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一、酉西會館、琉璃廠、前門大街、京師圖書館
沈從文到北京第二天,按照通信地址,去西城某條胡同找大姐和姐夫。開門的正是大姐夫田真逸,見了他很驚訝,問:為什么到北京來?他回答說,在軍隊里混不是辦法,要來讀讀書。田真逸哈哈大笑。進屋見了大姐沈岳鑫,大姐也笑。距離沈從文少年從軍,大姐連夜為他準備行李,已經(jīng)過去了六年。大姐在沈從文離家后考入長沙私立周南女校,畢業(yè)后到北京和田真逸——鳳凰田家之后,田興恕之孫、田應全之子——結(jié)婚,也有了三年。田真逸大學畢業(yè),找不到事情做,北京無法長住,夫婦倆正準備帶著不到一周歲的孩子,先回湘西老家過個一年半載。沒料到沈從文異想天開,這個時候特意遠遠跑來讀書。三四天之后,他們給沈從文留下三十塊錢、被蓋和一些雜物,就離開北京走了。
沈從文的表弟黃村生,正在農(nóng)業(yè)大學讀書,星期天進城來小客店看沈從文,一問每天房錢得六毛,即刻就要他結(jié)了三天的賬,帶他到前門附近楊梅竹斜街酉西會館,在西廂房一個窄小房間里安頓下來。這個會館是清代湘西辰沅永靖各府縣修建的,專為湘西人入京趕考、官吏留京候差等落腳。會館管事的姓金,是沈從文的遠房表親,沈從文住在這里的好處是不用花房錢。黃村生還向門房說好,一月花一塊錢,每天供應熱水;附近包伙食小飯店,一月六塊錢,每天送一菜一湯兩頓飯。
酉西會館既然存在了一些年頭,雖然不長,卻也有一些過往的人與事可供閑談。譬如,在鳳凰城正街上一個裱畫店里長大的熊希齡,初次來京會試,就短期住過這里;而激起沈從文感情漩渦的,是聽姓金的遠親敘說父親的故事。當年沈宗嗣和同鄉(xiāng)闕耀翔,正是同住在這個小會館的一個房間里,謀劃刺殺袁世凱。闕耀翔被抓的那天,戲迷沈宗嗣正在戲院里聽譚鑫培唱戲,姓金的遠親趕去通知,并和他跑到西河沿一家鏢局,花了筆錢,沈宗嗣就帶上鏢局的通行包票,倉促逃往熱河;闕耀翔第二天即遭槍斃。沈從文或許未曾預料,他剛來北京,竟然遇上這么一段與自己聯(lián)系密切的歷史。
從酉西會館向西走,十幾分鐘就可到琉璃廠;若是向東走,二十幾分鐘到前門大街。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皇帝退位已經(jīng)十二年,“五四”新思想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日益深入,新時代在舊京市面上的反映,是舊東西過時了,器具、古玩、瓷器、書畫等等大量涌出,堆積如廢品。如果說琉璃廠百十家古董店、古書店、古畫店和舊紙古墨文具店,像個中國古代“文化博物館”;那么前門大街百家大小掛貨鋪——賣各種稀奇物件,象征皇權(quán)尊嚴起居服用禮樂兵刑的事事物物,多集中于此——就可以說是明清兩朝近六百年間的“人文博物館”。沈從文為這些地方、這些東西所吸引,他后來在《無從畢業(yè)的學?!分谢貞浾f,“就內(nèi)容言,實在比三十年后午門歷史博物館中收藏品,還充實豐富得多?!薄拔揖陀醚鬯芗?,手所能及的一切,作為自我教育材料,用個‘為而不有的態(tài)度,在這些地方流連忘返的過了半年?!保ā渡驈奈娜?,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7卷411頁,413頁。以下引本全集,只標卷數(shù)和頁碼,卷數(shù)和頁碼之間用分號,不同頁碼之間用逗號)在這個歷史交替的階段,思想趨新的人中不少把這些東西視為“封建垃圾”,不意沈從文卻在此上了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史的一課,無比豐富的實物課——當然,二十一歲的他不會有后來的自覺意識,多是出于自己的“興味”;這種“興味”恰好碰到這樣的特殊時機,說是無意,不如說是有心。
黃村生還帶沈從文去宣內(nèi)大街京師圖書館分館閱覽室參觀過一次,從此這里就成了沈從文常來的地方,特別是冬天,有烤火設備,有熱開水,他幾乎每天都在大門前等待開門,所讀既有新報刊,也有美術考古圖錄,各種雜書,不問新舊,看得懂的就看。
沈從文常去的地方還有小市的一家專賣外文舊書和翻譯文學的小鋪子,窮學生光顧的特別多。據(jù)說郁達夫有不少德國文學珍本舊書,是從這里收的。他用的方法十分有趣,看中某書時,故意問伙計:這書怎么不全?本來只有三本的,卻要第四本。書店伙計不識德文,當然不知道有沒有第四本,于是再減價出售。沈從文不懂外文,他來看翻譯書,來熟了,可以隨意借去,連借條也不需要。從這個小書鋪,他借看了許多翻譯小說。
不用說,這個時候的沈從文還沒有明確的“文學意識”——作為現(xiàn)代學科劃分出來的一個獨立領域的“文學”,并沒有在他那里占據(jù)特別的位置,他只是想讀書,寬泛地讀書,文學是他讀書的一類,除此之外的種類,還龐雜得很。但同時也得說,文學對他的“興味”,如同歷史文物對他的“興味”。
二、“新青年”朋友們、郁達夫
黃村生就讀的農(nóng)大在城外羅道莊鄉(xiāng)下,沈從文成了???。黃村生同房六個人,全是小同鄉(xiāng),另外一間房也住六個人,全是大同鄉(xiāng),沈從文很快就從表弟一個人的客人,變?yōu)槭€湖南人的客人。去農(nóng)大,只帶把牙刷就夠,總有空床位可以住下。特別是在沒有錢付伙食費的困境中,表弟和這一群朋友這里就是混飯吃的一個去處,有時住個十天半月。
為了生存,沈從文曾到琉璃廠幾個小石印店里去,請求收容做一個學徒,得不到應允;天橋和前門大街一帶,時??梢钥吹揭粌蓚€煙容滿面的老軍務,手執(zhí)小白旗招募新兵,饑腸轆轆時,他也有幾次跟著小白旗下的隊伍,茫然走過一段路,臨到登記還是扭頭離開了;為就近投考幾個報館的校對和書記,他遷入西城一個小公寓,結(jié)果是花了報名費,沒有一處成功。舊歷年來臨,身上不名一文,幸虧每天搖鈴鐺串街賣煤油的老頭子古道熱腸,從他那里借了兩百銅子,好歹度過了年關。
一九二四年初,大姐夫田真逸把沈從文介紹給在燕京大學讀書的董秋斯,董秋斯來信邀請沈從文見面,以便“慢慢的一同商量個活著的道理”。{1}沈從文接信后初次去盔甲廠的燕大,兩人徹夜長談,一連談了三個晚上,彼此十分相投,從此結(jié)下終生友誼。通過董秋斯,沈從文先后認識了張采真、劉廷蔚、顧千里、韋叢蕪、于成澤、夏云、焦菊隱、劉潛初、樊海珊等一批燕大的學生。一次,在董秋斯的宿舍,遇到司徒喬,司徒喬邀請沈從文到他宿舍看畫,不同類型的作品擺滿房間,有些沈從文不感興趣,“卻十分注意他的人物速寫。那些實實在在、平凡、普通、底層百姓的形象,與我記憶中活躍著的家鄉(xiāng)人民有些相像又有些不同,但我感到親切,感到特別大的興趣,因為他‘所畫的正是我‘想寫的舊社會中所謂極平常的‘下等人?!保?2;248-249)
黃村生替沈從文著想,幫他在北京大學附近找了個小公寓,既方便去北大旁聽,也可以在新環(huán)境中多接觸些文化人,減少寂寞,讓心情開朗一些。這樣他就搬到了沙灘一帶,住進銀閘胡同慶華公寓一個由貯煤間改造而成、僅可容膝的小客房,他給它取了個既符合實際又略帶窮秀才酸味的名稱,“窄而霉小齋”。不多久,就相熟了不少朋友,有北大正式的學生,也有像他一樣不登記的旁聽生——那一時期,住在北大紅樓附近求學的旁聽生,遠比正式注冊的學生多。這一批朋友多是文學青年,有劉夢葦、黎錦明、王三辛、陳煒謨、趙其文、陳翔鶴、馮至、左恭、楊晦、蹇先艾,等等。
現(xiàn)在無法確知沈從文旁聽了一些什么課,旁聽了多少時間;在他晚年,對北大敞開大門所給予的學習方面的方便,所形成的活潑的文化空氣,回憶起來充滿很深的感情。他描述了一次辜鴻銘講演的情形——也有別人講過同樣的故事——回憶里有個人所感受到的震動:“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次講演,辜先生穿了件緗色小袖綢袍,戴了頂青緞子加珊瑚頂瓜皮小帽,系了根深藍色腰帶。最引人注意的是背后還拖了一條細小焦黃辮子。老先生一上堂,滿座學生即哄堂大笑。辜先生卻從容不迫地說,你們不用笑我這條小小尾巴,我留下這并不重要,剪下它極容易。至于你們精神上那根辮子,據(jù)我看,想去掉可很不容易!因此只有少數(shù)人繼續(xù)發(fā)笑,多數(shù)可就沉默了。這句話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句話對當時在場的人,可能不多久就當成一句‘趣話而忘了。我卻引起一種警惕,得到一種啟發(fā),并產(chǎn)生一種信心:即獨立思考,對于工作的長遠意義?!保?2;379)
沈從文當然想成為正式學生,他報考過北大等國立大學,均告失?。煌犊贾蟹ù髮W,錄取后,宿膳費二十八元想盡辦法卻籌措不出,過期只能放棄。來北京前看過報上“半工半讀”的宣傳,還以為那是一種可行的方式,四處碰壁之后知道,那不過是夢想。眼前的現(xiàn)實既然容不得他繼續(xù)做求學讀書的夢了,就必須另尋出路:既要解決迫在眉睫的實際謀生問題,又從長遠考慮還得合乎人生理想。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拿起筆,開始學習寫作。
在北大旁聽,與年輕朋友——“五四”之后的“新青年”——交往,置身于特別的氛圍中,不拘形式的友誼,互相感染的思想、情緒、困惑,躍躍欲試的沖動,這一切都有可能匯聚到新文學這個點上,不但增進沈從文對新文學的理解和興趣,更重要的是激起了他寫作的欲望。
他得從標點符號學起——這其實是很普通的事,在后來關于沈從文的“傳奇”中被過分渲染了——新式標點符號在漢語中的嘗試應用雖然已經(jīng)有一小段時間,但直到一九一九年才由胡適、錢玄同、劉復、朱希祖、周作人、馬裕藻六名教授在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第一次大會上提出相關《方案》,后經(jīng)修改聯(lián)名提出《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發(fā)布《通令采用新式標點符號文》,第一套法定的新式標點符號誕生。已經(jīng)有大量閱讀的沈從文,還得從新式標點符號學起,實在沒有什么奇怪;不僅如此,他還得學習新式語言——新文學的語言,既不是《史記》《秋水軒尺牘》的語言,也不是林紓翻譯外國小說的語言。寫作就是從這種基本的困難中,摸索著開始的。
雖然是初學者,他卻不是下筆遲滯的人。他寫得急切,源源不斷,四處投稿,而失敗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在失敗的經(jīng)驗中,有這么一件事:《晨報副刊》的著名編輯孫伏園,曾當眾把沈從文投稿的一大摞作品連成一長段,開玩笑道: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說完后,即扭成一團,扔進廢紙簍。在場的一個人后來把這個情景告訴了沈從文,令他深感屈辱。
窮極無路之際,沈從文試著寫信向一些有名的作家訴說處境、尋求幫助——“五四”之后很長時期,苦悶的青年激增,給新文化運動過程中功成名就的人寫信求教求助,這類事情,當時并不少見。在北京大學擔任統(tǒng)計學講師的郁達夫,也收到了沈從文的信,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他來到“窄而霉小齋”,看望這個素不相識的“可憐的人”。他摘下自己的圍巾,留給沒有過冬衣服的沈從文;又請他吃午飯,拿出五塊錢結(jié)賬,剩下三塊兩毛幾分,也留給了他。當晚,郁達夫帶著強烈的憤慨和激動的情緒撰文,并于十一月十六日發(fā)表于《晨報副刊》,題為《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文中沒有寫出沈從文的名字,卻以這一個青年的境遇,揭示出一批青年找不到出路的普遍狀況。郁達夫肆意尖銳諷刺這種社會現(xiàn)狀,他給沈從文出主意,上策是找點事情做——當然找不到,或者革命、制造炸彈——“但是革命不是同割枯草一樣,用了你那裁紙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彈是不是可以用了你頭發(fā)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換的襪底里的污泥來調(diào)合的呢?”中策是回老家;下策是應募當兵,或者做賊——倘若做賊,“不妨上我這里來作個破題兒試試……我有幾本舊書,卻是可以賣幾個錢……你若來時,心腸應該要練得硬一點,不要因為是我的書的原因,致使你沒有偷成,就放聲大哭起來——”{2}
三、初期作品的發(fā)表、魯迅的誤會
一個月之后,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晨報副刊》發(fā)表了署名休蕓蕓的散文《一封未曾付郵的信》,這是迄今所能找到的沈從文最早的作品,寫的是小公寓里一個無業(yè)的青年向某先生尋求生活的方法,卻沒有郵費而最后只能把寫好的信撕毀。由此開始,沈從文連續(xù)為《晨報副刊》寫稿,初期作品大多刊載于此。
這個轉(zhuǎn)機的出現(xiàn),與《晨報副刊》的人事變動有直接關系。一九二四年十月,魯迅作“擬古的新打油詩”《我的失戀》,交由孫伏園發(fā)表,排印時卻被《晨報》代理總編輯劉勉己抽掉,孫伏園憤而辭職,與周氏兄弟、林語堂等十一月創(chuàng)辦了《語絲》周刊,十二月又受聘編輯《京報副刊》,原來《晨報副刊》的名作者大都隨孫伏園轉(zhuǎn)移;改組的《晨報副刊》由劉勉己、瞿世英等相繼負責,作者因之變更,出現(xiàn)了一些新進的陌生人,沈從文即是其中之一。一九二五年,《晨報副刊》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說《公寓中》、第一首詩作《春月》、第一個短劇本《賣糖復賣蔗》;當然,還有這幾種類型的“第一”之后緊接著的作品。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日,《京報·民眾文藝》周刊發(fā)表沈從文總題《狂人書簡》散文中的前三篇;他意外的是,有一天,兩個編輯——項拙和胡也頻——來到他公寓的小房間,三個人——兩個不能入伍的海軍學生和一個退伍的陸軍上士,沈從文這樣稱呼剛認識的朋友和自己——“談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第二天又見面,又是“談了許多空話,吃了許多開水”。大約一個星期左右,胡也頻帶著一個圓臉長眉的女子來看沈從文,她就是丁玲。沈從文也曾和胡也頻一起去丁玲住的通豐公寓,見到她的小房間潮濕破爛,和自己住的“窄而霉小齋”也差不多。(13;4-7)順理成章,《狂人書簡》接下來的六篇,以及其他幾篇文章,也在《京報·民眾文藝》相繼發(fā)表了。
與胡也頻、丁玲相識未久,就發(fā)生了一件事,本與沈從文無關,他卻被牽扯到事件的“中心”:
丁玲于苦悶茫然中,給魯迅寫信,渴望得到指引;魯迅日記四月三十日有“得丁玲信”的記錄。魯迅當然不知道丁玲是誰,有人——一說是孫伏園,一說是荊有麟——告訴他,筆跡很像沈從文。魯迅極為生氣,沈從文竟然化用一個女人的名字給他寫信。丁玲得不到魯迅的回信,兩個星期后回湖南了。但此事并沒有結(jié)束,“后來,胡也頻告訴我,我離北京后不久,他去看過魯迅?!f進去一張‘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門口等候。只聽魯迅在室內(nèi)對拿名片進去的傭工大聲說道:‘說我不在家!”{3}胡也頻所以會用這么奇怪的名片,是因為他聽說丁玲死了一個弟弟,他愿意作她的弟弟;其實他二十二歲,比丁玲大一歲。熱戀中的文學青年,做什么都不奇怪,他只是沒考慮魯迅會怎么想。
魯迅內(nèi)心反應的過程,在后來給錢玄同的兩封信里有清晰的呈現(xiàn):《京報·國語周刊》七月十二日第五期發(fā)表了沈從文的民歌體詩作《鄉(xiāng)間的夏(鎮(zhèn)筸土話)》,魯迅當天給周刊編輯錢玄同寫信,說:“這一期《國語周刊》上的沈從文,就是休蕓蕓,他現(xiàn)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歐陽蘭也常如此?!逼咴露沼忠恍?,說得更詳細——因《鄉(xiāng)間的夏》一詩中有“孥孥唉”字樣,魯迅就用“孥孥阿文”指代沈從文;沈從文《狂人書簡》系列中有兩篇,那個寫信人落款即為“孥孥阿文”,或者魯迅看過,并留意到文章里面的這個署名?——“且夫‘孥孥阿文,確尚無偷文如歐陽公之惡德,而文章亦較為能做做者也。然而敝座之所以惡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細如蚊蟲之字,寫信給我,被我察出為阿文手筆,則又有一人扮作該女人之弟來訪,以證明實有其人。然則亦大有數(shù)人‘狼狽而為其奸之概矣??傊溯呏谥鳎蟮忠庠诤鷣y鬧鬧,無誠實之意,故我在《莽原》已張起電氣網(wǎng),與歐陽公歸入一類也耳矣?!眥4}
后來,魯迅得知確有丁玲其人,他說了這樣一段話:“那么,我又失敗了。既然不是休蕓蕓的鬼,她又趕著回湖南老家,那一定是在北京生活不下去了。青年人是大半不愿回老家的,她竟回老家,可見是抱著痛苦回去的。她那封信,我沒有回她,倒覺得不舒服?!眥5}但是,對于誤會沈從文,未見有什么表示。
沈從文不久就得知了此事和魯迅對他的惡感。這場莫名其妙的誤會,當然有傷一個無辜而倔強的年輕人的自尊;尤其考慮到兩個人的“身份”差別巨大,一個是剛開始寫作的文學青年,一個是已經(jīng)被公認為新文學最有成就的作家,沈從文的屈辱感恐怕很難消除。兩個從未見過面、從未交往過的人,由此產(chǎn)生心理隔閡,以后就再也不會見面和交往。雖然從理智上,此后他們彼此對對方的作品都做出過很高的評價,感情上卻沒法走近了。
四、林宰平、徐志摩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日,《晨報副刊》“五四”紀念號有一篇《大學與學生》的文章,作者唯剛,即北大教授林宰平,談到“好些有用的青年,多數(shù)只是困在飲食男女上”,并以“學生”的作品,見個中情形。他引用了沈從文的文章。沈從文以《遙夜》為題,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了五篇散文,林宰平從三月九日發(fā)表的第五篇中,抄出幾個段落——這里也重抄一遍,從中可以感受沈從文初期一類文字的風格——
日來的風也太猖狂了,我為了掃除我星期日的寂寞,不得不跑到東城一友人校中去消蝕這一段生命。詛咒著風的無聊,也許人人都一樣。但是,當我同你在車上并排的坐著時,我卻對這風私下致過許多謝忱了。風若知同情于不幸的人們,稍稍的——只要稍稍的因顧忌到一切的摧殘而休息一陣,我又那能有這樣幸福?你那女王般驕傲,使我內(nèi)心生出難堪的自慚,與毫不相恕的自譴。我自覺到一身渺小正如一只貓兒,初置身于一陌生錦繡輝煌的室中,幾欲惶懼大號?!@呆子!這怪物,這可厭的東西!……當我慣于自傷的眼淚剛要跑出眶外時,我以為同坐另外幾個人,正這樣不客氣的把那冷酷的視線投到我身上,露出卑鄙的神氣。
到這世上,我把被愛的一切外緣,早已挫折消失殆盡了!我那能再振勇氣多看你一眼?
你大概也見到東單時頹然下車的我,但這對你值不得在印象中久占,至多在當時感到一種座位松寬后的舒適罷了!你又那能知道車座上的一忽兒,一個同座不能給人以愉快的平常而且襤褸的少年,心中會有許多不相干的眼淚待流?(11;14-15)
林宰平寫道:“上面所抄的這一段文章,我是做不出來的,是我不認識的一個天才青年休蕓蕓君《遙夜》中的一節(jié)。蕓蕓君聽說是個學生,這一種學生生活,經(jīng)他很曲折的深刻的傳寫出來,——《遙夜》全文俱佳——實在能夠感動人。然而凄清,頹喪,無聊,失望,煩惱,這是人類什么生活呢!”{6}
沈從文作《致唯剛先生》,發(fā)表于五月十二日《晨報副刊》,他說自己寫文章不過是“想從最低的行市換兩頓飯吃”,“于生活磨石齒輪下掙扎著的人”哪里能冒充大學生,“人家大學生有作有為時時在以改良社會為任務的多著呢。并且開會,談政治,討論婦女解放,誰個不認真努力?”“萬不想到先生會注了意,指出來為一個學生代表作品的例子,而加上這些夠使我自省傷心的話!”他負氣似地結(jié)束道:“‘替社會成就什么事業(yè)?這些是有用人做的。我卻只想到寫自己生命過程所走過的痕跡到紙上?!保?1;40-41)
林宰平托人找到沈從文,邀他來見面,得以了解這個年輕人的處境,給他很多鼓勵和實際幫助。沈從文自此對林宰平終生以師相稱。
五月份,北大的丁西林介紹沈從文到創(chuàng)辦不久的《現(xiàn)代評論》做收發(fā)員,收入當然微薄,但由此與主編陳源、文藝編輯楊振聲等相熟,以后在《現(xiàn)代評論》發(fā)表了不少作品;六月下旬,沈從文短暫離開北京去東北錦州,大哥沈云麓在那里以賣炭畫教炭畫為生,他去看看有沒有工作機會,七月即無果而返;七、八月間,林宰平介紹他在京兆尹薛篤弼的秘書室任書記,這份差事因薛即將離任而很快終止。
林宰平托梁啟超致書熊希齡,為沈從文在熊希齡創(chuàng)辦的香山慈幼院找了個圖書管理員的職位。八月,沈從文到了北京西北郊的香山。
沈從文晚年回憶此一時期得到的關心和支持,說了這樣一段話:“用筆剛好得到出路時,于北京認識了許多對我此后一生工作和生活影響極大而持久的師友。這些師友中年紀最大,影響最深,關系最久,應數(shù)林宰平先生;年紀最輕,幫助最多,理解特深,應數(shù)徐志摩先生?!保?7;434)
沈從文九月與徐志摩第一次見面,之前有過通信。他到徐志摩的住處,松樹胡同一所小小洋房,拜訪的情景,多少年之后還歷歷在目:
我這么一個打爛仗出身的人,照例見生人總充滿一種羞澀心情,不大說話。記得一見他,只一開口就說:“你那散文可真好!”他就明白,我是個不講什么禮貌的鄉(xiāng)下人,容易從不拘常套來解脫一切拘束,其時還剛起床不久,穿了件條子花紋的短睡衣,一面收拾床鋪一面談天,他的隨便處,過不多久就把我在陌生人前的羞澀解除了。只問問我當前的生活和工作,且就從枕邊取出他晚上寫的兩首詩,有腔有調(diào)天真爛漫自得其樂的念起來。因為早知道我在《現(xiàn)代評論》作個小工,專管收發(fā)報刊雜事,且和叔華夫婦相熟,經(jīng)常在陳家作客,且可肯定叔華夫婦一定早已在他面前說了我不少好話?!坏揭稽c鐘,就把一小卷似乎用日本紙寫的長信遞給我來欣賞,且一面說這信是封剛從美國寄來的,你讀讀看,內(nèi)中寫得多真誠坦率又多有情!原來是他的好友林徽因女士來的一個長信。他就為我補充這個朋友的明朗熱情種種稀有的性格,并告我和寫信人的友誼種種。那時他還未曾和陸小曼結(jié)婚。對人無機心到使人吃驚程度……(27;436-437)
徐志摩從十月一日起接編《晨報副刊》,當日刊出《我為什么來辦我想怎么辦》,文章大張旗鼓地羅列約請撰稿的各方朋友:趙元任、梁啟超、張奚若、金岳霖、傅斯年、羅家倫、姚茫父、劉海粟、錢稻孫、鄧以蟄、余上沅、趙太侔、聞一多、翁文灝、任叔永、蕭友梅、李濟之、郭沫若、吳德生、張東蓀、郁達夫、楊振聲、陳衡哲、丁西林、陳西瀅、胡適之、張歆海、陶孟和、江紹原、沈性仁、凌叔華、沈從文、焦菊隱、于成澤、鐘天心、陳镈、鮑廷蔚、宗白華。這一份名單中,文學青年沈從文得以躋身學者、教授、詩人之間,顯見徐志摩對他非同一般的賞識和器重,日后大量發(fā)表他的各類作品,也就很自然了。名單中不少人,后來和沈從文有親近的交往。
接下來一件事,更見出徐志摩的性格和他對沈從文的護愛。他從前任劉勉己留下來的稿子中,找到一個沈從文四五篇作品的冊子,就把其中的一篇《市集》在十一月十三日發(fā)表了,并寫《志摩的欣賞》,附在文后一并刊出:
這是多美麗多生動的一幅鄉(xiāng)村畫。
作者的筆真像是夢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紋瘦鳒鳒的夢河里蕩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想成”的。給這類的作者,批評是多余的,因為他自己的想象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聲的批評者。獎勵也是多余的,因為春草的發(fā)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著人們的獎勵的。{7}
這篇兩千多字的短散文,放在沈從文全部的作品中來看,并不特別出色;但是它出現(xiàn)在一個作者寫作的初期,“因為眷戀故鄉(xiāng)的夢”而寫湘西生活情景,為“保全鄉(xiāng)土趣味原故”而處理文字(11;48),其主題和方法以后會得到不斷發(fā)揮、充實、豐富,并從中產(chǎn)生沈從文最優(yōu)秀的作品,成就他獨有的文學事業(yè)。
沈從文見到文章刊出,卻極為不安。因為這篇稿子之前已經(jīng)在《燕大周刊》發(fā)表過,胡也頻看見后又轉(zhuǎn)載到《京報·民眾文藝》上。他趕緊寫出一篇《關于?骉市集?骍的聲明》,解釋“小東西出現(xiàn)到三次”的原因,并說:“不期望稿子還沒有因包花生米而流傳到人間。不但不失,且更得了新編輯的賞識,填到篇末,還加了幾句受來背膊發(fā)麻的按語……”(11;50-51)《晨報副刊》登出這篇聲明,有意思的是,徐志摩又加了一份答辭:
從文,不礙事,算是我們副刊轉(zhuǎn)載的,也就罷了。有一位署名“小兵”的勸我下回沒有相當稿子時,就不妨拿空白紙給讀者們做別的用途,省得攙上爛東西叫人家看了眼疼心煩。
我想另一個辦法是復載值得讀者們再讀三讀乃至四讀五讀的作品,我想這也應得比亂登的辦法強些。下回再要沒有好稿子,我想我要開始印《紅樓夢》了!好在版權(quán)是不成問題的。{8}
徐志摩的率性躍然紙上,對沈從文的照拂之心也袒露無疑。
就算從當時來看,沈從文確乎也值得徐志摩以及其他人熱心相助:他那么勤勉,努力,一九二五年這一年,就發(fā)表了六十多篇作品。若干年后沈從文被諷刺為“多產(chǎn)作家”,其實他從一開始寫作就是多產(chǎn)的。與其關注作為結(jié)果的多產(chǎn),不如體察他何以幾乎用全部的力量來做這件事。這里面有以稿酬緩解生活壓力的因素,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解釋;大量寫作更內(nèi)在的原因,是強烈的嘗試沖動和把這種沖動快速付諸筆端的實踐:這些包括散文、小說、詩歌、戲劇等多種文學樣式的作品,初露才華,但無疑都是急切的嘗試之作——他并不明確地知道應該怎么寫,應該寫什么,所以他要不停地摸索、練習、實驗,要多個方向試一試,試一試各種體裁,各種寫法,要大量地、持續(xù)不斷地嘗試。
五、香山慈幼院、陳翔鶴、胡也頻和丁玲
沈從文到香山慈幼院后,住到了原先的山門里?!白√幵臼乔宄跄嗨芩拇筇焱跛紦?jù),香山寺既改成香山飯店,學生用破除迷信為理由,把彩塑天王搗毀后,由學校改成幾間單身職員臨時宿舍?!宜闶堑谝粋€搬進的活人?!彼麑懶鸥嬖V城里的朋友,陳翔鶴“不久就充滿興趣,騎了毛驢到頤和園,換了一匹小毛驢,上香山來尋幽訪勝,成了我住處的客人,在那簡陋宿舍中,和我同過了三天不易忘卻的日子?!保?2;256)這兩個人差別明顯,卻在沈從文剛住到北大附近小公寓時即成為朋友,“翔鶴住中老胡同,經(jīng)濟條件似較一般朋友好些,房中好幾個書架,中外文書籍都比較多,新舊書分別擱放,清理得十分整齊。興趣偏于新舊文學的欣賞,對創(chuàng)作興趣卻不大?!保?2;255)沈從文卑微謀生之處,在陳翔鶴眼里,或許堪比離塵絕俗的“洞天福地”;主客同吃冷饅頭,呼吸充滿松樹香味的空氣:“半山亭近旁一系列院落,泥菩薩去掉后,到處一片空虛荒涼,白日里也時有狐兔出沒,正和《聊齋志異》故事情景相通。我住處門外下一段陡石階,就到了那兩株著名的大松樹旁邊。我們在那兩株‘聽法松邊暢談了三天。每談到半晚,四下一片特有的靜寂,清冷月光從松枝間篩下細碎影子到兩人身上,使人完全忘了塵世的紛擾,但也不免鬼氣陰森,給我們留下個清幽絕倫的印象。”沈從文“抱了一面琵琶,為他彈過《梵王宮》曲子。大約因為初學,他說,彈得可真蹩腳,聽來不成個腔調(diào),遠不如陶潛揮‘無弦琴有意思”。(12;256-257)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節(jié),沈從文回到住處,見桌上放著一張字條,寫了這樣的話:“休:你愿意在今天見見兩個朋友時,就到碧云寺下邊大街XX號來找我們。我們是你熟習的人?!鄙驈奈募纯陶胰ィ瓉硎呛差l和丁玲。丁玲回湖南常德后,胡也頻追蹤而至,兩人一同返回北京,或許是不愿意朋友知道他們同居的消息,悄悄住到了西山?!斑@個中秋的黃昏,我們?nèi)齻€人就消磨到香山靜宜園里俗名為‘見心齋的小池中。三人坐在一只無槳無舵的方頭船上,用手劃著水,沿池飄浮著,互說這半年來的一切天時人事,耳中聽到學校方面,一群孤兒為了點綴這佳節(jié),簫鼓競奏的聲音,頭上是蒙蒙糊糊的一餅圓月。為了虛應故事起見,到后下山時,各人就各買了一片糖含在口里,我們也算并不辜負了這個中秋了。”(13;11,12)
“我們既然有了機會同在一處,相去不遠,我在那學校里,又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所以到他們那里晚飯的日子就很多了?!比齻€人就此密切起來,共同假設未來——丁玲還沒有開始寫作,卻也被鼓動著加入這個設想——“假設自己有了一個小小周刊,每星期出版一次,各人如何為這個周刊忙著不息。同時為了門前應當掛一塊什么式樣的牌子,當時也計劃了許久,爭持了許久?!保?3;13,14)
很快,這樣不切實際空想的日子即告結(jié)束:胡也頻和丁玲因無力繼續(xù)支付房租,搬到城里北河沿一個小公寓里去了。
從與朋友的短暫相聚中,沈從文得到心情上的放松;他在慈幼院的生活,總體上過得并不愉快,孤單自不用說,心理上又格外敏感:總覺得自己得到這么一份工作,是一種近于恩惠的收容,因而不能不在意別人對他的臉色。熊希齡住在雙清別墅,有時候晚上會找他去說說閑話,如果不是處在自我貶抑的情緒中,他或許不會有特別傷自尊的體會。
在這里的個人經(jīng)驗、感受,加上想象,即刻被他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作,寫成好幾篇小說,并且很快發(fā)表出來,涉及的人事引發(fā)慈幼院對他的訓誡?!睹扌穼憽拔摇币驗榇┲浑p破爛的棉鞋而遭受各類人物憎嫌的眼光,更不可忍的是上司,用他手上的打狗棒敲打“我”的鞋子;另一篇《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更加“出格”,他用挖苦的筆調(diào)寫了一次盛大的壽慶——夸張為三千紳士淑女歡宴的場面,恐怕也只有熊希齡才能鋪排并享有——其中有個卑微的“他”,自感備受歧視,與周圍格格不入,卻對近座的女子想入非非。這樣“非分”“大膽”的文字,一定會被認為是極失體統(tǒng)的。“為了這兩件事,當時就被人叫去,施以一種教訓,受過許多威脅,還聽說有人行將處置我到如何難堪地位上去?!保?3;11)沈從文一度覺得待不下去,就不辭而別,但沒過幾天又從城里回來了。
十一月,熊希齡指派沈從文到北京大學圖書館進修,師從袁同禮學習圖書編目方面的業(yè)務知識,直到第二年二三月間。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八日,香山慈幼院正式聘沈從文為圖書館編輯。但此職他只做到八月底即辭去,回到北京城,搬進北大附近北河沿的漢園公寓——去香山之前他已經(jīng)在這個小公寓住過兩三個月——專事寫作。
六、文學批評、各體創(chuàng)作、第一本書、筸人謠曲
一九二六年一月,沈從文撰長文《北京之文藝刊物及作者》,“茲但就我所知而較足為此新興時代代表者數(shù)種來說,先列其名稱,對于各作家之藝術觀及作風,更于后分別略一言之。”(17;3)小標題列出的刊物,即達十九種之多;對文壇的關注、對不同作者群體的了解和對刊物的熟悉程度,于此可見一斑。文中議論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各家創(chuàng)作,信手拈來,坦率真切,譬如——
他喜歡馮文炳的小說《竹林的故事》;熟人中凌叔華的作品,他說“劣點是人物總不大有生命,尤其是男的”,而不是“那些無論對什么都感到有缺點的‘小批評家”慣用的“范圍太窄了,脫不了老爺太太小姐的話”之類的指摘。他順便掃了一筆,“我說的小批評家,這類人在北京是很多的?!保?7;23)
他贊賞徐志摩的散文,卻對他的詩,以及模仿或類似他的詩,有可謂尖銳的批評,他說,“從字的華美上增加詩的熱情”,把“一些老調(diào)子借為座上客”,讀者因為熟悉“就覺得他們的詩好”,“其實這種樣子下去,要詩的前途轉(zhuǎn)入一個新的境界,那是沒有希望的。志摩的詩,雖說已立了一個新的境界,……也許是詩興太熱烈了,下筆不能自已似的,總是傾筐倒匣的,……他的詩句子正因其為太累贅,所以許多詩句子徒美,反而無一點生命。”(17;21)——令人驚訝的,不僅是他沒有因為徐志摩對己有恩而下筆有所顧忌,更重要的是由此而論新詩之弊病和前途,有如此反一般印象和議論的卓見。
他喜歡周氏兄弟的散文,而他們又那么不一樣:周作人的文章,“像談話似的,從樸質(zhì)中得到一種春風春雨樣的可親處來”;“魯迅先生似乎就不同了。把他四十年所看到社會的許多印象聯(lián)合在一起,覺得人類——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上所有的,只是頑固與欺詐與丑惡,心里雖并不根本憎惡人生,但所見到的,足以增加他對世切齒的憤怒卻太多了,所以近來雜感文字寫下去,對那類覺得是偽虛的地方抨擊,不惜以全力去應付。文字的論斷周密,老,辣,置人于無所脫身的地步,近于潑辣的罵人,從文字的有力處外,我們還可以感覺著他的天真?!保?7;27)
——這篇長文出自一個剛剛踏入文壇的年輕人之手,卻顯出文學思考和見識的相對成熟,這種成熟程度,可能還要高于同一時期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它還顯示出,對格局、大體的觀察和把握,對個別、特性的理解和辨識,這些方面的突出才能兼?zhèn)涠胶?。這樣的文章至少表明,沈從文不是一個自顧埋頭創(chuàng)作的人,他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外,還特別留意他所置身其中的文學的總體,以及別人的文學;而且,他有要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的沖動。注意到這些,以后看到他對文學運動、現(xiàn)狀和趨向發(fā)表意見,參與甚至引發(fā)文學論爭,撰寫系列的作家論、詩人論,就不會特別意外了。他也許無意做一個批評家,實際上卻常常忍不住力陳一己之見,哪怕因此而招惹是非。
《晨報副刊》接連發(fā)表了沈從文以《母親》為題的兩個獨幕短劇,第二個劇本三月三十一日、四月五日連載后,幾天后即被翻譯成日文,刊登于四月四日、十一日極東新信社在北京出版的《北京周報》,譯者春霞。這是沈從文的作品首次翻譯成外文。幾年后收入《十四夜間及其他》時,改名為《支吾》。另一個劇本《盲人》,四月十四、十七、十九日《晨報副刊》連載,也翻譯為日文,次年刊登于大連出版的期刊《滿蒙》第八、九、十期,譯者柳湘雨。
《現(xiàn)代評論》四、五月出版的第三卷第七十二至七十五期連載了沈從文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在別一個國度里——關于八蠻山落草的大王娶討太太與宋家來往的一束信件》。自一九二五年八月在《現(xiàn)代評論》發(fā)表散文《怯步者筆記——雞聲》之后,沈從文即成為這份雜志的經(jīng)常撰稿人,一九二六到一九二八年陸續(xù)發(fā)表作品二十二篇,如此多的數(shù)量,以致后來被批評者視為“現(xiàn)代評論派”成員——“其實那時我只廿三四歲,一月至多二三十元收入,那說得上是什么‘現(xiàn)代評論派?”(12;380)
一九二六年八月出版的《小說月報》第十七卷第八號第一次出現(xiàn)沈從文的小說,是個題為《爐邊》的短篇;由此開始,到一九三二年??埃缎≌f月報》共發(fā)表他的二十四篇作品,數(shù)量僅次于《晨報副刊》。還不僅僅是數(shù)量,沈從文短篇中的優(yōu)異之作,許多發(fā)表于此。以后,沈從文與主編鄭振鐸相熟并成為朋友;編輯葉圣陶——一九二七年五月至次年十月鄭振鐸旅歐期間代行主編——很賞識沈從文的小說,兩人在通信中建立起友誼。
從香山回城不久,九月二十日,沈從文在張采真、楊振聲等友人的鼓動下,參加燕京大學特別安排的二年制國文班入學考試,形式是口試,內(nèi)容為歷史、哲學、文學,結(jié)果“一問三不知,得個零分,連兩元報名費也退還”。(12;380)倒未必真是“無知”到這種程度,卻顯示出他對學院式問答令人驚訝的不適應程度,就連熟讀的李商隱詩等問題,也張口結(jié)舌——我們或許還記得,在湘西軍中輾轉(zhuǎn)游蕩的時期,他隨身的小包袱里,就有《李義山詩集》。這次失敗印象深刻,所帶來的挫折感卻不一定有之前幾次考學失敗那么大,畢竟,他的文學事業(yè)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不錯的開局,他的心思集中在這上面。
十月三日,沈從文參加了徐志摩和陸小曼在北海靜心齋舉行的婚禮?!皹O不愿意”出場而最終還是做了證婚人的梁啟超,“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9}滿堂賓客中,沈從文“還是第一次看見梁先生。平時讀他的文章,總覺得他是個才氣縱橫,不拘小節(jié)的大人物,聽到這次致祝詞,卻感到一點酸秀才味,為什么這樣迂腐”?(27;437)
十一月,沈從文的第一本書《鴨子》由北新書局出版,為“無須社叢書”中的一種。無須社是蹇先艾、張采真、于賡虞、沈從文等組成的文學社團,十月十五日在《世界日報》創(chuàng)刊《文學》副刊,于賡虞任主編。
《鴨子》收戲劇、小說、散文、詩各類文體作品共三十篇,印行后徐霞村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北新》第三十四期發(fā)表評論說:“本書所集的雖不是著者最好的作品,卻還能代表他的作風的一般?!毙煜即迕翡J地觀察到,沈從文所寫的戲劇,“價值是在文學方面,而非舞臺方面?!绷骼膶υ挕澳芙o你一種完全出于自然的印象……一字字地在你耳邊震蕩,如同麻雀的叫聲那么清脆”。而所以能夠如此,“一半固然是因為他筆下來得快,一半也是因為他能大膽地運用土語。”而他的小說,“主要的特點就是細膩,因為他專能在小地方著筆?!睆乃男≌f,“我們可以找出兩個很明顯的背景:就是著者的鄉(xiāng)村生活和兵的生活?!薄霸谒纳⑽睦?,我們可以看出他受過《圣經(jīng)》的影響,除了他的對話的流利和敘述的細膩外,還有抒情的深刻一個特點。它們使我們知道,在著者的天真的面孔后還藏著深刻的悲哀?!眥10}
說到“大膽地運用土語”,還有更值得注意的一項工作。前面提到過沈從文用鎮(zhèn)筸土話試作的詩《鄉(xiāng)間的夏》,他這個方向的興趣更從個人創(chuàng)作轉(zhuǎn)入民間山歌的搜集整理。新文化運動中,以北京大學為中心興起了以民間歌謠為對象的研究活動:一九一八年北大歌謠征集處成立;一九二〇年北大歌謠研究會成立;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歌謠周刊》創(chuàng)刊,到一九二五年六月并入《國學門周刊》。從大的方面來說,沈從文的這一項工作可以看作是對這一種時代文化風氣的略微遲后的響應;但實際上他并不是一個有距離的研究者,他更是一個與這些民間的表達十分親近的人,本來他就是在產(chǎn)生這些民間表達形式的世界里成長起來的。
他特意請在湘西當兵的表弟印遠桂代為收集家鄉(xiāng)鎮(zhèn)筸一帶的山歌,這位小表弟帶動周圍一群二十來歲的兵士,抄錄了約四百首之多寄給他,他從中整理出《筸人謠曲》,將四十余首“單歌”在《晨報副刊》十二月二十七、二十九日發(fā)表,并作解釋;一九二七年,又繼續(xù)整理出《筸人謠曲選》,都是“對唱歌”,仍由《晨報副刊》發(fā)表。
這是些什么樣的山歌?以“單歌”里面的兩首“短歌”為例,略見一斑:
如,“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我想用手摩一摩,/心里只是跳跳底。”(15;21)
再如,“因為蘿卜踹死菜,/因為姐好才起心;/起心不自今日起,/蘿卜下種到如今!”(15;32)
——以后,當我們看到家鄉(xiāng)謠曲屢次出現(xiàn)在沈從文的小說中時,或許該想到,他并非只是出于一時之興而插入作品里面的,這些樸野山歌,簡短幾行幾句,即刻就能帶出一個特別的生活世界。
一九二六年這一年,沈從文發(fā)表各類作品七十余篇。他自己不無驕傲地認為,從辭去香山慈幼院的工作之后,他成為了一個職業(yè)作家。
七、由北而南的變化:政治中心、新書業(yè)、個人打算
一九二七年初夏,沈從文的母親和九妹沈岳萌為避戰(zhàn)亂,離開湘西,打算到北京和他共同生活,卻因戰(zhàn)事滯留常德,直至夏末才到北京,同住漢園公寓。這一來,沈從文經(jīng)濟上的壓力加重,唯有繼續(xù)拼命寫作維持生計。
九月二日,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說:“我的錢又不即得,她們情形□□□□□□□□,無法辦,只想書鋪開恩早妥帖,則大家均活矣。聽士雋從漢口來信,說,我的好多小說,被人譯到漢口中央英文報上,是個姓施人譯的,士雋又為我作了篇英文的略傳,可以告給爹一笑。還有□譯作日文的呢,更可笑了。一面為了救救大家想改業(yè)的從文,一面□這些無補于生活的近乎宣傳的好處,真難為情!”(18;3)
士雋即張采真,漢口報紙上的英譯作品現(xiàn)在無從查找,日譯作品即前面提到的短劇《母親》。
這封信是現(xiàn)存沈從文書信中最早的一封,寫在明信片上。明信片底部印兩行字:“詩人泰戈爾初次與北京民眾之相見/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八日在先農(nóng)壇”,正中是泰戈爾等一行人的照片,沈從文的信寫滿空白處。
九月,新月書店出版了沈從文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蜜柑》。這本書的出版,應該是徐志摩促成的。徐志摩和陸小曼結(jié)婚后,正式辭去《晨報副刊》主編職務,離京南下;一九二七年,他在上海與朋友成立新月書店,六月二十日《申報》刊登《新月書店啟事》,列創(chuàng)辦人八位:胡適、宋春舫、張歆海、張禹九、徐志摩、徐新六、吳德生、余上沅?!睹鄹獭肥招≌f八篇:《初八那日》《晨》《早餐》《蜜柑》《乾生的愛》《看愛人去》《草繩》《獵野豬的故事》,前有簡短的序:“此書作為獻給為此書題字的那人。別人也許有能對于我的文字感到小小趣味的,但那人是能在我本身上頭發(fā)現(xiàn)藝術的一個人。”(1;171)題寫書名的人,大概就是徐志摩。{11}
一九二七年沈從文發(fā)表作品近四十篇,其中有多部中篇,如《篁君日記》《山鬼》《長夏》,下一年都出版了單行本。
十一月下旬,沈從文又給大哥一信,其中說:“在北京,亦有因他方來信不知誤用有孫中山像或國民黨遺囑之信封信箋因而被傳拘者,吾哥既非黨員,固不足慮,惟其他友人,或有為北方親識寫信者,于此留心,省得麻煩,實為幸事。”(18;7)
此一段話,透露出沈從文所感受到的北京空氣的緊張。四月,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中國的政局發(fā)生巨大變化,對于以寫作為生的沈從文來說,有明顯關系的變化是:一方面北洋軍閥對北方的控制日緊,另一方面政治中心南移,出版業(yè)隨之發(fā)生變化,“中國的南方革命已進展到南京,出版物的盈虛消息已顯然由北而南,北京城的好天氣同公寓中的好規(guī)矩,都不能使我們耽在一個地方不動為得計。在上海,則正是一些新書業(yè)發(fā)軔的時節(jié),《小說月報》因為編者的方向略改,用了我們的文章,《現(xiàn)代評論》已遷上海,北新已遷上海,北新書局和新月書店各為我印行了一本書,所以……”(13;24)——所以,沈從文也打算離開北京,到上海。
同一信最后說:“不能過滬,此間思每月得一百六十塊亦不大容易,心急,故日來亦甚無味!”(18;7-8)
到年底,沈從文終于踏上了行程,“一點簡單行李同一個不甚結(jié)實的身體”(13;24)經(jīng)由海路,搬往上海。
沈從文從湘西軍中擺脫出來,進北京找出路,于艱困中找到文學,以超常的努力為自己抱定的這份事業(yè)打開一個初步的局面。從來到去,將近五年的時間。對事業(yè)起始階段的生活,沈從文無法不懷有深刻的特殊感情。一九八〇年,他赴美,應邀在多所大學演講,或是講文物,或是講文學——講文學的時候只講這一階段的經(jīng)歷,而不是他文學成熟時期的創(chuàng)作。首場講演在哥倫比亞大學,題為《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講的就是他在酉西會館、北大附近小公寓的個人經(jīng)歷,最后他感慨年輕時代的文學同行分道四散,他自己還在這條路上持續(xù)前行:“我從事這工作是遠不如人所想的那么便利的。首先的五年,文字還掌握不住,……為了對付生活,方特別在不斷試探中求進展。許多人都比我機會好、條件好,用一種從容玩票方式,一月拿三四百元薪水,一面寫點什么,讀點什么,到覺得無多意思時,自然就停了筆。當然也有覺得再寫下去也解決不了社會問題,終于為革命而犧牲的,廿年代初期我所熟悉的北大、燕大不少朋友,就是這樣死于革命變動中的。也有些人特別聰明,把寫作當作一個橋梁,不多久就成了大官的。只有我還是一個死心眼笨人,始終相信必需繼續(xù)學個三五十年,方有可能把文字完全掌握住,才可能慢慢達到一個成熟境地,才可能寫出點比較像樣的作品……”(12;381)
注釋:
{1}董之林:《我心目中的父親與沈叔叔》,《鐘山》2003年第5期。
{2}郁達夫:《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劉洪濤、楊瑞仁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155-157頁。
{3}丁玲:《魯迅先生于我》,《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3期。
{4}魯迅:《致錢玄同》,《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1卷,446頁,452頁。
{5}艾云(荊有麟):《魯迅所關懷的丁玲》,《新華日報》1942年7月22日。
{6}唯剛:《大學與學生》,《沈從文全集》,第11卷,42頁,43頁。唯剛文中所引《遙夜》文字,本書重引時依照沈從文原文做了校改。
{7}徐志摩:《志摩的欣賞》,《沈從文全集》,第11卷,49頁。
{8}徐志摩:《徐志摩的答辭》,《沈從文全集》,第11卷,52頁。
{9}梁啟超1926年10月4日致梁令嫻等信,《梁啟超年譜長編》,丁文江、趙豐田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1094頁。
{10}徐霞村:《沈從文的?骉鴨子?骍》,《沈從文研究資料》(上),162-164頁。
{11}根據(jù)字跡、沈從文短序、沈從文此一時期的交往等因素綜合判斷,得出這么一個“大概”的結(jié)論。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