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
A
下午四點,泰安廠里打來電話。爸爸肚子疼,情況嚴重,疼得幾乎休克了。電話里,爸爸幾乎沒辦法說話,我突然意識到“瘤可能破了”。
爸爸被送進了當?shù)氐尼t(yī)院。路上,我接到醫(yī)院的電話,“你父親是肝癌晚期,腫瘤破裂,已經(jīng)進入昏迷期。”
我驚訝地“啊”了一聲。上個月的單位查體,爸爸的肝臟上查出幾個瘤,但我們都沒在意,以為僅是囊腫而已。
旁邊的表哥奪過電話,氣憤地說:“他們正在開車,你這樣說,路上出問題,怎么辦?”
“人都這樣了,還不能說?”醫(yī)生也不吃氣。
電話的那邊陷入了爭吵。
電話的這邊,我媽開始了無休止地嘮叨:“你爸爸真要是走了,怎么辦?廠里的生意怎么辦?”
車飛奔在高速公路上,那一刻,我很鎮(zhèn)定。
我把女兒交給媽媽,說:“你看好孩子就行了,其他事我來處理?!辈恢滥且豢蹋膩淼挠職?,我走進了醫(yī)患談話室。
“肝臟腫瘤破裂,造成大出血,目前狀態(tài)昏迷,今晚是危險期。”醫(yī)生的話總是生硬、簡短,我手沒有抖地在病危書上簽下了字。
在醫(yī)院附近的一家賓館住下。那一晚,我清楚地明白,也許今晚就和爸爸陰陽兩隔了,也許明早我還能給爸爸說早安。不管怎樣,我要休息好,因為明天將是一場硬戰(zhàn)。
第二天一早,親戚們也都接到消息趕了過來。媽媽的情緒幾乎崩潰。他們一起商量著爸爸的后事,媽媽扔給了我一句話:“你爸爸,不行了。”那會兒,正是寒冬臘月,媽媽的這句話比爸爸突如其來的重病更冷。
下午,爸爸醒了。親戚們爭先恐后地穿好了隔離衣,想進去看爸爸最后一面。我怒了,把他們都攔了下來。重癥監(jiān)護室里,爸爸說迷眼了,用手不停地抹眼睛,我知道爸爸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流眼淚。我堅定地說,“爸爸,放心吧,有我在!”
B
“放心吧,有爸爸在!”這句話聽了三十多年,每次在我遇到挫折的時候,爸爸總是這么安慰我。
記得中考那年,我報考了市里的重點高中。媽媽幾乎每天都會給我說一些打雞血的話,但我卻感覺壓力越來越大,因為我知道我的成績離重點高中還有一段距離,如果落榜,怎么給自己和媽媽交代啊!
爸爸是警察,平時工作忙,那段時間很少打擾我。最終,我以超過錄取線兩分的成績考取了重點高中。媽媽高興地到處炫耀,還對我說:“我就知道你能考上,你爸還給你找關(guān)系呢,真是多此一舉?!碑敃r聽了這,我很生氣,覺得爸爸不信任我,認為我根本沒有能力考上重點高中。
緊接著,重點高中的學習方式我并不適應,這導致了我后來的高考落榜。媽媽接受不了,天天以淚洗面。我特別害怕面對媽媽,除了指責和抱怨,她幾乎不和我說話,我知道媽媽對我抱的希望太大了,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那陣子,爸爸沒有上班,一直和我研究各個大學的招生資料,最終選了本地一所大學的法學專科。爸爸給了我很多鼓勵,在我最失落的時候,幫我重新找到了方向。
上了大學,媽媽一方面還是每天給我說很多加油的話,讓我抓緊學習,考取本科,另一方面對于那些親朋好友,媽媽總是遮遮掩掩,謊稱我考取了某某重點大學。那段日子,見了熟人,我都不敢說話,生怕哪句話說漏了,戳穿媽媽的謊言。
爸爸總為了這事批評媽媽,還對我說,再不好的學校也有出色的學生,要勇于面對自己的現(xiàn)實情況。周末回家,爸爸會坐下來和我聊天,聊聊學校的事情,聊聊我的男朋友,再給我分析一下他眼里的社會,和我的發(fā)展方向,卻從不說讓我繼續(xù)考本科的事。聊天中,我逐漸意識到,繼續(xù)讀本科是很有必要的,也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我開始主動學習,??飘厴I(yè),我順利考上了本科,成績還很優(yōu)異。媽媽一直以為這是我的最終能力體現(xiàn),可是她卻忽略了爸爸的作用。
高考失利后,爸爸的談話讓我有了信心,敢于面對挫折,重新站了起來。本科畢業(yè)后,我又考取了日本名古屋大學的研究生。
研究生畢業(yè)那年,遭遇經(jīng)濟危機,又因歸國與否的問題,和男朋友分了手,感情工作兩受挫。無奈,我只能選擇回國。這也算是我人生中繼高考落榜后遇到的另一個重大挫折吧!
每天,我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不敢出門,因為我周邊的朋友大都有了好的工作和心儀的對象,有的還結(jié)了婚,而原本大家眼里優(yōu)秀的我,那一刻,什么也沒有。有些朋友會勸我?guī)拙?,讓我看開點;還有些朋友會趁機擠兌我、笑話我:還是從國外回來的呢!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沒有!
媽媽繼續(xù)編造她的謊言,比如我在某某單位就職,比如我還準備考博。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得虛榮起來,每天在小屋里,通過網(wǎng)絡聊天,像媽媽那樣開始編故事。
那時候,我的情緒特別不好,經(jīng)常沒來由的大哭,甚至還想到過自殺。我開始寫博客發(fā)泄自己。
一次朋友聚會,爸爸認識了在北京從事圖書寫作工作的賈叔叔,還主動把我博客的文章給他看。我的文字水平得到了賈叔叔的認可,在賈叔叔的指導下,我開始寫關(guān)于“剩女”的書,一寫就是一年多。我才知道,我的博客,爸爸每天都會去看。
一次聊天中,賈叔叔非常認真地告訴我,“你爸爸很疼你?!?/p>
原來,爸爸曾請求賈叔叔,讓我到他的工作室工作,每月的工資由爸爸支付。爸爸說的卻是,賈叔叔想讓我去北京的工作室工作。我當時很激動,原來這一切都是爸爸的安排,為的只是讓我重新找回信心,振作起來。如果不是賈叔叔告訴我一切,我又怎能體諒到爸爸的苦心呢?
后來,我的書出版了,我也在賈叔叔的推薦下到了一家雜志社做編輯。
至今,媽媽還是認為是她的高壓政策一直激勵著我,我才能從挫折中走出來;而我心里知道,是爸爸在我最難過最失落的時候,對我的支持和認可,改變了我。
隨后的工作、結(jié)婚、生子,每一個重要的場合,我都會看到爸爸的身影,我知道當我遇到挫折的時候,爸爸總會在我身邊支持我,我也明白了中考那年,爸爸給我找關(guān)系,并非不信任我,是因為他知道當時的我無法承擔落榜所帶來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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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期,可以轉(zhuǎn)院?!贬t(yī)生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決定把爸爸轉(zhuǎn)到省級醫(yī)院繼續(xù)治療。轉(zhuǎn)院的救護車上,我靜靜地靠在爸爸身旁,握著爸爸的手,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心頭涌出。手機里不斷傳來短信的聲音提示,我知道那是媽媽和家人發(fā)來的,都是一個問題:你爸爸沒事吧?我關(guān)了手機,幾乎和爸爸一起說出口:快到了!
省級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肝癌晚期,三個月的存活期。又一輪醫(yī)患談話,媽媽依舊處于崩潰的邊緣,還瞞著我給爸爸買了墓地。
我不敢把真實的病情告訴爸爸,擔心他接受不了。我說:“爸爸,肝臟上有個腫瘤,也許不是惡性的,我們做手術(shù)切了吧!”爸爸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我不再去勸說爸爸,因為我知道這是他的決定。
隨后的住院,爸爸只接受了簡單的護理治療,十五天后,爸爸決定出院。醫(yī)生并沒有挽留,因為他覺得爸爸的病治療與否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爸爸退休后,在家鄉(xiāng)泰安經(jīng)營了一家奶牛養(yǎng)殖場,如今已經(jīng)十多年了。我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的生意,我主動提出開車帶他回去看看,他很高興。起初,每周帶他去一次,后來看他身體有所好轉(zhuǎn),就讓他住上幾天。爸爸自己主動戒了煙酒,按時吃飯、鍛煉,身體竟然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三個月后,他去醫(yī)院復查,腫瘤還在,但指標卻恢復了正常。醫(yī)生有些驚訝,問我們怎么治療的,我搖了搖頭,說沒有治療。
在此期間,爸爸又貸款一百萬,重新擴建了養(yǎng)殖廠。媽媽知道后,很無奈,我也有些擔心,畢竟爸爸隨時都會病發(fā),這個時候應該縮小規(guī)模?。≈钡饺ツ?,奶制品瘋狂降價,奶牛養(yǎng)殖受到了嚴重沖擊,擊垮了很多小型養(yǎng)殖廠,爸爸的養(yǎng)殖廠在這場風暴里堅持了下來。
之前,在我遇到挫折的時候,爸爸總能用各種方法平復我的情緒,并且指引著我振作起來。而現(xiàn)在,我看到當爸爸遇到挫折的時候,自己能夠控制好情緒、尋找到解決辦法,將挫折帶來的傷害降低到最小。
我終于明白,在簽下爸爸病危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的力量來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