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安安
摘 要:當下社會審美文化呈現(xiàn)出一股尚“輕”的趨勢,體現(xiàn)在小說、動漫、影視等多個文化領域,從形式到內容都體現(xiàn)出“輕”的特質。“輕文化”生產(chǎn)和消費過程體現(xiàn)出互文式和語境化的特征,反映了后現(xiàn)代的多重癥候,映射出當下消費主義的文化狀況。從美學角度來看,“輕文化”是審美泛化和大眾趣味權力化的產(chǎn)物,我們應該從正反兩面對“輕文化”現(xiàn)象進行美學反思,進而為建構和諧健康的社會審美文化生態(tài)提供一種必要的參照。
關鍵詞:輕文化;輕文化現(xiàn)象;審美文化
中圖分類號:G1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6)09-0087-06
時下的文化生態(tài)涌現(xiàn)一種尚“輕”之風,人們在文化消費時避“重”就“輕”,熱衷于“輕閱讀”“輕體驗”,隨之而來的是“輕喜劇”“輕音樂”受到持續(xù)追捧,“輕小說”“輕游戲”“輕動漫”等概念也正悄然興起,形成一股“輕文化”的風潮,體現(xiàn)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文化趣味和審美文化理念。
一、“輕文化”現(xiàn)象的特征
當下文化形態(tài)中“輕”的概念呈現(xiàn)蔓延之勢,原有的文化形式被冠以“輕”的名號,意在追求一種新的生產(chǎn)規(guī)律和消費體驗方式。從作品形式來看,“輕文化”的觸角涉及小說、動漫游戲、戲劇、音樂、影視等多個門類?!拜p小說”源自日本,大體是指可輕松閱讀的小說,語言淺顯易懂,配以大量的動漫插畫,以至有人稱“輕小說”是“用文字寫成的漫畫”,具有較為強烈的視覺效果,在青少年中深受歡迎?!拜p動漫”和“輕小說”一樣,易讀易懂,擁有固定的青少年消費人群,如《飛霞》雜志社編的《公主志》,郭敬明主編的《最小說》《最漫畫》,江南主編的《幻想1+1》,其目標受眾就是青少年群體。“輕游戲”是相對于大制作、需要玩家耗費大量時間的游戲而言,這些游戲上手容易,隨時可玩。因此,“輕游戲”“輕網(wǎng)游”的概念往往被游戲開發(fā)商用作推廣的噱頭,意在標榜游戲的親和性。“輕戲劇”則是指無沉重主題,制作簡潔時尚,觀賞體驗輕松愉悅的戲劇。此外,諸如“輕音樂”“輕電影”“輕電視劇”等作品形式,都是這種“輕文化”的典型代表。這些文化形態(tài)都在一個較為寬泛的意義上體現(xiàn)了“輕文化”的主要特性。
1.輕熟、輕淡的審美風格
從“輕文化”所對應的文化產(chǎn)品來說,這些作品大多追求輕熟、輕淡或輕綺的風格,如當下流行的心靈雞湯文、輕民謠、微視頻等,很多都給人一種輕淡而又似曾相識的感覺。如郭敬明的《夢里花落知多少》、饒雪漫的《小妖的金色城堡》、辛夷塢的《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等小說作品,飄逸輕靈,抒發(fā)一種青春淡淡的憂傷氣息。而文化消費市場流行的“輕動漫”和“輕電影”,也多數(shù)走一種輕熟加輕靈的路線。如幾米漫畫用簡單的構圖配以輕靈的文字,抒發(fā)年輕人的小情小緒,頗能吸引城市白領階層;電影《失戀33天》《小時代》系列等,鋪排現(xiàn)代都市人所熟悉的日常生活場景,宣揚城市小資的“小確幸”觀念和城市熟女的“輕奢”風尚。許多時下流行的“輕小說”都套上奇幻、玄幻和魔幻的外殼,講述穿越故事,渲染絢麗的場景,配上輕綺風格的動漫插圖,雖然與輕淡風格的輕文字不同,但兩者都統(tǒng)一在一種輕度的唯美風格中,這屬于“輕文化”的一體兩面。
2.輕淺、輕巧的內容深度
“輕文化”作品在內容深度上大體表現(xiàn)為輕淺、輕巧、輕平,訴諸淺層的經(jīng)驗領域,因此受眾能較容易地融入情節(jié)。許多作品將自我理想和愿望寄托于故事的主角,使其與理想的自我形象吻合,讓人產(chǎn)生輕觸肌膚和靈魂的代入感,因此無論是人物、場景設定還是情節(jié)構架都帶有理想化的唯美色彩。以“輕小說”為例,雖然題材囊括青春、校園、玄幻、推理、歷史等諸多方向,但多數(shù)順著言情偶像的框架設定情節(jié),人物和場景帶有很濃的唯美氣息,并且通過漫畫插圖強化這種唯美的直觀印象,符合年輕一代尤其是少男少女的審美趣味。
3.輕靈、輕快的表達方式
“輕文化”作品在語言表達上多給人一種輕靈和輕快感,盡可能地剝除傳統(tǒng)文學中煩冗的修辭性描寫,文字簡潔淺白,也有浮夸式的行文方式,如大量玄幻類作品,偶有夸飾,但不會顯得晦澀深奧,讀起來較為平易順暢,符合休閑閱讀的需要和年輕人的閱讀習慣。這種語言特性還體現(xiàn)在文體的轉換上,凝練而雋永的詩語被平鋪為散文化語言,稀釋信息容量,拉長表述過程,使節(jié)奏變得舒緩,內容直白平易。除了詩體散文化,“輕文化”作品還呈現(xiàn)出文字圖像化,圖像(造型)動態(tài)化等特征。為了適應人們的文化消費習慣,“輕文化”作品逐漸由文字轉向聲音、視頻,由讀書轉向聽書或觀圖,作品形態(tài)也由文字的符號化表意變?yōu)閳D像的直觀表意,由靜觀的藝術鑒賞與沉思變?yōu)閯討B(tài)的視覺沖擊與感官俘獲,呈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文藝作品傳達方式迥異的特征。
4.輕小、便捷的設計特點
在作品的形式設計上,“輕文化”讀本體現(xiàn)為輕小、輕短、輕薄。例如“輕文學”類圖書,由于其消遣性讀本的定位,大多采用小開本的設計(如口袋書、枕邊書、輕讀本等),方便隨時閱讀。由于短信文學、微博敘事、微信文學的興起,人們通過手機輕松越過了“輕閱讀”的技術門檻。這些“輕文學”作品不僅可以將“輕文化”短小便捷的特征發(fā)揮到極致,而且整合了圖文、視頻等各種形式,讓讀者獲取全新的閱讀體驗。作為一種文化行為和消費行為,“輕閱讀”符合當下快節(jié)奏的社會生活方式,上海文藝出版社曾出版一套名為“輕閱讀書坊”的叢書,標舉輕松、輕快、輕靈的閱讀方式和閱讀體驗。學者龔小凡這樣描述“輕閱讀”的特點:“這種‘輕閱讀在閱讀的節(jié)奏上常常表現(xiàn)出一次性、即時性的特點,在閱讀內容和題材上則往往表現(xiàn)為短期集中而快速更替,從而使消費性閱讀成為‘快餐文化、流行文化的一部分。”①姜明則認為,“輕閱讀”是當代閱讀模式的另一種可能,期望社會能以更寬容的心態(tài)看待普通民眾多樣化、個性化的閱讀訴求。②然而,如果缺乏正確的引導,“輕閱讀”就會變成“飄閱讀”,這種“飄閱讀”如果泛濫成為整個社會的主流閱讀模式,就會對整個社會文化的發(fā)展造成傷害。endprint
二、“輕文化”現(xiàn)象的社會語境探析
1.“輕文化”是互文式生產(chǎn)過程與語境化消費體驗的產(chǎn)物
美國文化研究學者約翰·費斯克曾如此描述大眾文化的特性:“大眾文化只能在互文關系中加以研究,因為它只存在于這種互文式的流通過程?!雹圪M斯克認為互文性閱讀實踐導致大眾文化文本的貧乏性,這一判斷也同樣適用于“輕文化”?!拜p文化”的消費品存在于互文性語境中,嚴重依賴大眾文化既有的知識結構和文化語境,也即愛德華·霍爾所說的“高語境系統(tǒng)”④,從中獲取文化消費過程的輕體驗。當下網(wǎng)絡文化場域成為“輕文化”語境系統(tǒng)的重要支撐,在線論壇、博客等成為“輕文化”作者與受眾、愛好者之家互動交流的平臺;榕樹下、起點等文學網(wǎng)站成為“輕文學”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大本營;豆瓣小組、網(wǎng)易讀書等網(wǎng)站,則成為“輕文化”作品批評交流的重要陣地。此外,“輕小說”“輕動漫”等還有許多專門的論壇網(wǎng)站,如“輕之國度”論壇、SF互動傳媒網(wǎng)等,就是專門的“輕小說”和“輕動漫”論壇。依托于網(wǎng)絡,“輕文化”生產(chǎn)和消費群體產(chǎn)生集聚,形成特色鮮明的語境氛圍,帶動了“輕文化”整體生態(tài)的繁盛。
與傳統(tǒng)藝術講究方法和內容的獨創(chuàng)性與“陌生化”不同,在大眾文化語境下成長起來的“輕文化”則講究熟泛的互文關系?!拜p文化”作品在特定的文化關系中對人們熟知的內容進行重新表達,訴諸一種可理解的、易消化的文化體驗。不少輕文藝作品連綴一些流傳于網(wǎng)絡的段子,默會一些公眾熟悉的“梗”,設定的消費前提是“你懂的”。類似的文本暗藏著許多時下流行的文化信息,這些信息本身就嵌套在大眾的日常文化語境中,閱讀時不需要借助更深的知識層次,而是尋求現(xiàn)有知識與經(jīng)驗的連續(xù)性體驗。這種連續(xù)性體驗追求的不是往深度沉積,而是為了方便文化消費中的情感慰藉和精神娛樂,從而更容易地獲取適度的快感。人們閱讀后也不用費力去探尋背后的文化意義,而是滿足于一種即時、片刻的體驗效果。
這種互文式文化生產(chǎn)與語境化消費催生了一些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首先,“輕文化”產(chǎn)品通常會形成一個鏈條,如當下流行的一個詞語ACG(英文Animation,Comic,Game的縮寫),即動畫、漫畫、游戲的總稱,后來又擴展為ACGN,增加了一個Novel(一般指的是“輕小說”)的縮寫,這幾種文化形態(tài)相互衍生,彼此嵌套,構成互文式生產(chǎn)模式。其次,是“IP”熱的興起。IP為英語“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縮寫,即“知識產(chǎn)權”。有人斷言,現(xiàn)在的文化消費市場是“IP為王”的時代,一個好的小說底本、動漫原創(chuàng)或角色創(chuàng)意,往往會牽動其他領域的文化生產(chǎn),衍生出大量的周邊文化產(chǎn)品,創(chuàng)造源源不斷的價值。不少“輕小說”不僅帶有“動漫化”的基因,而且還在推廣過程中“影視化”或“廣播劇化”。如蔣雅楠的《不完全的戀人》在出版之前就曾被改編成廣播劇在電臺播出;而由唐七創(chuàng)作的小說《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不僅被改編成漫畫,還被拍成了同名電視劇和電影。同樣,明曉溪的小說《明若曉溪》《泡沫之夏》《旋風少女》等,也都被改編成熱播的電視劇,使“輕文化”產(chǎn)品的消費觸角大大延伸。由于“輕文化”的溢出效應,這些文化產(chǎn)品會形成一個產(chǎn)業(yè)鏈條,究其原因,是一種互文式的文化消費方式使然。借助于網(wǎng)絡“輕小說”“輕動漫”等培養(yǎng)的極高人氣和大批粉絲,這些IP概念會受到持續(xù)的追捧。最后,就是相應的“粉絲文化”興起。年輕一代對流行文化尤其是外來流行文化具有驚人的理解和消化能力,他們追逐時尚、新奇而又容易理解的“輕文化”產(chǎn)品,擁有自己的文化主張,按自己的喜好來進行選擇;他們屬于特定的青年亞文化群體,具有這一群體所共有的典型特征;他們屬于完全不同的一代,甚至超出原有文化消費的理解范圍。從這個意義上說,“輕文化”現(xiàn)象反映了文化的代際差異。當“輕文化”被打上青春文學標簽時,似乎與傳統(tǒng)的文化藝術觀念與審美理念形成了較深的裂縫,這也是“輕文化”不斷遭受精英文化批評的一個重要原因。
2.“輕文化”是后現(xiàn)代癥候的反映與消費主義的映射
當下“輕文化”流行背后呈現(xiàn)的是后現(xiàn)代的系列癥候,同時也映射著消費主義的文化主張。保羅·費耶阿本德的“怎么都行”和“告別理性”⑤,其實只是宣揚一種文化多樣性。這種多樣性正是后現(xiàn)代社會精神狀況演變的結果,而消費社會的崛起更是塑造了當下大眾文化的具體面貌。正如鮑曼所說,消費社會是一個“現(xiàn)世”社會,是一個欲求社會⑥,它對現(xiàn)時現(xiàn)世的社會欲求非常敏感,當社會大眾文化消費普遍傾向于輕質趣味和輕松體驗時,“輕文化”就應運而生了。
在后現(xiàn)代思潮影響下,我們時代的文化狀況逐漸地“輕”起來,奉行文化的短平快主義。加之消費主義盛行,文化變成了徹底的消費品,文化的面貌難免會受到消費心態(tài)的左右。周憲教授曾分析說,當代文化是一種“快樂原則”的文化,一種“欲望的文化”,“深受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濡染的受眾,擁抱快樂拒斥悲苦就變成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⑦這種只重快樂體驗而回避甚至拒斥悲劇體驗的文化消費現(xiàn)象,成為當下“輕文化”現(xiàn)象最重要的注腳之一。我們如果深入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后現(xiàn)代的許多癥候在“輕文化”中都有具體的體現(xiàn)。
一是去歷史深度,剝離真實歷史背景語境。盡管不少“輕文化”產(chǎn)品采用歷史框架進行敘事,以此吸引觀眾,但這多屬于借用歷史、架空歷史,甚至是戲仿歷史,只是用歷史來做敘事的背景和外殼,缺乏歷史厚度,缺少一種真正融入歷史空間的質感。比如在網(wǎng)絡中大熱的漫畫和同名電視劇《秦時明月》,故事背景設定于秦末,出場的歷史人物有荊軻、項羽、張良、韓信等,但與真實的歷史相差甚遠,基本是借用歷史的重新創(chuàng)作,這與熊召政的《張居正》、二月河的《康熙王朝》等傳統(tǒng)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敘事方式完全不同。
二是去宏大敘事或解構宏大話語。許多“輕文學”作品循著言情的套路,滿足于抒發(fā)感情糾葛、講述個人成長經(jīng)歷的小敘事和輕敘事,對國家、民族等宏大主題缺乏嚴肅的關注和反思。即便是涉及宏大主題,如許多穿越歷史和幻想題材的“輕小說”,雖然具有超級歷史和宏大宇宙架構,但在這一類的作品中,宏大話語大多僅僅是敘事的依托,甚至是空洞的框架,既缺乏宏大世界觀和價值觀建構的雄心,也缺少思索宏大主題的嚴肅態(tài)度,因而無法真正進入宏大話語的價值中心,這種空洞感恰恰變成對宏大話語的一種解構。endprint
三是去中心、去本質、去沉重,呈現(xiàn)某種隨意性、平面化和多元主義?!拜p文化”走上與本質主義截然相反的路徑,形成符合當下消費理念的內容架構與風格設計。這樣,在“輕文化”作品中,海量的文化信息平鋪開來,文化的厚度被攤平了,使得文化消費過程很難向深度開掘。這些作品本身不會主動承擔教化功能,至少不刻意強調諷喻現(xiàn)實。同樣,人們對作品的閱讀與觀看也不追求更多的思想容量、更深的內涵蘊藉和更高的境界水平,僅僅希望在精神上紓解壓力,舒緩疲勞,從而最大限度地消解了文化藝術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
在文化消費語境中,“輕文化”熱潮的出現(xiàn)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文化狂歡,也是媒介與市場的一場合謀。媒介在“輕文化”現(xiàn)象中介入很深,不僅是參與者,也是重要的策劃者。除了網(wǎng)絡媒介,“輕文化”產(chǎn)品還在傳統(tǒng)紙媒上形成氣候,許多輕文學雜志和輕動漫雜志成為暢銷讀物,一些出版社也極力推出一批“輕文化”作品。如2007年浙江人民出版社聯(lián)手騰訊公司打造“中國首屆輕小說大賽”,成為“輕文化”向縱深發(fā)展的重要推手。媒介的參與和操控,使得“輕文化”現(xiàn)象不斷膨脹,形成消費社會的重要景觀。
三、關于“輕文化”現(xiàn)象的美學反思
“輕文化”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現(xiàn)象,承載著文化發(fā)展的許多信息,反映著整個社會趣味的結構和生態(tài),是社會物質消費方式變遷和時代精神狀況演變交匯的一種復雜結果。面對“輕文化”現(xiàn)象,如何解讀,如何批評,如何反思,將是一項審慎的工作。我們不應以偏見代替正常的批評,也不應取消批判性思維而缺少審美文化的反思。
1.“輕文化”是審美泛化和大眾趣味權力化的結果
阿瑟·C.丹托提出所謂“藝術終結”的觀點,認為“人們再也無法分辨什么是藝術品或什么不是”⑧,波德里亞宣布“藝術消逝了”,我們進入了一個“泛美學”時代。⑨如果說塞尚的《泉》和安迪·沃霍爾的《布里洛盒子》在一個相對精英的層面上刷新了關于藝術定義的理解的話,那么基于消費主義的文化變遷,使得審美在日常生活中全面泛化和娛樂化,這讓傳統(tǒng)文藝觀念的消解徹底變成了一場群眾運動。如果說“藝術終結”是上個時代的預言,那么審美泛化和大眾趣味權力化則是我們這個時代文藝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從某種程度上說,“輕文化”就是在這個背景上成長起來的。
文學藝術走向大眾,審美走向日常生活,似乎成為我們這個時代審美文化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也是所謂審美在日常生活泛化的一種表征。以此為前提與背景,大量的“輕文化”作品貼近大眾尤其是青少年群體的日常生活,迎合他們的日常消費心理,成就了“輕文化”的一時之盛。以電視劇為例,“電視劇文化變得更加年輕、更加輕松、更加娛樂,更加具備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特點”⑩?!拜p電影”也大大強化了電影的日常娛樂屬性,與大眾的日常娛樂文化更為貼近。尼爾·波茲曼認為我們正處于“娛樂至死”的時代,“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和商業(yè)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就是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B11?!拜p文化”的這種娛樂屬性正體現(xiàn)為一種顯性特征,成為“娛樂至上”社會一種文化選擇的結果。
首先,大眾文化的興起使得大眾趣味獲得前所未有的發(fā)言權。有學者稱:“大眾趣味作為一種文化權力出現(xiàn),這是此前歷史所少見的?!盉12大眾趣味的權力化投射到文藝創(chuàng)作上,必然會出現(xiàn)媚俗化的作品。鮑德里亞認為,媚俗是大眾文化造成的?!八谙M社會學現(xiàn)實中的基礎,便是‘大眾文化。”B13根據(jù)大眾文化消費的反饋信息,“輕文化”作品創(chuàng)作迎合消費的現(xiàn)象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人物設定要“討喜”,故事場景設計要酷炫,世界觀設定要以體現(xiàn)自我中心為目的,有些還融合了大量流行的時尚元素,這一切都為了撓中人們心中的“癢處”,暗合公眾對某一類作品的趣味和偏好。
其次,審美泛化和大眾趣味的崛起還導致文化生產(chǎn)的全民化和大眾化。文化生產(chǎn)者由原來的制度化、專業(yè)化角色轉變?yōu)樯鐣⒍嘀匦越巧?,甚至與受眾身份重合,“人人都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門檻大大降低。一方面,這形成了一種“玩”文化的心態(tài),選擇這種輕質文化,能夠在文化生產(chǎn)和消費過程中騰挪自如,將文化作為消費佐料,而不是背上文化的包袱,這符合現(xiàn)代年輕人的文化消費心理,其結果就是出現(xiàn)大量高度同質化的作品,復制相同的風格場景乃至情節(jié)人物設定,這也是“輕文化”產(chǎn)品雖然數(shù)量驚人,卻精品不多的原因。另一方面,“輕文化”這種生產(chǎn)與消費的密切對話甚至是無縫接合,最大限度地消除了生產(chǎn)者和消費者之間的距離,這也使得生產(chǎn)者能夠直接以消費心態(tài)來進行創(chuàng)作。正如法國學者奧利維耶·阿蘇利所分析的那樣:“在藝術領域中,消費的欲望是由生產(chǎn)者自己所感受到的?!盉14在這種情況下,“輕文化”短平快的生產(chǎn)方式對接輕快的消費過程,消費者對輕淡、輕松體驗的追捧直接塑造了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風格和作品面貌,兩者徹底實現(xiàn)了直接的對話過程。這或許恰恰是“輕文化”自身的優(yōu)勢,也是劣勢,使其在贏得市場空間的同時也在失去上升的動力。
2.“輕文化”的雙面美學意義
從美學的層面來看,“輕文化”現(xiàn)象具有雙面的意義。一方面,“輕文化”在大眾審美空間尤其是青少年審美文化領域積極開拓了一片天地。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輕文化”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大眾,尤其是年輕群體的“期待視野”,符合他們的審美趣味,契合都市人群的休閑需要。對于這些都市青年一代來說,許多困惑不在于迫在眉睫的危機感,而是“不足”感。正如張頤武所說:“青年的事業(yè)發(fā)展‘完成不足和生活要求‘實現(xiàn)不足是永恒的主題。”B15這些人在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下,并不需要療救心靈創(chuàng)傷的大補丸,而是需要調劑文化生活、修補文化情懷的心靈雞湯。而“輕文化”作品香味適中、溫度足夠、濃度剛好,給都市青年提供了合適的心靈慰藉和情感補償。這也應引發(fā)我們對傳統(tǒng)的、精英的審美文化觀念和趣味價值進行反思。面對“輕文化”作品,評論者“需在充分了解新一代人知識體系和價值觀的情況下對其作出客觀評價”B16。如果忽視大眾的文化消費需求,無視社會文化發(fā)展現(xiàn)狀,一味地站在批判的立場,那么對“輕文化”現(xiàn)象的美學認知和價值評判難免會產(chǎn)生偏差。endprint
另一方面,“輕文化”現(xiàn)象中集中體現(xiàn)了當前社會審美文化出現(xiàn)的種種癥狀。面對這種狀況,我們需要反思以下三個問題。
一是當下文化嚙合的方式存在缺陷。文化生產(chǎn)對應文化消費,但又不是消費的全部。文化消費品經(jīng)歷了野蠻生長的過程,導致文化產(chǎn)品爆炸,文化卻大面積沙化。在這個文化生產(chǎn)的草莽時代,消費歷史,惡搞文化,成為時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青年一代耽溺于唯美世界、幻想世界和欲望化世界,追求片刻歡娛、虛假感動和空洞幻象。這種欲望化敘事方式和“過把癮”式的體驗過程,很容易造成文化失重和精神貧血。我們的時代仍有許多沉重的主題,一味地回避沉重,拒斥深度,會把藝術降低到技藝層面,把意境降低到意思層次,把思想降低到思考水平,甚至連情感也變得平面化,情感宣泄變成了不疾不徐的情緒吐納,追求一種輕松的文化和情感體驗,而刻意避免那種大起大落的悲喜。這樣的文化生產(chǎn),將產(chǎn)生大量由“弱符號”B17組合起來的現(xiàn)時消費品,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文化產(chǎn)品將迅速煙消云散。
二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的進入模式存在問題。傳統(tǒng)文化基因中充滿韌性的特質和深厚的底蘊不應成為我們時代拋棄的東西,在個體文化消費行為所組成的“布朗運動”中,方向的選擇看似毫無規(guī)律,但放在整體的文化發(fā)展進程來看,受到傳統(tǒng)與當代、歷史與現(xiàn)實所形成的張力的影響和操控,如果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文化在當代文化建構過程中失去了進入的渠道,那么整個社會文化就會泛起來、飄起來。有學者針對“輕閱讀”提出自己的擔憂:“這些文本中思想內涵和文化底蘊的匱乏,以及價值觀的迷失,都有讓‘輕閱讀變成‘飄閱讀的趨勢?!盉18當下“輕文化”產(chǎn)品普遍存在對經(jīng)典文化的解構,“輕文化”愛好者所擁躉的文化偶像,卻往往表現(xiàn)出對經(jīng)典文化的蔑視,這樣下去的結果就是面對我們曾經(jīng)的經(jīng)典,社會患上了集體健忘癥。由于“輕文化”的主要消費人群集中在青少年一代,對于這些生活經(jīng)驗不夠豐富、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尚未定型的青少年來說,如何引導他們閱讀更具深度的經(jīng)典作品,是我們應該重點關注的命題。
三是嚴肅文化的親和力與吸引力不夠?!拜p文化”將自身親和力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致,使得原先占據(jù)主流的嚴肅文化在面對新的大眾時力不從心。正如布爾迪厄所說,在“收視率心理”作用下,“舊式的文化生產(chǎn)機構喪失自身的特色,進入一個無論如何都將遭受慘敗的境地”B19。媒介與文化生產(chǎn)者的合謀,制造出大量缺少思想能量的口水化作品。在這種情況下,嚴肅的文藝作品應該更具親和力,拋棄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主動向新生代的文化心理靠攏,積極參與當下社會審美文化的建構過程,借鑒“輕文化”融入大眾的模式,同時保持自身的審美品格和批判性姿態(tài),就像德國學者鮑里斯·格洛伊斯所說的,走向公眾,而不是趨向公眾,一味地愉悅公眾。B20這樣才能讓嚴肅文化重新進入公眾的視野。總之,隨著社會審美文化的持續(xù)發(fā)展,我們有理由期待有質感且更受大眾歡迎的文化作品大量涌現(xiàn)。
注釋
①龔小凡:《平民主義的快樂閱讀——當代圖文書的閱讀特征》,《文藝評論》2008年第4期。
②姜明:《輕閱讀:當代閱讀模式的另一種可能》,《文藝爭鳴》2015年第10期。
③[美]約翰·費斯克:《理解大眾文化》,王曉玨、宋偉杰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152頁。
④美國學者愛德華·霍爾在其著作《超越文化》(Beyond Culture)中提出“高語境”和“低語境”概念。在高語境系統(tǒng)中,交流所包含的大部分訊息都內化在交流者的既有知識結構和文化背景中,成為隱性的、預制的信息,交流本身所傳達的信息很少卻能達到交流效果;而在低語境系統(tǒng)中,大量信息通過顯性方式傳達,通過增加信息含量來完成內容交流,相對前者,交流過程中文化的參與度較低,對語境的依賴性較弱。詳細可參見[美]愛德華·霍爾:《超越文化》,何道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7—104頁。
⑤[美]保羅·費耶阿本德:《告別理性》,陳健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頁。
⑥[英]齊格蒙特·鮑曼:《工作、消費、新窮人》,仇子明、李蘭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第75頁。
⑦周憲:《中國當代審美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16頁。
⑧[美]阿瑟·C.丹托:《美的濫用——美學與藝術的概念》,王春辰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頁。
⑨Jean Baudrillard.The Transparency of Evil.Essays on Extreme Phenomena,trans. James Benedict, London & New York: Verso, 1993, p.11.
⑩尹泓、楊慧:《大時代下的“輕文化”——2013年中國電視劇創(chuàng)作備忘》,《電視研究》2014年第3期。
B11[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頁。
B12高楠:《文學經(jīng)典的危言與大眾趣味權力化》,《文學評論》2005年第6期。
B13[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98頁。
B14[法]奧利維耶·阿蘇利:《審美資本主義——品味的工業(yè)化》,黃琰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7頁。
B15張頤武:《困惑是每一代年輕人的共同考驗》,《中關村》2013年第8期。
B16張巖雨:《輕閱讀時代的郭敬明現(xiàn)象》,《南方文壇》2011年第1期。
B17所謂“弱符號”(weak signs)是相對那些強大的諸如權威、傳統(tǒng)、權力、英雄主義、令人震驚的符號而言。吉奧喬·阿甘本認為,相對于世界的恒常,人的時間是短暫的,因此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所有文化符號都是空洞而弱小的,是彌賽亞式的“弱符號”。德國學者鮑里斯·格洛伊斯將“弱符號”用于分析后現(xiàn)代文化中的時尚符號,后現(xiàn)代時間的不足與缺乏更為明顯,后現(xiàn)代文化所制造的潮流符號成為迅速消失的文化符號。詳細可參見[德]鮑里斯·格洛伊斯:《走向公眾》,蘇偉、李同良等譯,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134頁。
B18韓浩月:《別讓“輕閱讀”變成了“飄閱讀”》,《出版廣角》2008年第3期。
B19[法]皮埃爾·布爾迪厄:《關于電視》,許鈞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77頁。
B20[德]鮑里斯·格洛伊斯:《走向公眾》,蘇偉、李同良等譯,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8—134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