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霞
在幽深的黑暗里,一場盛大的河燈會仿如夜空的銀河———五彩的河燈星星點點隨波流淌……如果宇宙真的正在膨脹……你想,這些河燈是否很快就會散失?于是你追著它們向黑暗深處去,耳畔祭神的男音粗重地唱著神曲,每個音調(diào)都被拉長,長得如泣如訴……“五師出正東喲,河灣耀三星,南海子起了一個河呀么河燈會呀,人兒亂通通……”
小萍!有人叫你的名字,聲音哽咽……小萍!你隨那聲音驀然回首,河燈闌珊處,他青衿落落,美髯皓目……
上玄君!是上玄君!你踏著河水飛奔向他,濺起陣陣水花,水花湮滅河燈的時候……夢即醒。
醒來,人依舊煎熬在夜里,周遭是同車陌生的旅客,各自倦睡在狹小的臥鋪上,鼻息參差。西城就睡在你旁邊的鋪上,蜷縮成一團,不知是夢是醒。從染上毒品那天起,他便活在半夢半醒之間,不再費心思考生活。
這是你第一次陪西城去西安戒毒,之前去過很多地方,都是些陌生的交通不便的鄉(xiāng)下,一住就是兩三個月。自我囚禁的日子里,你通常讀點唐詩宋詞,用以打發(fā)時間。
過了容易害羞的年齡后,一個女人會把凡事基本看開,不再哭哭鬧鬧,使小性子裝甜裝嫩。鋼巴硬錚,表情僵直又刻板,既可以將一整袋面粉扛回家,也能動手修理水龍頭和家電。你現(xiàn)在便是這樣一個女人。站在鏡子前,你看著眼角正在生成的皺紋,好像鏡子里的那個女人只是很久之前的一個鄰居,你有些日子沒見著她了。你驚訝她老得比時間更快。面對立著的或是安在酒店房頂?shù)溺R子,你都可以從任何角度認出自己來,但這一次是個例外。那塊鏡子平放在地上,你被要求全身赤裸站在它的上面,并且完成了幾個規(guī)定動作。你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自己。
“我不要做婦檢!”在西安的戒毒醫(yī)院里,你使勁兒搖著頭盡力平靜地對護士說。這是兩個穿戴齊整,隔離防護也很專業(yè)的護士,整個臉被淡藍色的一次性口罩蒙著,看不出表情來。她們的目光冷漠又不屑,那眼神告訴你,你所說的話無用而可笑。
戴一次性橡膠手套除了使人的手看起來不真實,還能使人聯(lián)想到某個恐怖鏡頭———突然有一天你被圈養(yǎng),變成了一只等待實驗的白色碩鼠……當兩雙這樣的手舉著,就要伸向你的時候,赤裸的你充滿恐懼……
此刻,隔壁房間里的西城正在兩個男醫(yī)生的監(jiān)管下?lián)Q上了戒毒醫(yī)院的黃色豎條紋病號服———心字禿領、肥大寬松的半袖、半腿褲,整套衣服沒有一道紐扣,也看不出任何線頭或帶子。他被裝進這樣的衣服里,四肢如藤條從里邊生長出來。西城有一頭濃密又黑亮的頭發(fā),偏鋒,自然的背頭,自然的劉海。松散的劉海斜過眉峰時,他習慣性地伸手將它們捋向腦后。這個動作加上抬眼、蹙眉,繼而一側嘴角挑起一絲微笑……你最終便答應了與他的婚事。而此刻,在八月中旬的西安,一家陰森幽暗的戒毒醫(yī)院里,他的頭發(fā)被汗液浸濕,統(tǒng)統(tǒng)凌亂地粘貼在一起。其實后來,他常常都是這副模樣,你很久沒有看見他前額垂下劉海的樣子了。沒有劉海的遮擋,他的眉毛出奇地濃黑,眼窩深陷,眼睛冷清,清幽幽的。
現(xiàn)在,戴著橡膠手套的醫(yī)生,正一撥撥地撥弄西城的頭發(fā),仿佛一只猴子在為另一只尋找虱子和虱卵。他浮躁地癱坐在椅子上,任由了他們?nèi)?。罷,其中一個醫(yī)生拿出類似牙醫(yī)的袖珍手電筒,按亮,對準他的一個鼻孔,接著是另一個,再接著是耳孔。這是進入這家戒毒醫(yī)院的人必須要接受的常規(guī)檢查,你有些震撼。在這里,任何人不享有免檢的權利,因此長在你后脖子上的一個黑豆樣的痦子,甚至被她們企圖摳下來。你哦地一聲,倒吸了口冷氣,方才聽見淡淡一句“對不起”。接著你看見你的內(nèi)衣被她們拿在手里挨邊縫搓捏了一遍,然后一件件又遞回到你手里。最后是長衫和一條黑色的打底褲。這里很熱,你從里至外也不過這四件衣物吧。你的鞋子被裝進一個塑料袋塞入58號衣柜里,然后在一大箱子的拖鞋中,你隨便配了一雙趿拉在腳上,它們清一色男款,深藍,44號。58號衣柜里放了你和西城來時的所有衣物、包裹和鞋子,除了錢。錢被另外封存起來,你現(xiàn)在只有手機和58號衣柜的鑰匙。鑰匙被穿在一個松緊套里,松緊套又套在你的胳膊腕上。你的胳膊腕看上去很骨感,但握在手里卻軟軟的、弱弱的。
走出體檢室,你們跟一個保安和先前那四個為你們做體檢的人來到一道巨大的鐵柵欄門前。隨著沉重的金屬撞擊聲響過,門鎖打開,你們前后進去,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來路,門就被再次鎖死。前面是一條幽暗的長廊,穿過長廊是一連的“7”字形樓梯,一米寬的樣子,適合一個人走。就這樣你們隨著醫(yī)生和護士上到四樓,然后又是一條同樣幽暗的長廊,從長廊兩邊的房門里不時傳出電視的噪音。有探出身來看你們的女人,也有一兩個隨父母住進來的孩子,蹦蹦跳跳看上去蠻快樂。女人們大多不穿病號服,說明她們同你一樣是陪戒的家屬。你想,她們也和你一樣經(jīng)歷了剛才的婦檢吧。
幾乎走到長廊的盡頭才是西城的病房。這一段路,你感覺用了好長時間才走完,以至于終于走進病房,整個人氣喘心跳,仿佛是被什么追趕著鞭策著。你厭惡這種感覺。
西城的毒癮在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發(fā)作,他一口咬定是你往美沙酮里摻了水。自從你將谷維素片當安定片給他服用被他知道后,他就不再信任你。一路上他根本不在意你的感受,到這會兒更忘了你的存在,一心盼著醫(yī)生能盡快將藥片給他服下,好在昏睡中熬過斷貨的最初幾天。他萎靡地冒著冷汗,整個人疲憊又浮躁,連前額濕漉漉的一撮頭發(fā)都浮躁地亂翹著,那是他自己隨手抓的。他把它們抓得東倒西歪,好像只是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吸毒的料子鬼。
從住進戒毒醫(yī)院開始,西城便如愿昏睡了,從他時而蜷縮時而張揚的四肢判定,他很煎熬。你們住在一間放著兩張單人床的病房里,病房還算寬敞,向西一個很大的窗戶,幾乎占去了整個西墻。病房里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淋浴噴頭就掛在正對衛(wèi)生間門的墻上。十天的時間,西城都很少進衛(wèi)生間,更沒有用過那個噴頭,他幾乎不吃不喝,緊緊貼著床活著,渾身散發(fā)出陣陣潮濕的汗餿味兒。
跟一個吸毒的男人生活八天都很不容易,而你已經(jīng)熬過了八年,是八年吧?盾子都七歲了,他長得很漂亮,跟西城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曾經(jīng)很努力地去愛西城,因為他是你孩子的父親。但現(xiàn)在,你愛的人是他———體面的上玄君,一個被雄性荷爾蒙催得胡子瘋長的男人,一個混在上流社會卻過著下流生活的文化痞子。在他那里,你忘了自己早已看開的一切,重新變得柔弱無力天真幼稚,風一吹便如輕紗。
你們是在你家小區(qū)門口認識的,那時他開一輛炭灰色的輝騰去接一個根本不認識的女人,剛停下,你就拎著大小兩個包裹上了他的車,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正趕上下雨嘛,你從風雨中來,整個人可憐巴巴的冒失。其實打開車門的時候,他就認定你上錯了車,可是突然覺得沒什么,人活一輩子難免會搭錯車。如果你還從沒有犯過這種錯誤,如果你注定要犯下這種錯誤———他,成全你。再說,跟有些天生下來就要不停犯錯的家伙比起來,搭錯車算什么錯呢?就像此刻,為了微信里叫他幾聲哥哥的女人說下雨了,打不著出租車,他就應該順道將她撿進他的車里嗎?如果這天注定要撿個女人塞進車里的話,你就挺不錯嘛,水靈靈的,哪兒哪兒都是水,眼睛里都是。
“去哪兒?”他問你,淋了雨的你哆嗦著說:隨便。
隨便去哪兒?媽的,他痛恨這個隨便的世界,隨便的感情,更痛恨隨便去哪兒的女人,于是冷笑一聲說:“那就找家酒店吧?!倍憔尤幻摽诰驼f———好。至此,他不得不把脖子扭個90度的角來看你了———白白凈凈的一個女人,微卷的發(fā)梢還在滴著雨水,濕透了的白色襯衫緊貼著肌膚,洇出里邊飽脹的胸罩和胸罩上粉紅色的繡花……他將車??吭诼愤?,你看著他,一頭霧水,不,是雨水。
“下車?!?/p>
“再往遠走走?!?/p>
“憑什么!”他終于火了,當然是故意假裝的。
你巴巴地看向他,薄薄的涼皮一樣的眼皮眨了有四五下?!澳悴皇菙埶交顑旱暮谲囁緳C嗎……我,我一招手你就停車了———”
“哦!像嗎?我開著輝騰攬私活???我神經(jīng)了嗎?還是你覺得我太精神了?你跟流星一樣闖進我的———那什么———花園,弄得到處都是水,嘖嘖!你是火星還是水星??!”他胡亂說罷,夸張地長吁一口氣,虎虎地盯著你,一臉男人范兒,直看得你不安起來……你開始向右將整個身體扭向后邊張望,看樣子是要下車了,但是很快就縮回來,繼而將整個臉埋進自己胸前———“拜托,讓我在你車上再待一會兒!”這話本來應該說得可憐些的,但你卻沒有附加任何腔調(diào),聽起來生冷又無奈。
“不行!下車,快!”
“這位先生,我老公就在附近,我剛才是從家里跑出來的……”
先———先生?他那時忽然以為自己回到了民國……而后毫不猶豫地四處張望找尋你的老公,好像他認識他似的。街道上沒什么行人,一個年老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站在路邊的廣告牌下避雨,他應該不是你的男人。不過,他———上玄君,很快發(fā)現(xiàn)有一輛紅色現(xiàn)代緩緩行駛在不遠的前方,憑直覺———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你看那輛車,你聲音激動地只能說出兩個字———是他。
媽的!風流的上玄君居然又這么隨便地相信了一個女人———踩下油門,箭一樣地穿過滿城風雨,先是向西飛馳,然后折向北,最后又向西,直至車子停在烏衣巷———他的會所外。
上玄君經(jīng)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高檔會所,比較僻靜、比較優(yōu)雅,專供上流社會及權貴們避世休閑、附庸風雅。他喜歡一切中國古典風格的東西,古典建筑、古典音樂、古詩詞以及書畫茶藝。他力所能及地讓自己擁有這些東西,大到建筑格局,小到一只茶碗。他的茶碗都是淺底敞口的那種黑瓷的東西,粗而不俗,大而不陋,由此可想,他的會所烏衣巷是什么樣子呢?中式的客廳和餐廳,中式的樓梯,中式的棋牌室,中式的各個客房,當然還配有中式的家具和各種字畫以及雅稱。比如蘭亭、沙洲、竹苑、蝴蝶臺、高陽臺、鳳簫閣、滕王閣。
你被他的職員直接安排到了滕王閣。你那時蔫頭呆腦的,根本不知道住進滕王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什么呢?哦!傻瓜!你很有趣,他想跟你玩玩,僅此。滕王閣是完全屬于他自己的私人空間,有客廳、衛(wèi)生間和兩間臥室??蛷d正中橫掛著兩米多長的草書《滕王閣序》,是上玄君本人寫的,落款處的方形印章當然便是———“上玄君”三個小篆———他的名字。這個名字原本是這個樣子的———尚旋軍,多俗氣,多老套?。≌f什么站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偏要更改。
他曾經(jīng)往滕王閣里領回過許多女人,領回之后,通常給她們做作一番,時而財大氣粗,時而儒雅高傲,時而風流倜儻,時而……他媽的!他其實厭惡做作,所以,干脆、直接,將那女人摁在他的身體之下,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這取決于他的心情和那個女人的氣質與修養(yǎng)。但不管怎樣,他不會跟同一個女人做愛超過三次,那樣會弄臟了他,正如一個人不會重復使用同一根牙簽一樣。
而此刻,他不是很有興趣做作,只想同你聊聊,聊聊你那糟糕到搭錯車的婚姻。
你從臥室出來,換上一身起碼是干爽的連衣裙———淺灰色,老款式,質地差,像足了一個家庭主婦,還好頭發(fā)已經(jīng)吹干,披散著,從數(shù)量到發(fā)質都很足,看上去厚實又漂亮。你毫不拘謹?shù)卣驹谒牟輹?,你總是這個樣子,不管內(nèi)心多么地矜持。他坐在辦公桌旁,點燃當天的第二十二支煙,吸一口,看向你。就在他準備開口的時候,你卻轉身淡淡一驚對他說:“為什么少寫了一段呢?”
……
“遙吟俯暢,逸興遄飛。爽籟發(fā)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你像一個小學生那樣認真地讀出他沒有寫進去的句子,并且把“遏”字音讀得尤其重而長。
都說心有門,可能有吧?,F(xiàn)在他的心門被敲得砰砰響,哦!不是被敲的,是被人用穿著皮鞋的腳使勁兒踹的……
“還有嗎?”他舉著燒了一半的煙,目光炯炯地問你。
還有一句:“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你說罷看向他,良久才問:“怎么會漏寫這么多呢?”
他噎了噎口水,深呼吸一口氣說:“如果是故意的呢?你相信嗎?”
你竟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表示相信。那一刻,他炯炯的目光里閃出了淚花。忽然間傻傻地問你:“那么,你信佛嗎?”
“阿彌陀佛!”你舉單手念佛,罷,反問他:“你信嗎?”
“信!信??!我?guī)缀跸嘈湃祟惖乃行叛觯徊贿^沒有去實踐吧。”他認真地動情地說。
“哦———”你長長地應了一聲,目光就落在他的臉上。“很多人跟你一樣的?!蹦阏f。
“怎么會呢!哎!”他忘情地嘆息了一聲。
“是因為無助,心靈不夠強大,孤獨……”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夾著幽怨,但在上玄君看來,你很“神”。
這個世界?。∮姓l他媽能從鬼畫符一樣的草書堆里找出上玄君漏寫掉的字呢?他是誰?曾經(jīng)市委家屬大院里根最正苗最紅的二公子,享受過世人無盡的恭維。而現(xiàn)在又變成了新一屆市委書記尚凱軍的弟弟,因此正在承受著不是無盡了呀,而是無恥的恭維和愛戴。正常地說句人話的人都哪兒去了?不論男女,都像鬼,吸血鬼,似要吸他。他活該厭惡當下,厭惡當下的女人,如果時光能倒流個千百年,他愿一襲青衫醉臥煙花巷,愛死愛活隨命去。
所幸,終于冒出一個你,讀出了他的漏缺。雖然你看上去天真近傻,據(jù)說他也是這樣的人,他身上本該有的精明強干都被他哥給吸走了,所以他常常以為他哥也是個吸血鬼,貪婪成性卻道貌岸然。
“這是我的地方,你要不要留下來?那么辛苦地逃出家,你老公應該很猙獰。”他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他沒有很猙獰,只是犯了毒癮,跟我要錢?!蹦阈π?,出奇平靜地回復。而他卻一下子站了起來,心跳加速,失態(tài)地向你走了幾步又退回原地。這時,你才看見一個膘不肥體不壯的中年男人,很小資地穿著一條灰白的牛仔褲,處處造作出一派滄桑。米色襯衫配著咖色小領,沒有束在褲腰里,散著,并且只扣了中間的兩道扣子……他的涼鞋也是咖色的,比衣領的咖色淺很多……你由此覺得他大敞著衣衫露出結實的胸膛是因為被領子勒的。
接下來,你們聊了你,他問,你答。你卻始終沒有問他的意思,雖然他告訴你,他單身有些年頭了,但你卻沒有問他為什么。他似乎有些失望,一手托著蓄了小胡子的下頦,一手懶懶地放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叩擊……
“你常常逃跑嗎?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然后跟一個陌生的男人敞開心懷談自己……哦———”他輕吁一聲,大有不滿或是不安地勸導說,就像一個父親在教訓青春期的女兒:“這有點危險,你應該知道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談心吧?尤其男人,都很壞?!?/p>
“但你不壞。”你非??隙ǖ貙λf。
“你確定?”他問得一臉愧疚,心想———我他媽的都壞得頭頂害瘡,腳底流膿了,但,我比誰都渴望當個好人呢!
你點點頭。
他萬分感動。
你對他始終沒有疑問,他是在后來才明白———這份信任穿越時空,只為對簿今生。
你是在第二天中午離開烏衣巷回到家里的,你們清白地共度了一夜。夜里,他能聽見你在另一間臥室的床上翻身的聲音,還能聽見你在衛(wèi)生間放水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很輕,當他閉著眼聽到這些聲音的時候,感覺仿佛是一只老鼠溜進了滕王閣……呵!他莫名地失笑起來。而你是在突然間才看到自己正睡著的床的當頂居然鑲嵌著那么大一面鏡子,鏡子里的自己懸浮在一個奇怪的世界里,隨時有可能掉下去。你幾乎整晚都在看頭頂上的那個自己,她舒展或蜷縮的身體看上去柔軟又起伏,你第一次為自己是女人而感到陣陣激動與害羞……
這真是個糟糕的開始,清白從此充斥在你們之間,它洗刷著上玄君的肉身和靈魂,讓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天天變輕,有時候會輕飄飄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后來的日子,你們真正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全憑QQ鏈接彼此,在電腦屏幕上,你們喋喋不休地交談,拋卻一個人所有的外飾,甚至肌膚,直接進入縹緲的靈魂棲息地。你說你們各在遙遠天空的兩端,他便將一串英文發(fā)給你———always on line。
“人可以變得這么輕,像無線連接的電波一樣飄在天空嗎?”你問他。
“是的?!彼貜汀?/p>
“這樣要飄多久??!一定已經(jīng)飄了很久了,只是我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蹦銖突?。
“嗯,一定是,不然你怎么會穿著古老的灰色棉布長裙,卻端了我的心。”他跟回。
但接下來,你沒了回復。過了一小段時間,他又留言:“如果樊素和小蠻只能選一個,你選誰?”
“我選誰沒有意義,倒是你不妨選出一個來?!蹦慊貜?。
“我選小萍?!彼麖突亍S纸又骸澳阒浪卧~里我最喜歡的一段是哪幾句嗎?”
“都說了是小萍,所以不出晏幾道的《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是因為我叫小萍嗎?”你回復。
“自信的家伙!不是因為你才喜歡它,是因為它才喜歡你!”這句之后是長長的一段省略號,然后接著卻是“其實你說對了,因為你,我才更喜歡這首詞!小萍,感謝命運,讓我遇見你。”
你再沒了回復,因為你想哭。你突然覺得自己的纖纖玉手只能拿動一把琴,你的相思只能從弦上撥出……
……
某天,你們終于再見,在烏衣巷的滕王閣。你飛一樣落進他的懷里,一板一眼地問他:“如果有一天,你走投無路了,會去哪里?去哪里嘛!”
他想了又想,回道:“去寺里誦經(jīng)?!?/p>
“哦!那可好!我也去!”你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快樂道:“去少林寺嗎?”
“少林寺是寺嗎?”他故意生氣地別開臉去:“那么嘈雜的地方能有真佛嗎?我若去就去香山寺,香山寺不大,但清凈得很,連飛過的鳥兒都得道了!”
你看著他,哧哧失笑起來。
“笑什么?”
“你若光頭可怎么好呢!”
……
后來,上玄君和你都記不起上邊這段對話是在什么時候說的,只記得為這句話,你第一次摸了他的頭、臉、眼睛、鼻子……摸到嘴巴時,你的小手掉了進去,被他的牙齒噙住,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咬遍,那力度剛好在你感覺到痛之前。
西城總以為你很少出門,是因為被他嚴加看管的緣故,其實他哪里知道,只要有書,你就會安靜地待在家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過活。你讀唐詩、宋詞、五經(jīng)、佛經(jīng),你說這種文字能超越時空,能搭建一個全新的世界,能讓你忘了當下,甚至忘了自己。這是你之所以能悠然活下去的最高策略。只可惜上玄君的出現(xiàn)顛覆了這個策略。幾乎每天有一段時間,你都站在五樓的陽臺上等他,而他從車里出來,點燃一支煙,便抬頭望你……
你從此再也沒辦法安靜,六合之內(nèi)皆有非分的理由。你想跑出去,哪怕風吹雨打,哪怕日曬雨淋;你想見他,哪怕只是對坐喝茶,哪怕只是聽聽音樂……在哪兒都好,當然最好是在滕王閣??墒撬贿@么認為,有幾次,你們的身體已經(jīng)糾纏不清了,他卻從一側滑下去,從床上滑下去。
“小萍!”他痛苦地撫著你的身體說:“我怕我會弄臟了你,讓天地養(yǎng)育我三百六十五天吧!到那時,你嫁給我,帶著盾子!”他凝望著你,像祈雨的老農(nóng)。你自然是信了他,篤信!
這年七夕的雨直下到中元節(jié)前夕,整個城市有一個星期泡在雨水中。西城哪兒都沒去,晝夜捂在他的房間睡覺,你偶爾推門叫他吃飯,便有滿屋子潮濕的霉味兒混在煙霧里被釋放出來。
“怎么———就知道吃飯呢!”他神情恍惚、舌頭遲鈍地沖你嚷嚷,“好不容易睡個覺,吃什么飯!”他嚷罷,一副幾百年沒睡覺的樣子,見你依舊呆立在門口,繼而厲聲喝道:“出去!”
“爸爸!”盾子聞聲跑過來,探頭探腦看向西城?!鞍职郑愕奈葑雍贸艉煤?,為什么總是拉著窗簾?”
西城抬眼,仔細辨認一下盾子,確認了才說:“兒子,爸爸在監(jiān)視壞人,哦,對了,你媽會把壞人放進來抓我,你可替爸爸操些心,千萬別給陌生人開門———”他說著看向你,哼道:“你若明知故犯,把我出賣給公安局,我就毀了你,用硫酸———”他說到這兒思考了一下,然后心事重重地樣子說:“鹽酸也可以呀!”
中元節(jié)這天,太陽早早就出來了,西城的神志也清醒了許多,他一邊吃飯,一邊拉著你的手,凝重地說:“作為丈夫,我對得起你,省吃儉用供你和兒子吃穿,不打你,不罵你,你還要怎樣?小萍,別想那些沒用的男人,他們只想占你便宜,你別犯賤哦,好好跟我過日子,離開我,你什么都不是!”
“放屁!王八蛋西城!是我在養(yǎng)著孩子!是我在省吃儉用!犯賤的人是你!不好好過日子的人也是你!我想讓男人占我的便宜!我愿意!”你甩著頭發(fā),亂舞著雙拳,整個一潑婦。
呵!西城冷笑幾聲:“老子再不是個東西,也是男人,也養(yǎng)肥了你,你非當婊子,我有什么辦法!再說我就不明白了,下輩子沒女人,我也不稀罕,可你怎么就稀罕那些臭男人呢?”
西城的話音還沒落,你就推搡上去,叫道:“你這鬼!哪是男人!你既不是男人,要女人做什么!”
西城惶惑地看著如此沒有美感的你,卻始終不明白這樣的你是他一手改造出來的。他只能把一個女人改變成這個樣子。“婊子!”他哼道。
“婊子是什么?”盾子問。你這才趕忙拉開他,終于緘默不語,憤怒的眼睛里憋出兩行淚來。你很明白自己,躲在文字里或許是強大的,但面對西城和社會,什么都不是。
吃罷飯,西城說要釣魚去,便開著車不知所蹤。盾子問你:“媽媽,爸爸撒謊,你為什么不批評他?他連魚竿都沒拿?!?/p>
“盾子,你不可以像你爸爸———盾子,媽媽的命,媽媽得把你帶走,不然你會學壞———”你說著,神經(jīng)兮兮地將孩子擁在懷里。
近午時分,你帶著盾子來到烏衣巷。
猛然見到你,上玄君提筆立于書案前,驚訝地半天回不過神兒來。他穿一身寬松的白色中式絲綢衣衫,整個人清清淡淡?!澳闶萘?。”你對他說。
“哦———是么———”他掩飾著激動,打趣道:“有上聯(lián)———為你消得哥憔悴,下聯(lián)———衣帶漸寬悔不悔?橫批———瞎、瞎吹?!?/p>
“叔叔,吹什么?”盾子總是扯著別人的話把子便問。
“吹———吹燈唄!風吹燈滅?!彼^盾子,將手放在盾子的頭頂,摸摸。
“哈哈,是吹牛吧!哪有吹燈的?風怎能吹滅燈!”盾子笑得小臉都歪了。
……
哎!這一代的孩子們,哪里知道吹燈這回事呢。
午飯后,你們驅車來到這個城市南端最高的一段公路上,這段路像蛇一樣纏在半山腰。于此處,北邊是霧霾籠罩的你們的城市,南邊是輪廓依稀的另一個城市,兩座城市相隔在奔涌向西的黃河兩岸。這一段黃河由東向西,然后回頭繞了一個大彎子折向東南便一去不返。
你和盾子一下車就被眼前的景色給鎮(zhèn)住了———俯瞰大河浩蕩,近身草木萋萋,劈山的公路曲盡盤桓;有攜鳴的鳥雀亂耳時,仰目又見山石倒掩云天。迎著一陣拂面的清風走了幾步,盾子張開雙臂作滑翔狀向前跑去,你隨在后邊,倆人的笑聲便在公路上被風吹開,蕩漾在上玄君的視界里。你們跑出有一段距離,回頭,見他正雙手插在褲兜里,倚立在車門旁望向你們,一件寬松亮白的休閑襯衣,同他整個人,悠悠地兜在清風里。你突然間不想再遠離他,哪怕一步。于是返身回來,近前將手伸給他,讓他緊握了。
這一夜,河對岸燈火輝煌,無數(shù)盞河燈從西口古渡放下,以祭奠并超度他們先輩走西口未歸的亡靈。瞬時天上人間星火相連,漆黑的河面似托起了無數(shù)搖曳的生命,它們隨波逐流,盛大到悲壯。
這一夜,所幸,你們帶著盾子就游玩在西口古渡,他不時叫喊道:“河燈!河燈!可不要叫風浪把河燈吹滅了!”
這一夜,無數(shù)盞孔明燈從岸上被人們放起,它們緩緩飛向夜的深處,由華彩漸變?yōu)辄c點星火,整個夜空浪漫到悲壯。
這一夜,他緊牽你的手,你們看著河燈漸漸稀疏,他說:“小萍啊!人生與河燈一樣,精彩的只是過程。不論油盡燈枯,還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前程盡是浩蕩,于小小的燈兒無非一滅。趕巧的飄了很遠,不巧的剛剛放下就滅了。如果你我是兩盞河燈,一定屬于大多數(shù)吧,看前頭后頭都是生命的常態(tài)。我們結伴漂流,赴一場河燈會吧,互相照亮前程?!?
上玄君!你叫著這個名字將臉埋進他的胸懷,奔涌的淚水洇濕了他的衣衫。你突然覺得活著咋就這么悲壯呢!
西城又一連幾天失聯(lián),你和盾子在中元節(jié)過后就回到家里。再有一個月,你和上玄君認識就整整一年了,你們說好,最后再幫西城戒一次毒,然后你就帶著盾子隨他去。去哪里?做什么?怎么生活?都還是一個個疑問。但,管它呢。
臨去西安前,你們在QQ上這樣留了言。
上玄君:你在嗎?我一直在,等待讓我害怕寂寞……
小萍:我在,但恰恰相反,等待讓我享受寂寞……
每到上玄月的時候,我便想那月下有你……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這世上有小萍……
哎!小萍,他有多么壞呀!他讓你的眼睛總是無端地蒙上淚水,那淚水又從屏幕流過天際的兩端,沖刷一遍他的心臟,然后經(jīng)由他的眼睛流出……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把人生搞得這樣復雜呢?
太復雜的人生會讓人憔悴不堪。在你陪西城去西安戒毒的時候,上玄君四肢無力,貧血,躺在滕王閣想你。他沒有告訴你,他很疲憊,一天當中,最享受的是看你發(fā)給他的一段段留言,他把它們串編起來,就看到了清晰的你。
戒毒醫(yī)院里的癮君子個個來路不明受盡磨難的樣子,私底下神秘又鬼祟,帶著江湖的味道。當他們出現(xiàn)在幽暗的樓道里時,你想起了監(jiān)獄,感覺自己正身臨其境。一天后,你試著走出病房,從四樓到三樓,再到二樓的小賣部和旁邊的一個小小的植物園。你首先從小賣部花十元租了一個手機充電器。這個地方概不允許將個人的充電器帶進來,所以大家同你一樣感慨這是為什么。之后你去了植物園。植物園有二百多平方米,里面沒什么像樣的植物,倒是有一個淺淺的水泥小魚池,幾條紅色的小金魚懶懶地待在水里。之后幾乎每天,你都循著這條道走走,但無論走到哪里都不覺有一絲風,悶得很,因為整幢樓房里沒有一扇窗戶是能夠打開的,每一道細小的縫隙都被密封起來,每一個窗戶外都加了一層鐵窗。你站在窗前能看見T形樓的左角,那里的鐵窗里總會有人也像你一樣站著。后來你明白了,在這種地方,人們都喜歡站在窗前,所以每一個鐵窗那面都有一個張望世界的人。
三天后的一個午后,西城晃晃悠悠從床上爬起來,轉眼間就消失在樓道里,你沒有去追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你在讀著一本書———《浮生六記》,是上玄君送你的。護士送來藥片的時候,他才被她喊回來,沮喪地吞下藥片,疲憊地又貼回到床上。他無奈地吸啜著鼻子,枕著自己干癟的胳膊團身側臥不語,眼睛兀自睜著,卻并沒有看什么。這時你合上書,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房間里悶熱難耐,于是你開始脫衣服,脫到只有一件小內(nèi)褲時,他沖你招了招手,示意你到他的床上去。你來到他的床邊,向他俯下身子,一副給他喂奶的樣子。他看過來又閉上眼,許久才說:“有人從四樓窗戶密封的地方鉆出一個豌豆大的窟窿,然后將線放下去,真他媽牛,釣上一包東西,分了有十份,高價賣了。是把眼鏡腿拆了鉆的窟窿,又從被子上捋下線來捻成長線———他說著看向你的眼鏡。”
“你去的遲了沒有買到,所以很沮喪!”你說。你本來明白這就是毒品的誘惑,戒毒的決心再大都抗拒不了走向它的腳步,可你還是忍不住要嘲笑他。他看出了你的心思,冷嗤道:“吸毒的人聽到有貨,就像魔鬼附身,根本不由自己,戒毒!為什么要戒毒?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有的想法?!?/p>
“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錢了,你知道連盾子上學的學費都沒了!”你終于又激動起來,頭發(fā)凌亂,表情粗俗,眉心擰在一起,一臉沒有福氣的樣子。
他卻笑了,發(fā)自內(nèi)心地開心,“好久沒有看見你這么賣力地生氣了,知道嗎,你只有生氣的時候才像你!真實!”
你看著他,想殺人,你想說:王八蛋!我難道就是生氣的命?多少年了,我已經(jīng)沒力氣生氣;多少年了,生氣折磨得我眼睛都變形了;求求你別讓我生氣了,每生一次氣,就衰老一回,厭世一回,我多想死去??!可是你沒說,懶得說,因為這些話連你自己都聽膩了,你沖他呸一聲,罵道:“去死吧!你死了我當雞去!”你覺得這句話惡毒得叫人痛快。
“啪!”他不輕不重甩了你一耳光,然后沖你咆哮道:“只有生氣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在乎我!你要在乎我啊!求我!快求我別吸毒,說你在乎我!你生氣啊,快點哭啊,哭得他媽的肝腸寸斷!你讓我知道你是個多么在乎我的女人行不行……”他說著說著沒了力氣。
“啪!啪!”你開始自己抽打自己,打得好暢快。
西城先是看著你,當他終于沖過來,一把將你抱起按倒在床上,然后跨身騎了你,兩手抓著你的胳膊,將你制服的時候,熱淚從他腫脹的眼睛里滾下來。
你已經(jīng)不愛西城了,因此非常地可憐這個人。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你還趿拉著那又笨又大的男式拖鞋,獨自在拐彎抹角的樓道里遛彎,有一塊牌子上的文字吸引了你的目光:
人,終其一生都在這四種心理煎熬中度過。首先是對死亡的恐懼,其次是無盡的孤獨,再次是對生命的無意義感,最后是責任與理想的糾結……
你說你只有責任與理想,其余三個是不存在的。是嗎?你可真令人無語。你不孤獨嗎?不要否認,如果你不孤獨,怎么會愛上上玄君?而對死亡沒有恐懼感的人是因為他認為生命沒有意義。最后別說你是有責任和理想的人,親!一個有責任和理想的人,怎么能夠隨便死去呢?一旦死去,責任與理想何在?
西城是個沒有責任與理想的人,他早已不再考慮生命的意義,很多時候,甚至不再恐懼死亡,現(xiàn)在除了孤獨,他什么都沒有了。你一直沒能遠離西城的脅迫,有很多理由,他耍盡無賴與流氓纏著你,就是其中一個原因,而這個原因的原因僅僅是他覺得孤獨。人一旦孤獨起來,自私得可怕。
第一次見到西城時,他就像藤一樣纏上了你,讓你誤以為自己很強大,你篤信他會愛你一輩子,所以嫁給了他。他是家里的老五,上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邊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東城是家里的老大,永遠都器宇軒昂的樣子;二哥南城穩(wěn)重又有思想,很招人喜歡;北城是家里最小的兒子,小時候一聲啼哭就會將全家人馬即刻召集起來,他騎在父親脖子上一邊撒尿一邊吃著煮雞蛋的情景,令西城終生難忘。在四個弟兄當中,西城的個子最矮身體最弱,從小靦腆得像個女孩,他是那種常常被父母忽略的孩子,即使吃飯的時候。
成年后的西城依舊靦腆,誰也不會想到他會吸毒,而且一吸就再也戒不掉了。其實比起毒癮,時常地擺布你和他的家人更讓他上癮,他喜歡聽大家向他痛心痛肺地表達愛,當他聽到如果自己死了,大家沒辦法活下去的時候,便會深刻地體會到活著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這是他原本質疑的東西,所以需要不停地確認,而每確認一次,必是一場變本加厲的傷害,對此他假裝渾然不知。
你曾想盡辦法讓西城戒毒,換著花樣在他面前尋死上吊、裝瘋賣傻直到揚言離婚。每一次他都有實際的戒毒行動,但很快就復吸了。佯狂難免假成真,在尋死這件事上,你其實已經(jīng)準備真干了,真的干死自己,只不過沒有確定下最妥當?shù)乃婪?。還好,愛上上玄君之后,你終于知道死去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現(xiàn)在,在戒毒醫(yī)院,你尤其感到活著的可貴。晚飯后,你用熱毛巾擦拭西城的身體,之后換了新的熱水,用四塊熱毛巾敷他的四肢。他的血管在長期的注射下已經(jīng)消失,幾天來護士不停地將輸液的針頭試著扎進他的肉皮里,所以四肢到處可見掌心大的瘀青。醫(yī)院用作化驗的血是從他一側的脖子抽出來的,護士走后,他從滿床凌亂的被子里翻出自己的大腿和長在大腿根兒的小東西,不無得意地對你說:這里還有血管呢!
你看著他,一陣鉆心的悲哀,卻無以言表。之后,你隨手拿起《浮生六記》,心里又想起了上玄君。
“小萍?!鄙闲鴮δ阏f,“我們一定認識已經(jīng)很久了吧!我翻遍你的記憶,不想找什么,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從這個世界里冒出來的?單單這個念頭就叫人覺得有趣啊!我曾經(jīng)走過很漫長的一段人生路,遇見過很多人,你要知道,多一步或少一步,我們都將擦肩而過??墒窃趺淳驼门鲆娏四兀 ?/p>
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在什么地方遇上什么人,更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愛上什么人。無需勾引,坐在一塊巨石的兩頭,還沒等說話,四季已經(jīng)輪回。而他———上玄君等不及幾個晝夜的輪回,等不及你回來,便在昏迷中被送進醫(yī)院。
在醫(yī)院里,他翻出你很早前發(fā)給他的留言,幼稚又纏綿,仿佛那時你剛剛過了二十歲。
上玄君,看著一望無垠的秋天,風卷起塵土和云彩,我抱著自己的鞋子一陣陣地傻笑……我的人生也有今天的風景呢!
上玄君,我現(xiàn)在在高壓輸電線的正下方,你猜我聽到了什么?原來電流也會發(fā)出水流一樣的聲音,簌簌的喲,快!趕緊的對我表白,說你想我!
上玄君,你在哪里?拿起手機,有一系列的重復動作,這成了后來你生活內(nèi)容的一部分。不是很想知道未知的信息,而是想你。當意識到其中潛藏的危機會在未來的某天暴露時,你開始克服這種動作。生活很復雜,不是只有愛情,對于活著的人們,你充滿了無盡的悲憫。你總是比別人悲憫,因為你的靈魂常常穿越時空,可回到過去,可看到未來,這使得人生中最壞的事情所造成的最壞的心情,提前得到了緩沖。你的小萍很頑強,她超乎尋常。
你的確很頑強,這得益于你常常沒心沒肺。不過上玄君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已經(jīng)修煉出了強大的內(nèi)力掩飾心肺的存在。
瑞芬是你們住進戒毒醫(yī)院第四天認識的病友,確切點說是毒友,她還年輕,三十來歲,帶著七歲的女兒住進來。她告訴你,她老公因為吸毒被判了刑,為了年幼的孩子和年老的父母,她決心戒毒。瑞芬也因為長期注射毒品而沒了血管,還掉了兩顆門牙,皮膚暗黃,一頭短發(fā)染成金黃。她性格爽朗,哈哈大笑說:“看我爸那個老軍人,小時候他總拿皮鞭抽我,現(xiàn)在老了,被我往死了氣。這次進來戒毒沒有告訴他,只說出去做趟生意,你說他現(xiàn)在多有意思,成天給我打電話,煩死了都?!?/p>
兩天內(nèi)你和瑞芬成了朋友,你說:瑞芬啊,我們女人不同于男人,我們有孩子,是母親,所以肯定能戒掉毒品,這次出去以后就再別碰了。我們互相留下電話號碼,好彼此鼓勵!
認識瑞芬的第三天,西城躲進衛(wèi)生間半天不出來,他不知從哪兒搞到了貨,款是用手機網(wǎng)銀支付的。從衛(wèi)生間出來,西城渾身上下都挺拔了,你們在病房里廝打斗毆了半天,你抓破了他的臉,他將你拖到了墻角……一通撕扯之后就沒了下文,面對女人,他總是無能為力。
當天,瑞芬離開了醫(yī)院,她是賣貨的,貨就藏在她女兒的下體里。你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此一直慶幸自己沒有好好地看看那孩子,慶幸自己一輩子都將不會記起她的模樣。瑞芬后來發(fā)給你的信息這樣寫道:
對不起朋友,除了販毒,我不知道該怎樣維持生活,我女兒那么小,得活著。就算我不賣貨給你老公,他也會從別人手里買,都一樣。
這晚你當著西城的面撥通了上玄君的手機:“喂!你是那盞河燈嗎?我是另一盞———”你的聲音顫抖著,從嗓子眼兒抖到舌尖?!澳愕戎?!”
“小萍,我等著你,瞧!世界多美好??!不管怎樣,你沒有沾染毒品,這就足夠了?!?/p>
掛掉電話,你哽咽失聲。西城咆哮著,他問你電話里那個男人是誰?咬牙切齒地要找到他,然后殺了他??蓱z的西城,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坐在房頂上的乖孩子,他早已看不見天空飛過的鳥和飄過的云。他總是胡亂折騰一通后,疲憊得變成了一個溫順的人。
戒毒醫(yī)院最終有效的戒毒方法是皮下埋植納曲酮,西城已經(jīng)做過三次了。這次手術前,他有些恐慌,無端地抱著你聲淚俱下,求你不要離開他?!昂訜羰鞘裁礋舭。 彼S后仰臥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喃喃地說:“那個人是河燈的話,我是什么燈?”
“你不是燈,你是著火的柴草?!蹦闫届o地說。
他從床上猛地翻身起來,沖你叫道:“我也是燈!人人都是一盞燈!不然我奶奶為什么會說人死如燈滅———我不想死,我怕死后永遠都在黑暗與孤獨中!”他說著又哭了起來。
“是,你也是燈,你說的對,人人都是一盞燈?!蹦阃蝗婚g悲憫起來,第一次覺得西城也有思考的時候。
“不要離開我!”他說。
“這世上但凡相聚的人都要分離,沒有一個是例外?!蹦阏f。
“胡說!你盡胡說!我不許你離開我!”西城孩子般地叫嚷起來。
“我不是在嗎?”你說著踱步走開,像沒事人似的繼續(xù)拿出上玄君給你的書翻閱,有一句話你用中性筆抄在空白處:
萬物皆有屬性,順其自然,便見真諦。
你的筆剛剛收起,西城便一把將書奪下,他對這行小字似懂非懂,隱約覺得是在唾棄他,于是用盡渾身力氣把它撕得粉碎。“叫你看書!叫你看書!叫你看不起我!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還常常騙我說你愛我,騙我說你來了性高潮,別以為我不知道!看我怎么毀了你!”
“你已經(jīng)毀過我了?!蹦闾а劭嘈陕?,不再理他?,F(xiàn)在對西城,你連恨都沒了。
西城瞬時又萎靡成一團。
手術剛出來的西城就嚷嚷著要出院,他肚皮上還包著紗布,紗布外又包了一個棉布的裹腹。你向他解釋:“畢竟是手術,小心傷口發(fā)炎,明天一定出院,再忍耐一天吧?!蹦阆褚粋€長輩和老師一樣表情嚴肅地說。
“我討厭你!你以為你是誰?是長輩?是老師?操!”他貓起腰,兩只手輪流護著肚子,滿地轉悠,見你不同意出院,轉眼又跑出去找大夫,嘴里念叨著:“我要出院,我在這個地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讓我出院,求求你們了!”
你隨在他身后,冷眼旁觀,那時西城將一只手搭在你的肩上,你才感覺到他在不停地顫抖,并且一臉痛苦。醫(yī)生說手術的第一個晚上很可能會神志不清,如果出行方便———你們自己看吧,出院也可以。
你在幾張紙上胡亂簽了自己的名字。
你們出院了。轉眼間來在陌生的大街上。西城很快就聯(lián)系好了賣毒品和美沙酮的人,伸手向你要錢。你問多少?他滿臉汗水,眼睛卻雪亮地看著你說:“兩千一。七百一瓶的美沙酮還是純的,買三瓶,回去兌了水就是五瓶,知道嗎?回去一瓶能賣一千五!”你驚訝他的精神還能如此迸發(fā),你實在低估了他的能量。
“可是留下回去的車票錢五百,我現(xiàn)在只有一千八,而且回去還得生活,再說這是販毒嗎?”你這樣說著將錢掏出來。西城一把奪過去,數(shù)了五百塞給你,然后便消失在你眼前。他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全然不是彎腰含胸的模樣,神情肅穆,急匆匆提著一個紙袋,袋里裝著三瓶一模一樣的飲料。
怎么是飲料?你問。蠢貨!他不耐煩地說:是裝著美沙酮的飲料瓶。你哦一聲,指著旁邊的一家拉面館說:“我們吃碗面吧,餓死了———”你的話還沒說完,西城便拉起你,慌忙道:“吃你媽的頭,快跑!”慌亂中,你們攔下一輛出租車,鉆進去,方長吁一聲。
怎么了?你問他,他此刻又恢復了在戒毒醫(yī)院里的那種半死不活的情態(tài),閉著眼睛,只是流汗,半晌才說:“我給了那家伙一千八,說是二千一,他也沒數(shù),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騙了他,媽的,他是黑社會的人,被我們黑三百,而且還是外地人,搞不好真敢砍了我們……”
西城!你大聲叫出他的名字,驚得出租車司機都轉了頭?!巴醢说埃e把我和你扯在一起,你難道就沒有一絲誠心去戒毒嗎?你難道就沒有一絲誠心活下去嗎?”
他微微睜開眼,嘴角揚著笑,這讓你又想起了曾經(jīng)的那個西城,可惜轉瞬即逝,他的笑聲從鼻子里噴出來,古怪又恐怖……而你的鼻子卻一酸,良久嘆道:“西城?。∥以撛趺醋?,你才能活著!”
哈哈哈……他居然大笑起來,罷,哼道:“我活得好著呢!我的幸福和快樂不比你少,是你在往死了煩我,你知不知道!我本來是條蛇,可你非要我當龍!”
你看著他突然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犯了這么大的錯。而“萬物皆有屬性,順其自然,便見真諦”一句竟是直指自己的執(zhí)迷不悟。佛教化世人放下貪、嗔、癡、怨,而執(zhí)迷不悟便是癡,你卻一直不明白你有多癡。
從西安一回來,你就來烏衣巷找上玄君,但烏衣巷已被查封,原來是市委書記尚凱軍落馬了??磥怼榜R上封侯”終不是什么好話,人不能總是騎在馬上,得下來不是嗎?尚凱軍被帶走的時候,步履蹣跚,就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而上玄君卻不知所蹤,手機也不在服務區(qū),盡管如此,你還是一遍遍地按下綠鍵……
小萍,傻瓜!如果沒有上玄君,你會做什么?繼續(xù)留在西城的家里看書嗎?上帝和佛祖就是這樣安排了你的一生嗎?幸好不是。在照顧了西城一個星期后,你開始謀劃離家,真正的離家。然而他似乎比你更清楚你要做什么,寸步不離左右,家里需要什么東西,都是差人送來。你不停地想:是乘電梯逃跑,還是從步梯逃跑?如果電梯剛好在五樓就好了,但事實上它從來都不在你需要的地方停著。你一定跑不過西城,除非你先于他跑出了一段距離……你終于找到了這樣一個機會,趁他睡著的時候奪門而出,沿著步梯拼命跑下去。但很快,他就在你身后了,越來越近,你沖出樓道門,向小區(qū)最曲折隱蔽的地方跑去時,他已經(jīng)擋住了你的去路,一把將你攔腰抱起。你掙扎著哭鬧著,像個孩子于事無補。他將你拖進電梯的時候,笑著,一臉莫測……“你怕了?”他拎著你的衣肩問你,而你真的怕了,怕得說不上話來。
這次失敗讓再次出逃的機會變得更加渺茫。盾子住在他姑姑家,如果他回來也許會好些,可是你怎么忍心讓盾子看到這樣的畫面呢?父母在玩“逃出神廟”的游戲。做了手術的西城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他幾乎整天整天地失眠,幽深的眼睛發(fā)著可怕的綠光,常常滿嘴胡言亂語,像一只狼,但死盯著你不是為了撲殺,只是為了跟你玩追逐的游戲……而你越是被囚禁越想要逃跑,更何況,你一心想要找到上玄君。
上玄君,你怎么了?你在哪里?你一遍遍地在心里問他。
這天晚上,你終于等到了再次逃跑的機會,就在你快要跑出樓道的時候,西城才追出來?;艁y間你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沒有跑出樓道,而是跑進漆黑的地下室。你使勁屏住喘息,躲在一個自認為安全的地方,然后死盯著泛著光亮的出口,那也是你進來的入口。西城先是跑出樓道,但很快就折回來,然后那個光亮處便有黑影閃進來。就在你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不能呼吸的時候,手機鈴聲卻響了,那光亮和聲音將你完全暴露在西城面前。西城撥通了你的手機……
你又被拖回到家里,筋疲力盡,快要死去的樣子。后來,西城一邊給你喂水,一邊咬牙切齒要抽死你,但忍住了,他從沒有真的打過你,他愛你。
你暫且放棄了逃跑,因為你也貌似生病了,病得有氣無力。盾子開學的時候,你還蔫蔫的去過他的學校,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衣外,套了一件灰色的毛外套,那件外套堆在你的身上幾乎長到你的膝蓋,而你的兩條細腿仿佛是被插進一雙又大又重的鞋子里,你看上去有點卡通。西城不在你身邊,你本來可以隨便走掉,但你沒力氣走太遠。
好在,生活總是會變。
又一個落葉滿地的時候,最后一群大雁飛過陰山山脈,它們的人字隊形嵌在陰沉的天空深處,并透過一副墨鏡片烙進你的眼底。
很有意思,自從發(fā)現(xiàn)銀行卡憑空多出幾百萬后,你就開始喜歡上了戴墨鏡,而且自從你戴上了墨鏡,便果然像個有錢的女人了。
錢??!不是個萬能的東西,但有錢了,你至少可以換一種生活方式,比如離開一個城市,來到另一個城市。當然,不管你住在哪里,不管日月如何穿梭,你都認為自己只是為了想念上玄君而活著。你堅信,指不定什么時候他就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告訴你:錢不算什么,即使是幾百萬,但對于一個俗世中的女人而言,有與沒有,差別還是很大。
這天,你跟著自己腳上那雙新買的細跟兒的高跟鞋去遛彎。走了有一個小時,或更久吧?突然有人叫你的名字,那聲音才落下,人也站在了不遠處,竟是東城。緊接著是北城與南城。你感覺自己瞬間被包圍,所處的空間一下子擁擠起來,腦袋坍縮成一粒核桃。
“西城在里邊肝病惡化了,他始終念著你,你該見見他了。”東城面無表情地說。你一直畏懼這個器宇軒昂的男人。
你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是兩步,接著像個瘋女人那樣慌忙笨拙地拔掉腳上的鞋子,用力砸向他們……
后來回憶起那段日子,你清楚地記得他們和西城一樣像狼似的將你獵上一輛汽車,咸澀的血一股一股從你嘴里涌出來。你曾如實講起這事,聽話的人卻嘆一句:“那時你瘋得可真是厲害,一聽到西城的名字就要逃?!?/p>
“呵!”你雙手捂住自己又黃又白的臉,笑得薄肩一陣抖動,笑罷,抹抹眼角的淚,說:“我像老鼠一樣,總能跑掉呀!那是瘋么?你才瘋了呢!”
你還記得最后一次在醫(yī)院見到西城的情景。他半躺在病床上,光著頭,堅硬的頭蓋骨被凸顯出來。臉皮薄嫩,眼袋水腫,眼睛不再發(fā)出綠光。見到你,他笑了,兩顆大牙不知何時已經(jīng)笑掉了,留下黑洞洞的缺口。他示意你到他床邊去,你便去了,他顫抖著抓住你的手,幾分得意幾分嘲諷:“你別他媽的以為我要死了,我活著好好的,倒是別人死了一個又一個?!?/p>
“疼么?”你突然這樣問他。
他下意識地將另一只手撫向胸口,然后閉了眼睛,一邊蹙眉一邊微笑,很作難的樣子,回問:“你以為我疼么?”
……你沒有回答他,因為你不確定。
你們見面不過十來分鐘,西城的痛苦是在你后來的記憶中發(fā)酵起來的,連同那痛苦一起發(fā)酵的還有病房窗外滿院的落葉。那院子從你的角度看去曲徑通幽,但應該不會很大,因為整個醫(yī)院也不過是窩在山下一灣居民區(qū)的一角而已,寧靜又肅穆。
那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你和西城短暫的會面,他本來沒什么力氣說話,見你語言遲鈍更勝從前,也泛不起話來,似乎只等道別。而你的目光好奇地跟著幾串漸遠的腳步聲,直繞向院子———那里一棵最大的樹下站著一個男病號,他推開自己剛才還坐著的輪椅,很生氣地揮手斥責著什么,兩個小護士垂立在他面前,一副受奴役的模樣。緊接著,剛才的那幾串腳步聲也已趕到,他們恭敬地分散在那個男人身邊,不知說了什么才讓他重新坐回輪椅里。
他重新坐回輪椅里時,你那顆卑微又輕浮的心還依舊懸在秋風里,直到他的臉終于朝向你的方向時,你才發(fā)現(xiàn)那個令你窒息的身影并非以往的幻覺。你近乎暈厥地驚叫了一聲:“上玄君!”然后撲向窗前,整個人,尤其是五官,被面前的一堵玻璃瞬間抹歪。你于是歪歪斜斜,轉身向門口去,但站在門口又忽然忘記了什么,等再次回頭,窗外,他已風似的消失在你的視線里。
“你也認得那個流氓么?我是說尚旋軍?!蔽鞒且琅f閉著眼睛懶懶地問。
“他———他是———”
“流氓———滕王?!?/p>
“他怎么會是滕王呢!”
“因為他曾經(jīng)住在烏衣巷的滕王閣?!?/p>
你看著西城,開始恐慌。
“哈!”西城做出大笑的樣子,卻沒力氣笑出來,只是睜開雙眼:“吸毒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滕王的,他是老大,真正的老大,手里握著生死牌……”
“你瘋了吧!是瘋了吧!”你說。
西城不解地看向你,半天終于笑出聲來,那笑聲輕飄飄地像是從地獄傳來。“尚凱軍落馬了,尚旋軍的毒窩也被抄了,吸毒的人,都他媽的該死!他憑什么好好活著!都關在這半死不活的地方了,還他媽以為自己是滕王??!是二公子啊……”
“你瘋了吧!是瘋了吧!”你反復念著這一句,再次拔掉自己的鞋子……這次還沒有扔出去,你就被東城制服了。那時,世界忽地一片漆黑,有滾燙的液體從你的一只眼里涌出。你聽到一個護士的尖叫聲:“?。∈茄獪I!她的眼里流出了血淚!”你還聽到東城切齒的罵聲:“再讓你裝瘋賣傻!媽的!”
后來,很多人都說你瘋了,而你也的確像個瘋子一樣活了很長一段時間。