèi)熘畠?nèi)搬家?!北贝蠖菏潜贝罄韺W院所在,二院里有很多珍貴的儀器,如果日本憲兵隊進駐,這些儀器必然被毀。當時北大已經(jīng)南遷,留平的教授們緊急協(xié)商,上書湯爾和。七七事變之后北平淪陷,1937年10月,日本扶植漢奸籌建統(tǒng)一的華北偽政權,12月14日,在北平成立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湯爾和為議政委員長兼教育部總長。湯爾和出面與日軍商議,決定犧牲北大第一院給日本人,作為憲兵隊本部使用。就這樣,北大第一院淪入敵手,一院的地下室成為憲兵隊的留置所,許多愛國志士被憲兵隊逮捕并關押在這里,遭受非人迫害。
據(jù)筆者找到的從這座“人間地獄”走出來的幸存者回憶說:“留置所中間為東西縱向的通道,南北兩邊的房屋為刑訊室和牢房。東側的刑訊室內(nèi)放有刑具;西側為牢房,每間有4平方米,放一個馬桶,還要關押好幾個人?!蔽掖蛄恐t樓地下室的格局,與幸存者描述無異。
在北大紅樓的地下室曾經(jīng)關押了燕京大學、輔仁大學的大批進步教授,如鄧之誠、蔡一鄂、侯仁之、藍公武、張東蓀等人。被關押在北大紅樓的藍公武教授,他1931年后積極支持中國共產(chǎn)黨的秘密工作。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在高等院校內(nèi)宣傳抗日救國主張,1940年被日本憲兵隊逮捕關押,在獄中堅貞不屈。侯仁之是當時燕京大學的教授,據(jù)他回憶,燕京大學是美國教會創(chuàng)辦的學校,在日本占領北平的初期還能保持相對的平靜。但是日本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后,燕京大學隨即遭到日本人查封,這時在燕京大學任教并兼任學生生活輔導委員會副主席的侯仁之和一些燕大教授被日本憲兵逮捕,被關押到位于北大紅樓的日本憲兵隊監(jiān)獄。當時在押的燕大師生大約20余人,被分別關押在同一過道的不同牢房之中,與侯仁之一同關押在牢房中的是一位青年學生——孫以亮,他就是后來成為著名演員的孫道臨。侯仁之在兼任學生生活輔導委員會副主席的時候,接受黨組織的委派,秘密協(xié)助愛國學生通過各種途徑前往解放區(qū)或大后方,據(jù)侯仁之回憶,在中共地下黨的安排下,僅經(jīng)他負責聯(lián)系前往解放區(qū)的學生便有三批。日本人在監(jiān)獄中多次對侯仁之進行刑訊,但侯仁之對此閉口不提,無論日本人用何種方式對他進行威逼利誘,他都一口咬定自己是基督教大學教授。侯仁之的堅強不屈保住了燕京大學學生生活輔導委員會輸送學生去解放區(qū)參加抗日的秘密。
張東蓀是著名哲學家,他在燕京大學教書期間即與中共地下黨接觸,介紹學生離開北平到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根據(jù)地或西南大后方進行抗日活動。張東蓀的言行,早為日本憲兵注意。1941年12月8日,日本對美國宣戰(zhàn)后,日本憲兵包圍并強占了燕京大學,張東蓀與其他10名燕大教授被捕。他先被送到日本憲兵隊,不久押送到北大紅樓的日本憲兵隊本部留置所,與趙紫宸一起關在第16號牢房。因為張東蓀早年在日本留過學,又是當時的知名哲學家和學者,日本憲兵企圖拉攏他為日本人做事,許諾要請他做教育部長等職,都被張東蓀回絕了。他回憶說:“日本人希望我答應與汪偽政府合作,我便以狡猾的態(tài)度對付之。我說:‘我一向是個國民黨的反對者,汪精衛(wèi)是國民黨,其政府亦是國民黨,決不能與之合作。”接著日本人又要求張東蓀向在留置所中關押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加以勸誘,使其感化、招供。張東蓀回答說:“共產(chǎn)黨不是捉、打、殺所能撲滅的?!比毡救艘豢窜浀牟恍校烷_始對張東蓀極盡凌辱,不給他飯吃,冬天用冷水澆潑他全身等等,張東蓀絕不屈服,以自殺抗爭。日本人無奈,關押張東蓀兩個月后,將他轉送日本軍部監(jiān)獄繼續(xù)關押。
同樣在北大紅樓憲兵隊本部留置所監(jiān)獄關押的還有燕京大學教授、著名歷史學家鄧之誠,據(jù)他回憶:“憲兵隊審訊時,無不用刑求者,有批頰,有水淋口鼻,有灌水等。灌水,引犯者至浴室中強飲滿腹,以足蹈腹,水從耳鼻中激射而出,最為殘酷,往往有致死者。”那些被用刑者哀號凄厲,慘不忍聞。鄧教授的回憶已然令人心驚膽戰(zhàn),而方軍的《我認識的鬼子兵》中記述的北大紅樓日本憲兵隊用刑的殘暴,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日本憲兵隊的隊長在聯(lián)席會上曾向其他部門介紹經(jīng)驗,他們在抓到抗日分子后,用刑時在其前面放一群狼狗,其后煮一大鍋開水,抗日分子后退就要跌進煮著開水的大鍋,不退,狼狗就會撕咬他們腿上的肉。1943年,日本憲兵隊撤出,將北大紅樓交還給偽北大。據(jù)資料記載,日本憲兵隊雖然撤走了,但是紅樓后邊廣場東墻下的燒人爐還在;紅樓地下室的白墻上還留有關押在這里被拷打的中國人飛濺出的斑斑血跡。
這些回憶和依然矗立著的北大紅樓無不是在控訴著,日軍將本應是圣潔的象牙塔,變成了“人間地獄”,歷史是不能忘卻的。
作者單位:北京市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